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夜读
假如有一天离开了纸质书,我们的生活将失去些什么?
新书、旧书、美丽的书、破损的书、正确的书、淘来的书、试读本、初版书、公共图书馆、私人藏书、旧书店、书架……这些名词将会慢慢消失在大众脑海里,更不必说之后出生的人类。
B站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图
每一次人类社会面对危机时,图书界与出版界就会经受一次刷新,比如当下,全球书店陆续关门,隔离在家的读者越来越多依赖于线上图书销售以及电子书资源,这并非是一个坏现象,但依然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趋势。德国作家布克哈德·施皮南观察到,当下知识界越来越习惯于接受一个半纸质半数字化的文字世界,但是对于从小在电脑世界里长大的“数字原生代”来说,比如他儿子,书已经变成了一种类似于古董,甚至带有异域色彩的媒介。于是,他开始慎重的思考这个全球性的话题。
他意识到,一些足以让人担忧的现象已经产生了,“如果电子书偏袒某一类文字而伤害其他,我们必须站出来;如果数字文化把文字变成商品,按消费量收取费用,就像水、电和煤气一样,我们必须站出来;特别是当写作者和图书业的生存基础因此被动摇时,我们更要站出来,有所作为。”
英国《卫报》纸质书题材插画,作者Tom Gauld
文化是每一代人都会对下一代人担忧的事情,他提到,大概在1968年前后,在一次历史课上,老师给他们念了一篇文章,内容是关于年轻一代的文化衰退问题。当时他以为这是一篇现代作品,可实际上,这篇文章出自古埃及。“无论任何年代,老一辈人总是把自己看作是文化的最后守护者,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让我们带着这个疑问,进入今天的夜读,布克哈德·施皮南的纸质书回忆,至少会让如今的年轻读者发现,原来纸质书还有如此多丰富的形式,而今天已然失去了许多体验。
书店
书店的样子看上去很像是图书馆,可它并不是。对书籍来说,书店的角色更像是一处驿站或临时寓所,而旅行的最终目的地是读者或其他某个地方的书架。和图书馆一样,这里的书籍也被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但是,这种秩序是一种机场和火车站式的秩序,其主要乃至唯一的目的,是为了让转机和换乘变得更快捷。绝不能让任何一本书在书店滞留太久,以致于变成旧书。在这里,所有的安排都是为了加速周转。店家总是根据季节和时令,并参照媒体宣传和热销榜单,对书籍的码放不停地做出调整:两摞书眨眼间就被互换了位置,一排书架如闪电般被腾空,又塞满了新书。
对热爱文字的人们来说,书店是论坛、酒馆和集市。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依照自己的口味去搜罗信息,了解最新的热门话题,在聆听先哲的教诲之余,再翻翻当下流行的鸡汤文章。而且,人们还可以把货品拿到手里,用各种方式去掂量。比如说,拉开书中的折页,欣赏下里面的插图,再挑两段文字试读。记性好的人,还可以默记几条有用的公式或诗句,而不用担心因为偷窃被警察找麻烦。
话说早年间,街上经常还可以见到模样不像图书馆的书店。这些书店通常都是由店主亲自去挑选图书,再亲自经营和打理。走进这样一家书店,仿佛强行闯入了店主的私人阅读世界,那感觉难免会令人有些不适。这是因为,面对正在专心读书或整理藏书的老板或老板娘,人们总是担心自己会打扰他们。从这里买走一本书,就像是给一个精心打造的宇宙添了一个缺角。在这个宇宙中,市场规则和热销榜不再受到重视,甚至被彻底抛到了一边。假如你不顾这些,执意要做出亵渎它的决定,那么不管你愿意与否,你都会在接过老板递过来的包装好的书的同时,得到一句他对这本书的点评,而且是免费的。
但是,这类书店如今变得越来越稀少,甚至正在走向绝迹。这实在是令人惋惜。其实,早在我刚刚开始买书时,这些书店已经不多见。在今天的许多大城市,这样的书店更是无处可寻。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时,还出现了一类面向特殊读者群的专业书店。在这些书店里,站在柜台后面的,也不是满脑子生意经的商人,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有信仰的商人。可即使是这类书店,也早已变成了稀罕物。
大约在二十多年前,我曾有幸结识了一位年轻的老派书商。当时,我在北威州的一座小城市,为我新出版的小说集开办了一场读书会。活动结束后,这位年纪比我还要小几岁的书商,请我为他签了三十本签名书。当我问他是不是对销售过于乐观时,他神色庄重、不带一丝嘲讽地回答说:“来我这儿的人买什么书,向来都是由我做主。”
我刚刚在网上查了下,这家书店依然开着,店主的胡子比当时长了很多,可颜色还像当年一样红。我在此衷心祝他好运。
旧书店
旧书店是时间退场的书店。这里没有应季生意,也没有摞成山的短命畅销书。旧书店里全部(或几乎是全部)的书,都已经被卖过一次,有些甚至是几次。在书的前页或末页上,标着各种货币单位的价格,有些货币甚至早就不再流通。没有人再为这些书卖力宣传,书的封套设计也早就和市场与时尚脱了钩。就像书店一样,旧书店也是书籍的中转站,只是在这里,等待不再是一件令人焦急的事情,反过来,这似乎已经变成了其存在本身更美好,也更可敬的一部分。
和书店相似的还有,在光顾这里的人当中,有的是直奔目标而来,也有的人更愿意听听别人的建议,或干脆是想来碰运气。但有一种买主可谓旧书店所独有,这就是狂热的淘书迷。这些人在来的时候,多半都揣着一张长长的清单,上面罗列着自己梦想的目标。为了让梦想成真,他不知疲倦地在书海中徜徉,想象着书架上有一本书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着自己(而且只他一人)。这种想象令他迷醉,身体如通电般注满了能量。这种寻宝的快乐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有可能被超越:当他意外地淘到一本从来不曾耳闻的书,而且这本书从此后就变成了他所有藏书中最心爱的宝物。
一个人可以喜欢,甚至爱上一家书店,但旧书店却不同。它要么让人反感,要么令人沉溺于其中、难以自拔。我最刺激的一次淘书经历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维也纳。未来某一天,这个城市或许将成为整个中欧最后一个还有旧书店的城市。这些旧书店仿佛是一座座墓穴,里面埋葬着尚未死去的书籍,它们经年累月地守候着,等待被某个读者赎身以获得重生。
在维也纳,我遇到了一位旧书商。打那之后,他就成了我眼中整个职业门类的化身。当他注意到我对哪些书感兴趣时,立刻兴致勃勃地讲起,上世纪三十年代,当他还年轻的时候,他曾在现场听过卡尔·克劳斯的讲座。在这间散发着霉味的小店里,我就这样被这个男人引领着,踏上了一场文学回顾之旅。同时在他的诱导下,买下了几本价格昂贵的初版书。在我犹豫的片刻,他甚至还解释说,他其实根本不想把这些书出手,因为那里面蕴藏着他太多的回忆。于是,就在这个午后,我把整个旅行的钱花得不剩分文。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旧书商就住在店铺深处一个狭窄的隔间里。我曾透过门缝偷偷向里张望。屋里的景象十分凌乱,在一张行军床模样的床铺边上,摞着一堆堆小山似的书。旁边的小桌上,紧挨咖啡壶和茶杯也堆满了书。整间店铺本身,都被书塞得满满当当,让人几乎转不开身。每个书架前的地上都堆着书,我必须先把它们移开,才能看清书架上的书。要是地上太挤,没法挪动书堆的话,我只能弯下腰,像猜谜般努力去辨认一个个书名。在被压弯的书架搁板上,书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没有一丝缝隙。每次从上面抽出一本,都让我心惊胆战,生怕整个书架会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以前我总以为,灰尘是没有味道的。那一次我才知道:灰尘是有味的,而且味道浓烈,甚至令人心生恐惧。
本文选自
《书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