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出“奸臣”。但有的是“真奸臣”,有的是“被奸臣”。
官修正史《宋史》中,《奸臣传》4卷共21人,蔡确、邢恕、吕惠卿、章惇、曾布、安惇等人榜上有名。
针对这份奸臣名单,历史学者喻朝刚曾撰文发出三个疑问:
第一,在蔡确之前的100余年中,宋朝统治集团内部难道就没有一个奸臣吗?
第二,两宋300多年,一共出了21个奸臣,而王安石的支持者和追随者竟然占了1/3,《宋史》的编撰者究竟企图说明什么问题?
第三,这几个人,果真都是奸臣吗?
其他人暂且不论,今天我们专门来说一说章惇[dūn],一个最该获得平反的“奸臣”。
▲章惇(1035—1105),字子厚,福建浦城人
1福建人章惇有个好友,名叫苏轼。
两人是嘉祐二年(1057年)科举同榜进士,这一榜后来被认为是光耀千古的“龙虎榜”,录取了一大批牛人。除了苏轼、章惇,还有苏辙、曾巩、张载、程颢、曾布、吕惠卿等等。
有意思的是,这一榜的状元叫章衡,是章惇的侄子。章惇“因耻出侄章衡下,委敕而出”。
这是一个极其好胜的人,觉得名次在侄子后面是一种耻辱,所以扔掉录取通知书走了。
两年后,25岁的章惇再考进士,又考中了。
有才而好胜的个性,伴随了章惇一生,是福是祸,难以定论。
年轻的苏轼与章惇,彼此惺惺相惜,相得甚欢,成为莫逆之交。苏轼后来在给章惇的信中回忆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惊呆了,逢人便说“子厚(章惇字子厚)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至于功名将相乃其余事”。
两人在陕西做官的时候,曾多次互访,相约出游。迄今仍有关于他们交往的许多段子流传,真真假假,但都能窥见他们的性情差异。
有一次,两人在山寺中饮酒,刚好附近有老虎出没。二人酒狂,骑马同往观之。离老虎数十步,马惊不敢前。苏轼说:“马犹如此,著甚来由?”于是掉头离去。章惇独鞭马向前去,说:“我自有道理。”靠近老虎后,取铜沙锣于石上攧响,老虎惊窜而去。回来后,章惇对苏轼说:“子定不如我。”
章惇的好胜和勇谋,由此可见一斑。
后来,两人因为政见不同,各自的命运和共同的友谊都经受了考验,在时代党争的风浪中沉浮。
宋神宗熙宁、元丰时期,变法派得势,苏轼遭外放、贬谪,而章惇出将入相,仕途相对顺遂。
这一时期,“乌台诗案”爆发,许多人见到苏轼跟见了瘟神一样,避之唯恐不及。苏轼也很“识相”,主动切断了与他人的来往,“虽骨肉至亲, 未肯有一字往来”。
但章惇的表现,绝对对得起他们的友谊。他不仅不畏闲言冷语,写信抚慰苏轼,还给予苏轼诸多帮助,解其困急。
宰相王珪多次拿苏轼诗中的“蛰龙”二字出来,挑唆宋神宗治苏轼“不臣”之罪。章惇据理力争,指责王珪:“你是想使别人整个家族倾覆吗?”王珪辩称:“我不过是转述舒亶的话罢了。”章惇讥讽:“舒亶的唾沫你也吃?”
章惇的友情相助让苏轼感动得稀里哗啦。在流放的日子里,苏轼给章惇写信,感慨世态炎凉:那些当年追捧我的人,“一旦有患难,无复有相哀者”,只有你章惇,“平居遗我以药石,及困急又有以收恤之,真与世俗异矣”。
从苏轼的话可以看出,章惇当时虽已高居参知政事(副宰相)职位,但为人处世仍是世俗中的一股清流,十分难得。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四川眉山人
宋哲宗元祐时期,太皇太后高滔滔摄政,变法派遭到全面清洗。苏轼“三入承明,四至九卿”,章惇则处于贬谪、闲置状态。
从现有史料看,在章惇遭贬黜的过程中,苏轼的弟弟苏辙上了《乞罢章惇知枢密院状》,充当保守派攻击章惇的炮弹;而苏轼没有弹劾或营救章惇的文字留下来,我们无法确知这一时期他本人对待章惇的态度。
章惇最初被罢黜到汝州,身心备受打击,他一再乞求到扬州,方便就近照顾人在杭州的87岁老父,但均遭到拒绝。9个月后,元祐元年(1086年)十一月,章惇终于可以回杭州,苏轼这时给他写了一封信:
“归安丘园,早岁共有此意,公独先获其渐,岂胜企羡。但恐世缘已深,未知果脱否耳?无缘一见,少道宿昔为恨……”
苏轼在信中提起他们早年一起归隐田园的约定,然而,“但恐世缘已深,未知果脱否耳”一语,表明在苏轼看来,章惇追求变法,是汲汲于功名的表现,“世缘已深”,希望章惇能够超脱功名。
由于章惇后来被打成“奸臣”,他的文字被保留下来的极少极少。我们无从知道,对于苏轼的“指控”,章惇本人作何回应。但两人仍有书信往来,至少说明,虽然他们的政见分歧很深,但友情还在,并未完全破裂。
不久,章惇又被弹劾,重回汝州。两年后,他等到离杭州颇近的知苏州任命时,父亲已经去世。他辞去苏州知府之职,在不尽的弹劾中沉默。
等到宋哲宗亲政的绍圣、元符时期,章惇独相,达到个人仕途的最高峰,而苏轼则远谪岭南。
这时的章惇,原本有足够的权力去营救苏轼,修复两人的友情,但他没有这个肚量。元祐年间苏轼兄弟对自己的指摘和见死不救,一定在章惇的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痕。
此时的他对苏轼,应该是有怨恨的。
但后来的史书笔记说,章惇是远谪苏轼的幕后黑手,这就言过其实了。包括苏轼在内的元祐党人在宋哲宗亲政后,均遭到连续贬谪,一直贬到山穷水恶的岭南。那是因为在太皇太后高滔滔摄政期间,在朝大臣大多无视宋哲宗这个小皇帝的存在,让他心生怨恨。在自己亲政后,宋哲宗尽反高滔滔之政,实施了发泄式的报复行动。
当时有大臣询问宋哲宗,能否将元祐党人从岭南调到稍微好一点的地方,宋哲宗明确表示,绝不可以。
章惇对不起苏轼,仅仅因为他没有出手营救苏轼,而这,就像苏轼在元祐期间也未出手营救自己一样。他们彼此或许还有友情,但政治的介入,已让他们越走越远了。
宋徽宗时期,两人的遭遇更加耐人寻味。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苏轼劫后余生,获准北归,这次轮到章惇被贬到岭南。章惇的儿子章援向苏轼写信求助,此时距离苏轼病逝仅一个半月。苏轼收到章援的信“大喜”,抱病写长文作答。他虽然对章惇的被贬无能为力,但让章援转告其父要保重身体。
苏轼说,他与章惇定交四十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他至死都承认并怀念他与章惇的友情。至于两人的政见分歧,曾经的党争倾轧,通通轻描淡写。这些和他们的交情比起来,都不重要。
相逢一笑泯恩仇,只是他们没有机会再相逢了。章惇被贬雷州大约半年后,苏轼在常州去世。
吊诡的是,崇宁三年(1104年),他们殊途同归,一起被徽宗朝权相蔡京列入“元祐党籍”,成了所谓的“元祐奸党”。
第二年,71岁的章惇在贬所病逝。
章惇死后数年,他才得到朝廷追认,被追封为魏国公,而苏轼则被打入另册。
但北宋灭亡后,两人身后的命运再次反转。
章惇被当成了奸臣,宋高宗追贬章惇为“昭化军节度副使,子孙不得仕于朝”。苏轼则成了宋高宗、宋孝宗十分喜爱的“苏文忠公”。这种历史定位一直延续到现在。
▲纪录片《苏东坡》截屏
2章惇和苏轼都是一代奇才,两人操守和才情相似,但对政治的理解有差异,导致他们的政见和立场不同。
苏轼更注重人文情怀和精神层面。他对王安石变法不热衷,是因为相信儒家传统的治理方式,认为君王只要做好表率,加强修养,就可以解决一切现实问题,迎来治世。这在北宋中期的统治困境面前,显然过于理想主义了。
而章惇则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事情总得有人去做才会好,国家必须有针对性地制定政策进行治理,才不会乱。他服膺王安石变法,本质上是推崇王安石的“三不足”——“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改变,才能让国家更好。
思想根基,决定了两人的成就各有侧重。苏轼在地方治理上有政绩,但在朝廷治国方面有不足,他的名声主要来源于他的诗词文章和道德人格。章惇则擅长治国用兵,一生虽然坎坷,但仍出将入相,是北宋政坛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之一。
章惇的政治才干是反对他的人都无法否认的,所以反对者只能在他的品行上做文章。但他究竟有什么品行上的问题,史书上也没有记载。只是一出场,就给他一个定语——“有才无行”。
南宋人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宋神宗熙宁年间,有人向王安石推荐了在政坛上刚崭露头角的章惇,王安石说:“听说章惇极其无行。”推荐者说:“我推荐的是他的才,只要他有才可用,品行又算什么呢?您可以跟他见见面,一定会喜欢他的。”
《续资治通鉴长编》接着写,“安石见惇,惇素辩,又善迎合,安石大喜,恨得之晚”。
这就是宋代史学家的笔法,写章惇被王安石看中,并加入变法派的队伍,但从头到尾却一直强调章惇品行不好,“素辩”,“善迎合”,都指向章惇是一个小人。由此,进一步说明王安石变法的队伍里都是些小人,借以贬低11世纪的那场改革。
事实上,王安石后来也看出,章惇不过是被世俗之人中伤诋毁而已。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江西临川人
从章惇一生的行迹来看,他不仅不是小人,还是一个无私无畏、坚持立场、忠于职守,并时常发出不合时宜之论的孤胆英雄。
熙宁五年(1072年),章惇被任命为荆湖北路察访使,经制梅山蛮夷。这是一次重要的任命,梅山开边是熙宁年间的三次战争活动之一,章惇也凭借此次经略拿到了进入朝廷中枢部门的敲门砖。
章惇制定了怀柔与强硬的双重政策,最终当地蛮夷首领“相继纳土,愿为王民”。
后来,在章惇被贬湖州之后,荆南发生叛乱,朝廷能想起的最佳平叛人选还是章惇。章惇受命,二话不说,“疾赴荆南,道中坠马伤足”。真是一个不要命的“拼命三郎”。
然而,历史的不公在于,后来的史书提起章惇经略荆湖北路的事迹,刻意删去了他要求怀柔和宽大处理的言论,却把别人诬蔑他在梅山大肆杀戮,“以至浮尸蔽江,下流之人不敢食鱼者数月”的谣言大书特书。
这就是反对者的手段——你做得不好,我可以指摘你;你做得好,我依然能够诋毁你。
由于章惇治理荆湖北路有功,后被提拔为判军器监。一天,北宋财政部三司发生大火,章惇率领军器监众人救火,奋不顾身,刚好被站在御楼上的宋神宗看到。第二天,宋神宗直接提拔章惇为三司使。
尽职、拼命的章惇“阴差阳错”成为北宋的“计相”、“财爷”,这算是命运对他的一丝眷顾吧。但章惇在三司使任上大刀阔斧进行改革,整理账目,设会计司,重新登记天下的户口、人口、租额、年课等等,把账本做得清清楚楚。就算是上天眷顾来的职位,他依然凭借才干和务实精神,把工作做到极致。
几年后,元丰三年(1080年),章惇已升任参知政事,成为朝廷重臣。
然而,元丰八年(1085年)后,宋神宗病逝,年幼的宋哲宗继位,由太皇太后高滔滔摄政,保守派领袖司马光、吕公著等相继拜相。此时,朝廷风向骤转,原本依附变法派的一些人,出于自保,开始重新站队。
但章惇不为所动,他仍然在朝堂上与保守派据理力争,指责司马光引进官员破坏程序正当性,与司马光就免役法当不当废的问题展开辩论。他最终像坚守变法的蔡确等人一样,被贬出朝廷,在元祐8年间,无缘重返朝廷。
宋哲宗亲政后,绍圣元年(1093年)四月,召章惇为相。重返朝廷核心的章惇,第一件事就是追究已故的司马光、文彦博等人向西夏割地求和的罪责,同时停掉每年给西夏的岁赐,命章楶修筑城寨,加固边防。5年后,章楶在平夏城大败西夏人,使得西夏“不复能军,屡请命求和”。
而此时,章惇最主要的任务是,恢复了被司马光废除的熙宁、元丰新法,重新举起了王安石变法富国强兵的旗帜。虽然最终不能救大宋于危亡,但他的努力,让北宋有了一次炫目的回光返照。
自始至终,章惇都是变法革新的坚定人物,不改初衷,得失坦然,在北宋摇摆和纷乱的政局中显得尤其可贵。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在章惇为相的7年间,他没有像司马光当年对新法赶尽杀绝一样,对元祐时期的做法进行一刀切的否定。相反,他能够稍微放下党争和报复的不理性,实事求是地保留了元祐时期一些切实可行的法令。
当时,章惇向宋哲宗进呈新修订的法令。宋哲宗听到有些法令是元祐时期颁布的,大惑不解:“难道元祐敕令也有可取的吗?”
章惇回答说:“取其善者。”
这一刻,章惇显示了一个大政治家的格局。
▲章惇剧照
3很多人知道,苏轼有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其实,作为苏轼的好友,章惇同样以“不合时宜”出名。
章惇在世时,无论是反对他的人,还是支持他的人,都承认他是一个敢言、直率、绝不见风使舵的人。
不管在谁面前,皇帝也好,摄政太后也好,他怎么想就怎么说,毫不顾忌个人利害得失。
宋神宗元丰时期,1082年。
一日,宋神宗盛怒,批令斩杀一名漕官。第二天上朝,宋神宗问宰相蔡确:“昨日朕批示要杀的人,已经执行了吗?”蔡确回奏:“臣等正准备报告此事。”宋神宗追问:“杀个人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蔡确于是说,自宋太祖开国以来,我朝不曾杀过士人,臣等不愿看到陛下破例。宋神宗沉吟许久才说:“那就将他刺面发配吧。”
这时,门下侍郎章惇忽然站出来,说:“陛下,这样还不如把他杀掉算了。”宋神宗反问:“这是何故?”章惇上前回奏:“古人言,士可杀不可辱。依臣看,杀头比刺面流放要好受得多。”
宋神宗一听,火冒三丈:“朕乃天子,难道连一件快意的事都做不成?”
章惇连忙对宋神宗说:“陛下,像这种快意的事,臣以为还是做不成的好。”
宋神宗默然不语,冷静后,怒气渐消,对蔡确、章惇等人说:“这件事就由你们酌情处理吧。”
从来奸臣只有溜须拍马、逢迎皇帝作恶的,哪有如章惇、蔡确这般,当面顶撞,给皇帝制造不痛快的奸臣?
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
高滔滔临朝,司马光拜相,新法陆续被废,但此时免疫、青苗等法尚存,司马光抱病上疏,请求5日之内罢除免役法,否则“死不瞑目”。
对此,章惇针锋相对地反驳说,“今日更张政事,所系生民利害,免役、差役之法最大,极须详审,不可轻易”,若真在5日内改免役法为差役法,“更张草草,反更为害”。
免役法,是王安石执政时期,为了减轻百姓负担推行的新法。原本百姓需要向朝廷服役,现在只要交免役钱,由朝廷雇人服役就行了。这项制度顺应了商品经济发展的趋势,虽然在执行中出现了一些弊端,但如果因噎废食,彻底否定,开倒车返回差役法,则显然是不理智的。所以,不仅章惇,连保守派阵营内的人,都劝司马光要慎重。
但司马光一意孤行,为了反对而反对,此事做得不像一个理智的政治家。当闲居南京的王安石听说司马光要改免役法、复差役法时,愕然失声说:“亦罢至此乎?”沉吟良久,他又自言自语:“此法终不可罢!”说完,平生坚强的王安石老泪纵横。
章惇人在朝堂上,他清楚地知道时移势易,保守派要干的事容不得他一个变法派的人说三道四。他若保持沉默,或许还能保住自己的位子。但他不管不顾,就是要捍卫王安石变法的心血。保守派轮番弹劾他,他却“不贬不去”,不顾名声和安危,宁愿被贬也不自请外放,要换取时间来捍卫王安石最为看重的免役法。
史书说,章惇在高太后帘前与保守派争论,多有不逊之词,“太皇太后怒其无礼,乃黜之”。
罪名的认定大有学问,高太后等人当然不能以坚守新法的理由罢黜章惇,尽管这是根本原因。于是,章惇便被加上“轻薄无礼”之类的罪名,被轰出了朝廷。
从来奸臣只有审时度势、迎风而上的,哪有如章惇这般,逆势而行,给自己制造麻烦的奸臣?
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年。
宋哲宗去世,向太后在事先选定端王赵佶为皇位继承人的情况下,假意征求宰执的意见。
章惇又不合时宜地站出来,说按照程序应当立谁谁谁。向太后反对。章惇还是不知迎合,又说那应该立谁谁谁。向太后又反对。
见章惇两次都不上路子,向太后只好以先帝宋神宗的名义说,端王赵佶“有福寿,且仁孝”,可以立为君。
说得这么明显了,章惇依然执拗地坦言:“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话没说完,与章惇同朝的曾布怕受牵连,对着章惇吼了一句:“章惇听太后处分!”端王赵佶由此继位为宋徽宗。
其他大臣揣摩上意,一味附和,章惇却一再力争,不管不顾。要知道,这时候的章惇可不是一个政坛愣头青,而是一个曾掌朝政七八年、富有政治经验的66岁老臣啊,他不可能不知道直言的后果会危及自身的地位。但他知道赵佶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为天下社稷苍生计,他不能不力争。
可悲的是,这次力争的失败,最终造成了北宋的沦亡,证明了章惇的远见卓识,而章惇和他的家族则彻底葬送了政治前程。
从来奸臣只有攀龙附凤、投机取巧的,哪有如章惇这般,不识好歹,押上个人和家族前程尽说大实话的奸臣?
尽管传统的正史把章惇诋毁成一个奸臣,但在历史的叙事中,仍然掩不住他作为一个直臣的光辉品格。
由元祐党人后人执写的史书,因为反对变法派而抹黑章惇的人品,但他们除了空口无凭说他“有才无行”,却举不出具体的例子来论证他们的判断。恰恰相反,他们写下来的关于章惇的事迹,反过来证明了章惇是一个做事有原则、做人有底线的人:
他曾大权独揽七八年,却“不肯以官爵私所亲”,四个儿子都考上进士,但除了一个入朝当校书郎的低级官员,其他三子都在州县为官,没有一个显达。若他是奸臣,请问有不徇私的奸臣吗?
他终生信奉、发扬和改良王安石变法的内容,却在另一名变法派领袖蔡卞极力推行王安石个人崇拜的时候,头脑清醒地站出来反对搞偶像崇拜,说自己不曾唤王安石作“真人、至人、圣人”。若他是奸臣,请问有不谄媚的奸臣吗?
他为官清廉,据说死后家贫难以下葬,手指都被老鼠啃掉一个。连诬陷他的人,都不敢说他贪污受贿。若他是奸臣,请问有不贪污的奸臣吗?
他坚守国土,寸土不让,在司马光等人提议向西夏割地换和平的时候,他怒不可遏,说提议的人“可斩”。在他掌握朝政后,他强势地断绝了给西夏的岁赐,并积极发起收复失地运动。若他是奸臣,请问有不卖国的奸臣吗?
不徇私,不贪污,不谄媚,不卖国,作为一个奸臣,他章惇到底图什么?
难道,作为一个奸臣,他图的是有原则,有底线,有良知和有胆气吗?
▲章惇剧照
4如上所述,正史中关于章惇是奸臣的指控,可以断定通通不成立。
按照宋朝的历史现实,《宋史》(虽是元朝官修,但采用的底本均为宋人所作)将章惇列入《奸臣传》,基本理由跟蔡确、吕惠卿这些人入《奸臣传》一样,都是基于他们是王安石变法的支持者和继承者。
史书写得很明白,章惇的罪证之一,就是“绍圣而后,章惇倡绍述之谋,秕政复作”。所谓“秕政”,是写史者对王安石新法的蔑称。
近代以后,王安石变法,以及历史上著名的改革变法,才得到了较为公平的评价。但在此之前的漫长的时间里,王安石变法因为变乱祖宗家法、着重理财而一直受到社会主流思想的鄙夷。宋代以后占据主流的程朱理学,讲求“道德治国”,而鄙薄“技术治国”,对于强调法律、财务、经济等实操的王安石新法,自然没有好感。在理学思想指导下的传统史书,于是更容易将王朝的衰亡归咎于变法,归咎于主张和支持变法之人。
靖康之变后,宋室南渡,面对国破家亡的政治危机,朝廷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检讨北宋灭亡的原因,并确定由谁来承担历史罪责。
宋高宗替父兄开脱历史罪责,将国事危亡由蔡京祸国,上推至王安石变法,让一群推行变法的“误国奸臣”来承担骂名。这样,赵家人是没有过错的,有过错的是底下的奸臣。
时人杨时说,“蔡京用事二十余年,蠹国害民,几危宗社,人所切齿,而论其罪者莫知其所本也。蔡京以继述神宗为名,实挟王安石以图身利”,“今日之祸,实安石有以启之”。这说明,南宋人批评蔡京误国,将矛头指向王安石变法,认为变法乱了祖宗家法终酿靖康之难,已成为一种政治正确。
历史学者方志远曾指出,自从在正史中立《奸臣传》,中国历史上便大抵只有奸臣而无昏君、暴君。
所谓的“奸臣”,成了昏君、暴君的替罪羊。
王安石未被正史列入《奸臣传》,或许仅仅是因为他的名声太大,做派太正,写史者也怕引起非议。但王安石以下,蔡确、吕惠卿、章惇等人,要么做派有问题,要么名声不太显,拿来欺负一下,让他们为北宋亡国顶罪,那是最好不过了。
有奸必有忠,正史否定变法派的连带结果,就是肯定了以高太后、司马光等人为首的保守派。北宋政坛上基于变法与反变法的政见之争,因此被史书描述成忠奸对立的道德之争。
当道德凌驾于政治之上,历史事实便进一步被遮蔽和扭曲。
元祐时期,高太后、司马光等人对变法派的清洗和贬谪,从本质上来说,跟后来宋哲宗亲政时期,宋哲宗、章惇等人对元祐党人的清洗和贬谪是一模一样的,是权力斗争的血腥和无情。在这场轮回反复的斗争中,双方都犯了错误,应该受到同等的批判和谴责。
说起来,司马光报复心强,打击面太大,而且犯错在先,理应受到更严厉的批判。章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宽恕政敌,虽做了一些努力,仍无法摆脱党争报复的心魔,但他的罪恶绝不比司马光犯下的更重。
正如梁启超所说:“至窜逐元祐诸臣,则亦还以元祐所以待熙丰者待彼而已。元祐诸臣是,则惇亦是也;惇非,则元祐诸臣亦非也。”若要赞美,双方应一起赞美;若要谴责,双方应一起谴责。这是对等的。
可是,在经过忠奸对立的道德书写之后,司马光的睚眦必报、冥顽不化,被美化成了忠臣对奸臣的零容忍,而章惇的同样做法,却被当成了奸臣对忠臣的谗害。
我不想美化北宋政坛的党同伐异,但也反对将司马光与章惇的同类做法区别对待,至少,他们都不是完人,在报复政敌方面应各打五十大板。
更为悲剧的是,无论身前死后,在争夺道德高地的斗争中,向来耿介、从不投机的章惇始终处于下风。他不仅被元祐党人当作“奸臣”,还被以新党自居的徽宗朝权相蔡京当作“奸臣”,名字被刻入《元祐党籍碑》。最后,更被《宋史》写入了《奸臣传》。一个两面都不讨好的人物,在历史的迷雾中,彻底模糊了身影。
在历史上,一个人物的真实状况与身后评价存在巨大反差的现象并不罕见。但像章惇这样,一直被误解、从未获理解的人,确实是悲剧中的悲剧。因此,有历史学者将这种现象称为“章惇现象”。
说起来,作为章惇的老朋友,苏轼算是非常幸运的了,生前虽然也是两边不讨好,人生不如意,但死后他得到了绝高的评价。而章惇,或许不敢奢求什么,只想求取历史的公正一笔。
参考文献: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年
[宋]苏轼:《苏轼文集》,孔凡礼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
[元]脱脱:《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
邓广铭:《宋史十讲》,中华书局,2015年
梁启超:《王安石传》,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
喻朝刚:《章惇论》,《史学集刊》,1997年第1期
黄锦君:《章惇传论——从章惇的宦海沉浮看北宋中后期政治风云》,《宋代文化研究》(第九辑),巴蜀书社,2000年
方志远:《历史上的奸臣与“奸臣传”》,《文史知识》,199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