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想写写谢玄,但是写谢玄,就一定要写淝水之战。
而关于“淝水之战”,却是一个充满争议的话题。
对我来说,也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话题,所以即使写谢安时,我也不舍得轻易提及。
我的青春期,还是单机游戏的流行期,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游戏,叫做《轩辕剑外传·苍之涛》,就以淝水之战为背景。
在如今越演越烈的“举报”大环境下,我想,《苍之涛》,大概会第一批被举报——
因为它的立场,恰恰站在了北方氐族苻坚那一方,剧中的反方,是被视为中原正统的晋朝,而拘泥于华夷之别的男主角,只好成了最后的大boss。
我不太爱玩游戏,但当时的朋友中有非常热爱这款游戏的,作为最初的COSPLAY爱好者,我所在的社团,还出了《苍之涛》的cosplay。因此,我对它的剧情烂熟于心。那把轩辕剑,还是我和朋友一点点做木工刨出来的(当时的COSPLAY,所有的道具和服装都得自己动手)。
当时,对于从小读《世说新语》,仰慕魏晋风流的我,要接受一个“五胡乱华”的蛮夷视角,未尝不曾有过抵触情绪。
但隔了十几年之后,却非常非常感谢,曾经和《轩辕剑·苍之涛》的碰撞。这仿佛是一个最初的契机,让我能够逐渐摆脱中华主义中心的立场,重新去审视历史,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世界。
甚至于后来我选择了人类学,多少也与之有一些些关系。
十几年人事巨变,曾经以为我们会拥抱,也会拥抱我们的世界,如今……
还是,不言说了罢。
话说回来,《苍之涛》确实是国产游戏中最顶峰的那一批,无论是玩法、对于传统文化的想象力、对游戏本身的严肃态度,还是它深沉的视野与思考。
我强烈推荐大家能去重温怀旧一下这款游戏。
当然,不排除你们当中,会有恨不得将这款游戏杀之而后快的那类人——不过,反正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即使封杀,它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我也许老了,总觉得能玩到这款游戏的我,还是比后来者幸运。
谢玄的一生,似乎都和那场著名的“淝水之战”绑定在了一起。
作为历史上著名以少胜多的战役,这场战争,挽救了当时已经风雨飘摇的东晋,延长了它摇摇欲坠的国祚,更导致强大游牧帝国前秦的全面崩溃,成就其后拓跋民族的全面崛起。
然而,放在历史的长河中,其实这场“淝水之战”,究竟真正改变了什么?
也许换个角度,我们会惊讶的发现,其实,它实在没有改变太多。
东晋国祚虽然延续,但也不过三十七年,三十七年对一个人的人生也许很长,但面对百年千年计数的历史,却算不得什么。
南北大分裂因此延续了两百年,死于战乱的人,不计其数,民族的铁血冲突,愈演愈烈。
而最终统一天下的,依然是鲜卑血统色彩浓厚的隋与唐——最终,依然是强大的北方铁骑,踏过了长江。
也许很多人会说,血统不算什么,要算就算文化正统论。
那么姑且不论唐朝迥异于之前汉朝之后宋朝等所谓典型汉民族文明的许多要素,我们或许也会发现,苻坚本人,已经具有了浓厚的民族平等意识,他大约是非常主动要去拥抱多民族文化的一代君主,其宽容程度,十分超前,绝对远胜北魏孝文帝改革之前的历代北方君主。主动与汉文化融合,本就是他宏图抱负中的一环。
——那么“淝水之战”的战果究竟改变了什么?
正如《轩辕剑·苍之涛》中展开的视野一样,“淝水之战”最终获胜者为前秦,到底哪里不可接受?
当然,会有很多人觉得不可接受,尤其是当时。
例如,王谢家族。
早已将利益与东晋王朝捆绑在一起的门阀贵族,并不会希望他们所依赖的晋朝垮掉,这是其中的至关重要的原因。
但更大的原因,或许还要从王猛死前劝苻坚不要攻打东晋说起。
“
晋虽僻陋吴越,乃正朔相承。
”
这可能让崇拜丛林法则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们莫名其妙,既然都“僻陋吴越”了?怎么还可能“正朔相承”?
然而,当时间过去了一千五百年,我们现在绝大多数人所能记住的,又何尝是某位帝王的丰功伟业?
我们绝大多数人的记忆里,当然只有某句诗,某篇文,或者低俗一点,某个津津乐道的行为艺术段子。
——就像滕王阁岳阳楼黄鹤楼,古来名楼名阁这么多,比其繁复、华丽、有名、有更高建筑艺术成就的,想来也如过江之鲫。然而,这些土木的“僻陋”之楼却一再毁灭,一再重修,其他早已淹灭无闻。
为什么?
因为《岳阳楼记》、《滕王阁序》、《登黄鹤楼》。
所以,整个东晋,我们所能记住的,还是“魏晋风流”。
想来,“淝水之战”中那些出场的绝代人物,内心深处敬畏的,想要守护的,依然是这份“魏晋风流”。
你摇头批判它“清谈误国”可以,你认为那不过是虚伪粉饰之道也可以,但你无法控制自己在某个下雪的早晨,脑子里出现的第一句话是“未若柳絮因风起”,你也无法阻止自己见到某个心生仰慕的人时,心里生出“芝兰玉树”的感慨。
那是在一千五百年以后,真正经历时间选择,沉淀在我们骨子里,成为我们生命中无法拒绝的东西——
魏晋风流。
谢玄,当然是这样一位风流人物,他是将军,有巨大的事功——但他更是一位名士。想来后者,才是谢玄愿意自命的。
相比起另一门阀贵系王家,谢氏,原本就更具“风流”“逍遥” 色彩,扬情抑礼,算是谢家家风吧。谢安本人最推崇“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可以想见他们的行为作风,大约处处以疏狂、放达、任浪、诞傲为念,这也是谢氏一族,多有诗人,少有政治家的原因。
奇怪的是,打赢最关键的国祚之战淝水之战的,却正是这样的谢氏家族。
谢玄生于其中,自小又深受叔叔谢安的影响,名士做派,当然很盛。例如他喜欢佩戴紫罗香囊(玄少好佩紫罗香囊,安患之,而不欲伤其意,因戏赌取,即焚之,于此遂止。——《晋书·谢玄传》) 紫色染料在古代始终最难得最高贵,因为要染出浓郁的深紫色,非重复四五次不成。罗,则是一种轻薄的丝绸,而在东晋,异域香料大量出现,随着佛道等宗教信仰的兴起,形而上精神世界的追求中需要恍惚缥缈状态,和熏香天然相宜。本有崇尚“男色”注重容止的东晋,贵族迅速接受“香囊”这一事物再自然不过。佩戴制作工艺繁复昂贵的紫罗香囊,以显示自己的贵族之气、名士风采,想来也是谢玄的心境。叔叔谢安自然看不惯这一过分柔弱的行为方式,但又不愿伤害谢玄的自尊,就以“赌博”的名义把香囊赢过来,再烧了,让谢玄自己意识到这一行为的不妥,也算非常富有教育智慧了。
只是现在想来,谢氏子弟往往仪容不俗,史书上虽无对谢玄姿容的直接记载,但谢安的孙子也就是谢玄的侄儿谢混被称为“谢混风华,江左第一”,谢晦等人也都是风神非凡的美男子,想见谢氏血脉下谢玄的风采,再想象揣着香囊,最终却成为将军的谢玄——还是有些萌萌哒的感觉。
这不免又提到了谢玄名士做派另一个体现——好赌。谢安就好赌,但赌的技术既不高明,赌运似乎不太好,曾把自己的座驾牛车输掉,在淝水之战前还一把输掉自己的别墅,而赢家,很可能恰好是我们的谢玄小侄子(也可能是张玄)。谢氏门风,也可见一斑。
喜好赌博——这可实在不算是个好嗜好。
不过谢玄,还有其他小爱好,那就是钓鱼,《全晋文》里他的十篇文字,居然有四篇关乎钓鱼:
《与兄书》:居家大都无所为,正以垂纶为事,足以永日。北固下大鲈,一出钓得四十七枚。
《又与兄书》:昨日疏成后出钓,手所获鱼,以为二坩鲝,今奉送。
《与妇书》:昨出钓,获鱼,作一坩鲝。今奉送。
《书》:奉粮谷十斛,是钓池上之所种。
”
翻译过来,画风就是:
天天宅家里,只有把以钓鱼当正事干啦,北固山下有大鲈鱼,我居然一下就钓到四十七只,开心死了!
昨天写完奏章就撒丫子去钓鱼,钓到了两罐,腌好了送给老哥,老哥开不开心呀?
昨天又钓到了鱼,做成一罐腌鱼送给老婆大人,老婆大人要不要表扬我啊?
我不仅在钓鱼池上钓鱼,还在钓鱼池边上种粮食,收获了十斛,我真是太能干了!
这要是发朋友圈,哈哈,真是可爱的暖男一枚,上得战场,下得厨房,会钓鱼会腌鱼还会种菜——梦中情人啊!
(我要承认我对喜欢钓鱼的男生有特殊的偏爱,哈哈)
想来对谢玄而言,水滨垂钓才是他真正颐养性情的乐趣所在,将心灵沉浸于山水之间,和生灵对话,感受自然万物,又可以让自己在绝对安静的美好环境中尽情放空,我想,这也是谢家人所追求的“风流”情趣了。
谢玄雅好风流,能撑起这番风流的,却是他良好的文学素养和超乎常人的洞察力。
玄心洞见,妙赏深情。
——这才是魏晋风流的内核所在,否则,南朝到了齐梁以后,一个个涂脂抹粉,高帽大氅,恍若神仙,内里却是柔弱纤巧浮华的,勉强或许还算是有些许风流,却再无风骨。
喜欢佩戴香囊,赌博、钓鱼的谢玄,也雅好清谈。
在东晋,面临国破城碎,很多人自然会发出“清谈误国”的感慨,唯独谢安反对这种说法。谢安不仅自己喜欢清谈,也经常和自己的子弟清谈。这清谈,像是今天的辩论,又不全是。不仅要求逻辑严密有攻防,敏锐捷悟、善于提炼和领会,更看重所用言辞的优美文雅,节奏声音的音韵之美。这当然是纯艺术高智商的一项活动,有点像历史上曾经多次促进文化繁荣的艺术沙龙。这项活动,对于其后的盛唐文学气象,实则是必不可少的思维训练和语言铺垫。
著名才女谢道韫,曾责备谢玄在清谈上还不够上心,甚至称他的那些“经国才略” 都是“尘务经心”,提出了极其严厉的批评“你是不是天生有点笨?”——这的确“很谢家”,谢道韫自己是惊才绝艳的清谈高手,加上眼高于顶,对自己的弟弟苛责,大约很正常。
王江州夫人语谢遏曰:“汝何以都不复进?为是尘务经心,天分有限?”
——《世说新语·贤媛第十九之二十八》
谢玄既有清谈家风,虽不入姐姐法眼,在这方面也多少有家族才华承继。当时以清谈著称的高僧支道林,也很喜欢和谢玄清谈,甚至,是在谢玄服丧期间。
谢车骑在安西艰中,林道人往就语,将夕乃退。有人道。上见者,间云:“公何处来?”答云:“今日与谢孝剧谈一出来。”
——《世说新语·文学第四之四十一》
能和清谈“大家”畅快的谈上一整天,想来谢玄的清谈水平,绝对不俗。
《世说新语》中有记载,说司马道子问谢玄:“惠子所著的书有五车之多,为什么没有一句话提到玄学?”谢玄回答道:“玄学的精妙之处,有怎么是言语所能表达的了?”反应之快,应对之准,都堪称一位清谈高手。
司马太傅问谢车骑:“惠子其书五车、何以无一言人玄?”谢曰:“故当是其妙处不传。”
——《世说新语·文学第四之五十八》
《世说新语》中也同时记载了谢玄与叔父的好几次聊天,谢安这个人教育孩子的方式有些特别,从不会板起面孔来教训,喜欢弄点家庭小聚会,做点机锋小测试,引导自己家族的这帮孩子建立独立思考的能力。(这种教育方式很值得今天我们学习吧~~
)
在东山逍遥的谢安,对谢玄的才华,就从这一次次的小聚会中发现的吧?例如谢安曾经问自己家的子弟,为什么晋武帝给山涛的赏赐那么少,只有谢玄回答:“这应是由于受赐的人要求不多,才使得赏赐的人不觉得少。”
晋武帝每饷山涛,恒少。谢太傅以问子弟,车骑答曰:“当由欲者不多,而使与者忘少。”
——《世说新语·言语第二之七十八》
又曾经问子侄:“并没有希望家族的子弟过问政事,为什么总想培养他们成为优秀人物?”大家面面相觑,想不到谢安有此一问,因为牵涉到自身,作答反而不易。只有谢玄回答说:“这就好比芝兰玉树,总想使它们生长在自家的庭院中啊!”
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
——《世说新语·言语第二之九十二》
话虽寥寥,但我们已经可以窥见谢玄的不凡之处。语言的简洁、机警、别有意味,固然是清谈高手必备的素质,可其后沉淀的,却必须是对于包括政事在内大小事务的理解,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其价值观的体现。谢玄的个性,总体来说,应当继承了谢安的淡然、从容、洞察、简省和敏捷吧。
然而,谢玄注定和叔父不同,他或许生来便要从军。
也是在一次聚会上,谢安问各位子弟最喜欢《诗经》中的哪一句,谢玄回答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是《诗经·小雅·采薇》中的一句。或许从一个人的日常言行所推崇喜爱的事物,能看出这个人的志向与思维方式,从而预示着他最终的命运。谢玄喜爱的这句诗,描述的恰恰是一位远征多年的军人返乡时的场景。而谢安所喜爱的《大雅·抑》中别有雅人深致的“吁谟定命,远猷辰告”,也自有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气势。
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吁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世说新语·文学第四之五十二》
谢玄出山,大抵沿着叔父的道路,一开始优游山水之间垂钓,直到被桓温征招,也参与了桓温的北征。太元元年,淝水之战风雨欲来,谢安总理朝政,第二年,当朝廷议选镇守军事重镇广陵的将领时,谢安举贤不避亲的举荐了自己侄儿谢玄。谢玄此时三十多岁,虽早已非昔日那个愣头青,颇有声名,却还是避免不了非议,直到和谢玄实在不对付,谢家的政敌郗超出面讲了句公道话,认为谢玄必然不辜负谢安的推举,因为谢玄能“各尽其才”,“虽履屐间亦得其任”。敌人说出贬低的话不可信,敌人说出称赞的话,却最有说服力。谢玄因此力排众议担任兖州刺史,全面负责江北的军事,成为淝水之战实战中的最高统帅。
中书郎郗超虽素与玄不善,闻而叹之,曰:“安违众举亲,明也。玄必不负举,才也。”时咸以为不然。超曰:“吾尝与玄共在桓公府,见其使才,虽履屐间亦得其任,所以知之。”
——《晋书·谢玄传》
当时据说有一个叫做韩康伯的人,也是一个有名的玄学家,和谢玄本无交情,当众人怀疑谢玄时,他另辟蹊跷认为谢玄热衷名声,所一定能力战。这个评价可不让谢玄高兴,毕竟有影射他“沽名钓誉”,所以他立即反驳:“大丈夫挥兵出生入死,是为了家国社稷,怎么能说是为了名了?”看这说话语气,谢玄也确实是将军的材料,比起跟神仙一样淡定的谢安,更有有几分热血男儿之情。
韩康伯与谢玄亦无深好。玄北征后,巷议疑其不振。康伯曰:“此人好名,必能战。”玄闻之甚忿,常于众中厉色曰:“丈夫提千兵入死地,以事君亲故发,不得复云为名。”
——《世说新语·识鉴第七之二十三》
谢玄的到了广陵,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招募了一支被称之为北府兵(京口称北府)的军队,这支军队究竟有多重要,凡是喜爱魏晋历史的想必都不陌生。正是北府兵,在接下来数十年,左右了整个天下的政治局面。北方流民逃到南方避难,往往有尚武的传统,也有团结起来争取生存的需要,因此十分英勇善战。谢家能招募这支军队,靠得也多半是自己的声望和清誉。因为谢玄的关系,谢家断断续续(虽然很多时候只是名义上)掌握这支军队近半个世纪。重要的北府将领刘牢之等人也纷纷在这场战役中出场,对整个历史的影响程度,实际上大大超过了淝水之战本身。
打赢了太元四年的彭超之战后,谢玄终于迎来了秦晋的全面对抗。太元八年,号称拥兵百万的苻坚在金秋八月挥师南下,九月,三十万苻融率领的前秦精锐陈兵颖口,东晋王朝命悬一线,人心思变。谢安临危受命,成了征讨大都督,整个东晋的命运全系于谢氏一门,此时能用的部队,也只有谢玄的北府兵(此时必须称之为谢氏子弟兵)。初冬十月,谢玄等谢氏族人率领八万军队开向淝淮,先取得了洛涧小胜,挫掉了曾踌躇满志,“挥鞭即可断流”的苻坚的锐气。处于绝对优势的一方有时全靠自我膨胀,一旦失利,打击尤为严重,在这场双方对垒人数近乎十一比一的战争中,东晋决不能后退一步。信心大约已经受到影响的苻坚希望速胜,鬼使神差同意了谢玄提出的后退一箭之地的要求,再加上东晋降秦的降将在其中扰乱军心,胜负的天平,最终倒向了东晋。
今人分析东晋不可思议的大胜,或许还是遗憾只有明显偏向晋代的史料。毕竟,衰败的前秦无从书写自己的历史,前秦也没有能够如东晋一般来得及建立起严格的史书传统,《轩辕剑·苍之涛》也从这个角度,质疑这场胜利者书写的战争。但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时间的轮回当然不可能如同玄幻游戏一样被改写。谢玄打赢的这场历史上最为有名的以少胜多战役,和历史上所有力量悬殊的战争一样,靠的是破釜沉舟一步不让的士气。而这士气,有多少来自王猛敬畏的“正朔相承”的情感力量?
我一直在想,后人,尤其是唐人,特别喜欢吹嘘谢安“为君谈笑靖胡沙”的风流豪情,正因为“谈笑间”“灰飞烟灭”之间的巨大反差吧?
这反差,恰是魏晋风流的追慕所在。
打赢了淝水之战的谢玄和谢氏家族一起达到了巅峰。然而。古往今来,功高也就意味着震主,对于帝王来说,你有没有夺权野心不重要,有夺权能力就是原罪。淝水之战最危急的时刻,孝武帝就任命自己弟弟司马道子为录尚书事,总管朝廷各部门的政务。说白了,就是要牵制住大权在握的谢家。谢安功劳越大,作为制衡力量的司马道子自然气焰也就更盛。若司马道子胸襟开阔格局视野不凡也就罢了,然而司马道子却是不折不扣的小人一个。他才华平庸,嗜酒如命,任命佞臣,卖官鬻爵,令打赢淝水之战的东晋反而走向了败坏。
军事的胜利,不能转化为历史前进的动力,反而变成时局突然转向的契机——这往往,也是历史的常态。
反倒是北朝逐渐进入稳定期,苻坚死后大混战的北方,拓跋氏最终成为了赢家,很快,北魏孝文帝主动与中原文化融为一体的改革就将到来了。
当然,谢玄已经看不到这一天了。
淝水之战四年之后,也就是谢安病逝后的两年,北伐小有收获的谢玄失去了谢安在朝廷中的庇护,为司马道子猜忌构陷,日益心灰意冷,和谢安一样,他多次上疏要求回乡养病,终于成行。比得非所愿永远告别东山的叔父谢安,谢玄已经很幸运,在人生的最后阶段,终于能够享受幼时和叔父畅游东山的时光。他回到会稽老家,在始宁县(今天的浙江上虞)离东山不远的地方修建山墅,这里湖光山色,芦荻盛开,桐梓清芬、山势连绵,江舟渔火,想必最是适合垂钓之地吧?
虽然朝局已经失控,但谢玄毕竟是那个欲使芝兰玉树生于阶庭的谢玄,他也和叔父一样,非常希望家中仍不断出现优秀的子弟,于是也经常宴集,按照叔父的方法培养下一代。但他的小儿子早已夭折,大儿子不幸有些呆头呆脑,倒是孙子虽然才三岁,但极为聪敏,颇有几分叔父的影子,于是他便把希望都寄托于孙儿身上,疼爱异常,这个备受谢玄期待的孙儿,就是南朝最有名的诗人谢灵运。同样,他也对自己的侄儿谢混寄予厚望,因为他实在长得丰神俊朗,如宝似玉,风度最能承继谢氏门望。只是可能谢玄想不到,这两位他最多期冀的“芝兰玉树”,最终都被北风摧折,死于非命。
谢玄当然可能更想不到,曾经盛极一时谢氏门楣,最终陷入南朝越演越烈的战乱、党争和改朝换代中,门下弟子,几乎难有几个再有谢安谢玄那样得以天命终的幸运。
在隐居山水之间一年之后,谢玄病逝,终年四十六岁。
一个时代结束了,魏晋风流即将从谢玄处走向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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