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淹笔下的离别,为何历经千余年,依旧令人为之黯然原创 风月古今 2020-05-13 15:00:20
《神雕侠侣》的杨过,与小龙女生离十六年,悟出“黯然销魂掌”;周星驰的作品《食神》,主角在历经了人生的起落、误以为爱人已死之后,悟出了“黯然销魂饭”。似乎不用“黯然销魂”四字,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悲伤。 其实这个词语,出自于南朝江淹的《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赋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尤为繁荣,这期间也诞生了许多辞赋名家,江淹更是个中翘楚,冠绝当时,钱钟书称其文“俯视一代”,《别赋》则是江淹的代表名作之一,也是中国辞赋史上不朽的名篇,在伤别赋中无出其右者,被誉为“千秋绝调”。
《别赋》之所以有如此高的成就,在我看来,是因为江淹通过自己坎坷的人生经历,感悟出了离别中普遍的情感和永恒的缺憾,并以纯熟的技法、优美的声律,将其以最动人的形式表达出来,令后世的读者,都能切身感受到,存在于生命中,难以避免的离别之悲。 江淹对命运的深刻感悟,使《别赋》超脱个人之情,体现了人类普遍的离别情绪1.人生落入低谷,悲痛而作《别赋》 江淹,字文通,生于南朝宋时期,祖籍济阳考城,济阳江氏是东晋南朝时期的高门大族,不过至于江淹一支,早已没落,其父虽做过南沙令,却不幸早逝,江淹曾在《自序》当中提到此事,言“十三而孤,邈过庭之训”。 父亲的去世,对他的精神和生活都是非常大的打击,因此江淹自少年时,便不热衷交游,一边打柴补贴家用(常采薪以养母),一边努力学习(少孤贫好学)。弱冠之年,江淹至新安王刘子鸾幕下任职,开始了自己的政治生涯。
随着前废帝刘子业的继位,许多宗室遭受迫害,江淹也相继辗转在始安王刘子真、建平王刘景素幕下任职,在刘景素幕下时,江淹遭受诬陷,有过一次牢狱之灾,但他在狱中写了一篇《诣建平王上书》,刘景素看后将其释放。 从公元466年到471年,江淹都在刘景素幕下,所以“宾待累年,雅以文章见遇”,资历和才能都有了,他也得到重用。好景不长,后废帝继位之后,刘景素产生了篡位之心,江淹认为篡位是自取灭亡,故经常劝阻,最终触怒刘景素,遭贬黜为建安吴兴令。 事业受到挫折,已让江淹心灰意冷,之后他的妻子刘氏和儿子江艽,也相继离世,这更令人悲痛欲绝,可以说,远离京都,贬谪吴兴的这段期间,是江淹人生最为低谷的时期。
诗文穷而后工。人生遭遇穷困,会让人的心境发生巨大改变,那些经历的磨难,是痛苦,也是宝贵的财富,更是能够将冷冰冰的文字,是连接成动人、且具温度篇章的“血肉”,正如苏轼遇乌台诗案而蜕变为苏东坡,曹雪芹遇家庭巨变而成就《红楼梦》。 江淹也一样,外放贬谪生涯,使他将人生价值的实现寄托于文章,曾读过的万卷书,对照走来的万里路,先贤典籍所诉说的哲理,也逐渐清晰,仕途坎坷、至亲死别,使江淹对人生命运有着更深入的思考。 同时,没有繁琐的政务,他也有更多的时间,沉浸于文学之中。江淹后半生仕途通达,身居高位,无新创作,以致时人有“江郎才尽”一说,也从反面更好地印证了这一观点。所以,这段贬谪生涯,成为了江淹文学创作的高峰期,许多流传千古的佳作,都是在此时诞生,包括享有盛誉的《别赋》。
2.《别赋》的七种离别,道出了古今普遍的缺憾 离别自古是文人笔下经久不衰的主题,或是长亭相送、或是折柳挥泪,皆弥漫着一股感伤,牵动着离别之人,也触动了读者的心。大多数离别之作,抒发的都是一己之别。而江淹的《别赋》,超脱个人情感,以七种不同的离别场景,抒发了人世间普遍存在的离愁别恨。 《别赋》第一个离别场景是富贵者之别。离别者或是手握大权,或是富甲一方,可是面对离别,他们依然无法抑制悲伤;于分手之际,他们也会含泪悲戚。此种离别,是一种“造分手而衔涕,感寂寞而伤神”的情绪,这种悲伤缺憾,只在于分手时的不舍,以及分手后的空虚寂寞。 士为知己者死。古之侠士,为报知遇之恩,只身去国,一旦挥手,多是永别,文中“沥泣共诀,抆血相视”,读来有一股悲壮之美。所以侠士之别,是“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的决然,报恩寄于一剑,归路已是黄泉。
无定河边骨,深闺梦里人。王朝的兴衰更替,背后却是无数士卒的血与泪,他们或许马革裹尸,也有可能至白发而归。正如赋中所说“远水无极,雁山参云”,山高路远,古来征战几人回。送别的家人,心中有不忍和担心,离乡的征夫,用深情注视着家人和故土。 为了生活,为了理想,有多少人背井离乡,“一赴绝国,讵相见期”。事业、梦想无成者,或客死异乡、晚景凄凉;有成者,有了羁绊,也难以归乡,待到垂垂老矣,即使回到故里,也只有一群孩童笑问:客从何来?“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每看到秋雁、白露,游子唯以酒慰藉客心。 白头相守、比翼双飞的夫妻生活从来都羡煞旁人,作为一生的伴侣,谁不希望朝夕相对。一旦分别,则觉“夏簟清兮昼不尽,冬缸凝兮夜何长”,白昼无尽、黑夜久长。所以夫妻之别,是度日如年、孤枕难寐的相思和盼望。
华阴上士,服食还山。飞升成仙之事,如今皆知是迷信之说,古代有文化素养的读书人,也多知道这是虚无缥缈之事。所以我认为,江淹写此种离别,是代指友人间地位的差距。 昔日同为布衣草野,其中若有人能高居庙堂,恰如“驾鹤上汉,骖鸾腾天”,身份不同、所处环境不同,相处时也难如从前那般自在融洽,这种心灵的疏远,亦是人生一大别愁。 这一离别与夫妻之别又有所不同,夫妻之间,名分已定,心有所托。恋人之别,则有一种患得患失的幽怨,“与子之别,思心徘徊”,明月白露之下,本是一颗心,希望与另一颗心相印的憧憬,一旦别离,心中的甜蜜瞬间成为针刺般的不舍,并充满了对未来不确定的忧虑,故而徘徊不定。 说来不过简短的“离别”二字,然而江淹却以七种不同的场景,描绘了不同的离别之情。别情虽同是不舍悲伤,但各自又有不同的心境和感受。这些离别的场景,若加以延伸,即便是在当下,也无时无刻不在上演。 譬如方士之别,延伸到如今好友功成名就,生活环境和思维的不同,造成的心灵上的疏远,同样令人黯然;再譬如,当今已无侠士,但为了一个承诺、为报答知遇之恩而离别奉献的人,依旧比比皆是。所以,江淹是以个人的观照,呈现了人世间普遍的无奈、呈现了千万代都存在的悲哀。 纯熟的技法,使离别之黯然,能够最大程度的依托辞赋这一文体呈现出刘勰《文心雕龙·情采》言: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一篇文章之所以经典,必然有着真挚的情感和优美的文采,在江淹纯熟技法的加持下,《别赋》文采斐然,离别的黯然,更是在辞赋中表现的尽致淋漓。 1.结构 《别赋》共九段,采用的是“总分总”的结构,层次十分清晰,首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先声夺人,即是为离别奠定感伤的基调,也是论点地抛出。紧接着,江淹如蜻蜓点水一般,截取了一帧帧离别时的感伤画面,在不同的场景中变换,让读者身临其境,进入离别的情绪当中。
之后七段分别讲述了七种不同的离别之情,来道出为何令人“黯然销魂”。最后一段言“别方不定,别理千名”将发散的离别场景收拢回来,做一个概括性总结。在要顾及辞藻、用典、声律的情况下,还能做到结构紧密,逻辑清晰,这是尤为难得的。 最后,末尾又发出“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别之情”的感叹,造就了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余韵,令人深思。 2.用典 用典是诗赋创作常用的手法,其目的在于“援古证今”,汉赋是很少用典的,六朝赋则多用典故,《别赋》亦大量用典。 一般来说,典故太多,会造成堆砌、隔阂之感,如《吊屈原赋》“世谓随、夷为溷兮,谓为跖、蹻为廉”直接把典故不加转化放在文中,略显生硬,破坏了浑然一体的优美感。品读《别赋》时,却毫无凝滞,自然流畅。因为江淹所运用的典故,能够完美的与前后文意融合。 例如富贵者之别那一段落,有琴羽箫鼓等乐器之声。于是文中以“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来形容音乐优美,“仰秣”是马吃草之态。因前文已有“龙马银鞍”之景物,故而这里描写“马儿吃草被惊,鱼儿从池中跃出”的场景,仿佛是对周围景物的描写,十分自然,有情景交融之感。 同时这两句,还蕴含了两个典故,《韩诗外传》:“瓠巴鼓瑟而濳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而且这两个典故并非生僻之典,读者在阅读的过程时,相应的历史事件便能随之浮现在脑海,产生画面感,和想象的余地。
因此《别赋》典故虽多,读来有许梿所说的“一气呵成,有天骥下峻阪之势”,又觉言语凝练优美,意旨丰富,这种绝妙的用典手法,推及全文,皆是如此,正如《一瓢诗话》那番贴切的形容: 水中着盐,饮水乃知。
3.渲染 《别赋》能够给读者带来身临其境的感受,令杨慎等人感到“取诸目前”,与江淹多用渲染的手法有很大的关联。赋的第一部分,便以空间、时间、离人的心理感受、神态动作等角度的,来渲染离别的气氛,如: 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
是从空间的角度加以渲染。这一句以四国距离之远,来描摹别愁之深,可谓化无形为有形。再如: 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
以一种时间流逝状态,来渲染离别之愁苦。我们看电影时,经常能看到这种手法:妻子与丈夫话别,之后每天站在门前的树下张望,几幅画面快速闪过,树叶分别经受雪、雨、风、霜。如此,观影者便能体会到这其间流逝了许多岁月。这两者是同样的手法,使读者在寥寥数语之间,便能感受长久离别中的相思。
契合的声律,使《别赋》情随声显,声情并茂1.取骚体赋与骈体赋之长,极尽摹情写物 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言“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可见从屈原《离骚》开始,辞赋的声律之美便十分重要,江淹的这篇《别赋》,则是极致声律之美,令人不自主地一读再读。 《别赋》的体裁形式有着明显的“骚体赋”特点,很多句子都以“兮”字增强气势,如: 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 惟时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
“兮”犹如一个优美的音节,使短句变得绵长委婉,读来没有丝毫促迫之感;而长句又有节奏上的舒徐,丝毫没有冗长之感,反有一咏三叹之回肠荡气,读来别有声韵,又实现了刘勰所说的“绮靡以伤情”,尽显江淹辞赋独有的“哀艳”。 另外,在骚体赋的形式上,《别赋》又具备了“骈赋”的特征。骈赋多用“四六”句式,也就是四字句和六字句。《文心雕龙·章句》有言:若夫笔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 虽然说,写文章的时候,并没有常规的句式,但是不同的字数,所体现出的艺术效果也不一样。四字句式,显得紧密但不会迫促,六字句式,虽然绵长却不会显得松散。
《别赋》大篇幅采用四六句式,疏密有致,偶然几处五、七言,则如色彩中的点缀,彰显辞赋的参差变化之美。如: 闺中风暖,陌上草熏 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
正是因为江淹择取了骚体赋与骈体赋的精妙之处,所以整篇赋读来,音韵铿锵、婉转凄美,在整齐的句式中,能够感受到灵动的变化,极尽摹情写物。 2.恰当的韵脚,引导了不同情绪的表达与转换 辞赋虽不用以歌咏,但也应适合吟诵,作为韵文,固然需要有和谐的韵脚,并且六朝赋在后期有明显诗歌化的趋势,所以在用韵上更为注重音乐之美。 相较于诗歌,赋的篇幅更长,其韵脚的疏密需恰到好处。若换韵太过频繁,则有失节奏和谐;若换韵的间隔太长,又失于呆滞单调,难以体现情感的抑扬。 《别赋》的用韵非常恰当,最少也有三个韵脚,一般是五个韵脚,才换一韵。第一段,前六句以“已、里、起”为韵脚,中间十句以“恻、色、侧、息、轼”为韵脚,后十句以“亡,光、霜、凉、扬”为韵脚。后面的篇幅,多是一段一韵,总体读来,错落有致、不疾不徐、平仄相协。 押韵不啻于为文章增添优美的音乐效果,更应辅助情感的抒发,做到“声由情出,情在声中”,正如侯玄泓所体会的:“若夫情曼者其声啴,情扛者其声历,情豫者其声扬。”不同的情感应有不同的韵部来引导情绪的抑扬起伏。
《别赋》的情感与音韵则归于一致、密切相连。文中第一段的三个韵部,恰对应这一段落的三层意思,做到了一意一韵。之后一段描写一种别离场景,不同的离别,自然心中有着不同的情感。 如侠士与恩主之别,用了“士”、“起”这般短促的仄声韵,读来有决绝之意、激越之音;而恋人之别,则用了“阳韵”,声韵悠远繁复,读来有缠绵悱恻之感。 正是这般因情押韵,才使得七种不同的别情,能够呈现各自“黯然销魂”的悲痛之处,使读者如临其境。 风月说: 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同样的离别,同样的挥手转身,其中却包含着不一样的情感。经历了仕途的起落、与亲友的生离死别、王朝政权的更替,江淹对生命中的离别,有着深刻的感悟,从而他笔下的离别,非是个人之别,而是上升到了人类普遍的情感。
《别赋》以现实的角度,借历史的片段,抒发了永恒的缺憾。江淹用他纯熟的创作技法,将这种缺憾,描绘得如在眼前;又为这种种离别的情绪,赋予了贴切的声韵之美,读来似乎身临其境,成为了某一种场景中的送别之人,从而为之堕泪。 无论是结构的排布、典故的融合、气氛的渲染,以及声律的设计,《别赋》都始终建立在深刻的情感之上。所以时空如何转换,人们都能从中读出一种,自己生命中经历的,或将经历的别离,并为之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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