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十余年的修订，成就了经典，却“失去”了小龙女

金庸｜十余年的修订，成就了经典，却“失去”了小龙女原创 子盏 2020-05-27 20:19:34

上篇我们说到了"射雕三部曲"之《射雕英雄传》不同版本的流变杨过并非穆念慈之子？看金庸“射雕三部曲”不同版本的变化，今天就让我们一起来看看《神雕侠侣》和《倚天屠龙记》。

在上期关于《射雕英雄传》的文章发布后，有读者觉得不解，比如"旧版"中杨过母亲是秦南琴，但已读过的金庸的书籍里以及改编的电视剧中没有见过这个角色。那"旧版"究竟指的是何时的版本呢？为此，今天在进入正文之前，先说下关于金庸先生其作品的版本问题。

何谓"旧版"、"修订版"和"新修版"？

当前对于金庸小说版本的研究不少见，早在1998年，林保淳教授便将"版本学"的概念引入金庸小说的研究之中，将其作品的版本为了三大类：一是在报纸和杂志上连载的版本，二是在市面流转的盗版书籍，三是在金庸封笔之后对其作品进行的修订，由台北远景出版社出版的版本。

本文中的"旧版"、"修订版"和"新修版"主要是基于香港中文大学邱健恩对其的版本划分。

"旧版"：即报纸杂志上连载的"旧版连载版"和连载之后由各大书商出版成册的"旧版书本版"，如三育书店出版的《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射雕英雄传》等，邝拾记报局出版的《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侠客行》、《素心剑》等，这些版本尚未进行修订，都是基于连载内容出版的。

"修订版"：即1994年三联书店发行的《金庸作品集》，该版本是金庸历经近十年时间对连载版作品进行了整体修订后统一发行的版本，也是大陆最早发行的拥有版权的金庸作品；

"新修版"：即2002年金庸再次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修订后，于2005年由广州出版社发行的《金庸作品集（新修版）》。广州出版社最早出版时，仅有《书剑恩仇录》和《碧血剑》两部作品二次修订结束，当时最开始出版时，仅有这两部是"新修版"，其他是"修订版"，但后来其他作品二次修订结束后，便基本上都以"新修版"替代了原来的版本。

当然，这并不代表金庸小说的版本就便是这样划分的，具体该如何划分，还有待考证，本文的选择主要是由于这三个版本具有典型性，方便进行对比。

《神雕侠侣》版本梳理及分析

《神雕侠侣》创作于1959年末，最初始版本是《明报》上连载。该部小说金庸先生写了将近三年时间，这也是他自立门户创立《明报》最艰苦的三年，这一部也是他情感倾注最强烈也最喜欢的作品。虽然金庸曾说，《神雕侠侣》的"新修版"修改是第三次修改，但此处我们依然按照上文中的"旧版"、"修订版"和"新修版"进行分析。

在《神雕侠侣》各版本中，"旧版"和"修订版"之间的改动并不大，主要以人物和情节的 "删"、"增"为主，"新修版"则是对作品情感、人物等进行了大量的修订。

• "修订版"的修改主要体现在两方面：
  

1、"删"主要删除了小龙女曾对公孙止微感倾心的段落

在"旧版"中，小龙女被公孙止带回绝情谷之后，在公孙止无微不至的关照下，又觉得他是个气度不凡、学识渊博之人，萌生了"也不禁微感倾心，暗想陪着他过一辈子，也就是了"的感情，这一段其实很好解释了为何有小龙女与公孙止结婚的情节。但不食人间烟火、只专情于杨过的小龙女怎么能够移情他人呢？所以在"修订版"中删除小龙女暗感倾心的片段，只说其是心灰意冷想与杨过一刀两断而做此决定。

此外，还删除了部分情节和人物。情节上主要是删除了丐帮追索陆无双时，两次被被杨过击退的情节；人物上主要是删除了杨过原本的生母秦南琴，将其母亲改为了穆念慈。

2、"增"则是增加了更多感情题材

在"旧版"中，陆立鼎的父母是陆展元和何沅君，武三通和何沅君是青梅竹马，而在"修订版"中，陆展元是陆立鼎的兄长，何沅君是武三通的义女，将武三通和何沅君的感情，变成了"父女之恋"，而李莫愁也变成了陆展元的后辈，他们之间也是跨辈分的恋情，这种题材的增加，契合了整部作品中对于突破传统伦常情感的设定。

整体来说"修订版"的改动并不太大，主要的改动都集中在"新修版"之中，据相关资料统计，两个版本合计改动较明显的有221处。

综合来看，"新修版"的修改较为明显的主要体现在四方面：

1、增加了诸多的心理描写，让人物的情感更立体

如：对于郭襄的描述，在以往版本中，虽有写到郭襄心仪杨过，后来踏遍中原，只为再见杨过却无果，最后在峨眉金顶出家，但并对其爱慕之情进行具体的心理刻画。在新修版中，则用了写到她渴望成为"大龙女"，觉得若是能够在小龙女之前认识杨过，如果能够和小龙女的角色置换，是她收留了被欺负的杨过，那便成为神仙眷侣的是她和杨过，而非小龙女和杨过，其用情至深一望而知。

2、还原历史人物，避免对先贤不敬

还原历史人物主要是将在"旧版"和"修订版"中玷污小龙女尹志平，改为了"新修版"的甄志丙。尹志平是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著名全真道士，也是全真教的第六代掌教宗师。《神雕侠侣》中的刻画，难免让人觉得对真实的尹志平大师有所不敬，故而，在新修版中将其改为虚构的甄志丙。

3、对人物的性格进行调整，最大改变是小龙女

在"新修版"小龙女敢于表达自己的情感，摆脱了冰山美人的固有形象，如在英雄大会上，小龙女和杨过久别重逢，"修订版"中小龙女说的是"过儿，你果然在此，我终于找到你了"，而新修版则是一改冰山美人，与杨过在大庭广众下调情：

小龙女问道："你不见我后，一天想我几次？"

杨过道："你走了之后，我便出来寻你，从早到晚便在寻你，只大叫：姑姑！姑姑！"

小龙女微笑道："那幺你想我不想？"

杨过道："当然想啊，一天至少想两百次"

小龙女道："两百次不够，我要三百次。"

杨过道"我一天想你四百次，上午两百次，下午又两百次。"

小龙女道："你吃饭的时候也想我，又多一百次，一天想五百次。"

……

小龙女道："八百次！"

杨过道："九百次！"

小龙女道："一千次！"。

杨过心热如火，忍不住就要揽过她来吻她。但大厅上众目睽睽，他毕竟在尘世中长到十几岁，觉得不妥，勉强克制住了，只觉怀中小龙女的身体也渐渐温热。

这种改编，虽然让小龙女表达爱的能力得到增强，但却使得小龙女失去了那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韵。相对而言，还是原来的小龙女那长期离群索居导致的不善表达的含蓄更让人心驰神往。（对于小龙女的修改，是我始终无法接受“新修版”的一个重要原因）

除了对于小龙女的人物性格进行改写外，还有对其金轮法王形象的改写，在"旧版"和"修订版"中，金轮法王是一个为求名利而不择手段的人，虽然喜欢郭襄，但并未为其做什么，但在"新修版"中金轮法王改名为金轮国师，不仅心地较为慈悲，且对郭襄也舍命相救。

4、增加了对"师生恋"的批注，且篇幅较大

新修版第十四回末尾对于杨过和小龙女之间师生恋进行了注释，其注释有洋洋洒洒数页，不仅对于那些陈腐观念的婚姻制度进行了批判，还特举出了钱穆、梁实秋等因师生恋遭受到非议的例子，用以和作品中的师生情对比，引人深思。

总之，虽然各个版本之间，《神雕侠侣》的剧情没有多少改写，其主题也是围绕着一个"情"字，但是对其主要人物的改写，尤其是小龙女性格改写，确是让整部作品的风格发生了较大的改变，也使得小龙女失去了在"旧版"和"修订版"中的经典意蕴。

《倚天屠龙记》版本梳理及分析

《倚天屠龙记》于1961年开始在《明报》上连载，在"新修版"的后记中，曾记载了此次大修的缘由"因为结构复杂，情节纷繁，漏洞和缺点也多，因之第三次修改中大动手术"。由此可知，"新修版"中《倚天屠龙记》的修改最大。但综合各版本来看，对于《倚天屠龙记》的修改，主要在人物的塑造和故事情节的书写上。

首先，对人物形象进行了改写

1、与"旧版"相比，"修订版"和"新修版"将人物的个性更加凸显，删除了相似的个性与言行。

如，对于灭绝师太的修改，"旧版"中灭绝师太曾有过两次的情感经历，一次是与"金瓜锤"方评，第二次是和其师兄孤鸿尊者，经历了这两次感情经历之后，灭绝师太才真正削发为尼，但在"修订版"和"新修版"中则将此段都删除了。

再如，结局中对于周芷若的心愿进行了修改，"旧版"中周芷若的心愿是"在她削发为尼，长伴青灯古佛之后，要张无忌接任峨嵋派掌门"，但是因其较为老套，故而，在"修订版"和"新修版"均对其进行了修改，在"修订版"中其心愿改为："这时候我还想不到，那一日你要和赵家妹子拜堂成亲，只怕我便想到了"，而在"新修版"中则为：

周芷若缓缓地道："一报还一报！那日在濠州，赵敏不让你跟我成亲。此后你到蒙古，尽管你日日夜夜都和赵敏在一起，却不能拜堂成亲"

……

周芷若嫣然一笑，说道："你们尽管做夫妻、生娃娃，过得十年八年，你心里就只会想着我，就只舍不得我，这就够了。"

这种修改，将周芷若的性格刻画得更加个性而鲜明，且其形象也不落俗套，其"以退为进"的心愿，使其情感的表达更加透彻，同时也从侧面表达出张无忌多情的形象。

2、把小时候的透着股狠劲且工于心计的张无忌和长大后仁义善良、又有些软弱的张无忌进行了改写，让人物的形象统一。

在"旧版"中，张无忌的童年时期工于心计、极其聪明伶俐，且性格刚强火烈，言语也过于残忍，这和长大之后张无忌仁义善良的性格不相符，因此，在"修订版"中将其聪敏的性格转嫁到了殷素素身上，且删除了其刚烈性子的书写，消减了其人物性格的矛盾。但细读《倚天屠龙记》便会觉得，此处的漏洞依然很大，以张无忌的成长历程来看，他是"旧版"中的形象，合情合理。但是也能理解这么修改，毕竟如果沿用该性格，后面的改动可能会使得《倚天屠龙记》成为另一部小说，也将偏离金庸先生秉持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理念。故而，留下几分瑕疵，修改之前的人物性格更为适宜。

3、部分人物设定进行了修改。如由于灭绝师太仇恨明教，"旧版"将明教周子旺之女周芷若改为船家贫女，再如，"旧版"赵明（新版改名为赵敏）在攻打少林寺之后，将"先诛少林，再灭武当，唯我明教，武林称王"字眼刻在达摩祖师脸上，"修订版"中改为刻在"金刚罗汉背后"，此改消减了赵敏性子里的奸邪之气。

4、张无忌在对待感情时增添了几分多情又滥情的色彩。如在"新修版"中，张无忌曾多次想，若是能将四美都娶回家便好，此话不仅直接跟赵敏说了，而且，在此前宋小昭回波斯之时，也说过："我前晚做梦，娶了我可爱的小妹子做妻子，以后这个梦还会不断做下去"。如果说以前的版本里，张无忌还只是个不拒绝、不主动的"渣男"，那么在"新修版"中增加的滥情元素则成为了一个"渣男"样板。不过，这种修改似乎成为了金庸后期对情感描写的主色调——由专情改为多情，为此，他还作了说明："天下的男人都是不专情的，信不信由你"。

其次，修改了部分的故事情节

如"修订版"中的《武穆遗书》与《九阴真经》藏于倚天剑和屠龙刀之中，"新修版"则将其改为藏于桃花岛内。再如，"修订版"中解除张无忌对赵敏的误会，在少林寺后山地洞石壁上揭露周芷若罪行的为目盲的谢逊，而"新修版"中对其罪行的揭秘则改为黄衫女子。

还有诸多的情节，也都进行了修改，同时还删除了部分情节，如"玉面火猴"和"血蛙"等情节。此外，金庸还通过"九阴真经"和"明教"将"射雕三部曲"串联起来，并在作品中增加了诸多的注释，加强了其作品的易读性。

综合来看，遑论各版本的优劣，金庸对《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和《倚天屠龙记》这"三部曲"不同程度的修订，确是让这"三部曲"的联系更为密切。也使其更具阅读性和武侠意蕴，得以在武侠文坛经久不衰。

十余年的修订，是金庸对经典的执着

"侠小说虽然也有一点点文学的意味，基本上还是娱乐性的读物，最好不要跟正式的文学作品相提并论"

金庸的武侠小说在连载之时，便已经名声卓著，深受人们喜爱，但是在当时，他的小说并未被各学者所接受，并被学术界将其无效小说界定为一种流行的、有趣的文字形式，但并不足以作为纯文学来看待，其内在的艺术价值不大也并不大。且他自己也对其评定表示认可，他曾在一次访谈中说到："侠小说虽然也有一点点文学的意味，基本上还是娱乐性的读物，最好不要跟正式的文学作品相提并论"。 但是，他并没有停留在这娱乐性读物的层次，在他封笔之后，开始对作品进行全面的修改，便是基于对于文学和"经典"的追求。

在经过多年的修订后，金庸的小说终于引起了学术界的重视，1987年，香港中文大学举办了首个武侠小说的研讨会，武侠小说正式进入到各学者的视界中，金庸的小说也正式被作为"文学"、"经典"来看待。尤其是1994年，金庸被聘用为北京大学的名誉教授后，其学术地位被认可，国内开始掀起"金庸热"，金庸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小说卷》中，名列第四，仅次于鲁迅、沈从文和巴金，其作品也在全国范围内全面"经典化"，他的作品也正式从"自我经典化"变成"普遍经典化"。随后，学术界有关于金庸小说研究的学术研讨会不断，对其小说作品的研究也进入了大学的课堂，甚至有不少的学术评论家，也开始为其作品进行诠释。

结语

“儒释道宗，文史哲禅，无一不通；琴棋书画，酒茶食居，无一不备”——孔庆东对金庸小说的评价

从 1980 年修订版《金庸作品集》面世至今，金庸小说早已深入人心，读者跨越了几代人。虽然当时也有反对之声，但现在从广大读者和学者的肯定来看，金庸的第一次修订是相当成功的，使"旧版"中人物形象得到统一，优化了情节，增强了作品的文化意蕴，而"新修版"通过注释的增加，加强了作品的易读性，但是也存在一些过度修改的问题。

总体来说，金庸以纯文学的严肃性来对待武侠小说，提高武侠小说的文化品位和思想内涵，打破了关于武侠小说的传统观念,带来了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同时，金庸通过对其作品不同版本的修订，告诉了世人，武侠小说的缺陷是可以弥补的，是可以经过反复修改、雕琢，成就经典的。同理，对于现代网络文学而言亦是如此。

而且通过各文献资料可知，当前学术界召开的都是以"金庸小说"命名的研讨会，而并非以"武侠小说"命名的研讨会，该现象反映出的是学者们重视的只是金庸小说而非武侠小说，之所以如此，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金庸严肃的创作态度，以及对各版本巨细无遗的修订，使其作品摆脱武侠小说很多致命的弱点，成就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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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条评论

评论

• D之守护 1天前
  

  个人感觉三联版才是王道，新修版属于画蛇添足，狗尾续貂。没错，虽然是原作者修的，但感觉修过头了，有点文过饰非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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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裳绘雪 1天前
  

  从文章看老爷子新修版的人物改造真是越来越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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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徐振动 1天前
  

  窃以为，所有张无忌中，演得最好的，是19版中的两个童年小张无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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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客99317 1天前
  

  阳顶天是杨过儿子这个设定本来是神来之笔，非要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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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户7560550279030 1天前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是否具备文学价值咱看不懂，但不可否认的就是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的确是上至教授的博士，下至粗通中，小学水平的劳苦大众都有大量粉丝读者啊！这本身就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了！老实讲，那些纯粹的文学名著，又有多少人看得懂，现实生活本来就已充满各种压力与无奈了，所以拥有绝世武功的男女主角能力足可改天变地，尽展心中抱负自不在话下，大伙读小说都不知不觉代入角色了，在小说中尽量释放自己，心情当然就会好多了！所以武侠小说被看成是成年人的童话是很有道理的。金庸先生本身就具备深厚的文学底缊，渊博的知识，还有研究过儒，佛，道，墨等诸家学说。以此根基来写小说，当然就是厚积薄发，非常吸引人了。尤其是正式得到了文学界的认可，确实难得啊！因为在这之前这娄小说都是被人看低鄙视的，正是因为有金庸，梁羽生，古龙等人出现后，武侠小说在文化界才得以提升至被文学界正式认可的地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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