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油翁是在找茬吗——欧阳修《卖油翁》解读原创 江海志 2019-10-02 16:58:44
一
宋代文坛领袖之一欧阳修
根据文献研究、课堂观察以及日常交流，笔者发现不少读者认为，入选部编教材的欧阳修名篇《卖油翁》中的卖油翁简直就是在“找茬”。理由大致如下：
1.“尝射于家圃，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人家陈尧咨是在自家园圃中射箭，没有炫耀的意图。卖油翁的本分应该是走街串巷地去卖油。可是他却“却放下担子，立在人家门前“睨之久而不去”、“微颔之”，是何故？还不是仗着自己身怀酌油绝技借此卖弄。（郭莉莉、董林. 卖油翁谦虚吗？[J].中学语文教学.2009，（7）.）卖油翁“睨之”的动机可疑。
2.卖油翁和陈尧咨的对话中，表面上看，卖油翁淡定从容、不卑不亢，实则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和教训年轻人的口吻。
3.卖油翁拿酌油和射箭类比不合理。两者技术含量不同，卖油翁强行把两种异质的事物放在同一平面上去比较，得出的结论是不符合客观实际的。卖油翁有偷天换日的嫌疑。部编教材课后思考题四也提出这个问题。
《卖油翁》入选部编教材
现就以上观点逐一驳斥，并尝试表达个人的浅见。
（一）卖油翁有卖弄绝技的动机吗？
卖弄绝技对卖油翁没有实际的好处。卖油翁展示了酌油绝技后，陈尧咨会夸赞他吗？会因此买他的油吗？即使陈尧咨夸赞，这会让他的卖油生意红火吗？用今天的话来说，就算这是有意炒作，这样的炒作对卖油翁也没有丝毫的实际意义。那么，卖油翁是为了虚荣心而“睨之久而不去”的吗？显然也不是。全文卖油翁的三句话处处显出自信、淡定的气质，卖油翁不是虚荣的人。更何况，故事的结局是“康肃公笑而遣之”，卖油翁也没有获得来自朝廷高官的赞许。无论是实际的好处，还是虚荣心的满足，卖油翁都没有卖弄绝技的动机。
那么，如何解释卖油翁的“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卖油翁的本分自然是走街串巷地去卖油，但是，挑着担子的他难道就不须要休息吗？我们知道陈尧咨“射于家圃”。陈尧咨是朝廷高官，“家圃”自然是一处不错的风景。卖油翁在有风景的地方“释担而立”，休息一会是很自然的事。陈尧咨十中八九的射箭绝技自然是更美妙的风景，引来卖油翁的驻足欣赏也是很自然的事。他之所以“睨之”，正因为，他的本职工作是卖油，不会丢掉生意而全神贯注地看别人射箭。陈尧咨的射箭技术十分了得，自然引来他的“微颔之”。“微颔之”也表明，他更专注于卖油的本职工作，微微点头赞许是自然反应。
卖油翁和陈尧咨
（二）卖油翁高高在上为哪般？
如果单从卖油翁回答陈尧咨的三句话来看，的确是淡定从容、不卑不亢中透露着高高在上的教训口吻。但是文中描写的是对话，我们要真正理解卖油翁的回答，首先要看陈尧咨的问话。
“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这是陈尧咨第一次发问。这里有两个“亦”。第一个“亦”反映了陈尧咨对卖油翁的傲慢和轻视：就你也了解射箭？“不亦”一般用于反问句中。如“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陈尧咨说：“难道我的箭术不精吗？”这分明是在逼卖油翁赞美自己。从这两句反问来看，我们的陈大官人平日听到的谄媚式的喝彩实在是太多了。卖油翁“微颔之”已经是赞美了，但听惯了喝彩声的陈尧咨不习惯。他要的是“大赞”，是“叹服”。卖油翁仅仅是“微颔之”，因此陈大官人用傲慢和轻视的反问来表达不满。
卖油翁一语道破射术精妙的奥妙：“但手熟尔”。言下之意：没什么了不起，不值得“以此自矜”。傲慢的康肃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忿然曰：‘尔敢轻吾射！’”不少读者注意到陈尧咨对老人称呼的变化：从“汝”到“尔”，前者是一般的称呼，后者带有贬义，甚至是骂人。如成语“尔虞我诈”，古诗“尔曹身与名俱灭”，再如“尔小子”等，带有轻蔑、小看的味道。联系《宋史》说陈尧咨“性刚戾”“气凌部下”“许索烦扰，多暴怒”“列军士持大梃侍前，吏民语不中意，立至困朴”“用刑残极，数有杖死者”。“忿然”的陈尧咨大有拿卖油翁问罪的架势。如果卖油翁是普通的小商贩很可能会被陈大官人的气势吓到。但是欧阳修笔下的卖油翁平静地说：“以我酌油知之”——我不是胡乱点评你的箭术，我是有根据的。
“我亦无他，惟手熟尔。”一个“亦”字流露出卖油翁对傲慢无礼、暴躁轻狂的朝廷高官的教训——我也没什么，所以你也没什么。语气分明是在委婉地，但又是居高临下的批评。
从以上的分析可知，高姿态不是卖油翁的初衷，是他对朝廷权贵傲慢轻狂的很有克制地还击。既然是还击，自然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和教训的口吻。还击是反抗，反抗不是主动找茬。
面对陈尧咨的傲慢与轻狂，卖油翁能淡定从容，优雅地还击，自然是在思想境界上高于陈尧咨。因此他的“高姿态”也是境界高的自然流露。
卖油翁淡定从容，优雅地还击
（三）酌油和射箭类比不合理吗？
就技术含量而言，酌油当然是不能和射箭类比的。但是，对于说理而言，两者有相通之处，可以了类比。
卖油翁将两者对比主要是为了说明一个道理：射箭技术的精湛和酌油技术的精湛都是因为技艺的熟练。虽然，射箭技术的“十中八九”除了“但手熟尔”，还有很多其它因素，但是，不可否认地是“但手熟尔”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也正因为如此，傲慢轻狂的陈尧咨才会“认输”——“笑而遣之”。 不是彻底认输，以陈尧咨暴躁的性格，卖油翁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卖油翁将两者比较得出结论，委婉地批评陈尧咨不必“自矜”。这正如韩愈所言“术业有专攻”——你陈大官人射箭技术的精湛，是因为你在射箭这一领域“专攻”地熟练而已。很多人都有自己熟练的“专攻”，比如我的酌油。所以你不能“自矜”。
人们把哲学称为“科学的科学”，哲学就是将所有的科学比较后得出的共同规律。这些被比较的科学其“技术含量”显然也是完全不同的。同样，生活中的哲理也是将很多事放在一起比较后得出的道理，这些事的“技术含量”同样也不完全相同。
很显然，欧阳修让卖油翁比较酌油和射箭，不是比技术含量，因为这不须要比较。如此类比显然是为了说理。联系被教材编者删去的原文结尾“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我们更有理由认为，欧阳修让卖油翁类比是为了说理。
综上所述，卖油翁绝不是来“找茬”的。那么欧阳修塑造卖油翁这个形象的用意何在呢？
二
笔者以为，欧阳修塑造卖油翁这个形象，一则是对陈尧咨这一类人的调侃否定，二则是为了表现宋代知识分子的理想人格。
从全文来看，《卖油翁》是写了一件大人物的囧事：文武双全的陈尧咨因个人修养而在“小人物”面前出丑。
从全文情节来看，文本就是以陈尧咨的傲慢暴躁来反衬翁的淡定从容。不论在哪种文化中淡定从容，不卑不亢，不畏权贵都是一种好的品格。中国人称之为君子风范，西方人称之为绅士风度。从一般常识来看，读书人更应该具有君子风范。可是，陈尧咨这个文武双全，中过进士的武将却没有。这些品格反倒在一个个很可能没读过书的卖油翁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在无形中形成幽默。谢安闻淝水之战胜利却还能从容地下棋，传为美谈，陈尧咨这个“文武双全”的高级官员却在小人物的映衬下显得尴尬无比，传为“谐谈之言”。 《卖油翁》一文选自《归田录》，欧阳修记录了“朝廷旧事及士大夫谐谈之言”。关于陈尧咨的逸事正是当时传为笑料的“谐谈之言”。其实，在任何一个时代，缺少君子风范却身在高位者都大有人在。陈尧咨就是这一类人。欧阳修用一个很可能没读过书的卖油翁来调侃了这一类人。
读书人更应该具有君子风范
被删掉的原文结尾“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正是对卖油翁观点“但手熟尔”的直接认同。这一认同也是对陈尧咨缺少君子风范的否定。
当然欧阳修也没有完全否定陈尧咨。“笑而遣之”说明他还是接受一个平民的忠告。这对于“性刚戾”的陈尧咨也的确不易。
欧阳修塑造卖油翁的形象还是为了表现宋代知识分子对理想人格的追求。
宋代是理学兴起并盛行的时代。理学家极端重视胸襟涵养，暴躁易怒是理学家所不耻的。鲁迅曾在杂文中将“道学先生发怒”与“洋服青年拜佛”并列为讽刺的绝好材料。文中陈尧咨暴躁轻狂正是理学家们所极端鄙视的，而卖油翁的淡定从容正是理学家的人格追求。欧阳修虽不是理学家，但是从文中来看，他或多或少地也受到了理学风尚的影响。
宋代理学家朱熹雕像
从文本来看，欧阳修对卖油翁是充满赞叹的。陈尧咨和卖油翁的对话其实就是在赞美卖油翁的君子人格。行文中也自然流露出这种赞叹。
……自钱孔入，而钱不湿。
如果从行文的简洁和流畅角度来看，这里的“而”是应该删去的。惜墨如金的欧阳修用“而”这个表示转折的虚词含蓄而深沉地赞美了卖油翁高超的技艺。文中类似的词句还有不少，笔者就不一一列举了。
我们知道宋代知识分子对人格独立的追求和对强权的抗争是中国秦汉以来封建社会中最为强烈的，千载而下仍令人神往。宋代知识分子的这种人格境界影响了当时的文学风格，形成一种优游不迫、外敛而内广的精神特征。优游中追求一种平实而超越的充实自信的审美理想。欧阳修正是在因反对权臣王安石变法被贬颍州期间写下《归田录》的。卖油翁在权贵面前自信从容、淡定优雅的反抗方式正是以欧阳修为代表的宋代文人所追求的知识分子理想人格。
幽默的是这一理想人格却附着在一个很可能没读过书的贩夫走卒身上，而中过进士的高官却如此缺失。笔者认为，这也许正是欧阳修要读书人所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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