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
如果说让我选三个最喜欢的作家,我会说马尔克斯,张爱玲,王小波。
如果让我只选一个,那就只有王小波。
我是很小的时候就读过他的《黄金时代》,读得人整个儿神魂颠倒,就一个感觉,哇,小说居然还能这么写,太酷了。
后来又读他的杂文,同样惊为天人。
记得我一个朋友说,“好文字是有磷光的。”
王小波的文字就是这样。
你能感觉到有隐秘的光芒,在字里行间闪烁。
所以高晓松把他当成“神一样的存在”;
冯唐说他是“一个奇迹”、“一个好得不得了的开始”。
对于我呢?
对于我来说,他是一个理想,一个一生都要努力追寻的方向。
王小波文字迷人,人却长得丑。
他特别高,脸又黑又黄,嘴唇发紫,还有结巴,因为幼时缺钙,还患了佝偻病,长着桶状胸。
有一次,他从美国回来,蓬头垢面的,站在自己家门口,许多人看见这么丑的人,以为他们家来贼了,赶紧出去告诉王小波他妈,说:快回家去看看,你家门口站了一人,看起来不像好人。
他妈回家一看,原来是自己儿子。
王小波也知道自己不好看。说:“我远看不像个好人,近看还是个好人。”
长得丑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他还很懒。
王小波成名后,有记者去他曾经插队的云南,问当地的老乡:“你知道王小波吗?”
老乡说:“知道,就那个挺懒的。”
你看看,都懒出名儿了。
当时大家都认为,“北京知青里,再没有比他更懒的。”
他不梳头发,也不洗衣服。
衣服穿脏了之后,挂在门外,一直晾着,等到下次要穿的时候直接穿上去。就这样反反复复穿上好几次,白色的背心穿成黄色的,然后又穿成黑色的。
有些老知青实在是看了心堵,就每周帮他洗一次。
但是,当你看见王小波的精神家园,立即就会深深折服。
它充满了自由,智慧,趣味,美好。
在云南的时候,晚上有大月亮,他就着月光,用蓝色钢笔在玻璃上写诗,直到将玻璃染成蓝色。
而他笔下的世界,也充满了诗意。
他形容夜晚的灯光时,是这样写的:“大团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着柔软的针一样的光。”
他形容主人公走在人行道上,昏黄的灯光照着他们,说:“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多么美的描述!
在《万寿寺》的结尾,他说: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这个诗意的世界,就在他的笔下。
因为这个世界太迷人,许多人一见误终生,自称“王小波门下走狗”,一直跟随他前行。
1992年9月,他正式辞去人民大学教职,做自由撰稿人。
他的哥哥王小平曾说,有些人拥有一颗艺术的内丹。
王小波就孵育着这样的一颗内丹。
他不仅诗意,还有趣。
真正的有趣是一种智慧之光。
它不是撩你的胳肢窝,不是冲你呲牙咧嘴,不是下三滥,而是一种基于理性、基于悲悯的变形与夸张。
比如《红拂夜奔》里,他写红拂“头发三干丈长,洗完了头她就像一个大蚕茧,这时她得把自己一点一点地从头发里捡出来。”
他写王二小时候与人打架:“第一举打在他右眼眶上,把那只眼睛打黑了。马上我就看出一只眼黑一只眼白不好看,出于好意又往左眼上打了一拳,把毡巴打得相当好看。”
就仿佛一面哈哈镜,呈现的人与事都是变形的。
但局中人并不知晓自己的变形。
王小波将他们写出来,放在我们面前,说:看,这不是他们,这就是我们!
我们也是这样无荒唐可笑无逻辑可寻,也是这样莫名其妙令人丈二摸不着头脑。
他们是我们的镜像,也是我们的投影。
他呈现了人间种种荒诞,同时也告诉我们,还有一条蓝色牵牛花开满的小路,一直朝远方延伸。
这条路,就是智慧与诗意之路。
在这条路上,走着无数向往智慧的人们。这些人自称王小波门下走狗,一直追随他,寻找那个自由的精神家园。
王小波最令人佩服的,是他不甘平庸与追求自由的心。
他不能容许自己成为随波逐流的庸人。
在给李银河的信中,王小波这样写道:
我从童年继承下来的东西只有一件,就是对平庸生活的狂怒,一种不甘落寞的决心。小时候我简直狂妄,看到庸俗的一切,我把它默默地记下来,化成了沸腾的愤怒。不管是谁把肉麻当有趣,当时我都要气得要命,心说,这是多么渺小的行为!我将来要从你们头上飞腾过去!
他对于被设置的生活,有种本能的抵触。
于是,他描写了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这只猪和普通的猪不一样,它没被阉割,没被囚禁,它才华横溢,聪慧无双,它逃出猪圈,长出獠牙,在原野上欢快地奔跑。
他还描写过一群绿毛水怪,自由驰骋于世界,日行千里,远离俗务,尽享古今文明之美,规则与地理的阻隔,全部被弱化到最小程度。
而其他的小说,你都能听到一种相似的声音:不,我才不按你们说的来,我自有我的是非,自有我的善恶。
无论是《黄金时代》,还是《红拂夜奔》,或者其他的小说。
这就是王小波以及王小波门下走狗所向往的世界——自由,诗意,智慧,有序,有趣,美好。
为了抵达这一目的,他们以阅读抵抗平庸;
以写作抵抗荒诞;
以思考抵抗麻木。
也许他们一生,并没有抵达那个目标,但是,他们都是活在这条路上的人。
王小波曾经评价《傲慢与偏见》:
这些人都跟大红门(北京的一屠宰场)架子上的猪一样,等着被人挑选。是啊,假若不自由,所谓的个性、内涵、才华、思想,都只是装饰物或广告词。
说得太对了。
若无自由,荣华也好,富庶也罢,岁月静好亦然,都是漂亮的奴隶。
只可惜,最美好的,总是太短暂。
王小波的兄姐曾说,他有先天性疾病。他嘴唇发黑,都是内部病变的外征。
1997年,他离开人世。享年45岁。
离开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独自在地板上蜷曲着死去,墙上留有深刻的抓痕。
那么用力的挣扎,可以想见痛苦万分。
他的死讯传来,中国无数读者悲痛万分。许多女生说:永失我爱。
而男生则说:天地无光。
但人已经走了,再遗憾也无济于事。
好在深情而智慧地活过的人,我相信都会像维特根斯坦,在离别时豁然说: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
王小波在生前曾说过一句话,“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追求智慧的道路还会有人在走。死掉以后的事我看不到。但在这活着的时候,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很高兴。”
是的,哪怕这世界烟尘滚滚——
哪怕其他人都已向平庸低头,向无智无趣无性的生活投降——
但你终究知道,有人一直活在黄金时代,浪漫如雪,丰盈如诗,照亮了整整一代人。
他就是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