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再听郭德纲原创 最人物 2020-05-26 12:35:09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穷过、苦过、受过罪,挨过饿。一步一步地苦熬苦业,终于我们也看见了花团锦簇,我们也知道了彩灯佳话。
那一夜,我也曾梦见百万雄兵。
——郭德纲
很多人爱听郭德纲,然而随着阅历增长,才发现相声里的那些酸甜苦辣咸,如人生况味,催人泪下。
以前觉得郭德纲说的是相声,如今再一听,发现那都是惨烈的人生。
2003年,“北京相声大会”刚刚更名为“德云社”,名不见经传,创始人郭德纲,也是个无名小卒。
那一年,安徽卫视为当时的王牌娱乐节目《超级大赢家》招募主持人。为了补贴用度,30岁的郭德纲报名参加。
节目组为他准备了“橱窗生活48小时”的极限挑战,导演说:“过了这个考验,你就可以进棚成为主持人。”
在合肥市中心的鼓楼商厦,橱窗外人山人海,橱窗内有一个睡袋、一个挂钟和一本织毛衣的杂志。
隔着一层玻璃,窗内人的一举一动都像只被戏弄的猴子。
第二天凌晨,郭德纲扛不住了,他一边嘴里念叨着“这不是人干的活儿!”,一边收拾行李,准备退出挑战。但在节目组的劝说下,这个黢黑的胖子冷静下来,还是选择走回橱窗继续挑战。
那一年,郭麒麟7岁,看着节目里的爸爸,笑得前仰后合,长大以后才回忆起来,当时一同坐在电视机前的爷爷奶奶,表情都格外凝重。
后来,当郭德纲终于红到有人会跑去采访他的父母时,当了一辈子警察,也严肃了一辈子的郭父对着镜头老泪纵横:
“我知道这行苦,但不知道他在外面苦到这个程度。”
郭德纲的父亲老泪纵横
生于上世纪70年代初,沉浮数十年的郭德纲,此时已近知天命之年。随着头发越来越少,前几日他在微博上喊话儿子郭麒麟:“以后想着点爸爸。”
凭着郭麒麟这两年在相声、话剧、电视剧等等方方面面的建树,看官们心如明镜:假以时日,少班主必成大器;与此同时,也不忘向教子有方的郭德纲投以赞许的目光。
对此,郭德纲直言不讳:“我对郭麒麟很苛刻。”
“一个人,从出生就挨打,一天八个嘴巴,这到二十五岁,同金刚铁罗汉一样,什么都不在乎。”
要想人前显贵,必先人后受罪,家里的几顿板子,总是比外头的无数白眼强。一度被生活逼到绝境的郭德纲深知,如果自己不逼儿子一把,将来到了社会上,儿子将会被逼得更惨、更绝。
人在江湖,少不了受苦。既然如此,不如早些吃苦,然后苦尽甘来;不如在家里把皮骨磨硬,然后去面对外面的雨雪霜风。
郭德纲与郭麒麟
相声界有两句老话:北京是出处,天津是聚处。有名的相声演员在北京,有能耐的相声演员在天津。
郭德纲生在天津卫,7岁学评书,8岁学相声,15岁时大鼓、梆子、竹板书……样样拿得出手,自认长了一身能耐,是时候到北京城一展身手,怎知自己的这一出“定场诗(正书之前,自报家门的引子)”着实费了一番笔墨。
幼年郭德纲
小时候,因为母亲身体不好,郭德纲经常会被当片警的父亲带在身边,因为“坑蒙拐骗”被提审的相声大家像走马灯一样从眼前过。
打小儿,他就知道这个行当是充满是非,但是枪子儿没打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
1995年,22岁的郭德纲揣着几千块钱,第三次来到北京,想着拜师学艺,出人头地。前两次,分别是1988年和1994年,均无功而返。
然而这第三回,仍旧没人搭理他。以至于,当时愿意为郭德纲做捧哏的相声表演艺术家范振钰先生在介绍这位后辈时说:
“他叫郭德纲,很喜欢相声。但没有师承,相声门里的人都欺负他。”
范振钰
自清末诞生之初,相声便是苦活儿,从业者在成名前大多是挨过饿、受过辱的可怜人,或许是祖师爷的历练,将郭德纲送入苦海。
“苦海难寻慈悲岸,穷穴埋没大英雄。”三进北京的头一年,他基本颗粒无收,只能找最便宜的房子住:开始是150元/月的河边平房,后来陆续住过海淀、大兴、通县……房子越搬越远,日子越过越穷。
彼时,他用来果腹的是几捆大葱和煮成糊状的面条,有时吃完了也不敢大白天出门补货,因为门外就是破口大骂的房东。只能等房东走后,半夜悄悄翻墙出去弄点吃的。
“多亏当年唱过戏,有点童子功,翻起墙来还挺麻利。”
彼时,食不果腹的郭德纲,还很瘦。
“问题是你得活着呀。”为了活下去,遍寻无门的郭德纲只能到北京南郊的小评剧团说书。
他当时住在大兴黄村,到剧团有40多公里,每天骑个破自行车上班,车带上有个眼儿,舍不得补,骑一趟要打三回气。后来车子彻底没法儿骑了,就改坐公交车。
有一天,散了夜戏赶不上末班车,他只能走回去。
当时没有高速路,都是大桥,上面走车,底下漆黑一片。桥上面走大车,他只能走旁边的马路牙子,不到30厘米宽。站在桥上往外看:残星点点,斜月高悬,眼泪哗哗的。
回到出租屋,脱下鞋子,脚上一溜水泡。接着他又发起了烧,把过时的BB机卖了,才买了点消炎药吃。
郭德纲躺在床上万念俱灰:这时候要是能咣当有一车祸,一了百了,倒也幸福。
或许,当时的相声界,但凡有一个人将他收入门下,当个马仔,也就不会有后来轰轰烈烈的德云社了。
许多年后,郭德纲自己调侃道:“我愿意给你当狗,你不要,你怕我咬你。结果我成了龙了。”
世纪之交,中国相声界一片萧条,有名的如牛群,撂下冯巩、远走蒙城当了县长;更多的是没什么名气的,直接转行开出租,跟乘客嘚不嘚。
1996年,被“怼进墙角”的郭德纲另辟蹊径,创立“北京相声大会”,提出“让相声回归剧场”。
不久,他便在演出中结识了大栅栏有名的商贾张文顺。
张文顺
张文顺年轻时曾是在北京曲艺团第一科的学员,期间因为谈恋爱被开除。后来他下海经商,颇有一番造诣,最鼎盛的时候,手下管着近200号人。但退休后,仍醉心相声,再度披挂上阵。
相遇时,郭德纲25岁,张文顺已经60岁。在后台,郭德纲使了一段活,张文顺当即对身旁友人说:他是角儿。
张文顺是伯乐,识人如炬;亦是千里马,伴郭德纲十年饮冰。
2005年,两人合说了一出名段——《相声五十年之怪现状》。讲的是那些年相声凋零,正是“十冬腊月,大雪茫茫,大栅栏连条狗都没有”的艰难岁月。
彼时,德云社的演出的场地是铁皮顶子的,下雨时哗哗作响,演员只能暂停,等到雨小些再继续;
观众买票是可以商量的,10块挺好,5块郭德纲也认了,毕竟台下人没有后台多是常有的,进来的也有一部分是来蹭暖气的可怜人。
当时的郭德纲在台上说的第一句话往往是:“今天来的人不少啊——除去空座儿咱就算满了。”或是“您几位算来着了,今儿个算是您五位包的场……”
有一回,邢文昭老先生开场说单口,只有一个观众。台下一个人,台上一个人,中途台下人手机响,刑老就停下来等他。
邢文昭
后来,郭德纲有一段著名包袱,原话是: “天气特别冷,台下只有一位观众。我对他说:‘你要上厕所要先和我打招呼啊,我们后台人可比你多,关上门打你,你可跑不了。’”讲的就是这件事。
时至今日,他仍然在寻找当年的那唯一一位观众,他对记者说:“如果他来,我给他终身免票。”
而后又对着镜头,郑重其事道:“您是我十年艰苦的一个见证人。”
就这样一直惨淡经营的德云社,在2004年迎来了转机。
那一年,距离郭德纲与于谦正式搭伙已有近两年。郭德纲去广州演出时,现场有一双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他。
这位观众不是别人,正是一代相声泰斗侯耀文。
2004年10月,侯耀文收郭德纲为徒
2004年的10月,侯耀文的收徒仪式吸引了大量媒体,郭德纲自然成为媒体好奇的人物。
侯耀文不以为然:“他会的传统相声,要比我们多得多,我们的相声队伍应该扩大,应该团结,要给孩子一碗饭吃。”
就这样,入行二十余年,郭德纲终于在相声界有了根,初一十五能到祖师爷面前磕头了。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啪!”醒木一拍,“我是郭德纲!”
2004年的北京城,几乎每个听广播的出租车师傅都对这句开场白耳熟能详。
那是因为当时北京文艺台有个主持人,叫“康大鹏”。康大鹏在茶楼里听罢德云社的演出,就在自己的节目《开心茶馆》中推荐几出名段。
播出当天,观众就把台里的电话打爆了,上来就问:这演出在哪?
第二天,本来只能卖30多张票的小园子,现场来了60多人,接着90多人……
观众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人们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奔走相告,德云社在北京终于有了名气。
11月27日,德云社举办“濒临失传的传统相声”专场。演出前一天,郭德纲和张文顺亲自做客《开心茶馆》。
郭德纲与张文顺
演出当天,不到200个座位的小剧场,涌入了 397 个人。
德云社全体出动,去附近的饭馆借椅子。实在没椅子坐的观众,站着听完了表演。
散场时,郭德纲忙着给人还椅子。一个小餐馆的老板叼着烟,弯着腰扫地上的花生壳,突然抬头前来,冲他慢悠悠说了句:“你丫,终于红了。”
面对德云社的爆红,票贩子的反应比郭德纲还快,他们拉起警戒绳,自发地维持秩序,排队的人每人先发一个购票号码牌,光这一个号码牌就可能高达几百元。
那一年,曾经把郭德纲当猴耍的安徽卫视,主动邀请他担任《超级选秀》的评审。其他媒体也闻风而动,最多的时候郭德纲一天要接受60多次采访,有时候从厕所出来,裤腰带还没系好,抬头就是一个摄像机。
2005年11月5日,郭德纲衣锦还乡,时隔7载,再度在天津开演。
他和于谦提前一天就赶到演出地点准备。谁知,第二天一场自凌晨开始弥漫的大雾使得京津两地间的数条高速路全部封闭,德云社的其他演员,以及一群在北京集结出发的“钢丝”(郭德纲粉丝昵称)全部被堵在路上。
一直到下午14:30,郭德纲站在天津滨江道上,眯着眼睛瞧见了开始在云层与雾气中隐隐显露的太阳,忽然向天大喊了一声:
“这孙子,你丫早干嘛去了?!”
相声界的老先生们说:“这行是牛皮无义行,人人都是过五关斩六将。”
德云社最终可以走到今日,郭德纲引用了战国时苏秦的一句话:“使我有洛阳二顷田,焉能配六国相印。”
“怎么‘六国封相’?不是你们挤兑的我吗?!”
“楚河两岸硝烟障,从来暗箭起同行。”2005年,眼见德云社起势,当年把郭德纲拒之门外的人便坐不住了。
走过那些年,郭德纲说:“也就是我能活下来,换别人早就坟上草三尺五了。”
彼时,德云社的台下,常有乔装打扮者,听到演出中的某句话可能会有问题,就拿本子记下来,到有关部门举报,甚至组织了一个50人的相声团体,预谋到天安门广场静坐,要求封杀德云社。
每遇此景,已经年近70的张文顺便会冲在最前面:“有能耐台上比试,台下阴人什么东西!我打丫的去,我张文顺癌症,让我弄死他! ”
彼时,张文顺已经查出患食道癌。
四面楚歌之际,有两个人开腔了。
一个是相声大师马季:“郭德纲的出现,使相声又热起来了,这是多好的事儿啊,这种现象是可喜的。”他还专门给郭德纲题了“德云社”三个字。
马东的父亲,相声大师马季为德云社题字
另外一个,则是赵本山。
当年,本山大叔的头发还是黑的,本与郭德纲素昧平生,久观不平,拔刀相助:“你们不能这样做,郭德纲以后会很好的,他将来就是大师。”
2013年,赵本山宣布告别央视春晚,在春晚后台留下一间多年不变的“御用”休息室。那一年大年三十,走进去的人,是郭德纲。
穿过是是非非,一代宗师的大门向他敞开,但郭德纲只是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走了穿红的来了挂绿的。本山老师的好,我永远记得。”
2008年10月17日,张文顺70大寿,最后一次登台为郭德纲捧哏。临上台前,靠轮椅和吸氧才撑住这十几分钟,下台就瘫倒了。
71岁的张文顺本打算在医院完成《我认识的郭德纲》和《德云春秋十年》。
但只写了一页半,便实在没力气了,只在本上画了些圈圈点点。
大伙儿明白,那是老先生希望德云社团结。
2009年2月16日凌晨,张文顺在北京市中医院去世。郭德纲咬着牙发狠:
“办一堂最好的白事,我看他们谁死得过张文顺!”
郭德纲与张文顺
灵堂上,德云社的一门师徒齐声哀悼,但张文顺的那个夙愿终究还是灭了。
1998年,张文顺与郭德纲刚刚合作之时,台下有一个17岁的相声小观众每场必到。
2002年,德云社从中和戏院搬到大栅栏的广德楼,当年的小观众基本上还是场场都到,而且场场都坐同一个座位。
有一次演出,他坐在了后排,台上说单口开场的张文顺先生跟其他观众说:“咱们先等会儿,坐这儿的那个小兄弟还没来呢……”
这小观众赶忙在后排应声:“来了来了,我在这儿呢!”
后来小票友被郭德纲收入门下,彼时还没有“云鹤九天”之说,张文顺为他取了个艺名“何云伟”。给何云伟捧哏的,是原来给张文顺捧哏的老艺人张文良。“张文良”是艺名,老先生本名叫查良燮,是金庸(本名“查良镛”)堂兄弟。
左起:何云伟、郭德纲、李菁
2010年,德云社外患不断,因“别墅侵占公共绿地”一事,郭德纲与强行采访的北京台陷入激烈的口水官司。
师父正处在风口浪尖,8月6日,大弟子何云伟和他的搭档李菁却突然宣布退出德云社。
11月,曹云金也宣布,与搭档刘云天一起退出德云社。
那一年,一向强硬的郭德纲,含泪唱完《未央宫》,在节目中谈及何云伟时,又忍不住落泪。
岳云鹏说:“这是我第三次看到师父哭。第一次是师爷(侯耀文)去世,第二次是张师爷(张文顺),今天是第三次。”
郭德纲与岳云鹏
2016年8月31日,德云社二十周年整理家谱。郭德纲发表微博,其中一张图片上写道:
另有曾用云字艺名者二人,欺天灭祖悖逆人伦,逢难变节卖师求荣,恶言构陷意狠心毒,似此寡廉鲜耻令人发指,为警效尤,夺回艺名逐出师门。
很多年后,有人问起郭德纲当年的旧事,他只说:“真实的情况远比您看到的这些个要血淋淋一些。”
而关于后来的徒弟,他表示,更看重厚道、忠心。
“专业我有办法,人性我没办法。”
从当年被拒之于千里之外的落魄小子,到如今的德云班主;从众叛亲离、到万人追随,穿过江湖的腥风血雨,郭德纲说:
“活得明白需要的不是时间,是经历。”
当年他被关在橱窗里以泡面为食,说过这样一段话:
“能享福,能受罪,不耽误这一辈子。刚才泡的是硬的,能吃硬的;这会儿软了,还要能吃软的,这叫人生哲理。”
在后来的一段相声里,郭德纲塑造过一个“为了5000块酬金,甘愿在广告片里扮演黑猩猩”的相声演员形象。
乍一听是相声,再一听是人生。观众哄堂一笑,郭德纲不动声色,收起折扇,折叠往事。
他自认私下是个乏味至极的人,甚至会把不参加饭局写进演出合同。
但是,当谈及七老八十要写本回忆录时,他说:“我会写得很热闹。”
纸扇长,醒木方,戏幕起,戏幕落,台上的悲欢离合,台下的世间冷暖,步步血泪,声声叹息。
扇开扇合,锣鼓默了又响,台上人道一声:“江山父老能容我,不使人间造孽钱。”
台下的老少爷们齐声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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