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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扬:第十届新概念作文.A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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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登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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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评论:
也许这本书说不上有多么强的文学性,但我希望,它至少会拥有它该拥有的历史性,就算在很多年以后你拿出来读一读,依然为这些真诚的文字感动。
——新概念作文一等奖得主、青年作家 甘世佳
这是一场青春的大戏,是一段成长的写意,细细品味,总是有一些细节触动情感最深处。内容章章独立而自成体系,又每一篇文章都值得推敲和反复阅读,我会向我身边的朋友和家长推荐。
——腾讯网读书频道编辑 阿里歌歌
我曾在《盛开:第八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范本》的推荐语中说,新概念在很多人的眼里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绝对不能否认的是它成就了那么多人的文学梦想。我接触过这本书里面的大部分作者,熟悉他们每个人的文字,体会过他们的真诚,感动过他们的感动。而这一切,我知道都是源于两个字,那叫梦想。
——《盛开》主编、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 省登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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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1)
林培源,男,1987年12月生于汕头澄海,射手座男生。2007年考入深圳大学文学院,完成个人首部长篇小说《暖歌》。拥有灿烂笑容和斑驳灵魂。敏感、脆弱。崇尚质朴干净有力量的文字。喜欢的作家有苏童、余华、史铁生、福克纳、苏珊·桑塔格、麦卡斯勒等。获第七届“中国少年作家杯”一等奖,第九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李晁,1986年10月出生,贵阳人。获《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大赛新人奖,第九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章文佳,曾用笔名木藤子轩、暗夜以北。1988年10月生于浙江金华,天秤座,O型血。获第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王少帅,1988年5月生于山东济南,喜欢画画和写字,现就读于山东聊城某大学,艺术设计专业。唯一喜欢的作家是金庸,漫画家是BENJAMIN。生活坦然而安定,喜欢和一群要好的朋友打打闹闹。对生命的过往充满了疑惑和迷茫,却希望一切随散而自然。获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张希希,非典型的魔羯女。喜欢读书,喜欢绘画。相信在成长的过程里,任何璀璨都只是一笔带过。喜欢清澈的电影,希望可以分享的文字。喜静,亦喜动。获第八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陆晓彤,1991年11月出生,浙江人。获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马岩龙,笔名莫小七,男,1988年生于河南新乡。现就读于郑州广播影视学院新闻传媒系,摄影摄像技术专业。获第七、八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入围奖,第九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徐筱雅,1987年生于广西南宁。安静,畏生,不内向。写作不勤奋,灵感来时下笔流畅,灵感去时抓耳挠腮。读书不勤奋,经常由于书中人物名字太长而放弃阅读。性格懒散,经常临时抱佛脚。死心眼,不喜欢遇到谈话时钻牛脚尖的人。获第六、七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八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陈焕文,男,江苏徐州人,英文名Al Chan,天枰座。性格内敛淡定,不善于交际。写作方面个人风格浓厚。写作专一并且持久。坚信读者可以带来默契。坚信自己可以给读者带来默契。崇尚顺应宿命,现实安好,做琐碎之事亦可以获得内心的丰腴和满足。获第九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曹兮,笔名朝夕,网名Asher,1991年6月生于江苏徐州市,双子座。梦想的生活方式是:在舒服的床上睡觉,睡醒后写点梦里的东西,接着再睡,直到写不出东西。最喜欢的一句话:一个人哭喊,你给纸巾他就行;但如果一间屋的人哭喊,你就要做很多事情。获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邱天,笔名秦我,女,1989年出生,浙江人。现就读于浙江省舟山中学。出版有个人文集《流浪的红舞鞋》。获第五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八、九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杨晓梦,笔名呛小司.,1992年5月出生于湖北,低调的文字工程师,喜欢在凌晨写东西,从不写故事,只写自己的生活。担任“榕树下”一流涧水社团编辑。获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吴如功,男,1990年出生于内蒙古。现就读于海拉尔第二中学。喜欢对历史细节的探索和无止境的战略游戏。因为之前的生活使自己的思想像北方的天气一样直接而寒冷,所以希望以后可以在南方寻找温暖。获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陈怡然,女,1993年6月6日生,祖籍福建。现就读于深圳中学亚迪学校。典型双子座双重性格。相信灵魂的存在,坚信文字中需要倾注真实澄澈的情感才能立体地存活,并且在能解读她的人们内心里找到被诠释的归宿。获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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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2)
刘梦怡,笔名、网名索索。1989年4月生于江南,金牛座女生。平日里总在有阳光的午后坐在靠椅上听歌、看书。喜欢写字带来的异常安静的感觉。最大的梦想是有一天能带着相机、文字去流浪,从此快乐绵长。获第九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张晓,出生于1990年6月6日,双子座男生。性格始终游走在浮躁与沉郁的边缘,受双子星的牵引,极具两面性。喜欢安静,可是自己很聒噪;喜欢明媚,可是害怕阳光。想要有一种从容不迫的生活,追随自己热爱的文字,有吃不完的冰淇淋和善良的朋友,可以站在没有人的街道上仰望城市中迷醉的红色夜空,任泪水划破眼睑。获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曾原野,1989年10月出生,厦门人。获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苏晨,笔名苏早,生于1990年6月17日。貌寝陋,好大言,自负太过,谩骂无择。读书自刻苦,自愤激,自竖立,不苟同俗。喜欢在晚上写东西,喜欢写自己的故事,害怕别人从故事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想活得更好。获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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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1章 纯爱:烟火季节
半夏 文/林培源
眺望时间消逝 文/李晁
彼岸的烟火 文/章文佳
曾经 文/王少帅
飞鸟和鱼 文/张希希
第2章 记忆:似水流年
糖 文/章文佳
毁 文/陆晓彤
二四八六二 文/马岩龙
春末的南方城市 文/徐筱雅
萌萌的故事和完美夏天 文/张希希
第3章 倾听:黑白森林
写信女子 文/陈焕文
一场倾诉 文/陈焕文
水样的貘杀了年华 文/曹兮
寻找Iki 文/邱天
卑劣祈望里的死亡 文/杨晓梦
第4章 虚构:玄光幻影
红痣 文/吴如功
曦葩城殇 文/陈怡然
虞姬泪 文/刘梦怡
第5章 故事:彼岸传奇
秦歌 文/林培源
夜奔 文/刘梦怡
雪白的鸽子 文/徐筱雅
伊莱恩?科尔曼的失踪 文/邱天
旅人未古 文/张晓
第6章 戏说:天南海北
结伴寻死 文/马岩龙
忧劳可以兴国,悠闲只可以养身 文/曾原野
陈奂生上网 文/曾原野
书生杜白 文/苏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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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半夏(1)
——宁夏宁夏,你为什么叫宁夏呢?
男生颀长的身影掩映在木棉树巨大的阴影里。南方的夏天总是来得如此兀然,绿色的蔓延如同画布上倾倒的颜料,一点点浸润眼前的世界。
十六岁的夏天,宁夏喜欢上一个比她大三岁的男生。忘了是怎么一个开始,宁夏的生命里出现了一道光,那仿佛云层中透露出来的炙烈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从此之后,宁夏就经常反复地咀嚼一个叫做青禾的名字。就像每天晚饭之前的祷告。生命被烙进了另一个人的痕迹,从此,喜怒哀乐,万劫不复。
宁夏想,这个就是自己想要爱的男生吧,像一个咒语,被反复诵念,可每念一次,心就会像被刀割一样,疼痛难耐。
十六岁之前,宁夏一直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弹琴,一个人看书,一个人说话……宁夏说,我一直躲在门缝后面看世界,我如此清楚地看着你们,而你们却永远无法将我看清。
沉默寡言一直是她留给别人的印象。只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样一个女生,就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一旦遇到了生命中的太阳,就会义无反顾地融化,哪怕蒸发,直至消失不见。
而青禾,应该就是自己生命中不可一世的太阳。
宁夏常常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看着对面高三的教室,搜寻他的身影。
起身走出教室的样子,站在饮水机前倒水的样子,和同学打闹的样子,站在走廊前一脸落寞的样子,这些都是这个夏天到来之前刻在宁夏心里的一帧帧画面。
那么遥远的距离,宁夏想,或许,只能这样远远地观望吧。无法跨越的河流横亘其中。为什么就不能认识他呢,三年的距离又到底是什么概念。
这些都是萦绕在宁夏心里,挥之不去的影子。
时间退回到之前的四月,宁夏第一次读到了他的文字。在此之前,他的名字只是别人口中反复念叨的一个符号,宁夏拒绝读任何有关他的文字。宁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特立独行,别人喜欢的自己偏偏就置之不理。
一直以来宁夏就是这样,从来不对别人热衷的事物趋之若鹜,以冷漠的姿态远远观望。
宁夏第一次认识他,是在高一下学期的开学典礼上。他的名字作为学校的荣耀被校长字正腔圆地念出来,有人哗然,有人惊叹,在一片震耳欲聋的掌声中,宁夏抬头,看到他的名字如此突兀地出现在宽大的屏幕上。像一道亮光,刺痛了自己的眼睛。
如今,每次看到有人拿着印有他文字的书一脸欣喜地炫耀时,她就感到可笑,都只是肤浅的人,宁夏想,这个人,到底身上有什么磁场呢,可以让别人那么轻易就被吸引。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绝缘体,浮生来回,冷眼静观。
——宁夏,为什么不去看看他的文字呢,真的很好的哦。
宁夏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沐沐,轻轻地摇了摇头。
——好啦,不勉强你,等你要看的时候再来找我。
沐沐是宁夏来到这个班里认识的第一个女生,虽然不是无话不说,但宁夏总能在她身上感受到自己所没有的温热的光,为人亲善,拥有水晶石一样明亮的眼睛以及迷人的笑容,是那种会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来的女生。
当沐沐望着眼前的宁夏时,她就在想,或许她注定了只能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所以,即使别人说她高傲,说她冷漠,沐沐还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好朋友,与她分享自己的秘密,牵着她的手走过喧闹或者安静的人群。因为,她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她希望自己的生活里出现一个朋友,她可以不漂亮,可以不善言语,但她必定是那种能带给人安静的人。而宁夏,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在喧闹的夏天无比宁静,无比美好。
春天的气息还是无所不至,淅淅沥沥的小雨弥漫了整个校园。宁夏一个人趴在课桌上,一笔一画地写着那些充满忧伤和绝望的文字,一直以来都这样,不想说话的时候就兀自在纸上来来回回地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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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半夏(2)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中,在世间的无边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好赶上。
宁夏忘了是在哪里看过这句话的,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些隽永的语句被铭记于心,如同一把锋利的剑,猝不及防,刺中内心。
宁夏喜欢安妮宝贝,每晚入睡之前一定会看她的文字,看这个住在文字背后的女子怎样以一种决裂的姿态观望这个灯火辉煌的世界。文字被她熬成一锅看不见颜色的汤,散发着令人无法抵抗的香气。只喝一口,便会让你沉浸其中。
这似乎已经成了一个习惯。许多时候,习惯的力量潜移默化,像罂粟一样让人沉迷其中。这些年来,宁夏一直固守着一种不同于别人的生活方式,隐忍的,或者静谧的。宁夏想,如果他的文字可以让我改变这个习惯,那么,我或许就会喜欢上他。
四月的天空还是一片阴霾,断断续续的雨水淹没了眼前的晴空。
靠窗的位置还是很好的,可以看到外面高大的木棉树以及头顶飞翔而过的鸽子。上课走神的时候宁夏就会望着窗外,看那些鸽群如何辗转飞过头顶狭小的天空,如何扑扇着翅膀在灰蓝色的天空中划出看不见的痕迹。又或者,偷偷翻看方文山的诗集,看那些淡然如云的文字错落有致地重叠在自己的生活里。
发现他也是个偶然。很多很多个早晨,他总习惯一个人捧着课本来到宁夏教室外面的天台晨读。第一次与他擦身而过,是和沐沐在一起。沐沐拉着宁夏的手说,看哪,就是他。
宁夏转过身,只是看到男生瘦削的背影,隐没在四月柔软的光线中。
一整个咸咸的下午
我在晒谷场暴晒
那些 歪歪斜斜的字
烫平了一张皱巴巴的
糖果纸
也秘密记住了 某个人加了盐的样子
——那一天下午,宁夏在方文山的诗集了读到了这么一段,禁不住会心一笑。
早在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之前,宁夏就曾在网上遇到过他。那是他第一次来到文学社的QQ群里。别人都喊他学长,只有宁夏直呼其名。
那个时候的他,还是很讨厌宁夏的吧,以致宁夏执意要传一部电影给他都被他拒绝了。
——是部很感人的电影呢!宁夏说,希望你看看。
——对不起,我真的没空,以后吧。
宁夏坐在电脑前,一脸无奈。
四月到来的时候,宁夏读到了他的文字,那些印在社刊上的文字像是这个四月的阳光,给宁夏灰暗的内心带来了些许微光。
是谁说过,成长带来了马不停蹄的忧伤,而所谓的忧伤说到底不过是脆弱者用来掩饰内心惶恐的方式罢了,就像隐匿在浮萍底下的鱼儿,我们一面逃避一面又疯狂地吐着泡泡,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一针见血,让宁夏惶惑不安,无处可逃。原来自己所坚守的那个文字城堡如此脆弱,自己真的就是隐匿在浮萍底下的那尾可怜的鱼儿。
他写那些年少岁月才有的爱情,纯真到让人锥心泣血。
他写高三的惶惑不安,写没有结局的故事。
是不是爱情也像拼图,少了任何一块都不能拼凑成为完整的幸福?
第一次,宁夏窥见了男生心里不曾被揭开的伤疤,她看到他们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她心痛,为他,也为他笔下那些不完整的幸福。
她想,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为什么他的文字总能让人在温暖的同时微微疼痛。
心里的那道防线终于还是彻底崩溃了,山洪暴发,汹涌的水流涌出青春的缺口。她承认自己的确喜欢上了他的文字,只是,她还是不习惯像别人那样趋之若鹜。还是会在QQ上遇到他的时候直呼其名,青禾青禾。
青禾说,我经常在你们班级前面的天台晨读。
宁夏其实早已经知道,但还是假装很好奇地问一声,是吗?那你们的教室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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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半夏(3)
呵呵,就在你们对面呢,和你们高一同个走廊。
宁夏说,我认识你。可是,你却不认识我。
呵呵,有机会一定会认识的。
这个时候宁夏才发现青禾的语气和缓了许多,不像先前那样盛气凌人了。
至于原因,宁夏想,应该是在他看了自己发表在社刊上那篇《红鞋》之后吧。毕竟对于同样喜欢文字的人,灵魂都是相近的。
青禾说,其实我还是很平易近人的,只是在陌生人面前,比较冷漠罢了。
心里微微一震,原来,这个男生也像自己一样,总像刺猬一样防备着别人。
宁夏啪啪啪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下星期一若是经过我们教室门口,我送一本书给你好吗,我想认识你。
——我想认识你。
直到今天,宁夏还是很后悔当初这么说。宁夏想,他,会不会也把我当成那些众多的崇拜者中的一个呢。这么想着宁夏就后悔得想打自己几个巴掌。
那一天的图景被定格在青禾眼睛里,泛着微微的蓝光。宁夏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生,看到他的刘海被风吹动,他抱着课本的双手露出清晰的经络。十指不算修长,但会让人忍不住猜想,他就是用这双手写下那些让人痴迷的文字吗?
如今回想起来,青禾还是会很清晰得记得那一天的情景。宁夏抿着嘴唇看着他,没有说话,像个害羞的小孩子,从背后拿出一本书塞到他怀里,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跑回教室了。
剩下青禾一个人站在走廊上,摸着后脑勺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
这些都好像是电影里或者小说里的情节,没想到就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此真真切切,以至于那天的阳光什么温度,那天的宁夏扎了什么样的辫子,依旧清晰得毫发毕现。
是方文山的一本诗集。素颜韵脚诗。这样的诗句就像那天的宁夏,素面朝天,拥有阳光也化不开的容颜。
青禾总是这么迟钝,这是许多认识他的人的一致评价。后来宁夏说,你这个迟钝的木头人,为什么这么迟钝呢,害得我要加倍对你好,这样你才能感觉到。
而在青禾认识宁夏的那一天,他就暴露了自己的“迟钝”。放了一天才发现诗集的封底夹了一封信。
那天他看到信之后吓得朝四周看了看,还好,信没有被人拆开过。
青禾就这么坐在宿舍的床铺上展开信,不是什么特别的信纸,淡淡的铅笔字,写在洁白的稿纸上,被惨白的日光灯照得泛着模糊的光。
当身边的同学在我面前天花乱坠得夸赞你时,我总会在那儿清高地对他们说,别那么痴了,我才不会像你们那样。但无奈,其实我真的无法否认我对你的欣赏,只是,我不甘沦为她们那一类醉生梦死的人罢了,可能,会有很多很多人给你写东西吧,呵,我也沦为凡人了。总以为自己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信的末端,署着宁夏的名字,还有她的手机号码。
青禾总是这样,有时候心坚硬得如同一块金刚石,也许这正是所谓迟钝的内在原因。对于所谓的感情,他总是刻意在逃避,像是躲开一场无形的瘟疫。或许只有拥有火一样灵魂的人才能让他忘掉瘟疫,如同帕格尼尼的琴声让意大利人将霍乱抛却脑后一样。
那本诗集在青禾毕业前一直静静地躺在他的床铺前。如今封面已经被磨得起了毛边,那时候每晚睡觉前青禾都会轻轻念一小段,像个虔诚的伊斯兰教徒祷念可兰经。
你的单纯 自成一个世界
那里的云 像暖烘烘的棉被
空气里 流动着纯度很高的无邪
亲密纷飞 午后的风像抱枕般容易入睡
你的单纯 自成一个世界
爱情羽化成碟 恋人们觅食 取之不尽的体贴
温柔长满了旷野 思念像森林班紧紧包围
在誓言播种的季节 转眼间 厮守终生结实累累
你的单纯 自成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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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半夏(4)
人潮中 爱透明的 可以连续看穿
好几个谁
方文山是青禾从初中就顶礼膜拜的人,因为他的词,他喜欢上了Jay。现在又因为他的诗,认识了宁夏。
就像这首《单纯》所描写的那样,青禾一直很喜欢里面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感觉。
后来宁夏说,你知道吗?我也很喜欢那首诗,总觉得,这首诗便是为你而写,因为你单纯的内心世界,让人不忍心去打扰。
我看得见在那一片茂密荒草中的那个孩子。他用双手紧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地埋在里面,犹如一头受了伤的幼兽,保持着婴孩时期呆在母体内的那种姿势。我不知道我看的是否是属实,亦或是,我是看到了我自己。因为,我也是一个在荒草中久呆的孩子,我深知哪条小径能直通到那个孩子身边。
——宁夏 2007年4月
青禾一直害怕面对宁夏,因为她总是如此直接就看清楚了他刻意隐藏起来的内心世界。无可遁逃。
忘了是怎样开始的一个故事,纹路凌乱,找不到头绪。麻雀叫嚣着飞过木棉枝头的日子,细雨如丝的日子,总能在天台轻易就看到他的身影,总是一个人。面无表情地经过教室外的走道,单薄的身影,微微蹙起的眉头。有时候站在亭子下面,有时候站在地球仪背后。
——宁夏,你真的让我意想不到,告诉我怎么认识他的吧?真羡慕你哦!
每次沐沐央求宁夏跟她描述那天的情形时宁夏总是说,其实没什么啦,不过借了本书给他,然后就认识了——轻描淡写得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至于写信的事,她只字不提。
沐沐眼里闪过黯淡的光,有些失望,但随即又恢复了以往的谈笑自若。
宁夏懂她,什么都懂,只是很多东西无法说清,亦无需说清。她总是这样,轻易就将一个人的内心洞穿,以致沐沐总是说宁夏是个可怕的角色,只是,有些东西看得越清,会伤得越重。所以沐沐还是宁愿固守着一个孩子应该有的那份单纯,快乐的时候可以哈哈大笑,难过的时候可以趴在朋友的肩头放声痛哭。
而宁夏,为什么你总如此安静呢?
生活终于还是被撕开一个角,她看到他肆无忌惮闯进自己的世界,轻易就将她的过往碾得支离破碎。
就像他发给她的短信那样,到底是谁闯进谁的世界,又是谁伤害了谁?
至今宁夏也弄不清楚为什么就偏偏相遇了,就偏偏让他这样没有经过同意就住进了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从此,浮生来回,斯人独憔悴。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四月很快就过去了。一整个四月,充满无棉花糖一样美好的味道。对于宁夏来说,生命中的黑暗角落已经被开启,阳光照射了进来,藤蔓植物肆意生长,纠缠着她脆弱却又倔犟的灵魂。
天台成了宁夏一整个四月都喜欢去的地方。她喜欢站在他面前听他说着只言片语,声音温和,像是没有经过打磨的水晶石块,带着磁性的质感。那时候的他们离高考还有两个月。宁夏本不想去打扰他,可是看到他那么辛苦的背影,总是会忍不住心疼。尽管他的成绩向来很好,这也是为什么别人会惊叹的原因,因他并不是那种除了会写东西之外便一无是处的人。
宁夏不是送苹果给他吃就是买来一大袋的麦当劳早餐送给他。那时候青禾总是觉得不好意思,但又不好拒绝宁夏的一番好意,于是总是抱着满怀的东西快步走回教室,生怕别人看见。
但其实这一切还是显而易见的。班里的人总是看到他抱着课本出去,然后又抱着一大包东西回来。于是总有男生故意起哄,嘿嘿,青禾真幸福啊!然后便是集体高歌一曲《甜蜜蜜》: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每每这时,青禾便会不知所措,然后趴在课桌上啼笑皆非。
但心里还是充满了美好的感觉,毕竟来这所学校三年了,从来没有一个女生对他这么好。遇到的那些女生,也不是没有对自己好的,只是对于宁夏,青禾觉得这样的勇气真是让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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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半夏(5)
青禾叫维尼过来一起分享食物,毕竟一个人哪吃得了那么多。维尼一边吃一边说,臭小子,桃花运还真好。那女生,该不会对你有意思吧?说完故意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青禾。
青禾笑笑说,我都快毕业的人了。有意思又能怎样呢。
维尼用手擦擦嘴,然后故作深沉地摇了摇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那天夜修下课后,青禾照例是要在三楼的走廊上等维尼他们。然后几个人晃晃悠悠地走回宿舍。
口袋里的手机就在这时候震了起来。打开来,是宁夏的短信。
那个故事,是不是真的呢?女主角真的存在吗?
青禾知道她指的是自己前些日子写的小说。青禾打下一行字:故事大部分是虚构的,只不过我把自己当成主人公罢了。然后按了发送键。
良久,宁夏回了短信:你知道吗?我已许久,许久不曾这样感动过,你的文字让我有说不出的感觉,正是因为这篇文字,我才那么地喜欢你!
——正是因为这篇文字,我才那么地喜欢你!
青禾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直到今天,青禾也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故事,会让宁夏那样义无反顾地坠落。内心微微震动,原来,维尼的话不无道理,以前,自己不过把她的好当成了一种朋友间或者师兄师妹间的友好,以前宁夏没有说出口,自己也就顺其自然,毕竟,青禾从来都不忍心去拒绝别人的好,只是没想到,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青禾说,不要轻易对一个人说喜欢。
就是这样冷漠地让人绝望的话,从口中说出,成了暗夜里的冰凌,一下一下扎在宁夏的心上。
宁夏坐在书桌前,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好久好久。内心酸痛,她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可不管有多痛,她还是宁愿做一只飞蛾,唯有扑到那一团炙烈燃烧着的火焰上才肯罢休。
——如此倔犟而坚强的女生。
青禾一直以来都在逃避着某些事情,譬如感情,或者某些自己不想要的东西。
青禾对宁夏说,知道吗,我们之间不可能有结果的。我就要高考,然后走出这所学校。而你还要继续自己的学业,我不想因为自己而伤害你。
——可你知道,我是那么地爱你,不是喜欢,是爱!你知道吗?!
青禾看着眼前这个有着倔犟眼神的女生,有的已不是同龄人眼中的稚嫩。她的一举一动,分明透露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决裂。
——我的生命,曾经从死神手里抢救过来。
宁夏看着远方的天空,自顾自地说着。
——十岁那年,阑尾炎,若不是及时送到医院,怕早已穿孔,后来又得了肠胃病。每天每天不停地吃药,看到药就反胃,现在胃也不好了。
——这种感觉你又如何懂呢?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决定,以后如若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一定不会再错过了。所以,我从不轻易放弃自己所爱。
青禾静静地听着她的叙述,眉头微皱,他从来没有想到宁夏的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可是,你要知道,一份没有结果的感情是不值得经营的。我还有高考,还有大学。
——可是,难道我们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是。
男生的语气如此笃定,容不得半点商量的余地。
宁夏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深不见底。为什么总要如此可以掩藏自己呢?我对你好,难道错了吗?我爱你,又错在哪里?为什么你要如此对我,为什么你的心可以硬到如此程度!我只是,只是想全心全意为你啊!
——很久很久以后,青禾还是会想起那句“我只是想全心全意为你”。内心充满巨大的福祉以及愧疚。
但我真的不能接受你,有些感情我们无能为力,宁夏,做我妹妹好吗?就当我求你了!好吗?
青禾伸出手搭着她的肩膀,眼神哀伤。语气中充满不可名状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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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半夏(6)
这个,就是你的理由吗?呵,青禾,我只是想对你好,为什么你就不能接受呢。
说着说着,宁夏的眼泪就不知不觉掉了下来。青禾伸手要为她擦去,却被她挡住了。青禾的手就这么尴尬地架在空中,像是凝固的雕像。
你若是那含泪的射手
我就是 那一只 决心不再躲闪的白鸟
只等那羽箭破空而来 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怀
你若是这世间唯一 唯一能伤我的射手
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岁月
所有不能忘的欢乐和悲愁 就好像是最后的一朵云彩
隐没在那无限澄蓝的天空
那么 让我死在你的手下
就好像是 终于能 死在你的怀中
时至今日,宁夏念念不忘的总是席慕容的这首诗。她曾将她输进在手机里,然后发送给他。或许,只能用这种方式去表达自己的感受。而,每次,他总是沉默,没有任何回答。
这是一整个四月里,青禾所遭遇的困境。每次说出那些拒绝她的话,青禾总会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心痛,毕竟,他不愿去伤害别人,可是除了这种方法之外他别无选择。长痛,不如短痛。
头一次,青禾没有去天台晨读。那天,宁夏站在走廊上等他,却怎么也望不到他的身影。宁夏知道,或许以后他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心里不免有些落寞。
她发短信给他,他也不回,好像在刻意躲避。宁夏跟沐沐说,如果我早出生三年,故事会不会朝着另一个轨迹行进呢,可是,故事还没有开始他就不理我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沐沐抱着宁夏,傻瓜,你什么都没有做错,爱一个人并没有错,更何况他是如此出众的人呢。
他就像是心头的一根针。你也许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他又是如此突兀地扎着你。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彼此间有一个星期没有联系。转眼四月就过去一半了。凤凰树开始生出绿色的花蕊,日照一天比一天长。班里弥漫了看不见的硝烟,空气里也多了缕缕紧张的气氛。青禾像一尾沉潜在题海里的鱼儿,偶尔抬起头浮出水面,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一片模糊,恍若隔世的感觉。窗外的天空越来越晴朗,夏天就真的要到了,走在校园里,已经可以看到穿短袖的人了。
宁夏的短信还是照旧一条一条地飞过来。宁夏说,原谅我那天说的话好吗?就让我做你的妹妹吧!
做我师妹不也一样吗?
不好不好,我只想做你妹妹。
思索良久,青禾才回答她:好吧。
冰冻许久的空气开始融化,宁夏握着手机哭笑不得。难道真的只能这样吗?为什么永远只能扮演妹妹的角色?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妥协,毕竟,角色的转化需要时间去适应,更何况她已经在原先的位置上占据了这么久。也许她会尝试着在新的位置上,倾尽所有对他好,哪怕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问候。
第二天,天台上又出现了他的身影。宁夏高兴得像只小鸟,捧着一盒软糖跑了过去。
青禾终于还是露出了微笑,毕竟自己还是很在乎这样一个妹妹的。他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末了,她将整盒软糖塞进他怀里,记得请你的同学哦!
说完转身要走,他叫住她,停顿了一下,还有呢。
她看了看站在阳光里的他,如有所悟,然后便扬起嘴角亲切地叫了一声,哥!
他看着她,突然就很开心地笑了。
每个男生的年少时光总会有这么一个人,你也许并不爱她,但她的温暖总是无微不至。她可以冒着滂沱大雨为你买药,却顾不得自己也正感冒;她可以排长长的队买你喜欢的作家签名的新书,却顾不得为自己也买一本;她可以缠着妈妈教她炖汤然后送给你喝,却顾不得自己因为连续几个钟头的辛苦而流下的汗水;她也可以为了你,不顾别人口中的流言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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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半夏(7)
宁夏就是这样的一个女生。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对他,好多出现在小说里的情节被自己不经意间复制,然后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的世界里。
青禾说,妹,你真的用糖衣炮弹把我收买了!
每每这时,宁夏总是嘟起嘴巴看他,然后掐他的手,并不忘抱怨一声,你怎么就不长点肉呢,害得我手都疼了。
青禾发现,宁夏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了,青禾想,如若自己的存在可以让她找到快乐,那么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青禾放了一张烟火的照片做为电脑桌面。每次打开电脑总是会想起那个美好的夜晚。
盛世的烟火晚会,恰好被他们赶上了。那一天,青禾和几个同学逃课去了,因为刚考完二模,一帮人摩拳擦掌想要出去疯玩一晚。
至今青禾也弄不清楚为什么就这么巧碰见了宁夏。同学看到宁夏,都知趣地走开了,剩下青禾站在草地上一脸苦笑。
宁夏看到青禾的时候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形容,也不管身后的几个女生怎么喊叫。径自走了过来,身后是喧嚣的人群以及灯火辉煌的建筑,广场这边是看烟火的好地方呢,宁夏告诉青禾。
也是,就快开始了,你带相机了没有。
带了,妹做事哥放心哦。
到底要怎样去形容,那些映红天空的烟火。整个广场被五彩缤纷的光芒照耀,孩子欢快的笑声以及人群中时不时爆发出的阵阵掌声,这些,都是那晚挥之不去的记忆。一个钟头的烟火,轰轰的暴鸣声充斥着耳膜,视网膜被不断变换的光线所覆盖。青禾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烟火,美得让他无法用言语形容。头顶那些变幻莫测的图案流光溢彩,盛世的图景被描绘成无法复制的奇迹。烟火的季节,停留在这个四月的尾巴上。
宁夏拿着照相机不停地拍,夜里凉凉的风吹着她的长发,表情静默。青禾说,我们合个照吧。宁夏却摇了摇头说,不想。因为,我们配不上这么漂亮的烟火。
那一晚,是宁夏第一次说那么多话,好像多年以来埋藏着心里的话被一下子撬了出来,然后倾倒一地。
——我一个人生活了七年,爸妈很少在家,有时候在家里说话都会有回音。
——其实想想,一个人未尝不好,至少可以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是这样会失去很多朋友不是吗?
——所以我也没有几个朋友。
——小的时候朋友出卖我了,所以我告诉自己从此不再相信其他人。
——家里养了很多条狗,闷得慌的时候就一个人对着狗狗说话。真的,有时候狗比人更值得做朋友,至少它们不会背叛你。可是人呢,为什么总是那么复杂。
……
青禾说,人们总说看烟花的人是幸福的,那是因为我们看到的是别人的背影,却看不到各自的表情。
这些话,青禾都记得,每字每句都刻印在心墙上。风吹不走,雨打不掉。
那晚宁夏带青禾去宠物店,然后将那些可爱的狗狗一只只介绍给他。
——看,这只长毛的,呈金黄色的就叫金毛,忠实,温顺。
——还有这只,拉不拉多寻回犬,我很喜欢的一种狗,短毛,和金毛体型相似,是最忠诚的一种狗,可以被训练成导盲犬。
——嗯,这只呢——叫西伯利亚雪撬犬,顾名思义,产自西伯利亚,专门拉雪橇的,长相似狼,却很温顺友好。
……
青禾看着眼前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女生,很认真的抚摸每一只狗狗,然后如数家珍地介绍。他知道这一刻她是快乐的,至少这是在没有任何压力下所获得的纯粹的快乐。
——宁夏,其实你应该是快乐的,为什么总是将自己,桎梏在零度空间呢,拒绝融化,拒绝所有的光和热。
那晚伴随着人群的散去而逐渐定格在脑海里,成了青禾往后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夜晚。
如果这是个陷阱,那么当初到底是谁不小心一步掉进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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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半夏(8)
流言以光速迅速传播,还不到一天的时间,关于青禾和宁夏一起去看烟花的事情已经成为别人口中的新闻了。
宁夏带着一身疲惫来上学的时候就略约听到了风声。班里的同学看到她的时候都故意避开话题。向来宁夏就不爱和班里人说话,自然也就顾不上问别人。倒是沐沐过来将事情跟宁夏说了,沐沐说,现在到处都在说你和他呢!宁夏知道这些都是意料中的事情,但还是微笑着告诉沐沐,没什么的,我不在乎这些。
嗯,那你自己也要小心些,人言可畏。
谢谢。宁夏回应她一个浅浅的笑容。
有时候宁夏会固执地想,为什么别人总是这样呢,就不容许她占有青禾吗,哪怕现在他们只是兄妹相称。但至少宁夏知道,青禾对于她,已经没有了原先的防备。这样岂不是很好?
至于流言蜚语,宁夏倒是不怕,只是怕他受影响,毕竟他也是小有名气的人了。
宁夏问他,别人都在说我们,你怕不怕?
青禾笑着拍了她的脑袋,怕什么,你都不怕,我就更不用怕。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说完还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势。
只是有些事情他们想得太过单纯了。那天上午去做操的时候,走道上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沐沐拉着宁夏挤进去看,却意外的看到了青禾和宁夏两个人的巨幅照片被贴在布告栏上。下面用黑色笔写了一行大大的字:烟火的季节,我们私奔吧!署名是青禾。人群里发出了阵阵笑声,那种锥心泣血的疼痛顷刻间蔓延全身。宁夏咬着嘴唇,挤过人群,然后踮起脚尖,用力撕下了照片,顾不得人群的哄笑声,兀自跑开了。
留下一群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青禾这边的情况也不太妙,青禾就是抓破脑袋也想不出为什么别人就这么有闲功夫去管这些事情。怎么非得用流言蜚语灼伤别人。可世界上就有这么一些人,他们总喜欢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别人越痛苦他们就越得意,并且乐此不疲。
那晚,维尼忐忑不安地过来找青禾。
臭小子,你那晚干嘛去了,知不知道现在别人怎么说你。听说你最近都成了女生宿舍的长谈话题了!
不就看个烟火吗,没什么了不起的。
还说没什么了不起,你惨啦,大作家,现在别人一提到你就会加个“花心大萝卜”作为定语了。
——应该很伤心的吧,但还是装作无所谓。青禾不屑一顾地看着维尼。
隔岸观火的人总是这么多。
都这个时候了还给我用比喻句,你都不想想以后怎么做。少跟妹联系吧,对你对她都有好处。
其实还是很在乎别人的说法,毕竟就快毕业了,如若给别人留下的是不好的印象,自己也觉得很难过。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流言总是凭空产生却又如此真实存在。
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四月份,五月也就悄无声息地降临了。整整一个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纷乱无绪,如同风中翻飞的纸屑,青禾试图伸手去抓,却总扑个空。夜里睡下,总会想起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关于宁夏,关于自己。青禾想,如果当初没有认识她,那么故事会不会走向另一个方向。只是,发生了的事情已经无法假设了,青禾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低调。
空气中充满了燥热,气温一天一天攀升。凤凰花含苞待放,满目青翠欲滴的叶子。
沐沐和宁夏站在天台上。沐沐说,你看,凤凰花就要开了。真想看看它们盛开的样子,应该很壮观吧,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开呢?
话音刚落,就发现宁夏盯着自己看了很久,沐沐被她的眼神吓怕了,怎么这么盯着我。
不许它们这么快开。不许。
沐沐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随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两人没有再说话,彼此心照不宣,沉默了好久。
照毕业照那天,没有过多的伤感画面。只是五月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人脸上微微蹙起眉头。如今毕业了,坐在家里捧起那张毕业照,青禾还是会想起很多。宁夏说,那天你们照毕业照的时候我一直偷偷在后面望着你们,只是我找不到你的身影。哥,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感到若有若无的伤感。好像空气中潜伏的病毒,不小心就会感染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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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半夏(9)
哥,凤凰花开的日子,你们就要离开了吧。这几天总会想,当你走后,你要我怎么去想你呢?有时我会突然想不起你的样子,这让我多难受,我总把你送我的那叠厚厚的文字放在枕头边,或者塞在书包里,带着它过日子,我总有意识让自己习惯没有你的生活。然而,这毕竟不同,毕竟你还未离开,毕竟我还总能感受到我身边的空气因有你的呼吸而升高的温度。我真的就不敢想,即将到来的别离……我和沐沐说,不知道那时我会不会哭呢,又不知道,我们还能怀念多久,所以哥,当你走后,你要我怎么去想你呢?
青禾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陷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里。内心被巨大的惶惑所笼罩。离别,那么遥远却又触手可及。生命的维度被无限拉长然后又无限缩短。想想三年来的时光就这么如水流逝,心里竟也止不住一阵阵难过,说好了毕业不伤感的,可为什么还是这样无法控制?
那晚夜修,口袋里的手机震了又震,青禾放下手中正在写的同学录,打开来看,是妹妹的短信。
哥,总得分离的,谁也无法总陪在谁的身边,这是一件必然的事,我们总要学会安然接受去面对,想到你们即将毕业,我也无限地难过,我现在能够做的就只有在这过一天少一天的时间里尽我所有对你好,一颗糖也好,一本书也好,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这些看似简单却很快就没有机会去做的事!想起以后,每天清晨推着单车走进学校时,无论我怎么抬头寻找也找不到你站在地理园某个角落的身影,我就特别难受,毕竟我已那么习惯,你从我身后走过,小声地叫我妹……
字字句句像针一样刺着心里某个柔软的部位。无法抑制的难过像水一样漫过心脏。青禾想,这个妹妹,怎么总这样让人不舍呢。怎么就如此轻易撞击着他刻意隐藏起来的内心呢。
五月的天气总是如此炎热,越来越高的气温,高三已经放假自习了。这是真正的冲刺阶段了。那些日子,青禾总习惯搬张桌子坐在走廊上学习,不习惯班里的喧闹。走廊对面就是妹妹的教室,如今还没有离开就开始想念那些书声琅琅的日子了。青禾会在他们下课的时候站在走廊上,远远的就看到妹妹向自己招手。他回应她,灿若阳光的微笑。
身体渐渐受不了那样的酷热,终于还是中暑了,双腿发软,整个人无精打采。躺在床上看着叠得高高的课本,心有余而力不足。青禾打电话给宁夏,我好像中暑了,真难受。
你在哪里呢?我去找你。
宁夏在电话里的声音充满了担忧,青禾说,我一个人在宿舍。
那你等着我,五分钟后你下来,等着我!
直到青禾毕业了,离开了这所学校,还是会深深地记得那天灼热的阳光以及宁夏满头大汗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打开揣在怀里的药包,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保温瓶。
——喏,这些都是给你的,记得吃饱饭再吃药,还有保温瓶里的是羚羊水,对中暑蛮管用的,喝完可以再加水。
临走了,宁夏还不忘嘱咐一句,哥,记得要按时吃药,别让我担心了。
整个过程青禾没有说一句话,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个子不高的妹妹,感受她照顾病人的老练,心生感激。从没有过一个女生对自己如此体贴过。青禾想,自己真的值得她如此吗?
至于后来宁夏怎么花了一整个下午学炖汤给他喝,又怎么冒着酷热骑着单车来到学校送给他,这些都是无法忘却的记忆。青禾津津有味地地喝着满口留香的汤,心里溢满了无法言说的甜蜜。宁夏说,只要哥哥开心,我做什么都愿意。青禾再一次陷入了茫然不知所措当中,突如其来的温暖涌遍全身每一个细胞。
像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很多,他们满满地排布在五月这个春夏交接的月份。每次回望的时候青禾都会感到无限美好,他可以忘却在地狱仰望天堂的那些煎熬,也可以忘记被功课困扰的烦躁下午,但是他永远不会忘了,在他十九岁的夏天,有一个叫做宁夏的女生,为他所做的那些细微却让人难忘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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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半夏(10)
而宁夏,真的因为一个人而改变了自己执著的内心。现在,她终于懂得怎么去关心一个人,懂得怎么用尽全部去为另一个人着想。她的世界,不再住着自己,满满装着的都是青春年少应该有的那些秘密以及甜美的回忆。六十天的记忆太过丰美,散落在自己生命里的星辰闪烁着美妙的光芒。
所有一切,如同电影般美好。
——每个人都在追逐一个星星。
这是宁夏在《天堂电影院》里看到过的一句台词,只是,宁夏忘记了里面还有另外一句台词。那是在海边,年迈的艾佛特对多多说,毕竟生活不是电影,生活比电影难多了。
时间的步伐无法阻挡,就在念念不忘的时候,六月也悄然来临。是真正发起冲刺的日子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或许就是决定生死的阶段,这是通过天堂的炼狱之路。是谁说过,高考是一碗孟婆汤,高三是你的前世,喝下孟婆汤你便可以忘却前世来到来生。
这来生,便是自己苦苦盼望的大学生活。
轰轰烈烈的高考终究还是烟消云散。跨过了这道门槛,生命的年轮又拓宽了一圈。
如今坐在电脑前面,青禾再一次回到了那些为内心写作的日子,向死而生,生活的重心再一次转移,没有了烦人的学业,可以肆无忌惮地书写属于自己的生活,聚散离合,安之若素。
眼睛里不断浮现的是那一天艺术馆窗外倾盆的大雨,以及妹妹端坐在钢琴前为他弹奏的那曲《梦中的婚礼》,优美的旋律萦绕耳际,妹妹说她只练了一个星期,只为他。这样的情节很像电影里的片段对吧?可是,它们就真的发生了。伴随着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在这个六月的断层里不断滋长,成为藤蔓缠绕着青春年少。
这是青禾在学校最后一次看到宁夏。
四月,五月,六月,记忆像漫天飞舞的棉絮一样填满了宁夏十六岁的天空。季节的胶片放映出黑白映画,投影在广袤的天空,一帧一帧美好的画面。浮光掠影。
只是,很多很多的秘密只有宁夏一个人知道。她从来不告诉任何人。
哥,其实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看烟火那晚晚我胃特别疼还在发烧。怕扫兴所以不敢和你说。
哥,其实我不怪你,真的,能当你的妹妹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不奢求什么,只是希望能够待在你身边,对你好,看到你笑我就很开心了。哥,其实我是知道的,你一直有喜欢的人,虽然那个人不是我,但我真的不伤心,看烟花那晚我偷偷拿出了你的钱包,然后就看到了里面你和她的合照,突然间就明白了所有的一切,你和她,真的好配,我祝福你,因为我是这样深爱着你们。
哥,或许你这辈子永远也不知道,那张巨幅照片是谁放的,我不说出来,它也就成为一个秘密了。毕竟,谁的年少没有爱过一个人呢,为他付出,为他不择手段。那时不懂,所以愤怒,但后来还是释然了,毕竟我已经拥有了这么多,无法再剥夺别人追求所爱的权利。但我更宁愿相信,她是为了我好,希望以此断了我的劫难。然而哥,你并不是劫难,而是我的传奇。这些都不想告诉你,因为你的内心,是为了文字而生的,不该装下这些黑暗的块垒的对吧?你会在属于自己的藤蔓缠绕的城堡里做一个不可一世的王子,聚散离合,安之若素。
时间停留在夏天过去一半的时候,许多繁复的细节被时光反复淘洗,最后只剩下纯粹的内核。剥开层层叠叠的外壳,青禾触摸到了传奇背后柔韧的质感。他敲击键盘,写下一个故事。故事的名字,就叫《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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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文佳:彼岸的烟火(1)
那天安佳对天然说,上海有一场烟花会,你会不会来看。
十八岁,安佳在学校里做着优异的校刊主编,有一贯优等生的温和与隐藏着的不为人所知的气息,她有一张精致的脸与漂亮的外交手段,生活平静而完美,唯一不能让人了解的是那一手文字,反常的凄冷与淡漠。如果没有任何的意外,生命便如疼痛般亦可生生不息。我始终就是淡漠的人,她说。
安佳记得小时候喜欢栀子花,那么欢喜,从集市上买来别在白色的衬衣上面,一路欢愉蹦跳笑容甜美。她记得外婆的笑容,记得她给她买的第一根糖果,味道很特别,有一种甜腻的感觉在舌尖缠绕。多年以后的面容变得那么模糊,但是味道却一直留存下来。那个时候的安心是一个高贵、美好的孩子,学习钢琴并且有一种天生的号召力,明亮的笑容一直让同龄的孩子无可比拟。小时候,她喜欢看烟火。
一
有时天然问她,你为什么不快乐。我对你不好吗。她抬头看着他,她觉得他是无辜的没有错误的,她的不快乐抑或是冷漠原本与他无关。
我原本就是个冷漠的人,她笑着说,笑容甜美,如同十岁那年一样。她没有想要试图告诉他关于她的过去,曾经有过后来忘记了。有时候她很想问他,你有没有觉得很寂寞的时候,希望被人拥抱,一下就好。但是每次想要张开嘴巴,眼泪就会涌出来,然后只好抬起头,让眼泪倒回去。说,天然,抱抱我好吗?轻声地请求。有时候他不在她的身边,她打电话给他,他会轻轻在那边说我爱你,然后她的眼泪就这样轻轻地落了下来。
喜欢一段音乐,取自电影《洛丽塔》,喜欢那个女孩子,那种纯粹的感情在这个世界似乎已经消失不见。很久以前有人给她算过命,说她是个才华非凡与众不同的女孩子,但是眼角有颗褐色的泪痣,手掌心的纹路过于曲折,所以命不会太好。她一直不相信。那天她把他的手掌摊开,她说,天然啊你的手心纹路很顺畅啊,呵呵不像我,那么曲折,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他拍拍她的头说,碰到我以后你会顺起来的,相信我。然后她笑开了,甜美的样子。那一刻她觉得她是一个孩子,很小很小的孩子,用单纯的承诺抵挡命运,安静地相信着这个人的爱,相信着这一刻的单纯与快乐。他给她买可爱多的时候,她说你是第一个给我买可爱多的人,他说,这有什么,要买的话以后要买宝马。然后她又笑,她知道他未曾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她的眼泪轻轻落下来,滴落在生命的第一个可爱多里。然后她记得那天他吻了她,非常温暖的感觉,轻轻地包围了飘泊了18年的生命。
她不晓得自己是不是一个不相信爱情的人,就好像那些美丽的承诺和爱过自己的那些人最后总是不断地消失,然后她对他说,其实我是一个很寂寞的人,需要不断地被填补爱。或者因为爱的缺失每一刻都在恐惧中度过,如同一个已经被吃坏的胃,索求无度而且伤痕累累。然后她望着他,她说,承诺总是离生活那么远,给我承诺的人最后总是会消失。
比如颜夕。颜夕。她说。他曾经给过我承诺。
我曾经以为我会与他在一起,与给予我生命里的第一种温暖的人一起,然后我发现诺言总是销毁得轻易而且不留痕迹。以前有个电影叫《玻璃之城》,黎明对舒淇说,怕什么,我总是会来娶你的。结果电影里只用了短短几秒钟就毁了这个诺言,这种等待却没能消退,剩下的只是无止境的伤害。如果承诺不能被完全拥有,那么就只有绝望。宁可不要有希望也总好过希望后的绝望。
二
遇见颜夕是十三岁的记忆。
隐藏在意志里的某种不安全感和震慑的疼痛,层层叠叠,无可比拟地展延。
她始终相信,有些事情,在第一个瞬间就已经被注定。
那年的秋天,安佳记得。她记得,他的眼睛和他的笑容。
他说,我叫谈颜夕。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姓,用漂亮有曲折的粉笔字。她听见下面有女生惊讶的声音崇拜的声音。她见着他冷峻的笑容,明亮的眼睛骄傲的眼神。她始终相信,有些事情,在第一个瞬间就已经被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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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文佳:彼岸的烟火(2)
安佳想起《那时花开》里笑容清亮邪气的朴树,想起电影里周迅无所适从的脸,说着朴树犹如一双孩童一样的眼睛。电影的开头,她嫁给他,在影像里晃动最初他们余留黑板的字迹。黑板四周覆盖灰尘,暗无天日。那部电影她没有再看下去,那一年她十四岁。她只是知道电影里朴树叫做张扬,周迅叫做欢子,周迅穿着俗气的婚纱衬着漫天的雪景吻着笑容温和孩子气的朴树。她惊觉他有如朴树一样的气息。
他有很长漆黑的头发,她一直看着他。
那年他二十四岁。他让他们交的第一份作业,画的即是心中的幻觉,一场无所顾忌的幻觉,用曲折的记忆,他要他们描述心中的他。她用2B的铅笔打着浓重的阴影,看着他从讲义台上走下来,临着窗朝外望去。他的脸非常非常俊美,艺术家的气息浓重如同一重厚重2B的阴影,深刻明静。他的长发在风里飘。安心忽然觉得有一种盛大的力量在张开,层层绽开,如花一般,将人掌控使人沉溺。
她是孤独寡言沉默的女孩子,需要爱和拥抱。她用色彩来表达内心的深刻。白色的铅画纸上只有黑色。黑或者白,完全的光明或者沉溺的黑暗。她看见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用美术颜料上色,她一直看着,看着。所有。只有她的,除去黑白别无他色。颜夕走到她桌子旁边,她轻声疑问。谈老师……颜夕低头看她。是不是可以,不用颜料。她的声音如此微小。可以,颜夕笑,然后看着她桌角上35分的数学试卷。他说,你是叫许安佳么。他笑起来很好看,俊美而且有迷惑的气息。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们。但是安佳没有再说话,她低下头,请你喊我安佳。他的眼睛很明亮,深邃,像是湖水。安佳在画的背面写字,她写,送给我深邃的一束光芒。她写,我叫安佳,请你记住我。
次日清晨,她走过颜夕的办公室。她透过阳光照射的玻璃窗,见着颜夕手中的画。她见着他手中的那张之有黑白两色的画。于是然,她微笑。孩童一般天真的笑,她轻轻的地贴着玻璃窗,阳光直直附在她脸上,衬着光亮,她轻轻说,谈老师。送给我深邃的一束光芒。一片深蓝深蓝的海洋……
三
天然,我大概是个不容易快乐的人。所以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字,我的内心戏太重太深刻。那日,安佳对天然说。
许天然是学校前任校刊主编,一直是才华横溢而且激烈的男孩子。有时候安佳不明白,为什么一生总是为激烈的才子着迷。颜夕亦是如此,大抵也是天意。因为激烈与部长起争议随即被调职处置,一切由许安佳接位,这个年轻聪慧漂亮的女孩是最好的人选。没有任何的认证及投票,直接接位。然而她爱他,她愿意用放弃主编职位的代价来爱他,尽管那时她已做出成绩,是学校的熠熠明星,登上报纸封面,在校园里被人撞到索求签名,很得下属的心并且是校刊四年来的最佳主编,被推荐去报社实习。她的笑容那么甜美,仿若十岁那年。
她记得她看见许天然的第一眼,他的才华令她折服,那番光景让她为之着迷。安佳说服新来的部长及学校领导,同意他回校刊做首发式的司仪,和她一起主持校刊的年度首发式。那时学生会多少已有人猜疑他们的关系,她亦不回避且直言不讳。直到首发式上她把所有的台词给他把所有的光芒聚焦在他一人身上,做他的陪衬,她甘愿在旁微笑。如她所愿,他的口才及智慧令在场的学生会部长及领导一一折服,她确信那一刻她的笑容是真实存在的。随后的颁奖礼上,他为她颁授最佳主编,奖品是一顶皇冠,插在她发迹的瞬间他忽然问,安佳漂亮吗?像不像一个公主?全场静了许久并渐渐都有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一场首发式空前的成功,校刊成为学校当红,她亦如此。更多的人知晓他们的关系,放学,她等在他们班级的门口,有时是三个小时有时是四个小时,为的只是等待他放学一起回家。被他拥抱的感觉,一种恒定的期待。因为当红又上过报纸封面于是被人知晓,有时会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但是她无所谓,她听音乐写字打发时间,有时需要开会便把时间控制在他放学前。由于工作成绩优异,出乎意料的,学校领导并未反对他们的恋爱,偶尔遇到,彼此还小小地开他们玩笑。有时候她问他,我们究竟还要多久才能毕业,她说不想做主编了,不想开会了,不想再演戏了,想要一直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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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文佳:彼岸的烟火(3)
他一直习惯拉着她的手,无论走到哪里,她亦是乖巧可人笑容甜美的孩子,任他望着她的脸。她好似不是那个讲义台上隆重精致的主编而只是他的小小孩子,他的爱人。她的甘愿,放下所有的光环荣耀,为着他的笑容及温暖。在他的身边,她的笑容总是甜美,有一种清澈的没有杂质的感觉,好似未经世事的孩童一般。
她对他说,我喜欢王菲,华语的只喜欢王菲。还有就是歌剧。他看着她,然后对她说,我一定要让你快乐。他说得坚定,她亦是不疑的相信。自从与她恋爱,许天然变得温和起来,没有了往日的激烈,但依旧才华横溢,依旧使她深爱,沉迷于他的拥抱亲吻中。她深信,即便他并没有才华,她仍然爱他。并且可以甘愿放下所有,与他在一个迷宫一般的世界里。
我的漂泊太久,心已经陈旧了。所以天然,我的心中始终存在着阴影,太过于浓重的伤痕在莫名中裂开,如同小时深爱的栀子花,最后总是在残忍中凋谢。
深夜,她给他打电话。她轻轻说,我想你了,天然,很想念你。她说,天然,我们为何不能早日遇到,为何?
四
十七岁的八月,许安佳被确诊有严重的间歇性抑郁症及焦虑症,在颜夕离开以后的一个月。她翻出所有的年少时可由他评语的美术作业,试图割脉自杀,让鲜红的血液染红所有的字迹,铅笔的阴影不见了,幻觉消失了,只剩下绝望与空洞,如此深刻地围绕与存在。
她的家人知晓她与颜夕。了解到颜夕是她四年前的初中美术教师,在外组乐队,她为他写歌词,他们在一起许久。还有颜夕的手机号码,家里电话,学校联系方式。在某一个清晨的瞬间,她忽然被迫接受一个永恒的事实,在瞬间,她的思维混乱并且成疯。时常以为他还在她的身边,她无法相信命运的残忍,在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女孩子身上,深刻地、深重地切入,不留存半分半毫的温存。
每日反锁在家里,手机停机,电话线被拔。渐渐地她开始恍惚不断,开始沉默,开始不说话不解释。有时她对着空气说话。她的一个朋友说,我真的不忍心看这么有才华的女孩子就这样给毁掉了。她笑,还是淡漠的样子。她想,也许他真的不爱自己。不爱。
试过割脉,但是没有成功。她想,原来死也那么难。她说,我不是忍受不了什么,我只是走得太累了,太累了。她说,我看着自己怎样慢慢的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她想起在被发现和他恋爱在一起的时刻,敲打在皮肤上的针与尺,她想她真的是累了。走不动了。但是她还是想念他,她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刻逃避然后连一句诺言也没有留下,她想问问他,为什么,我们要害怕?她终于哭了,她说,颜夕,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说,颜夕,为什么我要害怕。告诉我,为什么我要害怕?
五
四年前,颜夕对许安佳说,跟我来,跟我来。
四年前,他来做美术老师。他说,我姓谈,叫谈颜夕。你们可以喊我谈老师。后来他要他们自我介绍,她站起来,看着他。她说,我叫安佳,许安佳。安佳从来不按照他的要求画,她从来不顾及他是身边多少女生倾慕的对象,她从来都是这样,一直是。她写诗,他把她喊到办公室里。他问她,你是不是对我的上课方式有意见?还是你想要说什么。她没有说话,表情一贯的淡漠。
那一年,她在学生会。在自己的学校里,人人知晓。她拥有无数人的簇拥,但是她的眼神是空。心里始终记得曾经有这样的一个人,那个眼睛非常漂亮的人说,跟我来。
她是很多人的希望,她感觉疲惫。开完学生代表会后跑出去和他见面。她还是喊他,谈老师。她还是会说,谈老师。我该怎么办。她还是淡漠的样子,但是她说,现在的生活太功利,我已经被折磨得不正常,她说,一年,一年的时光,我开始惘然。抬头依旧撞到他的眼睛,他慢慢地说,看到你这个样子,还不如让你不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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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文佳:彼岸的烟火(4)
他和她说要她做他女朋友的时候她在弹吉他。她想很好啊,这样很好。尽管学校里的日子黑暗的没有光亮,但是自己心爱的人在也好啊。其实她是个要求那么简单的女孩子,她只是要求这样的保护,简单的,哪怕非常小。只要活下去。那个时候安佳在学生会的名声太好前途太亮,遭人想法,甚至有人放出话来要找人打她。
随便吧。安佳并不在乎。
然后他说,安佳。然后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疼惜的感觉。
安佳,跟我来。记忆里面这句话不断地重演。
她想,她并不爱他。只是需要被保护,渴求拥抱,被一个人抱紧,没有告别,没有阴暗。只是为了活下去。
六
那日,如往日般一起回家,在车上的最末几站,许天然忽然取出一枚戒指,他说,安佳,乖,把手放到我的掌心里,乖。安佳记得那是毕业的前一个月,校刊的交接工作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他们都穿着学校蓝色的校服,有很柔软很灿烂的阳光,她把头发扎了起来乖巧地靠在他的肩上。他为她戴上戒指,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别在衣领上的栀子花,她想笑却不知为何热泪盈眶。
安心,我会一直好好待你,我真心喜欢你。
他给她承诺。如果时日无所变迁,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不离开你。
她想她是爱他的,想要嫁给他,尽管有颜夕在身上留下的纵然痕迹,手腕上割脉的伤痕,然而她想或许她可以重新相信,相信这样的承诺。这个男孩子,她从十五岁时候遇到他。他是校刊副主编她是新人记者,而后他是校刊主编她是他的副主编,那么多年来她习惯在每一次的会议上听他的发言看他的眼睛,习惯他说的每一句话。她仍能记得第一次见着他的那瞬,他的才华及光芒仿若掩盖住所有。
然后他轻轻地说,安佳,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安佳抬起头看着他,这个她从十五岁开始就遇到的人,在十八岁相爱的人,为什么我们不能在我未曾经历疼痛的时候相爱?但是没有关系,安佳笑着对天然说,我愿意,我一定会嫁给你的。然后她轻轻地哭了。他说,安佳,你怎么了,不快乐吗?她摇摇头,然后努力让自己笑容甜美。
第二天,她戴着他的戒指去学校为校刊做最后的工作,如一年来她替他掌管这本刊物,然而不知道为何心里总是有缺失,仿若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回来替代她,她知道是他,但是她等了太长时间。刊物的新主编竞争激烈,安心对此无任何看法,虽然她是最有发言权的人,但她明了,她并不想让刊物从和睦转为纷争,虽说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最后一次站在校刊的会议室讲义台上,最后一次以主编的身份决定最后一件事情。然后新来的部长走上去善意提醒:把戒指拿下来,学校不允许的。今天那么多部长都在……她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然后轻声但是坚定地说,不,我不会拿下来。随后她宣布了与另一副主编商议下来的结果,宣布了新任主编的名字,把主编证交接,再走下台来,最后转眼看一下这个爱过的地方,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她忽然想起她的主编证上,一直都是印着代理主编,一直都是代理。呵,她笑了,笑得很平和。
她知道,她在这里也只是因为他。她做他的副主编,为他代理主编。而现在他不在这里了,她也不必继续代理了,这里于她已无任何的意义。光芒万千又如何,明星闪亮又怎样,过尽千帆,然后却发现一切都是灯火阑珊。他们都要毕业了,他在哪里,她就去哪里。她始终记得她说过要嫁给他。
七
谈颜夕结婚了。安佳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在阳台上浇花,忽然想起王菲的《蝴蝶》,然后转过身淡淡地微笑。她想起天然已经六天没有给她打电话了,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害怕,于是心里生生的地了一下,非常重地抽了一下。忽然开始想念他的微笑,他的拥抱,他的气息,然后跪在地上哭了起来。她害怕他忘掉了他的承诺,忘掉了他说过会和她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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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文佳:彼岸的烟火(5)
天然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那边轻轻地喊,安佳,我想你了。安佳,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然后她发现她的手机停掉了,她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语调,她说,天然,你好吗。在做什么。我很想念你。我怕你不要我了。他在电话里笑了,傻孩子,你为什么总是不自信?我说过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我们就会一直在一起的。然后安佳无法抑制自己,终于还是哭了出来,天然,抱抱我,好吗。请求你抱抱我。
可是,天然,离你娶我的两年,究竟还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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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希希:飞鸟和鱼(1)
我是鱼 你是飞鸟
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
要不是我一次张望关注
哪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眷与恋
你勇敢 我宿命
你是一只可以四处栖息的鸟
我是一尾早已没了体温的鱼
蓝的天 蓝的海 难为了我和你
站在二十九楼的时候,可以看见这个城市的全部,安静而详和的,带一些温柔的气息,在高楼密布间矗立。这是这个城市最高的楼,二十九,再往上就是一道尖尖的圆顶,强硬的弧度,可以看见用力向上的痕迹。
是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光线强烈,在暖暖的脸上留下金色的光泽,在二十九楼的餐厅。深紫的桌布,有着花朵一样漂亮的颜色。透明的高脚玻璃瓶里,一朵忧伤的玫瑰。暖暖的盘子里,切得支离破碎的牛排,暗红的酱汁,是能够引起食欲的,但是暖暖不想吃,至少,现在。
你可以看见,暖暖,头发有一些稻草似的枯黄的女孩,尖下巴和笑起来就习惯性地眯成细缝的眼睛。走路的时候塞着耳塞,喧哗的音乐,双手插在口袋里,纤细的腕上露出的银镯子,都是有极精细而且漂亮花纹的,随时有丁当做响的清越的音节,彼此响扣的。似乎是这个城市里,能够随处可见的女孩子。
我从没见过暖暖你这样的女孩子,似乎是枫这样说过,也许,暖暖还记得他说话时忧郁的眼神,那不安的情绪是慢慢地荡漾开来的,带着几分不确定。是啊,可是暖暖有什么不一样呢,她也有羞涩的笑容和开满艳丽花朵的裙子,转圈时就可以飘飘荡荡舞蹈的漂亮裙子,散开来,散开来。
枫走后,好像就再也没有人这般说了,枫,枫在哪里,暖暖使劲透过宽阔的落地玻璃窗向外专心张望,但是,怎样的高度都是无法超越大洋的吧,他在那一端,她在这一端,看不过去的距离,彼岸的彼岸,花开得正艳,雨雪不袭,也许,谁知道呢。
他不留下什么,走的时候给他唱的《飞鸟和鱼》,他也只是微笑,不说话,眼睛里依然雾气弥漫的,迷离的。暖暖说我们再见吧,头转过去的时候心里有茫然的感觉,再见,可是,再见是什么时候呢,只怕,已是遥遥无期。大概是记得最早的时候的,相识,他穿雪白的衬衫,干干净净的样子,笑起来有很好看的轮廓,她也是素白的连衣裙,再清爽不过的女孩子。
那时候是站在音像店的狭窄的过道里,挡住了彼此的路,于是就认识了,后来发现都是过来买那张有一首叫《飞鸟和鱼》的歌的CD,老板打开试音时便能够听见齐豫清越的声音,仿佛是浮在空气中的,从远处飘渺而来,她在说着的是一个飞鸟和鱼的故事,一个让人忧伤起来的故事。
我是鱼,你是飞鸟,无论怎样的,都是绝望的,所有的所有的,只是在说着的,是关于宿命的,一个永恒。
麦当劳,那个有着鲜艳的红色和白色的,总是飘荡着甜品的奶油香气的地方,孩子的嬉笑打闹声似乎总是不绝于耳。是醒目的地方,而在暖暖心里也是醒目。在那里,她变法术一般从身后拿出小小的蛋糕,为枫庆祝他十九岁的生日,尽管那只蛋糕小得只能插下一根蜡烛,他依然笑逐颜开,是那样惊喜的笑容。从未有人记得我的生日,我不曾有过与人共同庆祝生日的经历,他说,眼睛里有湿润的雾气,这是第一次。
是开始,她说,现在,以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为你庆祝。
是去年的事,可是在她心里,好像是过去了,沧桑顿改,太久远又太久远,让她在某些时刻无法喘息,不能回忆。
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那些路,她重复着一遍遍走过去,走过去……在这个城市的天空下,感觉到曾经共同存在的气息,不间断的痕迹。似乎是无处不在。
在别人的眼里,两个人应该是不和谐的,枫,有着明朗笑容的男孩子,而暖暖却是带着南方女孩惯常忧柔的,只有在暖暖面前,枫才会忧愁地连眉毛都皱了起来:暖暖,暖暖,你是太不开心的孩子呢,告诉我,怎样你才能够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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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希希:飞鸟和鱼(2)
暖暖总是不答话,正如总是默默地给枫买来早饭,买来饮料。暖暖是话不多的女孩子,连看着枫的眼神里都是清澈里隐约一抹抑郁,挥之不去。两人共同回家的路途抑或是午休时间的散步,总是不多话,只是不停地走啊走,仿佛那道路是没有尽头的,只是无休止地蔓延,蔓延……
圣诞节的下午,枫送来的大大的盒子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有着鲜艳的包装纸,大块的红和大块的橙热烈地交织在一起。盒子里是奶黄色漂亮的小熊,亮晶晶的眼睛,憨态可掬。暖暖的是深蓝色的有金色花纹包装下的一只玻璃瓶,五颜六色的幸运星,满当当地挤满了透明的瓶子。枫笑得一脸灿烂,暖暖,是用足心思的礼物呢。暖暖亦难得地露出明亮的笑容,有漂亮玩具的女孩,应是被宠溺着的吧!暖暖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或许。
但是,暖暖那有墨绿色的安静的日记本里的名字,不是枫呵。
那个叫做晟的男孩。
记得刚开始看见他的样子,笑容干净,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充满好奇。他是没有太多想法的男孩子,打球的动作利落而漂亮,是暖暖所喜欢的。她为他唱过一首歌,买过一盒巧克力,写过一本日记,思恋过,三年。她一直都记挂着的,是他。
即使在她身边的不是他,她悉心照顾的人,不是他。
可是她心里的人,是他。
暖暖,你告诉我,晟,他是谁?
暖暖仰头看着枫,他明朗的面容充满焦虑和急切,我从你好友口中听见这个名字,无意间的。
是……我……爱过的人,曾经的。
暖暖缓缓地答他,她撒了谎,因为不想伤他太深。
那么,你现在……
我不知道,暖暖低声地说,可是我答应你,我会忘记他。
我等你。枫笑了一下,我永远会等你,不管需要多久的时间。
应该是花费了很多力气来学着遗忘的,因为一个承诺。
是很辛苦的路程,她慢慢走到他面前,想着那些共同的过往而一点点把心用他来填补,这时期是如此缓慢,然而终于是让小小的种子生长,发芽,开花。她等待结果,应是他也期望的吧。
她在某条道路上看见晟,手里牵着一个女孩,浅眉细目,笑容却是放肆而嚣张。心里没有预想的难过,只是一些遗憾,为他身边的人。转身离开的瞬间,他叫出她的名字,微笑,嗨,你也在这里吗。曾经百转千回设想的遇见,居然也只有这么一句简单的问候。
现在,她可以带着完满的笑意,到他面前去。
枫,枫,你还在那里等着我吗?
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先打来了电话。
什么?她屏息听着,有些不安和紧张。
出来再说吧。他说。
他的脸依旧有清晰的轮廓,无数的梧桐叶在他身边纷飞,不停地打着转,有些冷,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运动鞋,暖暖,我要走了。
走了?
是,澳洲。我妈为我办妥了一切手续,安排我过去上学。下周的飞机。
你……
暖暖,对不起,我想我终于是没有能够实现我的诺言,我无法一直等待着你,不知道你终于会爱谁,这是赌博,我害怕沦陷,所以我逃开了,我,不敢赌,我输不起。
对不起。
那个诺言,我是注定要欠着你的了,今生,今世。
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终于是消失在风中了,暖暖一直愣在原地,刹那的恍惚,不能明白刚才的一切,究竟是否真实。
是梦吧,她喃喃自语着。
也许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一切就都好了。
对自己这样说。
他真的走了吗。
她站在机场的大厅里,看见银白色的机翼掠过天空的痕迹,有优美的弧度。枫,枫。
请你一定要回来的呵。
因为,我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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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希希:飞鸟和鱼(3)
等你。
一直,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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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晓彤:毁(1)
某日,在街上偶遇多啦A梦,从他的口袋里拿出紫霞仙子的月光宝盒,于是乎,我回到了那年。
就是在那种屁还不懂的年纪,我家发生了点事,其实是大事。那天,我在窗台旁看着窗外的小狗在撒野,看得兴奋时,爸爸冷不丁冒了出来,还好没批评我干正事,当时这些事都属于坏孩子干的,好孩子应该去做作业的,正庆幸时,爸爸破天荒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大把巧克力,还居然是给我的。我战战兢兢地吃着巧克力,还不时看一眼爸爸,想,要发飙也要等我吃玩再发。我食量跟猪一样,吃完后,看着像从外星来的爸爸,一脸的不解,盯着看了一会后,果不其然,爸爸有事要说,他笑得很灿烂,说,你亲爱的妈妈怀孕了。我当时就楞住了,妈妈怀孕了关我什么事啊。怀孕就怀孕了喽。爸爸知道我这屁孩真的什么都不懂,就笑着解释道,就是说,你会有个小弟弟了。天啊,真的关我的事了,我第一反应是,好了以后的巧克力要平分了。天啊。我还小,但我还是知道什么叫难受的。爸爸说,给你吃巧克力是要让你的嘴巴甜一点,等会妈妈回来了,你要跟你妈妈说:爸爸和我都爱美丽善良的妈妈和未来的弟弟。知道吗?爸爸的眼睛瞪的和玩具小熊的眼睛一样大。于是我答应了喽,谁叫我是小孩啊。其实我才不欢迎小弟弟呢。可是那天我还是说了,看妈妈笑的很开心的样子,不知道我的脸是怎么个难看样。
还好,至少我还吃了很多巧克力,所以弟弟还是好的。心情好了些。只是我不知道,以后还可以因为弟弟吃这么多巧克力吗?好了,心情又坏回来了。
第二天,我就知道妈妈再有个小宝宝是不好的了,第二天,我就拉肚子了,看吧就知道弟弟不好,还没出生就让我生病了。可爸爸却不这么的认为,越发地对妈妈好了,都不管我了。对着我的小金鱼,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我以后找个我孩子的爸爸一定要对他的孩子好。金鱼眨巴着它的大眼睛,似乎同意我的话,然后继续吃它的食物。
我不要弟弟!
一个月后,我的话居然灵验了。怎么就让它灵验了!
事情变得很快,比老师的新衣服变得还快。不记得是哪天了,爸爸气冲冲地回来,也没有给妈妈带柠檬。看到在沙发上休息的妈妈,一把把妈妈揪了进去。我楞住了,到底是怎么了?我看着客厅里的金鱼,金鱼也大着眼睛,不告诉我。
妈妈被打了,我听到卧室里生硬的一声耳光声,接着是些含糊不清的骂声,我退到角落里,什么也不知道了。接着,陆续传来杯子破碎的声音,花瓶死掉的声音,我怕极了。终于,我哭了出来,像用指甲在玻璃上划过般的感觉,不知道,妈妈哭了没有。金鱼陪着我难受。过了很久,很久,很久,我哭到都没力气,没眼泪了。卧室的声音终于,终于没有了。只听到妈妈小声的哭泣。让我觉得很难受。
妈妈你出来吧。
啪,房门真的开了,我看到一个头发散乱的女的,那个人是我妈妈,我向妈妈扑了过去,妈妈也踉踉跄跄的向我走来,嘴里还含糊着说些什么。我们抱在了一起,我哭光的眼泪,又止不住的从眼睛里逃了出来。妈妈身体里面的弟弟,你在干什么?
迷糊着看到爸爸厌恶的眼神。
摔门而去。
那一晚,妈妈和我睡,那个叫爸爸的人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那一夜,我以为我睡着了,却依稀记得夜半有女人犀利的哭声,刺得我的心难受。
金鱼,你也哭了吗?不然你的身旁为什么也有那么多水?
后来的日子,理所当然的不好,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去上幼儿园,只是看到我喜欢的男生,再也不想对着他笑的没心没肺了,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回到家,妈妈还和以前一样的做饭,洗碗,似乎什么都没变,可是......
我不止一次的看到,入夜后,妈妈对着张纸在小声的哭。哭了很久后,又把它藏了起来。那张纸,我后来知道,是那个坏男人和我妈妈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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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晓彤:毁(2)
其实我还是想回到从前的,我不止一次的对小金鱼说,似乎这样爸爸就可以知道。我还是想回到从前的!想看到爸爸开心的样子,看到妈妈幸福地吃着爸爸带来的水果,看到妈妈不干活的样子,看到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样子。即使以后会多个弟弟,那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回不去了。小金鱼,你也想爸爸回来是吗?因为那样,你就可以吃鱼食了,我知道你现在吃米粒很不好受的。爸爸,你回来吧。我还是叫你爸爸。
爸爸真的回来了。
那天,我正对着小金鱼发呆,爸爸还是和那一次一样,冲了进来,翻着箱子,我和妈妈和小金鱼都看着爸爸,什么也说不出来。爸爸似乎在找什么。"在卧室里,床边的第二个抽屉。"妈妈说到。
爸爸瞥了妈妈一眼,推开我,进了卧室,出来时,拿着几本红色的本子,手里还有妈妈每天拿的那张纸,那张纸已经不成样子了。我看到爸爸的眼神很凶,接着,听到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我和妈妈前面的那片天空,似乎被生硬地拉开了一个口子。为什么要这样!
爸爸又甩门走了,走的似乎很潇洒,但在我看来,他是爬出去的!妈妈在那个人身后追着,我知道妈妈是想要他回来的。我也是,虽然我不想承认了,肚子里的弟弟也是,小金鱼也是。突然,我看到妈妈倒了,很痛的样子,前面的人还是头也不回的走着。我跑到妈妈的身边,呆了,妈妈裙子下面全是红色的血,像小金鱼的尾鳍一般大的向两旁散开来。妈妈还是向前面的人看着,表情狰狞。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恨。
隔壁的伯伯把妈妈送进了医院,那天,我知道了,在不成家的家里,只有我和妈妈和小金鱼了,我的弟弟没了。可是,我想要多个人陪,都怪我当初的想法!
后来的那几天,金鱼死了,我和妈妈的心也不见了,小金鱼最终还是没有陪我们走到最后,它还是吃惯了爸爸买的鱼食。这个家也是习惯了。都没了。
多啦A梦从我手里抢过月光宝盒,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现实,我还活着,我还要走下去!带着我的痛,带着不可思议的经历。我还是没有发现,为什么这个家,没了?
多啦A梦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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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岩龙:二四八六二(1)
小越哥哥小越哥哥我亲爱的小越哥哥,你还记得吗?还记得我吗?
小越哥哥你想起来了吗?我是蝴蝶,你最疼爱的蝴蝶啊!你的小妹妹蝴蝶,那个整天无忧无虑地跟在你后面跑的蝴蝶,只知道坐在金黄色的麦垛上冲着夕阳冲着你傻笑的蝴蝶。
想起来了吗?我亲爱的小越哥哥。
小越哥哥我好想你呀!你瞧你都走这么久了也不回来看看我,你就不怕我再去三皮家偷石榴啊?哈,我开玩笑的。
对了,小越哥哥,那只小鸡怎么办呀?你还记得那只小鸡吗?就是你送我的那只呀!
那年春天,你捏着我的脸颊说:"蝴蝶啊,你看这只小鸡多像你呀!矮矮的,笨笨的,毛茸茸的一团,走起路来一摇一晃。"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冲着你傻笑。你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傻孩子,笑什么。哝,送给你好了,等它长大了你再给我。你可要给我好好对它啊,如果你把它养死了小心我打你屁股!"你笑着挥舞着拳头的样子像一只可爱的小狮子。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吧?
现在那只小鸡已经长大了啊,你知道么小越哥哥?怎么办啊怎么办小越哥哥?它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大公鸡了呢?好像昨天它还是只毛茸茸的小鸡呢,可是现在已经开始雄赳赳气昂昂地抖动彩色的羽毛向我示威了。
小越哥哥,它还能变回你送我的时候那么小那么可爱那么笨笨的像我一样吗?它长大了的样子好可怕啊,鲜红的鸡冠,犀利的眼神,尖锐的喙。它整天咯咯咯地乱跑,再也不乖再也不听我的话了。昨天它还狠狠地啄了我的右手心一下呢,好疼啊小越哥哥,好疼啊。我都哭了。
小越哥哥你快点回来呀,回来教训它,就像当年教训那些欺负我的坏孩子一样。
小越哥哥小越哥哥小越哥哥,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小越哥哥你听到了吗?小越哥哥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小越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小越哥哥难道你不要蝴蝶了吗?你已经把蝴蝶忘了吗?
昔日伊人耳边话,已和潮声向东流。
小越哥哥,我难受。
时至今日,我对童年的回忆仍仅限于和小越哥哥一起生活在乡下的那几年时光。
那时候我就是一个笨笨的、见什么都只会傻笑的小女孩。对小女孩来说,小越哥哥就是那个永远都会拉着她的手在前面走着,时不时停下来冲她回眸一笑的人。
我就这样抓着小越哥哥的手跟在他后面在一块又一块绿油的麦田里走来走去,清晨到黄昏。我永远都不担心自己会迷路会回不了家,好像小越哥哥的背影就是我生命中唯一正确的方向,跟着它走就一定不会迷路就一定会找到家。或者,小越哥哥的背影就是我臆想中的家吧。
那个时候,我一伸出手就可以够到小越哥哥温暖干燥的手,让它拉着,在一片片麦田进进出出。
小越哥哥的手以及背影指引着我童年所有的小小的幸福。
我就这样被我的小越哥哥拉着手,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过了多少块绿油的麦田走过了多少个夏天的黄昏走过了多少微笑多少小幸福,走过我的童年的全部记忆。
小越哥哥有着清秀的面庞和温暖的笑容,我喜欢以一种女人的幸福的角度仰望这样的面庞这样的笑容。小越哥哥的笑容和他拉着我的温暖的手一样,它们都让我,让一个傻孩子感到安全。好像只要小越哥哥拉着我的手,然后冲我微笑,全世界多少个世纪的幸福就立刻淹没了我。好像小越哥哥温暖的手和微笑永远都在。好像我永远都不会失去这种简单而美妙的、只有女人才体味得到的幸福。
这样的一幅画面经常在我的回忆之中温柔地淡入淡出:我和小越哥哥站在一大片麦田里面。乌鸦群呼啦啦飞过头顶的天空。小越哥哥背对着太阳面对着我露出温暖的笑容。无数阳光贴着小越哥哥的身体撒在麦田里,它们把小越哥哥的轮廓在麦田里勾勒包裹成一道瘦长的影子。我沉溺于阳光沉溺于小麦的香味沉溺于深深的暗影沉溺于小越哥哥阳光破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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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岩龙:二四八六二(2)
多想这样的画面不要消失啊,多想。
可是,我听任时光哗啦啦地流走没有任何办法,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同样无济于事。
为什么挽留永远都是无济于事的?
小越哥哥,你还记得那个教堂吧?记得吧?
那个夏天,你第一次带我去那个教堂。我们走了好远的路啊,一直往南走,一直走。最后我实在走不动了,就看见你在前面蹲了下来,回头冲我微笑。小越哥哥,你不知道你的笑容是多么的好看啊!
你说:"傻孩子,来啊。"
小越哥哥,你知道吗?那天我趴在你瘦瘦的但让我感觉很坚强的背上,你弓着腰,扭头冲我露出明亮的笑容。微微上扬的眉角,勾起了一条优美曲线的薄薄的唇,整齐洁白的牙齿。多好看啊!当时我就在心里感慨是不是所有男孩子的笑容都是如此迷人的呢?我马上又想,即使如此,我也只喜欢小越哥哥一个人的笑容。
现在想来,这就叫情有独钟吧?我亲爱的小越哥哥。
我看着你迷人的笑容,自己又傻笑起来。你用脑袋向后碰了碰我的脸说:"傻孩子,笑什么?"我不语,微笑着把脸埋进你松松软软的黑发之中,丁香花开的香味一下子淹没了我。
你淡淡一笑,然后背负着一个女人童年时候所有关于爱情或无关于爱情的幸福,在夕阳余晖之中向着教堂小心地走去。
那真是个又大又漂亮的哥特式教堂啊!整齐地堆砌起来的黄色的巨大方砖,点缀在方砖上的彩色的琉璃窗户,攀爬纠缠于方砖与窗户之间的绿色藤蔓植物。
之前我怎么就没有发现乡下还有这样漂亮的地方呢?我怪你这时候才带我来教堂玩,嘟着嘴坐在教堂外的长椅上生气。你拍拍我的脑袋说:"来呀,蝴蝶。"然后我就跟着你往教堂里面跑。我们跑过正在闭目祈祷或者唱圣歌的老人,跑过传教讲经的牧师,跑过讨饭的乞丐,一直跑到教堂的后院。
小越哥哥,我记得你找了好久才从后院角落的一间小木屋里找到了那些只有虔诚的基督教徒才可以穿的白色的圣衣。那些衣服好大啊,把我都装进去了。你为我穿好之后,一边自己穿另一件衣服一边看着我笑,说:"蝴蝶,你现在的样子好像一只肥胖的鸭子啊!"于是我再次噘起了嘴,撩起又长又宽的袖子,提着衣服的下角转过身不理你。
小越哥哥你穿衣服真快呀。你说:"蝴蝶,看,怎么样?"我回头,看到你就像是站在一堆雪白的绸缎之中,衣服搭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多像一个天使啊!我心想,我的小越哥哥多像一个天使啊!他扑打扑打洁白丰满的翅膀,我就幸福得要死。
"才不好看呢,像一只胖乌龟。"我看着你,嘟着嘴说。你想了一会儿,说:"蝴蝶,我带你去个地方。"于是我们就再次跑了起来。
风吹起头发,吹进脖子里面,洁白的圣衣鼓胀了起来。我们奔跑在一条昏暗的窄窄的青石板小路上,感觉仿佛要飞起来。
我们终于在一面很高的暗红色的砖墙前停了下来,你指着高处的墙说:"蝴蝶,你看。"我抬头,看到墙上你手指的地方挂着一个估计有两米多高一米多宽的巨大的金属十字架。落日的余晖照耀着它发出金黄色的光芒,庄严而神圣,令人肃然起敬而又感到慈祥。十字架上钉着一个赤身裸体的长发男人。我掂着脚尖用手指着那巨大的十字架问你:"小越哥哥,那个人是谁呀?他怎么在那上面啊?他怎么不穿衣服呀?"你转过头来说:"那是耶稣,他用自己的血来洗赎世人的罪恶。"
"哦--"我长长地应了一声。
"我们来许愿吧,蝴蝶。如果许的愿被上帝听到的话,就会实现的。"
"好啊好啊。"
昏黄的青石板小巷中,一面古老而慈爱的许愿墙前。两个天真懵懂的孩子穿着宽大的白色圣衣,双目微闭,一脸虔诚地伏在金黄色的巨大十字架下面,双手合十然后交叉地握着放在胸前。
闭好眼睛之后我又偷偷地睁开眼看了一下表情无比认真的小越哥哥,然后再次闭目,低头,许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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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岩龙:二四八六二(3)
"让我和我亲爱的小越哥哥永远在一起吧。"
"许完了吗?"
"嗯。"
"说'阿门'了吗?"
"嗯?"
"说'阿门'。"
"阿门?"
"嗯。"
"阿门。"
"阿门。"
阿门。
"蝴蝶。"
"嗯?"
"其实,你穿这衣服真好看,像穿着雪白婚纱的漂亮的小新娘,像一只安静的永不离开的蝴蝶。"
小越哥哥,我当时有多开心啊,开心到都忘记了问你你所说的"永不离开的蝴蝶"是什么意思?嗯?
小越哥哥你知道么?那天,一个女孩子把她今生今世全部的幸福亲手交给了你。全部的。义无反顾地。义无反顾。
小越哥哥你还记得吧?后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发现了我们,我们脱下圣衣转身就跑,他吹着胡子气呼呼地在后面追赶我们。
小越哥哥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两个人的手心都在出汗。我们一直跑一直跑。一瞬间,我有一种错觉,以为小越哥哥会永远这样拉着我的手不放开。
我们跑过昏暗的青石板小巷,跑过流淌的小溪,跑过嫩嫩的草地,跑过收割的农民和安睡的猫头鹰。两个孩子究竟跑了多久啊,最后终于一起躺倒在了一片被夕阳染成了红色的麦田里。
我们手拉着手望着头上暗红涌动的天空不说话。我们大口地喘气,然后放肆地笑起来。笑声带着幸福的温度伴随着一阵阵麦浪四散开去。风一吹,就海角天涯。
海角天涯。
那个夏天啊,小越哥哥,那个夏天。
当我再次回忆起那个夏天我们的笑声伴随着一阵阵麦浪海角天涯;回忆起你说,"蝴蝶,你穿这衣服真好看,像一只安静的永不离开的蝴蝶";回忆起我们一起伏在黄昏中的那金光闪闪的十字架下虔诚地许愿;回忆起你说,"来呀,傻孩子";回忆起我们站在一片绿油的麦田里面,头顶一群乌鸦呼啦啦地一飞而过,你背对着太阳面对着我微笑;回忆起阳光在麦田里映出你深深的暗影。我抬头,看到你身后破碎的阳光,你低头,我看到你阳光破碎的笑容。
多好啊!
可是,可是我亲爱的小越哥哥你现在在哪儿啊?在哪儿在哪儿到底在哪儿啊?小越哥哥你为什么不回来呢?你已经把蝴蝶忘了吗?你不要蝴蝶了吗?小越哥哥你去哪儿了呀?我在每一片麦田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再也找不到了你孤独的足迹。
那年夏天,君未成名我未嫁。
小越哥哥,我多想那个夏天之后还是夏天。
可是,时光不再,物是人非。
小越哥哥,我现在好难过,难过到要死。
为什么要走。
不是说好永远在一起的吗?
小越哥哥,你还记得吗?还记得你的那只安静的永不离开的蝴蝶吗?会记得吗?会记很久吗?会一直记得吗?一直吗?
小越哥哥,那只傻傻的蝴蝶傻傻地在一片片的麦田里,在华丽的教堂外,在昏暗的青石板路上,在巨大的金光闪闪的十字架下,在暗红色的许愿墙前,在你的温柔的笑容后。等你,等你,等你。等过了多少遍季节交替多少个夏天多少次乌鸦仓惶南飞,可还是没有等到你。
亲爱的小越哥哥,我现在要走了。你的那只永不离开的蝴蝶现在要飞走了。她曾经等了很久很久,可你都没有回来过。
那一年,你走了。头也不回,走了很远。带着一个女人童年时候所有的幸福与爱情,再也没有回来过。
小越哥哥,你终于教会了那只整天只知道傻笑的蝴蝶该如何哭泣。
蝴蝶飞走了,无可奈何地。
她会在很远很远的以后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义无反顾,意犹未尽地想起你。因为曾经拥抱我的,是你海洋般的汹涌。
我们之间那么远,一千八百八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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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筱雅:春末的南方城市(1)
他抬起头来,一束刺眼的阳光立即照进他的眼睛里。就像是矿井里的探照灯,他想。他挑衅似的直视着太阳,但很快就屈服了。在这个甚至不到十秒的过程中,他的眼睛里出现了无限杂乱的色彩,像是一种新型的电脑病毒般在他眼前扭曲着,最后成为密密麻麻的,带着各种颜色的条纹。它们从高处落下,开始时速度缓慢,紧接着便如同暴雨一般急速落下,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的疼痛感。他赶紧把眼睛闭上。眼睛里迅速上升起一片粘稠的暗红色。
夏天还没有开始,这个湿润的南方城市就迫不及待地展开了炎热。这个北回归线以南的南方城市并没有明确的四季之分,春夏与秋冬之间的间隔,就如同老房子糊窗户的纸一样,轻轻一捅就破了。
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个城市根本就没有春天和秋天。这是一座极端的城市。它所拥有的只是酷暑和严冬。这两种极端的天气让他觉得,在这个城市里一下子集中了赤道和北极。人们渐渐淡化了对春天和秋天的认识。一年到头,整个城市都是绿的。只有当新生的嫩绿冒出枝头,或者落叶乔木开始脱落叶子的时候,人们才意识到,春天和秋天来了。
整个春天,他都在城市里不同的街道上游走。街道上打着各种各样的招牌与标语,“坚决打击毒品犯罪!”人行道上每隔百米,就有一个安全套自动贩售机,明码标价,一块钱一个。它们接受着这个城市的风吹雨打,身上的白色油漆陆续脱落,露出生锈的里层。每当看到它们的时候,他都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他时常怀疑,这里面的产品会不会因为长期无人问津而最终过了使用期限。
整个春天,他都在城市里穿梭。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者被他们穿过。他觉得应该下一场雨。自从结束了初春时短暂的,如同月经来潮般的淅沥雨期之后,这个靠近赤道的南方城市就再也没有见过一滴降雨。
这座南方城市不下雪。他的家乡离此地不远,那里是下雪的,时间到了三月,天气还很寒冷。这里的人们在三月就开始穿夏装,姑娘们早早地露出手臂和肩膀,白花花的一片,让他感觉很不适应。三月应该是下雪的。这是上一年持续的大雪即将终结的标志,接下来才是春天。三月的某一天里,他顶着风雪在她的学校外站了七个多小时。火车是凌晨到的。临走前,兄弟把自己的玉佩解下来挂在他的脖子上,神色有些凝重。他身上的钱全用了买车票,兄弟手里的钱也不够了,仅剩的一些钱只够他在车上买三餐。这是一场赌博。他不知道结果。会有结果吗?
他站在学校的门口,双手揣在怀里,背靠着大门。传达室里坐着值班的老人。老人几次探出身子来看他,眼神怪异。三月了,还是这么冷。他把手从怀里伸出来看时间。凌晨两点,时间还早。
睡意一阵一阵地袭来,如波浪一般此起彼伏。他不能睡着。中午的时候他应该睡足午觉的。他有些紧张,在床上辗转很久,依然无法入睡。他掀了被子,然后准备好了所有应该拿的画稿,到即将应聘的画室去。
他不能睡着。天气这么冷,如果睡着了,也许再也醒不过来。他还在等她。她来,他等着,她不来,他也等。雪还在下,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它们积得越来越厚了。他感觉,厚厚的积雪正一步步蔓延上升,也许很快就要将他淹没在它们深处。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往他的头顶上盖。一时间,他被淹没在这片孤寂的坟墓之中了。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没有灯。灯在哪儿?听说爱迪生故乡的人们为了纪念他,便在他逝世的纪念日里全城停电,让人们在黑暗中感谢他的贡献。触手可及的这一片,都是黑的,让人有一种茫然的恐惧感。他看见了,有那么一丁点的亮光。不是的,那是两个耀眼的光圈。它们那么小,但是却好像能划破整片黑暗。他松了一口气,快步走上前去。那是她的眼睛。她冲他笑了笑,一闪就不见了。黑暗又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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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筱雅:春末的南方城市(2)
彻骨的冷让他激灵了一下,睡意立刻减了不少。他转回身去看传达室,老头正坐在传达室的椅子上打瞌睡。他穿得厚厚的,脑袋上罩着一顶暖和的帽子,不像他,只穿着一件外套和单衣就坐车出来了,他没时间思考太多。至少在走之前应该看看天气预报,他想。他直觉地认为这座城市会温暖许多。三月的天气了,入春了,很少有城市还在下雪。他有好几次都想借故走进传达室里,在那里暖和一下。那里面一定有暖气。灯光是昏黄色的,勾勒出一道暖暖的光圈。传达室老头低着头微微地打着瞌睡,样子很满足。其实应该庆幸,从凌晨起他就一直一脸落拓地站在这儿,老头并没把他赶走。也许他看起来并不像坏人。头顶上的一盏灯间歇性地亮着,灯罩的周围氤氲出一层雾气。它的形状像个暖手瓶。
“看看路呀!眼睛长哪里的!”他抬起头,看到眼前站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横条衣服和过多的装饰品使她看起来既臃肿又繁琐,像个斑马。他没做声。她勃然大怒,竖起戴了两个耀眼戒指的手指着他,吼道:“什么人啊?踩了人家的脚也不会道一声歉的?”他这个时候才看见自己的脚还停留在妇女的高而细的皮鞋上。他忙不迭地道歉,妇女使劲白了他一眼,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她要是向自己吼出来倒也好了,像刚才那个妇女一样。她什么也不说,他在远方无法猜测她的表情。也许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一笑,就走开了。“我尊重他的选择。”兄弟说她是这么说的。那个时候他不在,兄弟裹着棉被,穿着小裤衩站在电话跟前,光着脚和她说了近一个小时。她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像是被训斥的女学生一样,只是“嗯、嗯”地回应着兄弟的话。最后,她说了一句:“我尊重他的选择。”
这句话他像是对谁说过。
四点了。空气里微微飘来热呼呼的香气,像是包子或者馒头。他想起去年春末的时候,他站在包子铺门前和朋友韩迟分手。韩迟,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个艺术家。他拥有着惊人的天赋,在画室里学习的时候,所有人都为韩迟的才华倾倒。可是他不画了。他成为了包子铺的老板。春末时下了一场连绵不绝的雨,石板路每天都传来黏嗒嗒的回音。青苔长出来了,踩得鞋子沿都是。韩迟没去送他,说走不开。他看见韩迟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面粉团上游走,感觉心慌。韩迟的表情很严肃,他说,你先得生活,才能艺术。艺术没有包子值钱。他的心猛然沉了一下,像是被谁剜了一条巨大的口子,血液哗哗地流淌。他捂着胸口,对韩迟说:“我尊重你的选择。”韩迟笑了,眼睛眯缝到一块儿去,他看见他眼角粘着一块焦黄的眼屎。韩迟沾满面粉的双手,像是染满了白色的油彩。
他该不该给她打个电话?兄弟说,他已经给她留言,无论如何请她等着他来。自从她挂了电话之后,她的手机一直都处于语音信箱的状态。雪厚厚地盖着,天亮不起来。他在衣服口袋里摸索着,摸到了一个打火机。他把背包从背上卸下,往深处摸索,找到了几根软而破的烟卷。他的心里噌地擦出了一道火光。他捏起一支烟,把烟含上,两只手挡在嘴前,以遮挡凛冽的风。她向他伸出手,说:“把烟给我。”
他把烟递给她:“怎么着,想尝试一下?”
“抽烟对你百害而无一益,”她把烟扔到地上踩灭了,说,“你何不把烟戒了?”
她管得真多。他想着,撇过头去背对着她,拇指擦动了火机的滑轮。亮起来了。即使没有灯,他也觉得这条街是被照亮了。她在火光的另一头有些责怪、哀怨地看着他。“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他冲她吼。她什么也没说,勉强地笑了笑,转身走了。那双明亮的眼睛一下子就被黑暗覆盖住了。风呼地吹起来,呜呜地叫着,把四周的电线也吹得呜呜直响。他向前跑了两步,叫她的名字。她一闪就不见了。烟和火机都从他的手里滑落下来。燃烧的烟头埋在了雪里,发出嗞的一声长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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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筱雅:春末的南方城市(3)
他不该吼叫着让她滚蛋。只有她能够静静地听他抱怨。遭到退稿时,他为了发泄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她什么也不说,安静地把一切重新收拾好。她恬静的表情能包容一切。他的房间总是杂乱无章。她走进来,轻盈地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不多久房间就会焕然一新。兄弟每次看到她,都点着头对他说,找女朋友就得找像她一样的。她把长头发在脑后绾起一个髻,用夹子夹起来。那个夹子是他在地摊上买的。她高兴地戴着它,一连兴奋了好几天。他叼着烟坐在桌子前画画,嘲笑地哼了一声。屋子里溢满了挂面的味道。她不会卧荷包蛋,所以总是先把蛋放在锅里炒一炒。整个房间里飘满了金黄的香味。他冲她吼:“出去出去,你害得我没办法画画了!”她把面盛起来,用碗盖上,冲他笑笑,转身走了。她的鞋子把阁楼木制的楼梯踩得吱吱作响。
她走了,又来了;来了,又走了。这次她的影子在黑暗中一闪,就被吞没了。
“会幸福吗?”他挑衅似的看着她,问道。
她说:“离开你这种人就会获得幸福。”
她的表情真坚定,像秋风一样锐利。他知道,其实她在撒谎。
他抬起手来看表,觉得视线很模糊。天微微发亮了。风里夹杂着菜刀与木板碰撞发出的嘭嘭声。离开家乡很长一段时间后,他给韩迟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满是嘈杂的声音,他听见案板嘭嘭作响。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交错着传入他的耳朵,像是回声一样。店里的小工去叫了很久,韩迟才来。他感觉韩迟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韩迟说,生意做得很好,现在已有许多家分店了。他很不识趣地问:“还画画吗?”韩迟沉默了。电话那头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不断传来叫韩迟的声音。韩迟说现在正忙着,改日再给他打,于是生硬地把电话掐断了。他看见韩迟手上的白色油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浑浊的油污。
“你不是苏燕的朋友吗?”
他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面熟的女孩。她看着他,很惊讶。她被他青紫的嘴唇吓了一跳。他想起来了,这是她的朋友。他看过他们俩照的照片。他为自己落拓的样子感觉有些羞耻。他冲眼前的女孩笑了一下,可是他觉得肌肉很僵硬。他快被冻僵了。
“你来找苏燕?她上个月就退学了,她父母把她送到国外去了。”
他想起来她临走前坚定的眼神。她说:“离开你这种人就会幸福。你不过是个逃避现实的胆小鬼。”
画室老板快快地翻着他画夹里的作品,一言不发。老板耸了耸肩,把画夹放到了桌子上。他拿了一只烟叼上,把烟盒递给他。软中华。他看了看,冲老板摇摇头,说:“我不抽烟。”
老板笑了笑,硕大的鼻子和眼睛挤成了一团。老板的手指短而粗,手掌厚实,和韩迟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区别甚远。据说这样的手指很能敛财。他数钱的时候,短粗的手指灵活得像个钢琴家。
“艺术家嘛,不都好抽点烟,喝点小酒什么的?”老板嘿嘿地笑着,他看见了他的深邃的咽喉和发黄的牙齿。“试试?”看他还是摇头,老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烟盒揣回了怀里。
他的眉眼令他想起了出版社的编辑。那个编辑前额油得发亮,仅剩的几根头发像是椰子表面散乱的绒毛。他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气冲他指指点点。他没再说什么,转身拿了画稿走出去。编辑在他身后一拍桌子站起来,冲他吼道:“别以为自己了不起!我告诉你,就你的画,还有你这态度,无论到哪家出版社都是碰壁!”说到这儿,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继续道,“你只要按照我的意思改一改,不该画的不画,我就能把你打造成为一流的画家……”
他回过头,冲编辑笑了笑,随手将画稿扔进了办公室里的垃圾箱。
“年轻人,说实话,你的技术很好……”画室老板夹着烟的手翻动着他的画稿,他看见烟灰纷纷扬扬地落在画稿里女主人公的脸上,像是肮脏的泪痕。老板点点头,接着说道,“你要是能把内容改改,就像日本画那样,会很有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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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筱雅:春末的南方城市(4)
修改。还是修改。从开始画画,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个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了。他们不能忍受如此直接地面对画中赤裸的世界,所以就必须修改。除此,他别无选择。
“您的意思是,让我去抄别人的风格?”
老板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但依然保持着冷静:“说抄多难听,就像哪本书说的,这叫‘中国菜日本做法’。再说了,我的目的就是盈利,我考虑的是读者,不是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管不着。可是,读者就是上帝。如果你不能这么做,那么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算一算时间,有多少天没下过雨了?他不知道。走在街上,他感觉到一种泥土龟裂般的干燥,皮肤被炙烤得快要开裂了。雨总是来得太迟。就像他幡然醒悟,回过头来找她的时候,却发现时间太迟了。
艺术,艺术算什么。三个大老粗一样的男人脱光了膀子,各自举着一块砖头,都自称是行为艺术。它就和街边散发的传单一样不值钱。人们接过它们,草草看一眼,接着把它们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
“她还回来吗?”他问她的朋友。
朋友同情地看他一眼,摇摇头。
雪停了。该下一场雨了。
他在她所在的这座南方城市住了下来,租一间灰暗的房子,房东是个皱缩得如同核桃的老太太。老人每天帮他打扫房间,像她在时收拾得一样整齐。从早到晚他都窝在房间里画画。玻璃被窗帘遮得严实,让他分不清昼夜。只有老人把面端进来时,他才知道时间。老人每天给他煮面,默默地看着他吃。她总是给他盛满满的一碗,粗细不齐的手擀面上总卧着一个光滑的荷包蛋。
炒鸡蛋比荷包蛋好吃,他边吃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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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焕文:一场倾诉(1)
她与我见面是在电影院。人极少,便一起坐在中间的两个位子上。
她说之所以选在此时的这部电影里,是因为这部电影闷人且安静,适合交谈。至今我竟然记不起那部电影里面的任何一句对白,甚至不知道它究竟要讲的故事是什么,虽然我尽量在看。但什么也记不住。
她说,我随着年龄的增长,再也不敢轻易地动感情了,越老越小心翼翼,惴惴不安。自己像一个盒子,越来越封闭和警戒,无法轻易开启。再久一点,恐怕连开锁的钥匙都找不到了。
我说,我也会这样,少年时像朵绽放的红莲,对周围人好,视之为朋友,付出自己的感情。然后亲眼看着绝大多数一个一个虚伪、欺骗、从未视自己为朋友、从未付出真的感情,便毫不犹豫地将之从心里剔除,并觉得恶心与自责。剩下的少数,还会被时间冲走大半。最后,只剩下那几个了。终究也只是会消失,不留痕迹。
她说,给别人的钥匙被一个个地丢弃,自己发觉时手里已经所剩无几,仔细地藏着,不敢再交给别人。慢慢地自己都忘了那剩下的钥匙被藏在了那里。感情一定是脆弱的,经不起欺骗。渐渐的,一部分人会清醒,对自己的感情把持的牢固而有分寸。那么他们,同时也丧失了信心与热情。这是避免遭受痛苦的代价。世上没有完满的感情和内心。
我说,你是否还爱你的朋友?
她说,爱。为什么不爱?宿命关于朋友的造化,太过珍贵,他们应当是感情的接纳者与付出者。有人在后半生甚至大半生,甚至一生没有朋友,一生不作别人的朋友。这简直难以置信,他们的感情世界中什么也没有。生本来就什么也不是,他们的虚空都还没有颜色,想想那是何等的可怕。
她打开一听在门口超市买的可乐,问我要不要喝,我说不要。她仰头自己喝了起来。这个坚硬却棱角分明的女子,我第一眼相见便知道她不可避免地要受许多挫折与痛苦。头发已经留了很长,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眼神透明而深邃,常常换戴各种廉价的玉石项链。喝饮料的时候,样子仍然像个小学生。每次丢手机,都急忙上网把我的号码再问要一遍。
她停下,喘了几口气,说,这片子我每次看都要睡着,除非与人说话,说许多的话。
我说,你如何分辨朋友?
她说,原来靠的是时间。现在渐渐有了某种感觉,能够识别与发现朋友才会具有的默契与气息,很快便可断定出来,透过假象,一针见血。不需要每天的维持与支撑,彼此从来不会真正忘记。一旦有怎样的事情出现,马上联想起那个人的面孔、气息、话语、动作。只凭感觉与默契便可以想起,没有企图没有目的,仿佛是自然的事情。她说完又问我,你害怕他们最终的消失吗?
我说,原来怕,现在一点都不怕。原来不懂,怕他们死亡、离开。自己承担悲伤与痛苦。后来知道,人人都会那样,如果惧怕这些,干脆坐地等死断绝一切行动,没有付出与回报,自身完满,岂不很好?实际上那却是绝不可能的。人会随着不断清醒而对感情把持的有分寸,同时丧失信心与热情,但是如果因为害怕消失而停止一切,那么感情、分寸、信心与热情便全部一起消失,没有任何意义了。这样的消失,更为可怕且令人苍白。
她说,你也在慢慢关闭自己,害怕受到伤害。
我说,我不会不动感情,却也是再也不敢轻易动感情了。
之后一起看了会儿电影,终于还是睡着了。
我醒的时候,她还在睡着,片子看样子是快完了。我摇醒她。荧幕开始放一串串英文名单,想起片尾曲。
我问她是否要我送她回家。
她说好,然后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16:33。说她还要我陪她去音像店取订购的碟。
我说没问题。
电影院的灯光突然亮起,漆黑瞬间变白。我们什么也没看进去。
灯亮了,散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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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焕文:一场倾诉(2)
仅仅完成了一场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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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兮:水样的貘杀了年华(1)
传说有一种叫貘的动物,以梦为食。
我常常想,梦不过是大脑兴奋过度的遗物,怎么能用来吃呢?但最后我不得不承认,梦是被什么给吃了,因为我总是会记住噩梦,而那些美梦怎么也记不起。
或许在我的身体真的有个貘。
三岁的时候,家里人不问我,我就搬一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天,偶尔会和貘说上话,但每次都不超过三句,而且都是同一话题。
第一句,他说:“要忘记我。”
第二句,我说:“为什么?”
第三句,他说:“不知道。”
然后,我就继续仰望院里的一方蓝蓝的天空。
十二岁仲夏,夜。我急切渴望着空调的催眠,却只能可怜地贴着电扇入睡,其实根本就睡不着,只能说是貘的肚子饿极了,无奈,我只好给他准备食物。
我看见貘站在黑漆漆的的世界里,空洞地看着我……
柔和的,似乎充满许多诱惑的光斑在我身边闪烁,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身处闹市。
我停留在灯火里,从身边经过的人都变作熟悉的面孔,但他们却当我是陌路人般,擦肩而过,我没有难过,反倒很欣慰,好像感谢他们将我遗忘,上扬的嘴角,轻蔑的一笑,走向那人……远离了那片光与暗融合的地方……
接着,渗有月光的天花板微笑着欢迎我,它提醒刚刚那一切,不过是场梦。
窗外,仍是深夜,灯红酒绿遗忘了时空的规律,有些昏暗的天空依旧记不住明月的光辉,混乱的脑海中依稀想起某个人的话,“被人遗忘是很痛苦的。”我倒很想那样。
懒散地拧开水龙头,涌动着的流水映射着窗外花花绿绿的光影,刚一抓住,摊开手却又是黑暗,直到清水从盆中溢出,我将头深深地埋进去,“难道说记住的就一定是快乐吗?”水的冰凉使我想起那句话后的疑问。或许正因为遗忘才会完美,记住的却往往是自己不愿想起的……
“夜色很美,不是吗?”望向窗外,擦拭着浸湿的头发,自言自语着。纵使一切都被遗忘或记住,浮华依旧,美梦依旧……
恶梦就更不会少……因为我没有忘记一个叫做貘的家伙。
初一开学,报到后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蔷薇花开,花朵原来是雪白色的,接着蔷薇干枯瘦弱的藤蔓渐渐伸向我,长刺穿透我的肌肤,抽我的血,蔷薇渐渐变红,当它红透时,我已被藤蔓紧紧地缠住,像是蚕一样,有了一个绿色的茧。
梦醒后,我就开始怨恨貘,他没有把这个梦吃掉,害得我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
不过我突然想起,报到后的那天中午,我看了圣斗士,阿瞬正好在闯双鱼座那一关,到最后,一朵雪白的玫瑰插在瞬的胸前,随着那朵玫瑰变红,瞬的血液也被它吸干……这么说来那朵玫瑰是比我梦里的蔷薇厉害,前者不过是一朵,后者则是一群。
“你再让我做这样的梦,我就天天喝咖啡,玩失眠。”对着镜子,我自言自语起来,这是和貘对话的途径之一。
“别忘了,你是个床奴,不睡觉比登天还难。”我能感受到他洋洋得意的奸诈样。
他是我作的孽,对于我从小封闭自己的报应。
“喂,说正经的,你想不想有个美梦?”
“不要,你那么变态。”
“你不也很变态吗,想当男孩。”
“那叫永不可实现的愿望。”我一边擦脸一边搪塞,他不再多说什么。
若说我这一生有什么后悔的事,那恐怕就是后悔自己不是个男孩。
初中,正值青春叛逆期,貘开始捣鬼,他似乎让我以为自己是女孩的事实不过是个梦,借用还没发育完全的身体,外表看来,我就是个男孩。但我仍疑惑,他真的会让我有个好梦吗?
开学那天,为了表明我不是人格分裂,在学籍表的性别一栏我慎重地填下一个“女”字,当时,班主任对着我上下看了看,过了半个小时才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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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兮:水样的貘杀了年华(2)
回到班里,我的座位已被一个有着鸡蛋壳头型的女生给占了。我忽然想我是投错胎的,应该是个男孩而不是个女孩,这样我就会对这种行为漠视掉而不是冷冷地叫她让位。
“你占我的位子了。”
她笑了笑,白白的脸上有两个小酒窝,淡红色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她对我说了句:“你好,我叫蔚,蔚蓝的蔚。”
“很高兴认识你,但,你占我的位子了。”
“是吗?那,你叫什么……”
“去死……”
“‘去死’?你的名字好有趣,你姓‘去’吗?”她那双眼睛闪着疑惑,在我看来却像是恶搞胜利的象征。
瞬间,教室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后来……后来我和她成了年糕。
至于怎么和她成的年糕我也忘了,可能是因为那年她和我一样喜欢吃香草冰淇淋,虽然暑假时我还很喜欢吃薄荷味道的冰淇淋。
我们天天粘在一块站在厕所附近的花坛里说一些天马行空的话,弄得过往的学生觉得我们是偷窥狂。过了一年,我们又改上课传纸条,至于写些什么,连自己都不太清楚,反正也是不着南北的,可能有时我还会显摆显摆自己的画技,蔚总会给予一定的评价,有时传纸条的频数超过一个练习本的容量,帮忙传的同僚们会极不耐烦,我和她对这种情况是不以为然,但是最后居然搞得他们精神崩溃掉,写纸条咒我们将来一定是同性恋。
“同性恋就同性恋,管的着吗?”消息一转到蔚的耳朵里,她就噘起小嘴,愤愤地说着……那个年纪,连恋爱都不知道,更别说是什么同性恋了。
不过纸条计划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老班不知道怎么注意起我和蔚了,上课老喜欢叫我和她。课后,和我关系稍好些的男同学跟我打小报告,讲班里貌似有几个看我不顺眼的家伙要告我性格变态,和班里的某某搞不纯洁关系,老班正在查这个事,因为她一直相信她的直觉——我是个怪胎。
我喜欢怪胎这个词,因为那时,我在做“梦”。“梦”里,我是个处于青春叛逆期的男孩,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和老师打交道,说一些周遭人听不懂的奇怪话语,和一个我不是很讨厌的女孩尝尝初恋的感觉。
我“梦”里的身份就是怪胎。
“兮,你喜欢谁的歌?”
“你猜。”
这种对话已经算是最正常的了,当然,只在我“醒着”的时候,才会这么跟她说。
我有时会恢复原来的身份,做老老实实的小女孩,不过时间很短,一般都是在学校有活动的时候,我会穿上校服,一本正经坐在台下,偶尔和身旁的男同学开开玩笑,用个稍微学术性的词语,这种状况就叫做人格分裂。
当时,我只觉得是梦而已。
“我要是能在三十几岁死该有多好。”在初中寒假一个极冷的冬日里,我和蔚边闲逛边谈论死这个很正式的问题。
“放心,你死了我会给你订一个超豪华的骨灰盒。”
“我喜欢钻石的。”
“死!”我以这样一个字驳回她的请求,她仍旧笑了笑,继续闲逛,然后在一个卖冰糕的摊点,我们同时停住,奇怪为何这样冷的天还会有卖冰糕的,
“我想吃。”
“我也有点。”
此时,卖冰糕的大姐正在不住地打哈欠。
过了一会儿,彼此手里拿着一根奶油冰糕,一点一点地舔着,双唇都冻麻,她把自己的硬塞给我吃,她不停地哈气,接着,她傻笑起来。
“喂,傻笑什么的?”我举着两个冰糕,感觉像个傻子一样。
“你说,我们像不像情侣。”
“瞎说什么的,咱们走吧,我肚子疼。”
“废话!谁让你提议吃什么破冰糕!”
捂着疼的肚子,我们逃似的离开夜市,没能回首一望,看看身后会有些什么……
一路上,貘告诉我,我们两个就是在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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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兮:水样的貘杀了年华(3)
虽然我一再否认。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每逢阴雨连绵日,班里的“情圣”总要哼这首歌,说是纪念他可悲可叹的恋爱史,接着摆出一副极其受伤的表情,可真正受伤的人会是他吗?那些揣着自己的情书,脸红得像苹果一样的女生才真正受伤了。
“到底是情圣,歌声一流的好。”作为同学,偶尔我会称赞一下,他都会很兴奋,露出招牌式的笑容,不过因为是同班的关系,对于他的攻势早就免疫了。
“别摆架式了,你知道没有用的。”蔚补充道,然后不屑地吸着包装盒里仅存不多的酸奶,“情圣”只好不服地收回笑容,略带些稚嫩的脸上只留下悲伤,夹在中间的我感觉很尴尬。
“小蔚是吃醋了,但兮永远是属于集体的。”同位推了推眼镜帮忙打圆场。
蔚拽了拽我的衣袖示意我出去,但我比较懒,只想在位上发愣。
“你呀,知不知道盛夏的果子都是很苦的?”同位开始教育起卸下伪装的“情圣”。
“知道呀,剩下的当然就是不好吃的了。”他很无奈地点一下“情圣”的头,接着互开起玩笑。
蔚还是硬拉着我到了走廊,递给我一个蔷薇花的挂件,她告诉我明年学校墙角栽的蔷薇花就要开了,然后她便不高兴地进了教室。
其实我一直都讨厌蔷薇花,我不喜欢它的红,红得让人心生厌恶。
挂件下面有个小坠子,上面刻着“永恒的爱”。
我知道自己的脸和天气一样阴的恐怖……对于我们来讲这种誓言都很清楚,在这个时候男女之间产生的微妙感觉有时可能只是错觉,更何况是同性之间。
我不想再做梦了,因为这不是个美梦,我好害怕,害怕会受伤,害怕疼痛……我没有责怪貘因为我从内心里是想做个男孩的。
初三期末考完试,学校里,我们两个人举着冰淇淋贪婪地舔着。
“明天,你准备干什么?”
“你说,伍佰的歌好听吗?”
“是吗?我要去哈尔滨,那里有雪。”
“今天我吃的冰淇淋是薄荷味的。”
我们已经习惯这种东一句西一句的对话,看似没什么关联,但那时我们居然就能了解对方想说些什么。
“今天的冰淇淋老板给少了,一会记得找他算帐。”
“我喜欢你……”
那天,很热,只有我们两个疯子在操场上不要命地舔着不算便宜的冰淇淋。
“啥?你脑子进水了?”
她摇了摇头,原来的鸡蛋壳成了披肩的长发,略带有汗水的味道,还有浓浓的梧桐气味。
“你不懂。”
“对,我本来就不懂呀。”
我的确不懂,因为立刻我就尝到了她口中的薄荷气味。
我还记得那个吻,略带有薄荷的刺鼻,和紧张的喘息,“我喜欢你……”蔚身后的蔷薇一团一团地绽放。但我知道这不是爱情,真的不是。
“喂喂,别开那么没营养的玩笑,我们不是死党吗?”
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处理的,反正我看见了她的笑,笑得就像墙上的蔷薇,美丽,妖异,却开始枯萎。
“我真的很喜欢你,但我却觉得那不过是一种错觉……”她撩开耳边的发丝,正式地握住我的手,“最后一次了……”
我不懂她的最后一次指的什么,但她的手心满是汗水,冰淇淋早已化掉粘在衣服上,我也没了心情,本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掉,我不曾奢望她的告白,我知道貘安排的梦都会是噩梦,这一场也不例外,最后的结果也一定是分开。
“是呀,因为我是女的。”从口袋里掏出用那个挂件做成的发卡,红色的蔷薇,和她很配。
“对不起……”蔚不停地道歉,我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我什么都不懂却妄想有一场以自己为中心的恋爱。
泪痕在她的脸上过于明显,满口的甜蜜与冰凉还没有完全融合,我将颤抖的双唇轻轻地落在她的脸颊上,我知道她所想的,她希望自己的初吻是给一个自己不讨厌的人,给一个可以永远记住这个吻的人,她选择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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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兮:水样的貘杀了年华(4)
我哭了,我们都哭了,因为都知道这并不是爱情。
“记得明年还来这里看蔷薇。”
告别时也不知道是谁送的谁,谁拥抱了谁,谁记住了谁身上特有的气息,谁留恋谁眼眸中残存的夕阳,但她拒绝了我的回复,而我拒绝了微笑,我明白这一生或许只能听见这一次错位的告白,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突然后悔选择做梦,若一切都不曾发生,是不是就不需要忍受不知名的感情。说来说去,都是那个貘惹的祸。
晚上,“情圣”一伙人请酒喝,我跟去了,酒吧因为他们变得吵闹,我不喜欢这种气氛,自己点了杯伏特加,坐在角落里喝闷酒。
嗡嗡的,划拳叫嚷声活像是一群苍蝇在我身边绕啊绕,貘或许是看不下去了,奇怪的语调跟着那群嗡嗡不停地重复,“你为什么喝酒?”
“很好喝。”我一边灌一边皱眉,酒为什么好喝?因为它难喝。
“你骗人……”
对,我承认我在说谎,连我自己都不愿相信的谎,但我必须喝下它,那是药,治愈我幼稚的烈性苦药。
“你醉了……”
“哈,我醉了……醉了……”
我想我是喝不醉的,杯中盛的不过是感觉变态的伏特加,只不过现在我所尝到的已不再是伏特加,而是这个时代特有的虚假与做作,苦得要死,可我非喝不行,因为我到了该堕落的年纪,这便是洗礼的圣血。
“貘,帮个忙。”放下空空如也的酒杯,弹着同样空旷的酒瓶,他只有沉默,“让我觉得这只是个梦……”
“办不到。”他很干脆地拒绝了我,每当我继续问他,神经的麻木接踵而至,呵,我终是尝到了酒精的厉害。身体已被酒精控制,理性已被吃得差不多了,能剩下的就是还记得跟他“说话”,说白了就是自言自语。
那天喝醉后醒来,我居然没有头疼。
初三毕业那年,我开始留头发,留到和她分别时差不多长。
貘不再出现,因为我已好久都没有自言自语。
高一的寒假,我邀蔚出来,给她买了一束玫瑰花和一盒金帝的巧克力,但送给她时她却说她喜欢吃德芙的。
“我喜欢吃金帝的巧克力。”递给她时我对她讲。
情人节那天,为了一盒巧克力我们似乎又回到初一抢位子的那天,我和她都是那么的强硬。
忽然想起她说过一句话:“我们都是疯子,所以即使每个人的世界都相交,但疯子的世界却永远都不会相交,因为我们没有属于自己的世界……”
她收下了巧克力,仍像当初那样对我笑了笑,“你留头发了。”
“这样暖和。”
“你想回到远古时代吗?”
“真的很暖和,而且不冻耳朵。”
“别忘了今年暑假有同学会,记得一起去看蔷薇。”
她径直走回了家,而她讲的最后一句我是到暑假过后才想起来,但也是一句“不好意思,我忘了”。草草了事。
高二的情人节,我也懒得再去抚慰她的心灵。晚上,十一点十一分,她发短信过来说她有男友了,我说很好,半天她都没回短信。
“你觉得同性之间可以相爱吗?”十一点二十三分,她发来短信,
“爱是不分性别的,只要你爱。”由于自恋,这句话被我自己奉为了名言。
“那时,我们只是依恋而不是相恋。”
“我听说学校的蔷薇被拆了。”
“是吗?”
如今,我没再接到一个她发过来的短信,无论怎么打电话都是她喜欢的那首《泪桥》,和中年妇女粗暴的“喂!”。虽然讨厌那个粗暴的问话,但我却喜欢上了那首《泪桥》,不过我只会一句,“寂寞的人,总是喜欢寂寞的安稳,至少,我们之间曾经交叉过……”
那一晚,貘来找过我,他说他把蔚记忆中的我当成梦给吃掉了,我问他能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帮我去掉关于她的记忆,他却说我命中注定只能是别人的梦,我学着蔚的笑容对他说了一句尘封在记忆里已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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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兮:水样的貘杀了年华(5)
“去死!”
十五日下午,蔚居然邀我出来玩。
坐在广场的游乐园里,看着手机里的MV。也许是心血来潮,我想起下载伍佰的《挪威的森林》。
“怎么喜欢看这首歌的MV?《泪桥》的不错。”
“不,我在看里面的天空。”听见有人插嘴,我就知道是她来了。
“有什么好看的,里面的天空颜色都是假的。”
“是呀,是很假,但至少是美丽的,是我们所想要的蓝……”她无言以对,也不知该谈些什么,或许吧,相聚就是个错误,因为这是分离的唯一方式。
天黑得很快,不知不觉呆坐着荒废了一个下午。
“和你做个了结,以后……我们都很忙了吧……”考虑了很久,我猜她是想说这一句的。
她笑着点点头。
“我都还不知道你喜欢谁的歌。”她起身拍了拍大衣,准备离开。
“Karen Mok。”
我想我应该比她先离开,至少让我觉得是我甩的她。
“别忘了我!听见没死人?”
我满足地笑了,因为曾拥有过,即使很短暂,即使没有浪漫。
我向身后挥挥手,告别了那段青涩的过去。
塞上耳机,是莫文蔚的那首《盛夏的果实》。
她的声音很好听,淡淡的,柔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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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梦:卑劣祈望里的死亡(1)
听。
那是现实与臆念相互缠绕时的决裂。
那是血液逆流撞击心脏时的破碎。
那是从褊狭光线中铺天盖地而来的巨大潮汐淹没世界时的万劫不复。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
如果。那只是一场喧哗蔓延的浮光聚会。果。那只是一场记忆拼凑的残缺盛宴。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
如果。用尘埃堆砌而成的昏暗高塔。在一瞬间轰然倒塌,所有曾经闪耀甚至光亮到熠熠生辉的印记被漫天谎言撕扯成支离破碎。
文鸟暴走狂沙,梦想放逐天际。
如果。小时候花几小时在沙滩边堆起的扭曲长城被同龄孩子用脚践踏成一座废墟。掩藏在干净脸旁下的暗黑仇恨剧烈膨胀。
时间停止流转,誓言悖逆而行。
如果,如果我们穿越稠密的交集停驻于世界尽头。那么,生命会演变成什么剧情。是荒凉的宇宙洪荒,还是灼热的耀斑扩张。
如果。我是说如果。
晦涩变为生活的背景。幻想变为凹凸的土地遭人践踏。
如果。我是说如果。
没有世界。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甚至没有生命。
如果没有如果。
当时间的指针停止匀速旋转,在生与死的班驳墙上烙出深深浅浅的印记。那么,我们起初那些浮泛于暗灰之上的信念还会存在吗。当掩藏在浅生空白后的回忆疯狂滋长,埋没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繁华街道。那么,你说的那些亘古,还会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欢快跳动吗。
还会存在吗。曾经熠熠生辉的温暖。
还会存在吗。曾经停驻于心脏不愿舍弃的臆念。
有时候觉得世界就像一滩池水。生活就像肆意的杂草将整个水面覆盖。让沉在水底的我们透不过气。就像被压了千斤的重担,在凹凸起伏的道路上艰难行走却不能卸下它。
[听不到的声音。]
喂。我这样说话你们听得到吗。
我只是想说。可不可以让我也变得勇敢。
可不可以让我也和他们一样可以肆无惮忌地笑。
可不可以让我每天睁开眼睛的时候都可以看见温暖眼光。
可不可以让我不再那么爱哭。可不可以让时间停止。可不可以让他们都不要离开。可不可以让天空始终那么湛蓝。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让我也飞翔一次,哪怕生命会因此停止步伐。
那些碎言漂浮在空气中耀武扬威。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一切都是我。
当时间逐渐步入冗长的黑暗隧道。眼球的颜色也随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先前的明亮转为压抑的浑浊。所有曾经闪耀甚至光亮铺天盖地的流年像瞬间脱轨的悬浮列车。沉闷的摔在凹凸不平的水泥路上。接踵而来,是响彻整个城市上空的支离破碎。最后,是可以穿越巨大人群直达视网膜的空白。
如果所有事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并且你不能喘气也不能发泄。那么。你会变成什么模样。是彻底的自闭还是激烈的疯狂。
[匍匐的暗流。]
你要一直往前走,哪怕万物毁灭生命干涸也不停止脚步。
寒流在头顶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网线。“轰”的一声笔直下落,然后笼罩大地。
每天都生活在白色大雾中,从早到晚甚至寂静的凌晨,雾都以一种悬浮的姿态将整个城市淹没。
也许会有微小的惭愧。但这种惭愧之心产生的前提是我可以不用再家庭状况一栏里留在卑劣的扎心空白。
有时候真的很想对自己讨厌的人恶语回报。
讨厌的人=只会在背后议论别人。
讨厌的人=破坏一个完整的家庭,硬生生挤进一个不属于她的位置。
讨厌的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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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梦:卑劣祈望里的死亡(2)
照镜子的时候会用手猛烈拍打镜面。或者操起水池边的水杯泼向镜中的自己。透明的细小水珠被迫停止前进,受到阻力集体向后运动。然后利落的撞击身体。
在听到那些自己讨厌的人说“哎,我好想你”、“哎,如果你在我面前就马上拥抱你”等诸如此类的虚假言语后,原本想冷言答复的我还是重蹈覆辙的步入和他们同一路线的轨道。
嗯。我也很想你。
嗯。我也会紧紧拥抱你。
短暂的窒息,来不及恶心就突兀的挂掉电话。自言自语。你真他妈令人作呕。
[时光消磨。]
用时间排列而成的巨大幻影将哀艳氤氲。
尽头,在哪里。
渐渐习惯大堆信封中不再有自己的名字。渐渐习惯荷包里的手机不再频繁震动。渐渐习惯四周安谧得如同与世界隔离一样。渐渐习惯身边改变的一切。
那些我曾经视如生命般宠爱的一切。
其实先前那些所谓的“一百年不变”“直到永远”只是众多傻子一齐排演的荒诞剧而已。还有那些“会一直记得你”“会一直想念你”也是被人当做垃圾丢掉的废品一样。
就是这样的。规律保质期过后。所有都会沉浮不见。不管你曾经是怎样的将它怀揣在心中,不管你曾经是怎样的害怕失去它。
我们都穿着鲜艳的小丑服装,带着滑稽的大鼻子。在偌大的舞台上来回蹦跳。希望自己的表演能取悦别人获得一丝回报。哪怕只是一个微笑那么渺小。但就是这样渺小到尘埃般不起眼的索求却始终被人遗忘。最后,终于停下疲惫的身体,抬头望向观众席。
空场。
[生路。死路。]
生活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至多也只能用词来代替。
比如扎心。比如卑劣。比如逐渐消亡。
为什么在静谧的课堂上才敢捂着脸轻声抽泣。
为什么在厚重的刘海下才敢抿着嘴显露悲伤。
强迫自己融入现在的生活。
从起初的第一排碾转到教室的通入口——第一组第一排第一个。令人头疼的方位。就算只是想撑着下巴睡会觉都会觉得困难。老师站在讲台上只要稍微偏头就会看见你。总是在一组和二组间的空隙处来回走动。偶尔还会在满脑只有床的你身边停下看你的作业。以至于你必须随时保持清醒,整整45分钟握着笔在Notebook上复制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字。
这样的位子。如果安排一个单纯只想学习的孩子。那也许是一种赐予。
但对于我这样偶尔熬通宵需要睡觉或者写会文字的人来说,应是一种束缚。就像被时光机器约束着,它时刻在你耳边嘀咕。这个不能干。那个不能干。如果稍有差错就会减少你仅存的记忆。坐在那里唯一的好处就是中午阳光会透过头顶上方的玻璃照射进来。跌落在课桌上将整个上午的晦涩全部洗净。
全班一起看电影。是钟欣桐的《第十九层空间》。标志性的惊悚片名。不出所料,开头便让全班尖叫。
是一部很明显的意念剧,没有过多的恐怖场面,反倒是思维间的转换更都。大概是这样一个意思。只有将心中的恐怖消除了才能幸福生活。落俗的剧情,但其中的几句台词却也值得回味。
当春雨问文雅为什么不停止玩地狱游戏时,文雅说,因为在那里面,每一步都是自己的选择,没有人来强迫你。
还有一句,其实每个人都在走一条自以为是生路的死路。
[浅生的空白。]
秒与分。分与时。时与天。天与季。季与年。
那些互相缠绕的光阴。编织成紧密的线网做好随时掠取回忆的准备。
持续几天的阴雨天气。几朵铅色的云像是雕刻在天空中的印记。久久不肯褪去。撑着蓝色的伞在街上行走。低头看脚与地面触碰时溅起的水花。有时会不小心踏进水坑将鞋子浸湿,于是步伐变得沉重起来。
有没有想象过这样的情形。第一次自己洗帆布鞋。坐在卫生间里使劲刷鞋子,拿起漂白液却想起她。站起身看布满整个池边的东西,发现所有一切都是由她打理。包括挂在墙壁上的卷纸也是她买回来的。于是胸口开始像气球一样膨胀。然后“啪”的一声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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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梦:卑劣祈望里的死亡(3)
一只手捅在鞋子里面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拿着还沾有白色泡沫的刷子。来不及关的水龙头涓涓的流着。眼泪也汩汩的流着。是这样滑稽的场面。急促的呼吸和喘气声。
突然就出现的回忆。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你在厨房里做我最喜欢的鸡蛋西红柿汤。
我和你在同一张床上盖同一条被子。我悄悄的对你说学校的事。你也悄悄的听我说那些无聊。
一起看娱乐节目。说着某个明星最近又怎么怎么样。
下雨的时候去学校接我。带着我最讨厌的棉袄说,很冷快穿上。
其实我只是很单纯的想起而已。没有过分的想回到过去也没有痛苦到撕心裂肺。只是想起那些画面。那些你把嘴巴咧的大大的或者皱紧眉头的画面。
[冗长年光。]
说了几万次。问了几万遍。
还是没有得到回答。
为什么是我。
世界那么大。为什么一定是我。
好吧。我承认我只是不想让曾经属于你的位子被别人抢走。我只是不想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替我收拾衣服。我只是不想那张我们一起睡过的床出现别人的味道。我只是不想在门前看不见你的拖鞋。我只是不想再也吃不到你做的饭菜。我只是不想没有人在我迟到的时候给老师打电话说我感冒。我只是不想没有人来偏袒我。我只是不想没有人站在门口等我回家。我只是不想你拖着巨大的行李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如果有一天。死亡不会再有疼痛并且不会对身边的人造成伤害。
那么我会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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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如功:红痣(1)
如果没有海风和来自遥远地方的船队,泉州港就是一座在海边沉睡的城。是海洋和来自内地的姣好瓷器,把黄金白银和男人的征服写在了城市的胸口上。这胸口上的刺青中有着大街小巷,无赖文人,当然还有勾栏瓦当。似乎没有了这些,这座城就没有了动力,每个人都在这座天下最大的港口城里,度过他们的时光。如果说在这样一个偏安的年代中还有一丝一缕的激情在大散关之内存在,也许这座大港就是它最好的萌生地了。在庞大的码头上,来自与南洋诸国和阿拉伯的商船上的男人们肌肉发达,头脑坚毅,他们像在遥远的深海摇曳的鲨鱼,和自然斗争并取得胜利。还有那些故意把自己胸口锦缎也似的刺青暴露出来炫耀的大宋水手,他们在得到了丰厚的工钱后兴奋地吆喝一声就去了城北的勾栏看色艺双绝的女孩子演话本。
我是在无数这样勾栏中的一个长大的,我想那个没有在我刚出生时把我溺死的勾栏班主应该是希望这个我在他手下度过十几年的时光就可以为他赚大钱,也许他从我的哭声中听到了一副好嗓子。但我并不相信这一神话,我相信是冥冥之中的命运把这一切连接在一起,是我自己命不该绝,是我自己理应离开。尽管这种离开并不幸福。
我至今不知道我的生身母亲在哪里,似乎她的命运和其他人相比更好一些,姐妹们告诉我,我的母亲在我记事之前就被某个男人买走了。她为什么要把我丢在这个半是剧场半是妓院的地方呢?她为什么不将我——她的女儿从这里带走?从小我便因此记恨母亲,可当我被这个脸上有着红痣的男人用十五贯钱买走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母亲选择放弃她的女儿毅然决然地离开这个地方。在这个偶尔流动终于被坊主固定在泉州港码头南方一处宅院的小团体里,有的人是被卖到这里的贫苦女孩子,有的是这些贫苦女孩子生下的女孩子,她们被从小教授各种技艺:杂剧,宫调,还有取悦男人。很多姐妹因为自己的技艺而在这座城中出名,她们被大宋或阿拉伯的富商买走并在庭院里度过花草似的余生。还有些女孩子没有歌唱的天赋,于是她们就和无法继续登台的前辈们成为了后面一件件阁楼中的男人猎物。母亲是恐惧的,她恐惧自己也将成为第二种女孩中的一个,但她使我,万劫不复,或者说,柳暗花明。
他,陈五来到这里时,我正在第一次登台。在此之前我被强迫记熟了一个喜剧故事,我扮演一个眼病病人,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半月扮演靠骗钱而生的卖眼药的书生。我们在这些前来取乐的男人面前表演着卑躬屈膝的风情。班主说,今天前来的船政司的客人很重要,他本不想让我们这些小女孩上场。但前来询问的大人点名要几个小女孩表演。“你们才有这样好的机会,不准演砸。”而这个男人呢?他是一群准时来到这里消遣的官吏中的一人,和那些换下了官服与差役服的同事们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没有官吏的骄横或泉州港人的机敏。他仅仅是一个有点卑躬屈膝的男人,他问候他的同事,并不在乎他们对他恶意善意的玩笑。他在他们中虽然很平和,但是毫无特色。除了脸上的一颗硕大无比的红痣。那颗红痣就像在一片荒地上突兀的山丘,或者是过元宵节时果子上的一抹红。为什么那一刻,我看着他并不年轻的脸庞,如此好笑?
可以这样说吗?我把这场本来滑稽的演出变得更为失败了,我唱错了开场的念词,我做错了熟悉的动作,我将半月的画满眼睛的卖药衫钩破了洞,我把人们都带笑了,但是他们笑的不是戏,而是我。因为我眼光流转在这个男人脸上的红痣,就想到丘陵和果子。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挂在他带着讨好笑容的脸上如此滑稽。这使我最后甚至笑到直不起腰来。在一片尴尬中,班主冲上台将我强拖下去,在木板墙的阴影下面用竹板狠狠地打我的脸,打我的手,在他们笑声中我流下泪来,泪是透明的,在红肿的脸上犁出伤痕。
“这个小娘子对你有意思啊!”啪啪声中我听到一个声音不无恶意地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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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如功:红痣(2)
“看这个样子,这个小娘子是没办法再在这里呆下去了,陈五,快点把她买下来吧,你不是刚缺个填房吗?快点去英雄救美啊!”另一个声音这样喊道。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在班主的竹板被打断的时候,我就已经昏过去了,也许是在那一刻,他们完成了关于我的交易,也许,那个夜晚并不存在,因为在我清醒之后,没有人会记得昨晚巡夜士兵的脚步声,我已经从轿内被扶下,在海涛声后成为了良人。
我只记得昏迷中依稀的一个数字:十五贯钱。
他用十五贯钱买来了我的命,我被十五贯钱买来了灵魂。
月色秋凉,三年时光。
我并不幸福,这个男人是一个好人,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好丈夫,他并不接受来自南洋和本地商人的贿赂,他也不去勒索珍贵的货物,可为什么他要对我如此敬畏呢?我只是一个比他小了一旬的女孩子,我是她死去妻子的替代品,但是我的美貌并不值得他像呵护一件琉璃器似的不敢接近。我需要的,是一个像父亲的男人吗?还是一个像丈夫一样的男人?我在话本师父嘴里听过举案齐眉,但现在的这个男人不仅仅在外面认真并拘谨,三年来他像只刺猬,生怕刺伤我的过去,在勾栏的过去。我在他的同僚们惊讶的目光中长大成可人的女子,他们也许有人还记得那个混乱的夜晚,有些人忘记了,看到我却又忍不住再记起来。这是一场我已经习惯的宿命,我已被习惯提起。在习惯了之后我看到他的红痣再也笑不起来,那个长在额头上的拇指大小的痣让我想到被麻线串起来的十五贯钱,这就是我的价值。
对不起,我厌恶这种生活了。
后来我在刑场上看到准备为我超度的和尚,我才知道其实被我诅咒了许久的某个行脚僧,他的目的的确是纯洁的。即使没有他在坊口高台上大声的传道,我还是会谋杀陈五这个拯救我的男人,他的出现给了我一个理由。
那个和尚在码头出现的时候,市舶司的人们几乎禁止他上岸,他穿着破烂的衣裳,骨瘦如柴。而且带着里面装满了各种稀奇药物和工具的大包裹。他是搭乘从锡兰岛的一艘帆船来到泉州的,市舶司的人在检查这艘船时,和尚走了出来,旁若无人地走上跳板准备上岸。一个市舶司的官吏厉声说道:“你是谁?”可和尚一跳,就像一阵风般不见了。
第二天,整个泉州港里传遍了一个锡兰来的和尚的传说,传说他能医治死人,传说他能点石成金,一夜间和尚成为了这座城的名人。他来到我的坊门外的高台说法,正是他旅程的最后一天。我看到他,他正被愤怒的衙门的差役带走。他对台下的人们大喊:“我的国土有一望无际的棕榈树,那里有真的佛法,有真的人们,那些奉行真佛法的人们都有红痣,他们从来不忧伤,每天悠闲自得,你们和我走吧,去那里享受真的幸福!”然后一个衙役就给了他狠狠的一掌,他的包裹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而我目睹这一幕后,一颗小红木珠已经在我的篮子里了。
每当我看到它时,我都想起那个锡兰来的苦行僧,它让我对陈五的红痣,愈加厌恶。这个男人有什么权利像那些人一样成为不忧伤的人?他每天为了自己所谓的原则活得分外的疲惫。没有时间安慰他的小妻子,周旋于每个上司和同僚中。
这个男人,其实就是个死人。
我终于在一个夜晚,用一枚铁钉,杀死了陈五。我看到血从他沉睡的眼神后流下来,我看到他额头上的红痣像一束喷泉的花倒在我怀里,我怎么知道,陈五的那颗痣在被铁钉掩盖之后,冒出了比红还要红的血。我的这个男人没有醒来,他的那颗痣哭泣着他的死亡。但是在那一刻我的眼睛对鲜血视而不见,我看到的只有遥远的锡兰海岛,温柔的海风和永远幸福的人们。但是,一切都不现实。无论是陈五的死,还是即将到来的我不知所措的逃亡,这一切似乎都只是我的一个梦。要有人来打破它,但那个人不是某个胸肌发达的水手,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也许就是我自己。假如说那就是命运,命运之神就是一个被大秦人刻在船头的天使像,仅仅是离开,离开我喧嚣的泉州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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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如功:红痣(3)
我将陈五的尸体埋在了家中的橘树下,我不知道这株我来到这里就存在的橘树为什么在地下会有那么多的枝杈,使我层层叠叠挖掘了一个晚上。它使我想到了以前勾栏边一株同样的树。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是会有阴影?白色的布内衣上面有血,有泥土,泥土就像是在血里被释放出来的。橘树在夜里绽放出幽香,它在想象着它主人的肉体被掘地三尺,而当它的根系分开来,正好有一个洞,陈五的尸体有了腐烂的地方。我把这个我根本不爱的男人放在了那处小小的洞穴里,似乎他只是一只冬眠的虫子。还有什么事情没做?我去钱柜里拿出了十五吊钱,放在他一身血泊的身体上。好了,我当年只值十五贯,今天我把它们当做殉葬。而在我恶毒的笑容背后,我在呢喃:你可以当我也陪你去了,虽然,这个日子很快……大宋的天空……什么都没剩下……
和每一个杀死丈夫的女人一样。我被抓住了,那些无聊的人们,最后还是怀疑我因和别人有奸情,杀死了我的丈夫,但事实上这个假设并不存在,我对人们说,我说我只是厌恶了他。他们不信,他们为我上刑,促使我说出真相。但直到最后一刻,我还是坚持我的说法:我只是厌恶了他,虽然他是我的恩人。
锣鼓响了,在勾栏前台的好戏就要上场以前,我却要死了。在泰然接受了人们对我的唾骂和污物游街时的殴打,我在这个世界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我自己的血溅在那面监斩官的旗帜上,那一个个鲜红的印记,就像一颗颗透彻的红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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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怡然:曦葩城殇(1)
[伤。]
曦池的中央溢出一缕光。刺破了浓重的漆黑,那是圣棠花开。花瓣的微隙间渗出明亮的、纯白色的光芒,随着圣棠的绽放愈加耀眼。棠璃的解咒念到最后一个字时,游光已从浮泛于池面的浅淡变成了照亮整个曦葩城的光源,纯白铺天盖地般地噬掉了夜。
守池的棠魄第一个跪了下来。
随后在池外第一朵凡棠开放的时间内,九百九十九人都伏跪在了曦池边。那朵棠花完全展开温柔笑靥之后,紫洄才到达。他看到完整的棠花,浅灰色的瞳仁中涌出了绝望的荒茫。而棠璃在同时已念下无解的咒言穿透了他的生命。紫洄的身体变得透明,体内只有一朵紫罗兰。曦葩城的人们看着他死亡,没有声息。只有棠魄的眼睛中却闪过一丝哀伤,让我一瞬间在他的瞳仁中会晤了善良。目光交汇之间,那朵紫罗兰瞬移到曦池中化作一滴水。棠璃的嘴角饮下了紫洄的灵。眼神毫无波澜。因为她是王。
紫栖的罗兰长袍微显一丝褶皱。我知道她轻微地抖动,从背脊至心都是恨。而我在她右边,一样显得卑微地伏跪着。我们的紫罗兰家族再庞大也只能面对族人的死沉默无声。因为曦池里面只能住着一个女人,曦葩城只能有一个王,她的命令就是生死。她的灵就是整个曦葩的光。
曦池的水清透却望不见底。里面的那个叫做棠璃的女人,有高傲而绝艳的面容。瞳仁如同着火的透明琉璃,肌体却跟圣棠一样纯白色。那朵棠花不是她的灵,而是一朵幻像。曦葩城的人都知道,她成了王之后,灵就被分置在两个同族人体内,只有她自己知道是谁在守护着她的棠花。除非谁能杀死守灵人,否则她的统治不会有尽头。
而那么做就是紫罗兰族人心中存在的唯一希望。紫栖是罗兰族的木字辈长者。她见证了当年的动乱,包括从前每日曦池中的圣紫罗兰泛出紫光的时代,还有棠璃的白色灵咒是怎样穿透我的母亲,紫森的圣紫罗兰。
棠璃在巨大的圣棠中央,银色的头发如水藻般游散。她说,不要过了那朵花开的时间,否则就得死。那句话透过冰冷的曦池水漾出来,是冰冷的无情。九百九十九人伏跪着说,是。可是紫洄的身体化作雾霭弥散在我们之间,凄凉的悲伤逼着我们的眼睛,就快要控制不住流泪。我们是没落的族,是棠璃没有寻到理由根除的后患。我从曦池中看见反射出的苍穹,有一只瑰鸟匆忙而过,划下无力的紫红色,一瞬间又被纯白覆盖。
就像紫罗兰族粲然的一次昌盛,被毁灭。我们现在跪着,看着紫洄的死。
[承。]
紫魂墙上的罗兰藤勾勒出世间最繁复的纹案,无数分支交错,间杂着暗紫色的紫罗兰。每一朵罗兰中央有一个赤色的名字。他们生前都曾是罗兰族的族人。
罗兰族的五百九十九人面朝着紫魂墙,将左手的尾指曲着念诵安魂咒。呢喃碎声中,墙上又开了一朵紫罗兰花,中央有赤色的字迹,紫洄。
紫栖沉默了三朵花开的时间,而后眼中锲下了一痕坚定。她摘下了发簪。紫色的发丝披散在罗兰袍上。她单跪下来,将簪子举过眉梢。她说,“珂,您要带领我们战。”剩下的五百九十七人也跪下重复着她的姿势。我看见他们紫红色的发丝在魂墙前扬落,犹如梦魇景致。突然胸口被无形地缚紧,腔内的气流空荡地游走没有方向。
我不知道应该难过还是欣喜。族人从来不随意披发,除非他们决定了用前赴后继的死亡去换得曦池中圣葩。棠族就是这样嬴的。当时我还没有记忆。我在这一刻只想起三年前的樱棠之战。
樱曜,那个灵力逼人的樱族之首,领着五百樱族人在曦池前与棠璃对抗。不断有粉色的白色的灵咒在她们之间穿梭如织茧。灵葩破碎,随风凌乱成一场四十九日不断的雪。但是悲惨而盲目的杀戮没有胜算,樱族没有在混乱中杀死棠璃的守灵人,力量耗尽。最后棠璃念下了绝杀咒,一束白色的光刺破粉色的防护,所有的身体同时破裂,所有樱族人体内的灵樱花落了一地的凄凉。包括樱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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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怡然:曦葩城殇(2)
我当时在不远处的一片林子中默默念了五百次安魂咒。紫洄还在我的身旁,他握住了我的尾指说,珂,妳不能这样仁慈与善良。你将来还要带领整个罗兰族去反抗棠璃,那将是一场更大的死亡。你必须无所畏惧地杀。
杀。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选择残忍。但是他们已经摘下了簪子。他们宁愿战死在曦池,也不卑微地跪下。好吧。我发觉我没有选择,因为他们曾经有一个耀眼的王,是我的母亲,所以我没有理由不接受,所有族人簪子即将聚成的灵杖,而我就要用它去命令我的族人,杀。
可是这里只有五百九十九人。还有一个人没有来。没有所有族人的发簪就没有灵杖。那个人,是紫洄的妹妹,紫溱。紫栖已经念了十九次召唤咒了。就在紫栖的怒气涌上来的第二十次,门被兀然地推开了。紫溱小跑着迈进第五步,紫栖已经用灵剑指着她的眉心。紫溱用衣袖挡开,口气冰冷地说,“除非你要背抗烨葩几几的城规。”然后就继续小跑至我的跟前跪下。
烨葩几几是这座城的守护神,她有唯一的一条城规,用灵剑杀死同族人,自己也必将死。所以族内尽管有再深的矛盾,也不会内乱。但我相信紫溱不会只因为一直以来同紫栖之间的矛盾而迟到。可是她没有马上解释。
紫溱跪下后抽出她的簪子,所有的簪子就在这一刻聚集成一把灵杖。紫溱递给了我,然后退回跪下。她说,“珂,请您原谅我的迟到。是因为棠魄在棠璃休息的三刻之间叫住了我,他说他要见您,我就将他带来了。”
那个守池的人,我没有想到他会来。我突然想起早晨他那一丝带着悲伤的眼神。我说,“让他进来。”然后大门再度被打开。
棠魄因为守池需要,常年穿着战袍,只露出一张脸,看不到银色的头发。他没有在我面前跪下,只是浅浅地笑了。“珂,请您信任我。”
我莫名奇妙。凭什么?
他说:“您既然已经是领者,就必定要让曦池中的圣棠花破碎。但是您是善良的,您不愿意杀戮。我知道您的心意。我能帮您。”
我又问他,“你又凭什么背叛你的族落来帮我们?”
他说:“因为棠璃的无情。她的绝艳背后只是冰冷的控制欲,我们的下跪一样是被逼迫着。像我如此的卑微,与其在即将爆发的紫棠战乱中死亡,不如归依您的善良,我还能活着,就是唯一的希望了。”
“那你能够如何帮助我们?”
“您如果信任我,今天晚上我就会帮您知道谁是守灵人。”他说完这句话就慌忙着走了,紫溱说那是因为他要在棠璃休息完毕之前赶回去。
我问紫溱,你为什么相信他?
紫溱说,守池人是族落中最孤独的人,他们没有闲暇时间,也没有去处选择,只有一辈子守护曦池,穿着只露出脸的战袍老去。这样的人,几个真正愿意归顺自己的王呢?
紫溱说的话有她的道理,她向来是最聪慧的,这次连紫栖都没有说话了。这样子一切都被默认下来。现在,我是领者,棠魄会告诉我谁是守灵人,然后我们会杀了他。接着棠璃就会像失去一只眼睛一般脆弱,我们就可以找出第二个守灵人,杀掉他,就嬴了。
[始。]
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对于这个繁花绚烂的城,永远都保留着一种畏惧。就是它的夜。施光咒只有王才能念,一个昼日只有六百朵棠花开的时间。流溢着光华和精致的花城在这些时候是美得令人窒息的城。几几雪山的冰雪之中有一种金色的花,叫做烨罹花。这种花无论曦池中的光是什么颜色它永远都是金色。而且就算咒语结束之后的夜,也会有微弱的光芒。紫洄曾经告诉我,那就像凡界的星辰。
可是我仍然恐惧着那只有烨罹暗光闪烁的夜。总是充满着邪恶的妖艳,红色的瑰鸟在花丛中栖息就像浓重的一抹血色。让我总是痛苦地想起曦葩城充满杀戮的种族,在尸体化作的雾霭之间厮杀却忘记了花开的温柔。我一直想问,为什么这样一群看着鲜花长大的人们,这样的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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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怡然:曦葩城殇(3)
可是這一日的夜漫长得让我无法呼吸。我的视线凝固在几几雪山的微茫之间不记得有多久,直到紫溱到了我的身边,才回醒过来。紫溱问我,珂,为什么你这样的恐惧夜?我没有回答她。只是问她,为什么今天的夜这么长?
紫溱的嘴角幻像般地闪动过一丝笑,“珂,难道你没有察觉,花开花谢已经一个来回了么?”
我恍然。已经一日一夜了。而不是仅仅一个晚上。
“怎么……会这样?”
紫溱说,“因为只有棠璃在昏睡之中,我们才有机会。所以棠魄这样日日守护着曦池的人,既然已经选择了背叛,放几滴迷魇露其实也不是困难。”
我问她为什么可以这样地肯定。她说,“他的眼眸里面藏着秘密。我从他纯白的瞳仁中看见了无数复杂的情绪,他不仅仅是孤独的守候者,他更是一个心思稠密的聪明人,他的被埋没给他带去对棠璃的恨,不亚于我们罗兰族。所以他敢这么做,也只有他有机会这样做。”
难以琢磨的棠魄。他到底要用怎样的方式找到守灵人呢?我疑惑的时候,就有急促的叩门声。是紫栖。她没有多言,只叫我跟她去。我跟在她后面一直奔跑,最终我们站在了曦葩城的平原前面。我简直没有办法相信我看见的一切。
有一片火光,在草丛之间沉浮不定。隐约地看见白色的发丝和长袍衣角,在昏暗的草原与光点之间动荡着。我看不清楚,但是拥有白色的族落,只有棠族。“他们怎么了?”我不安地问紫溱,紫溱说:“因为没有光。他们要知道为什么,是否他们的王不再有控制光源的力量,换言之,他们会认为这意味着覆灭。”的确,他们举着火把向曦池赶去,目光中透露出我能够看懂的焦虑。“为什么棠魄要这样做?”紫溱摇头。
这时候紫栖从人群中走出来。我问她“刚才你怎么不见了?”她说是棠魄叫她传我一封信。我接过来,在微弱的火光之间,看清了上面的字:“王可以不念咒,但是花到时候会自己开放,她的灵棠会在守灵人体内泛光,守灵人的眼睛一定非比寻常。”
这几个字就足够了。我扔下信冲进了人群中,我四顾着寻找,看到他们的脸在我身边晃过去又晃回来。我的族人拾起信后也都各自混到人群之中寻找了,直到第三日的朝早,迷魇露失去药效,棠璃才醒来念起了施光咒。
[迷。]
我们跪着,依旧的姿势,但心里面却已经不是从前的苟且顺从。因为我们已经赢了一半。棠璃在水中央,望着池边跪的九百九十八人,没有问一句话。因为她自己知道是谁没有来到,是棠缈。那个她精心设计的守灵人,在那个晚上被我们找到了。她当然知道,能反她的只有罗兰族,但是她没有发作,因为我们毕竟还没有杀死棠缈,我们控制着,我们的筹码是她一半的灵。她也没问,守灵人棠魄去了哪里。很奇怪,这一天早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一个瞬间都忘不掉——我在草丛之间没有方向地寻找着,看见了烨罹花总是心生畏惧,好像无数双不定的眼睛。正是这个时候,我就看见了一双异样的眼睛。从草丛间的一束火把背后闪出一丝亮光,就像曦池内圣棠的光一样的纯白。我脑际只存在一句咒,我没有更多一秒的思考就朝着那个方向喊出了定魂咒,然后我就清楚地看见一双泛着白光的错愕的眼睛。那个人是棠缈,棠族里的一个侍女,才刚刚成年。毫不起眼,但竟然就是她。棠璃的确很会掩藏。
我把她带回紫罗堂的时候族人笑逐言开。他们一下子对我拥护到了极点,也更加迫切要重让曦池泛出紫色曦光。我只是跑去找棠魄,那个帮助我的人,从那天走后一直没有见到他。
我一直顶着黑夜走到葩河边,才看见他在那里站着。我走过去,告诉他我已经找到了。他没有惊喜也没有振奋,只是点头说:“我知道,你一定能找到。”“那我下步该怎么办?”我确实迫不及待了。他说,“我既然背叛了棠璃,就不能再回去,既然你只找到一个,另一个只能靠自己了,我没有机会去帮你什么了。我要躲,你能给我容所么?”我说当然可以。这时候他望向河中,目光在水面停留了一下,我站在他后面,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没看见湖面,可他就在那一刹那回过头,朝反方向疯狂地跑走了。自那以后再没见到他。这个复杂无比的人,一切行径都无法解释。我,这个领者,在他消失之后又陷入了困惑之中。到底该怎么办?下一步要做什么?就连溱都不说话了。而栖忙碌着指挥着族人寻找棠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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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怡然:曦葩城殇(4)
我的年轻放纵了我内心的懦弱。我最终还是抱着寻求救援的希望去问溱和栖。可是他们的猜想,让我倒吸了一口曦葩城甜腻的空气。
“珂,你知道的,我们罗兰族是整个曦葩城最嗜杀戮的族落,我们看不得别人抢夺我们的地位,所以,我们要达到目的,就要杀掉很多人。”紫栖站在紫魂墙前面,望着满墙的罗兰说。
“如果棠魄真的是个善良的人,他为什么要背叛棠族而投靠更加被称为残忍的罗兰族呢?而且为什么……他逃走!”溱的补充让我有一丝不悦,她竟然把“残忍”说得理所应当。
“可是最初,为什么你觉得他值得信任?是你说行的!”我激动了起来。我思想被塞进很多的矛盾。一时间不知道什么叫做善良什么叫做背叛,似乎每个人对它们的定义都不一样。
“对不起,珂,”紫溱说,“我错误地判断了这件事情。他的确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昨天守护卫守者跟我作总结的时候,才提到,棠魄的灵……被我们的防备界查出不明确灵光……也就是说,他是怪异的,至少不是个普通棠族人。”
“什么?”我霎时间明白了为什么这几日他们忧心忡忡。原来,棠魄,也很有可能就是另一个守灵人!心里面顿时一面冰山一面火焰地令我透不过气。难道他的躲避是为了不让我们知道他是守灵人?可是溱明明说守灵人自己是不能发觉的……
这个时候一个罗兰族的人进来,他跪下来对我说:“珂,我们把棠魄带回来了。”
[启。]
我看到棠魄的时候他被罗兰族的其它人用茎藤捆绑着,战服没有换掉,双目中的落魄间隐藏着坚毅的光,像是有带着对我们的嘲笑——就在三日之前还受他帮助的罗兰族人,现在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我在那一刻突然对自己族落的冷漠感到难过。我连忙令人放了他。
我问他,“你去了哪里?”
他说,“去逃离。”
“可是我答应了你,这里是你的避所,我们可以保护你。”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不相信他会是守灵人。
“可是你们也有可能杀了我,不是么?”他把目光环视向周围的族人,紫栖一贯冷峻的脸上没有挂着友善。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的灵跟一般的棠族人是不一样的?”紫溱逼问着朝向棠魄。
“谁又能完全认得清楚自己是谁呢。你们就算聪明,又能够算得准些什么。”棠魄的脸上浮起了不屑的神情,这让紫栖很恼怒。紫栖用微耳语跟我说:“珂,他一定就是守灵人。我们不要再耗费时间,棠璃不会坐以待毙,我们直接去逼问她就可以,毕竟我们至少掌控着一个人,杀掉棠缈,棠璃功力必定大减,我们族人众多,总是有胜的把握的。”
“反正我最终都逃不掉一死。你们如果要领我去逼棠璃,随便。”棠魄一下子变得不再向上次那样的温和谦逊。我也因为这句话而狠下了心来。
“那我们再过百开就走。”我一声令下去,所有人都迅速地准备起来。百开,就是一百朵族花开的时间,很快,我的面前就是所有的族人。
他们身着罗兰袍,紫色的头发散开在夜晚黑色的风里,腰间的灵剑有寒冷的光,如同烨罹花一样令我有一种恐惧。然而我只是做出镇定的样子,像正真的王一样发号施令,我说,“出发。”于是我们的队伍像浩荡地越过长草原,举着发着光的灵剑。我控制着棠缈,紫溱控制着棠魄,紫栖负责整个族的行阵,一面念着敝声和敝光咒语,让别人不发现这场半夜袭击而来的动乱。
[战。]
我们只花了五十开的时间,就到达了曦葩池——这个城并不大,只是容易在花间迷失道路而已。我们从棠花丛中穿越而来,避开了棠璃设下的很多障碍,最终站在了曦葩池前方。没有意想到的事是,这里不像以往此时该有的黑暗,棠璃并没有在沉睡,而是一直醒着,她在池内睁开琉璃般透亮的双目,绝世的容颜下还是依然的孤傲,连微微扬起的下颌边都隐藏着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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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怡然:曦葩城殇(5)
紫栖靠近我,意思是我不用担心。我站在池边,几几雪山的冷气从西边袭来快要把棠花凝成冰玉。我过了一阵才发现,该说话的是我,我才是领者。但我还没有开口,棠璃先说话了。她没有看着我,只是望着她水中的灵棠说:“就是你,成为了罗兰族的领者,带着我的灵来逼我退位么?”那里面的轻蔑,就像刺来的针。
“既然知道,那便不需要大动干戈了吧?”我装着镇静。
棠璃笑得如梦魇里的雾霭,琉璃般的眼里又起了火光。她一甩袖,整个曦葩池发出刺眼的光芒,照得天地都是如同几几雪山的顶峰一样纯白。我的双目应接不住地低下躲闪。
“你真的以为,凭着你们的力量可以跟我抗衡?我是王。我有比你们强百千倍的灵力。你们觉得自己有什么筹码?唔——?”这句问话把我摇晃不定的猜想推到了溃裂的边缘。我的余光看见紫栖和紫溱已经让罗兰族的人们包围起了曦葩池,他们启用了自己的灵紫罗兰,有紫红色的光芒从他们的体内流溢出来,形成伞状的灵光阵。他们的身体变得半透明,我可以看见那些紫罗兰的花瓣在气流中抖动着花瓣——这将是死战。如果失败,就根本没有力量去保护这朵灵花。一切可以如同樱族般破碎掉。而该死亡的是谁?
“你看看你,这是在做什么?拿着族人的全部性更我抗衡吗?樱族的下场你没有见过吗?你知道的,当年我并没有牺牲多少棠族的人。因为一个领者,首先要让族人活着。”棠璃说话的时候我甚至不敢正视她的眼神。我感到内疚了,是么?
而紫栖被彻底激怒了。“罗兰族只有王者臣民,没有苟活的败将!”她的袖子里涌起深紫色的气流,尾指扣到手掌,要将攻咒发向棠璃。我透过池水见到了棠璃隐藏在衣袍內的左手,中指早已在手心,织出了抵咒。我伸手要去阻止栖,可我触到她的衣角却不及拉回她,她的紫色光冲向看似平静的湖面,圣棠之上一瞬间腾起纯白色的雾阵,如一朵棠花的闭合,吞噬了这道攻咒,栖退回来,捂着心口,用暖咒使灵不被棠族的冰雾冻结,她的眉拧起来,显出痛苦的样子。她强忍着,目光扫过棠缈和棠魄。棠魄皱着眉头,眼里有悲哀流动着,不知是对他自己,对栖的受伤,还是我们整个族落。而棠缈除了委屈得不停落泪之外别无其他。
那片白雾构成的棠花蔓延起来,向着我们的灵光,大片地吞噬着紫红的光,我的族人们开始抵御,但还是大片大片的倒下,紫罗兰的的灵被冻结起来,像水晶般易碎,一倒下就成了零落的颗粒。光线在白色和紫色中扭曲,瑰鸟惊恐地回巢,翅膀扑腾的声音夹杂其中,像是一场可以淹没世界的雨在下着。
“快点杀了他们!”紫栖一面顶着冰冷的光一面向着紫溱喊。紫溱将灵剑抵在棠魄的心口,而我将手指叩在棠缈的颈部,我感受到她起伏的气息,看到她琉璃般的银色瞳仁逐渐绝望至成了灰色。突然很难过。还有棠魄,他一直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是否在提醒我,要善良。
可是如果我不杀他们,我的族人就会死。还有我的母亲,森。我从未见过的女人。她交托给我的使命,我是所有人的希望,在这个时候对敌人的善良一文不值。那个躲在树下为樱族人念安魂咒的孩子,好像不再是我。
紫溱正要刺下去。棠璃突然停下了攻击。“不要!”她近乎在喊。
“我就知道。”紫溱说:“她只是在玩心理战术,想让我们害怕她。其实,她的生死早就被我们控制着了。别犹豫了,珂!刺下去你就是王!”紫溱跟她的哥哥一样,劝阻着我的心软。棠魄嘴张开想说什么,但是却终究没有说。紫溱的剑随时会杀死他。
“紫珂。你不会杀死缈的对不对。你是曦葩池最善良的人,比罗兰族任何人都善良。”棠璃笑的时候有温柔,但是我分辨不了温柔之中是否藏着匕首。所以我没有表情地看着她。我这次很快地做了一个真正的领者该做的决定,我坚定地对她说:“不对。我会杀了她。为了我的族落,她不死,我们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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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怡然:曦葩城殇(6)
棠璃眼神一转。“那你们走吧。她不死,你们也不死。”她好像要放走我们一样。我诧异得不知所措。“你休想!我们不杀死你不会回头!”紫栖喊得那么大声。“杀!”她朝着我和紫溱喊。
杀。我心里反复徘徊的字。这一刻终于来了。我的灵剑从我的指尖射出,溱的剑也一样在这一瞬间刺向了棠魄的灵葩。声音好像被什么吞没了。我只看见强大的气流在纯白的,刺眼的光线中将我们所有人的头发和袍子扬起来,瑰鸟惊得飞起来,翅膀交叠着覆盖了整个天空。几几雪山上的烨罹花在这一瞬间失去光彩。这一刻,停留在棠璃惊恐的容颜和所有人的注目中,还有我看见的五朵灵花在逐渐变得透明的身体里衰败。我忘记了当时有多疼。
[殇。]
烨葩几几出现了。这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神。她比棠璃美丽一千倍。她念着一条咒语,几几雪山忽然飘起雪花,整个曦葩城被冻结起来,花朵全部停止绽放,就像一个末日的到来。其实就是末日。我看见的,是惊恐转移到了紫栖和所有族人的脸上。死亡来临。死亡的竟然是紫溱,棠魄,棠缈,棠璃,还有我。
烨葩几几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了王的存在,我又该收回这整座城了。你们停止吧。永远停止你们的野心和杀戮,看到了没有,这就是你们所有自以为是的聪明给你们呈现出的结果。”
我只听到这句话的尾音,就永远失去了知觉。原来死亡是这样子。
[尾声。]
1
我是棠魄。他们眼里最神秘的人吧。但我其实最笨。我连自己是谁都没有弄清楚就下了决定。到后来我只能闭嘴,等着死。因为我知道了一个太大的秘密。可以让整个曦葩城都翻天覆地的秘密。说出来,也许会死更多更多的人——关于谁是守灵人的秘密。
那一日我决定了背叛,投靠紫珂。因为我觉得她是善良的人,但是从那一刻我看到了水面的倒影,我就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我清楚地看见,珂的眼睛里,有白色的光芒。她才是另一个守灵人!原来她的身份是假的。这是棠璃最最精心的一个布局吧。让自己的守灵人,变成紫罗兰族人。这样子所有人都不会怀疑她,她有近乎完美的紫色头发,紫色袍子,这都是棠璃用高超的咒语做出来的假象,骗过了所有人,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发现的,她打算藏一辈子的秘密。而我竟然在背叛了之后知道了。
知道了这样的事情,下场只有是死吧。杀。杀。他们都在不停地为着王位争斗。结束吧,我宁愿这些首领,还有我,都去死。去换平静的曦葩城。所以我选择缄默。这个城,奇葩绽放的城,为什么要有杀戮。不该有的,不该。
2
我是棠璃。曾经最高贵最聪慧的王。在魄诞生的那一天,也就是我杀死森的那日早晨,我就已经有了全部的把握去当这个王,所以我早就定好了守灵人。棠族那日恰好也新生了一个婴孩,所以我用我设计了五十天的咒语,将棠族的这个孩子跟紫罗兰族的孩子交替了。其实魄,不是棠魄,而是紫魄。他才是森的孩子。而珂,是棠族的人。她的体内,是我放进去的一半的灵。将来无论发生什么,罗兰族的人一定不会杀死她。
但是我没有想到杀棠缈的人竟然是她。我多希望是别人,那样我可以有恃无恐地继续笑下去。但是,是珂。她不知道自己是棠族人。她杀死了棠缈,根据烨葩几几的城规,就会跟棠缈同归于尽,而紫溱杀死紫魄,同样杀死了同族人,所以她也会死。
最终我的灵全部死亡。我也死。为什么,这样的巧合。我将魄一直留在身边,十几年了,这个尘封的秘密我以为没有人会再知道。但我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这都是孽。是孽。
3
我是珂。现在,我应该说,我是棠珂。这个太陌生的名字,竟然是我真正的身份,到死,我才了解。我原来只是一颗棋子,并不是风光的领者,而本应该风光的魄,也跟我一同死去。这些,该怪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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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怡然:曦葩城殇(7)
欲望,让所有人都想做王族的人。所以他们都愿意拼死,去杀。但是换来了什么呢?一批复仇者的胜利背后,总还是有着另一批仇恨他们的人。这里的鲜花,或许永远只能看见死亡和残忍。所以烨罹花那样令我恐惧。
我该是从前的珂。躲在树下念五百次安魂咒的珂,看见魄眼里的善良会感动的珂。而不是选择杀人的珂。烨葩几几是对的,该是她收回这座城的时候了。所有王者死去,什么都没有了。我并不太难过于这个像迷宫陷阱般的局,让我死亡。我只希望如果下一世我还是曦葩城的一个人,我能见到永恒不变的光,再也没有争执和仇恨。
能救出所有人,和这座城的,只有善良。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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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梦怡:虞姬泪(1)
项羽站在他那张高贵的花雕木床前,手指轻轻磨裟着朱红色的床栏,手臂上的刀伤还在隐隐作痛。他问自己,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抵不过一个平民的军队。他究竟有太多的不甘,可是却无可奈何,只能看着所有的繁华在他身边短暂地停留过之后,又轰轰烈烈地向前驶去。
虞姬,那个瘦弱苍白的女人。她默默地抬起头,说,王,援军还没来么?
项羽皱着眉,点头。
虞姬无言,她走到床边,项羽用他那沾满过无数血腥的手抚摸虞姬苍紫色的脸颊。世人都盛传虞姬的美艳动人,只有项羽知道,只有那飞速向前的时间知道,如今的虞姬已不再像当年那样拥有绝世的容颜,太多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她正迅速地苍老,宛如暮春的花朵,一个美丽而苍凉的瞬间。
项羽想起每次上战场,虞姬总是穿着一件浅红色的织锦斗篷,在尘土沙石中陪伴着他。唯有她固执地追随他,固执地守候他。当年项羽身边嫔妃成群,现在陪伴他的只是这个安静、恬淡的女子。虞姬为项羽付出太多。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年华给了叛军的首领,一个女人最芬芳的岁月却挥霍在了血流成河的战场上。
想到这里,项羽不禁心疼而怜爱地望着虞姬,他说,等到有一天,我当上了真正的皇帝,一定会给你荣华富贵。
虞姬低下头,没有说话,只是凄楚地笑,她一直都没有告诉项羽,其实她所想要的真的很简单,她只希望和他可以像平凡男女一样在蓝天白云下美好地相爱,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他们彼此沉默着,整个寂静的大厅只有空气渐悄流动的细微的声音。
半响,虞姬说,王,天色已晚,你该睡了。
然后她掌着灯离开,项羽看着她孤单而寂廖的身影,有一瞬间,他的心尖锐地疼痛着。曾经在群妃中,虞姬不算最夺目,却是最安静。数十年来,她一直带着那么淡然的表情看着战场上的生离死别。只有项羽知道这个女人内心的哀怨与痛苦,只是她固执地,隐忍地埋藏了一切。
夜黑得出奇,大团大团硕大的乌云遮住了月亮,只留下几点黯淡的光泽,它们正好照在虞姬苍白的脸上。她是寂寞的,让人心疼的,就如同黑暗中一株清冷的植物,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拿着灯向前走去。她突然想去看一下,那些受伤的士兵,那些一直跟随着项羽的江东子弟。
夜风凛冽地吹着,宛如一张狼籍的网,从头到脚都紧紧地罩着虞姬,包括她那几十年来一直压抑的神经。在透骨的寒冷中,她听到四面传来一阵比这更冷的歌声,就像苍鹰扑击天空后得意的鸣叫,深深地刺在了她的心上。
她不禁颤抖地裹紧了披风,她用双手环抱着肩,就像环抱着一轮残破的月,冰凉的,浸人的心。
虞姬问旁边那个年老的士兵,这歌声天天有吗?
是呀。老人叹气,太多的战争让他的眼睛迅速地灰暗下来。
虞姬回到了营地中,项羽已经入睡,她俯身望着他苍老却依然威严的脸,她用枯瘦的指抚着他脸上粗犷的线条,那是岁月留下的冰冷的痕迹,像是尖锐的刀刻出的隐约却持久的伤痛。
项羽在熟睡中安祥地笑了,也许他是梦见援军来了吧,虞姬这样想着,她希望时间可以就此停住,那么项羽或许就可以在他虚幻可是美好的梦中安静地沉沦。
可是她究竟得唤醒他。她就那么无声地站着,看定他,眼里已经有了泪光。
项羽看着她的样子,似乎是隐隐明白了点什么。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发生什么了?然后他听到了四周传来的歌声,那是北方男人嘹亮的歌声。
项羽的脸色在瞬间暗淡,他的手重重地垂击床栏,在夜空中划出响亮的声音。他望着远方,说,原来刘邦的军队早已包围了这里。
虞姬心疼地看着项羽,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将军了,再也不是那个君临天下的楚霸王了。或许在最后一场战争中,他会像曾经所有死去的人一样,把热血洒在那片空旷的草原上。那么他的壮志,他的英勇,他所有的奢望与梦想都会随着他的鲜血那样付之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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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梦怡:虞姬泪(2)
虞姬痛苦地转过身去,项羽把手搭在她肩上,他说,看来我们只有背水一站了。
她在泪眼中慢慢地低下头。她说,王,这是你最后一次上战场,我不希望你因为保护我而分心。
项羽惊讶地望着她,他想不到这个数十年来一直跟随着他的女人会在这最后一刻,在他即将崩溃的时候离开他。
他禁不住冷笑着说,怎么,你怕了?那你就留在这儿,等着做刘邦的妃子。
虞姬微笑,不语。只是迅速地,在那么迅速地一瞬间,她用匕首刺穿了自己的胸膛,然后她的身体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虞姬的鲜血顺着她美丽的杏黄罗裙缓缓地流下来,流过了他们曾经肩并肩看过的每一轮春月秋阳。
项羽仓促地伸出手去抱住了她。几十年来他从未哭过,哪怕敌人的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可是今天他落泪了,为了这个他深爱的女人。
那夜,项羽就上了战场,他带着虞姬自尽时用的匕首,那把凝聚了她一生血和泪的匕首。因为那儿有一个女人誓死忠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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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梦怡:夜奔(1)
我养了一只叫做阿卡的狗,花色的皮肤和玻璃球一样的琥珀色的眼睛。他喜欢亲昵地伏在我的脚背,用鲜红的小舌头舔我的指尖,我觉得他真是个精灵,会在我微笑的时候舞蹈,在我难过的时候陪我一起沉默。他是我小小的宝贝啊,我们要在一起到天荒地老。
我在屋子后面的空地上种了葵花,尽管这个干枯的北方城市没有甘甜的雨和柔和的风,只剩下漫天飞舞的尘埃。可是我依然无比深情地相信着,我的葵花会好好地生长着,她终会开出一片丰盛的花朵,在太阳下笑盈盈地站着,如同一只昂着头的高贵的天鹅。
我每天都带着阿卡去看我的葵花。我们在阳光下久久地站立着,轻声哼歌。我想那枚沉默的种子会听到的,她会把这些歌都化作沉甸甸的爱吸收进体内。而此时我的狗,正绕着那个埋藏着葵花籽的小坑缓缓地走着,微微地昂着头,宛若一个骄傲的骑士。他的身后,那些松软的泥土上已经留下了一排深深浅浅的痕迹。
午后我坐在宽敞的房间里看影碟,而阿卡一如既往地陪着我。我看一些很清澈的文艺片,里面的男女纠缠地相爱着,最后别离。通常这个时候我的脸会格外的潮湿,如同江南雾气迷漫的霉雨季节。那些离别时的画面和恰到好处的煽情的台词总是一遍遍地纠痛我的心。
那个时候我正爱着一个高高大大的叫做海海的男孩子。即使现在,我也总是在脑子里想象第一次遇见他时的样子。他的碎发在头上如一根根针刺般高傲地挺立着,他穿着映有窟窿头的松松垮垮的T-shirt。在这个寂寞横生的年代里,他奇异的发型和服饰都如同冬天掉光了枝叶的树上突兀开出的花一样新鲜和奇特,让我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莫名其妙的兴奋感。
我记得是在一个湖边,是的,湖边,已经微微结了冰。他对我说,我们相爱吧。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我那时的心情。我没有说话,只是以一种惊讶的眼神看着他。太阳似乎是在不经意间悄悄到来了,它拨开厚重的雾气,撒下几点稀疏的光泽,却是那样的温暖。
哦,我的海海,长得像王子一般好看的男孩子。他对我说,我们相爱吧。一句戏虐和玩味的话却在猝然间击倒了我。我甚至愿用整个生命去相信他的真心,相信这个看似美好的谎言。我把少女时代对爱情所有幻想和激情都交到了他的手心。我固执地认为我们会好好地爱着。是的,爱着,还有什么能比在年少轻狂的岁月里义无反顾地爱一场更为珍贵的呢。
电影已经到了尾声,开始播放一首悲伤的情歌。我发现我的脸更加地潮湿了。
我的爱人没能一直陪我走下去。他在离别的那天俯下身亲吻我的眉尖。他对我说,小朵,我会回来,如果你愿意等我。在那一瞬间我是惊恐的,我想起网络版的《海的女儿》中,小人鱼对王子说,等待,是人间最奢侈的名词。等到我白发苍苍,等到我韶华不在,我知道我依然爱你,但是你已经忘记前盟。
可是我没有在那一刻把我的恐惧,我的痛苦都告诉他。我只是微笑地对他说,好,我愿意等你。因为他是海海,我最爱的海海,所以我只能对他笑,只能对他说,好的,我愿意等你。
然后,海海的身影消失在了火车轰响的启动声中,我的眼泪终于在那一刻彻底地崩溃。
直到现在我总是在想,如果当时我在他面前哭泣,如果当时我拉着他的衣服对他说,爱我,就请为我留下来。那么这场没有结局的爱恋会不会变得美好一点呢?至少不会是用沉默来结束所有的爱和温暖吧!
可是我知道我不会那么做,因为海海说过他最大的梦想是去一个遥远的海滨城市,在那里办一场只属于他的画展。所以他选择离开了我,并且在分别的一刻对我说,小朵,我会回来,如果你愿意等我。
我总是给海海写信,我选择那种粉红色的信纸,在上面写下这个夏天我所有的想念,然后走很长的路去邮局把信寄掉。我每天都那么做,并且乐此不疲,好像这是我生命中一项庄严而神圣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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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梦怡:夜奔(2)
海海会偶尔打几个电话给我,我听到他幸福而快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说,小朵,估计我的画展马上就可以举办了,然后我就可以回到你的身边,只要你还愿意等我。他每次都那么说,可是好像永远都不会有兑现的那一刻。
终于有一天不再有海海的电话,而我写给他的信也都原数退了回来,看着上面熟悉的字体,我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落在粉红色的信纸上,绽放出一大片一大片模糊的水花。
小人鱼到死的那一刻也没有等到她最爱的人,因为王子已经娶了高贵而富有的公主,所以她无法再兑现那些诺言。而我的海海,也永远离开了我,那个我最爱的海海,那个会俯下身亲吻我眉尖的海海,那个说我会回来,如果你愿意等我的海海。他就这样地走出我的世界,如同水汽般彻底地蒸发了。
年少时的爱情,和那些仓促的誓言,就像孩子手中芳香而甜美的雪糕,注定会在夏日的阳光中融化成水。
阿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电视机前,非常专注地盯着那些画面。他的眼睛宛若两颗在水里浸泡过的紫葡萄般圆润有神,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彩。我当时就疑惑了,他是一只狗啊,怎么可能会被感动。难道他也曾经痛彻心扉地爱过一只母狗?随即我便开始嘲笑自己的想法,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一朵开在悬崖上的罂粟,连人类都无法好好地驯服这朵饱含毒汁的花,何况动物。爱只会让我们变成傻子,变成那愚蠢的飞蛾去扑向转瞬即逝的火花,最后弄得一身伤痕累累。
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并且把他抱在怀里。也许只有人和动物才能如此亲密地相守着。
我的葵花似乎是听见了我对她的召唤,她终于在某一天长出了小小的芽,宛若初生的婴儿般惊惶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这一切她曾经在黑色的泥土中无法看到的景致。而阿卡便是她降生之后第一个遇见的朋友。他那个时候已经养成了每天都去后院散步的习惯。在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他突然兴奋地跑了回来,用形状分明的爪子抓住了我的裤角,他的头使命地向外伸着,这个时候我明白了它要带我去后院。
来到那里之后,我看到了我亲爱的葵花,我每天晚上做梦的时候都会企盼着她开花的宝贝啊。终于长出了偏于苹果绿和嫩黄之间的奇异颜色的幼苗,她是这个季节赐于我的最丰盛的礼物,如同绚烂的礼花般在骤然间击中了我的神经末稍。我望着她柔弱的身躯在南方最和煦的春风里微微地摇曳着,不禁兴奋地想要亲吻我的狗。
我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神奇的力量让我的葵花以一种异常快的速度生长着。发芽,长叶,开花,似乎都是在一小段非常短促的时间里完成了。不过那个时候我太忙了,都没有时间照顾她,我总是让阿卡代替我去后院看看,每次他都会微笑着回来,在他棕黄色的毛皮上总是泛着一层红晕,宛如天边的晚霞般沉醉的色彩。我想,一定是我的葵花长得太过美丽了吧,阿卡为我们的付出总算有了回报而感到一种热烈的兴奋。
后来的几天里,我发现了一件我一直不愿意相信的事。我的狗和我的葵花相爱了。我看到阿卡站在那株明艳的葵花旁边,朝她微微笑着。花朵的清香冲到了他的鼻子里,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而葵花依然保持着在她还是一颗葵花籽时的羞涩,红着脸。然后阿卡做了一件他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事情,他踮起脚,把头触到花朵旁边,用嘴轻轻地碰了碰那灿黄的花瓣。我始终把那称为吻,阿卡温润的嘴唇雨点般地盖到了葵花饱满的额头上,我亲爱的花朵在阳光下突然间开始流曳出一种奇异的华彩,她一直都喜欢有密度的,实心的光,那么现在她也得到了一份有密度的,实心的爱吗?我终于知道在很久以前,在葵花还是一颗粗糙的丑陋的种子的时候,阿卡就爱上了她。他像个骑士一样地守护着她,他把她当作生命中一个高贵的女神一样来膜拜和爱慕,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事就是那么的微乎其微,那个有阳光的午后,阿卡在土地上留下了他的脚印,也留下了他的心,属于一只动物的心,卑微的,弱小的,可是异常炽热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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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梦怡:夜奔(3)
那一刻我身体里充斥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愤怒,我觉得世界就像个万花筒般唬弄了我,所有曾经的爱和美好都不过是一场五光十色的假象。就连我最亲爱的狗和葵花居然都背着我偷偷地相恋了。他们一定策划好了一常最丰盛的爱,并且也终于决定把一手把他们抚养长大的小主人给遗弃了。
天知道我当时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总之我非常的生气,就如同一头发狂的狮子般怒气冲冲而不可理喻,我在阿卡的脖子上套了一条粗壮的锁链,他立即用哀怨和诧异的眼神看着我,从他出生到现在,我从未给他戴过任何束缚他的东西。平时走路时,他总是跟随在我的脚边,或者在他更小一点的时候,我则是抱着他前行。可是今天,我用一条冰冷的链子隐藏了所有柔和的爱,我的眼里再也看不到一丁点对他的疼惜了。
我把阿卡关进了间暗暗的屋子,这儿没有窗户没有阳光,甚至连一盏形状尚好的电灯泡也没有。阿卡在这个屋子最隐蔽的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他用他那紫葡萄般的眼睛注视着我,他的眼神依然清晰干净地没有一点点的不满和怨恨,只是透着一种深楚的失望。这样的眼神让我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我不由地颤抖了一下。但是当时我并没有多想,也没有即使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只是冷漠地转身,带上门离开了。
我想我一直低估了他们之间的爱。我以为只要把他们分隔几天,他们便会忘记那些瞬间的激情。可是当我在第二天早上去那间屋子的时候,发现门已经被撞开了,上面还残留着一点斑驳的血迹。我的大脑像是在突然间停止了运转搬彻底地空了,我不知道我可怜的狗是如何有这样惊人的力气撞开这扇门的,以至于他的身体被门上坚硬的铁器所割伤。我甚至可以想象当时阿卡义无反顾的样子。
来到后院后,一切证实了我的猜想,他们私奔了。那片土地剩下的只是葵花残碎的根和阿卡因为太过用力断裂的牙齿。只是他们做这一切似乎费了很大劲,所以我追出门去没多久,便看到了他们。阿卡的嘴里叼着葵花,他正以一种非常奇异的姿态奔跑着。
他依然是一只头脑简单的狗,他不知道葵花断了根,离开了土地,他就无法再存活了啊,他不知道那些流进他嘴里的透明液体是她的血啊,他不知道他心爱的葵花正流着无色的血液在疼痛中逐渐死去。
而她亦是一株头脑简单的葵花,她不知道如果一只狗失去了尖利的牙齿和爪子就不能再去寻找食物。他已经非常饿了,他的肚子如同瘪掉的汽球般软软地贴着。可是他还是持续地奔跑着,可怜的阿卡终有一天会饿死或者累死。
他们都是卑微的生物,可是他们就是这样头脑简单地相爱着。他们把生命当作了爱情的筹码,甘愿在彼此的呼吸里死去。我震惊了,我看到的是多么惨烈的壮举,多么盛大的私奔啊。那场不休的爱情在每时每刻都席卷着我的心,我亲爱的狗和我亲爱的葵花,他们选择了同生或者共死,再也不会分开了。如此卑微大的生物,却可以这般伟大,即使在黑暗的夜里,亦能明媚的爱着。
我想起了海海,想起他好看的笑容和脖子上银色的十字架。我觉得自己此刻就像《绿野仙踪》里的铁皮人般,在最后一刻终于得到了心。我的身体里仿佛又重新流进了一股热忱的爱。那些曾经因为他的离开而在灵魂中刻着的辉章,那些绝艳的伤口,痊愈了,或者说它们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消失不见。
我相信海海会回来的,是的,我应该好好地等着他,等着这场在我最单薄的岁月里演绎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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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筱雅:雪白的鸽子(1)
李进到这里来已经两年了。大学一毕业,他就被分配到这儿来了。
这地方究竟叫什么名字,李进总是记不住。母亲接过李进分配通知的时候,瞪着眼睛将分配地点看了许久,始终觉得那名字不吉祥。
“听那名字,就知道鸟到了那儿都拉不出屎。”母亲说。
这名字,似乎是哪个民族的语言,用汉字谐音化来的。一个村子里没有几户人。村子靠在山脚下,从来不受到黄沙的侵袭。小小的村子安静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幅画。村长牵上村子里最好的两匹马,套上车,在马脖上挂一个渗出斑点的銮铃,叮当叮当地站在了李进面前。他的脸黑红黑红的,更准确地说,是红透了的紫色,像是家乡的特产荸荠。村长接过他的行李,在车上小心地放好,又丁当丁当地出发了。
过了一个村,人家零零散散地分布着,炊烟升起来,在空中打几个转,不见了。高原尽头白茫茫一片,村长说那是雪山。銮铃丁当丁当的声音传出去,扩散在茫茫的土地上,很快也消失了。马蹄踏在地上,有节奏地响着,和銮铃的声音一个前一个后,哒哒哒,丁丁当。村长话不多,脸上的棱角很坚硬,可是一笑起来,脸上的线条就变成了一条弧线。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沉,让李进不自觉地想到他父亲。村长挨着马车头坐着,偶尔回过头来看他,嘿嘿一笑,又把头转过去了。
又过了一个村。投进眼睛里的,是好大的一片油菜花。一眼看过去,全是金黄的。阳光照下来,那金黄明亮亮地耀人眼睛。碧绿模样的是麦苗。一垄一垄的,排得整整齐齐。李进原先没见过麦苗,师范学校里组织过下乡,母亲怕他受不了苦,托人开了假病条,把下乡的活动给推了。
村子在一片焦黄色的土地上。进村不多远就能看见小学校。这一片土地上,就这村里有一个小学校。房子矮矮的,像是受了重负抬不起身一样。一群小男孩在学校前追逐。村长立住车,喊了声“明子——”,立刻有个灰头灰脑的小男孩跑出来。村长说:“学校里来了个老师,就住你们家了。”明子点点头,像鲤鱼一样,一跃就跳了上来。
车子继续往前走了。
村长让李进住在明子家。明子家三口人,一个大妈,明子,妮子。村长说,家里没有男劳力,李进住这里,也好给他们帮个手。大妈没名字,长得很粗糙,脸上坑坑洼洼,像是小雨落在湿地上,溅起了浅浅的坑。她看人总是带笑的,什么活都能干。家里没有管事的。明子刚生下来没多久,她男人就到外地去谋生活,一去再也没回来。大妈一个人把活全部担了起来。妮子明子还小的时候,她一个人忙里忙外,从早到晚不得歇。后来明子妮子长大了,能帮上手了,她比先前就轻松多了。可是忙惯了,她闲不住。田里一垄垄的麦苗子,都是她一个人操持的。院子里的一大群鸽子,也是她养的。早晨起来,天一亮,鸽子就咕咕地叫了。她起得比鸽子早,拌食、扫院子,忙完了这些就生火做早饭。妮子让她歇一歇,可她还是闲不住。妮子想了个办法,她比妈起得更早,一起床就屋里屋外忙活。等大妈起来一看,什么都做好了。就这样时间长了,大妈才习惯了。
妮子是大女儿,跟妈长得不一样。大妈说她长得像她男人。眼球圆溜溜,看人的时候眼珠子鬼灵鬼灵地转,就像鸽子的眼睛。鸽子在她身上找到一股相同的味道,于是成天跟着妮子跑。妮子跑到哪儿,鸽子跟到哪儿。她跑过去的地方,呼啦啦一片白羽毛。妮子笑起来声音脆灵脆灵的,咯咯咯咯,整个院子里都充满了。跟明子他们爬树、打仗,妮子毫不含糊。她把辫梢往嘴里一咬,袖子一挽,老高的一棵树,噌噌噌地就蹿上去了。大妈嫌她野,老大的人了没个正形,数落她:“要嫁人的人了,一天到晚还这么野!”
她斜着眼睛看看大妈,一吐舌头,跑到院子里去了。院子里还是飞满了她的笑声。
妮子还没人家,大妈正在托村长给妮子说媒。当地的习俗是婚事由父母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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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筱雅:雪白的鸽子(2)
明子是小儿子,和姐姐一样鬼灵鬼灵的。他很勤快,平常里帮大妈烧火,帮姐姐抖刚洗好的衣服,叫一声就来。他最喜欢给姐姐抖洗净了的被子底。被子底的布雪白,跟鸽子毛一个颜色。姐姐拽这头,他拽另一头。两个人用力往自己的方向拽。姐姐在那边喊好了好了,停停停,他故意装作没听见,用力再一拽,姐姐就滑倒了。明子乐得嘿嘿直笑。明子是个仗义孩子,他能帮上忙的,叫一声就来;他帮不上忙的,也跟着后面想主意。他的眼睛滴溜溜一转,主意就出来了。村子里的男孩子跟着他跑,大人都放心。
明子没念过书。村里有小学校,可里头没老师。老师们嫌这地界穷,都不愿意来。村里有个中专生,凑合着教了半年。半年以后,他坐不住了,收拾收拾行李,上县里做工去了。妮子跟集子上的一个女售货员好,人家教了她几回,也算是认了字。村长为这事愁得很,接连地往镇上跑,最后终于等来了刚毕业的李进。
小学校里来了老师,大家都新鲜。小孩子们跑到明子家里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进看,眼睛一眨也不眨。明子很骄傲。人越来越多,把明子家里给塞满了,到后来,院子里也满了。院子里的鸽子惊了,哧啦啦地全扇着翅膀飞了起来。来家里的都是孩子,要不就是年轻的姑娘小伙。年纪长的很少来,他们觉得李进待不长。村长的脸上泛着红亮亮的光,眼睛里反射出灯光的色彩。他挡在门口,把手一挥,说:“不看了不看了。老师叫你们看坏了。”
人群里轰地爆发出一阵笑。
村长又说:“走了走了走了。老师走一天了,吵吵嚷嚷的,没法睡觉。过两天上课,小孩子都得来。”说着,就把人往屋子外头轰。等人散尽了,村长又走回来,对李进说:“李老师,过两天上课。这几天休息休息。有什么说的让明子传一声。”说罢嘿嘿一笑,背着手走出去了。
两天以后开始上课了。村里的孩子都来了,大人们也来了。两天的时间里村长带领着村子里的男人们把小学校里唯一的教室刷得崭新。原来灰黄的墙壁一下子变得雪白,明晃晃的,乍一看过去还觉得睁不开眼。李进走到讲台上站着的时候,还能闻到有些刺鼻的味道。六十多个孩子老老实实地坐着,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村长说:“李老师,你上课,你上课。” 年轻的姑娘小伙都扒着窗户看,叫村长看见了,全给轰走了。人散干净了,李进才开始上课。
六十多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里闪着流动的灵光。他们的脸真好看,油光闪亮的,像是六十多颗被晒黑了的太阳。黑板上写着端正的粉笔字,李进指着念一句,讲台下的孩子就跟着念一句。他们把嘴张得尽可能的大,李进站在上面,能清楚看见他们转动的舌头。
一排白色的小脑袋在教室的窗台上咕咕地叫着。有些孩子把目光移到窗子上,窃窃地笑了。李进抬起头来,看见那群白色的脑袋当中闪着一颗黑色的脑袋。他走到临窗的桌子边,故意冲着窗外的脑袋咳嗽了几声。窗外传来了低低的窃笑声。他打开窗子,妮子窜起来,脑袋正好撞上了窗户。她疼得一咧嘴,眼睛鼻子都挤在了一块儿。教室里的男孩子哄地一声全笑了。妮子摸了摸脑袋,冲李进嘿嘿一笑,窜着跑远了。那群白色的鸟儿呼地一下飞起来,窗外全是扑棱棱的声音。
教书闲的时间里李进改改作业,完了就给大妈帮忙。
这一片的主要作物是小麦。冬天里就开始平整土地,明子要学习、做功课,帮不上什么忙,在家烧水做饭。工作都落在大妈和妮子身上。两个人每人每天都挖差不多十方土,装到架子车上,妮子在前面拉,大妈在后面跟着,土都拉到要平整的田里去。春天来了要犁地,要地、播种、施肥、锄草、浇水。李进跟着去锄草,晚上回来的时候,腰也直不起来了,眼前尽是草的影子在蹿。村里人夸大妈农活做得好,又生个好闺女,顶得上一个儿子。大妈听了,脸上的褶子都笑在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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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筱雅:雪白的鸽子(3)
麦季的时候小学校里放十天假,孩子们都跑家里帮手去了。大的帮个手,年纪小的不会做,端个茶,送个饭。明子能干了,早早地就下田,割得挺快。太阳热辣辣地烤着,田里的一股湿气带着热升起来,把脸给蒸热了。妮子顶着草帽子走在前面,揽起一把麦,挥着镰刀哧啦一下,就把麦割下来。她将镰刀夹在腋下,将一把麦子从中间分开,把麦穗和麦穗交在一头,轻轻一拧,做成麦腰子,踏在脚底下。割到一定数量,妮子就把麦腰子的另两端提起来,使劲挤在一起。散落的麦子被她捆起来,成了麦个子。接着再打腰子,再捆。李进学着她的样子割,手被麦子剌得火辣辣的,留下紫红的印子。妮子在前面快快地走着,李进跟不上。眼看着妮子从地北头割到南头了,李进还在离北头不远的地方。妮子直起身子,看见李进裹着白布的脑袋,咯咯咯地笑开了。笑声漾得满麦地里都是。
有时候突然下起暴雨,雨里还夹着冰雹。雨落在身上,像小石子砸在身上一样疼。在田里的人跑不出去。村里人有经验,暴雨一阵就过去,跑出去了反倒湿个干净。雨落下来的时候,李进刚直起身子,想要歇一歇。谁知道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了。李进一惊,抓起镰刀就要跑。妮子跑过来,一把拽住他:
“别跑。等等雨就停。跑出去该湿透了。”
妮子拉着李进蹲下来。麦子将两个人的身子遮住了,外面人看不着。雨落在身上,一点一点地疼。妮子满脸都是水,雨水把她的长头发浇湿了。她的白布汗褂子被雨淋得尽湿,贴着身子,隐隐约约露出小短褂的轮廓。李进的脸噌地热了。他赶紧把衣服脱下来,遮在妮子的身上。妮子拉过褂子,躲在里面,冲李进鬼灵鬼灵地笑。
李进觉得,雨声听不见了。
吃过了晚饭,村里的人都到麦场上去乘凉。雨刚下过,地被刷洗得干干净净,有股泥土的味道。人们坐地上,坐麦杆堆子上,有说有笑。一堆人坐在麦场的一角打扑克。村北的一个老爷子六十多了,偏要凑在小伙子里打扑克。脑子没他们快,老输。“臭牌!”他嘴里嘟嘟囔囔。抓着一张好牌,他便狠狠地甩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像是在给自己壮士气。姑娘们躲在一旁,指着中意的小伙子,悄悄地咬耳朵。
乘凉的时候是要唱歌的。大把大把的“花儿”,随便起个头,就有人跟上来。有人说这歌唱的时候有讲究,在长辈面前不宜唱。村子里没这个规矩。六十岁的老爷子和年轻小伙子凑在一块,唱得脖子上的筋都露出来,脸上的汗快快地淌,唱完了呼哧呼哧地喘气,很畅快。姑娘听了也不羞,眼睛盯着中意的小伙子,看他嗓子怎么样。“月亮偏西了”、“上去高山望平川”,都是大家伙熟悉的调儿。李进听着,觉得血液里有一股什么东西骨碌碌地翻腾起来,全身热烘烘的。
一伙年轻人把村长围起来,起着哄让他唱。村长连连摆手,说:“不适宜,不适宜,有姑娘家在。”
小伙子们哄地闹起来。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声:“就唱给姑娘听!”其他人听了,全都笑开了。
姑娘们也跟着起了哄。村长却情不过,说:“好,好,唱一个。唱一个。”
妮子拽着李进从人堆里挤了又挤,挤到村长前面去。村长开始唱了:
尕妹的模样哈世全了吔,世全了呀
你的娘老子把你哈养了吗画了
呀,红花姐
哎白汗禢,青裌裌呀,眉毛弯弯,大身材
阿哥把你想呀着……
李进的心跟着歌声飞起来,像是一个人站到了土地上。高原的尽头是雪山,白亮亮的让人睁不开眼。远远的地方有一片油菜花,黄艳艳的。这一片黄土地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喊一声,声音就荡开去,在整片土地上来回地响。
第二天人们还要割麦,不能闹太晚,挺早的就散了。明子跟小伙伴打闹着在前边跑着,妮子和李进在垄上慢慢地走。下了一场暴雨,地没有那么烫脚了,但也还带着一股潮湿的热气。月亮星星亮闪闪照着,铺出一条银色的小路。李进看着妮子的脸,好像多了层淡淡的色彩。李进说:“村长有副好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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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筱雅:雪白的鸽子(4)
妮子昂起头,样子挺不服气:“我也能唱!”
“那你唱一个我听听。”李进不知道,这样的歌姑娘也能唱。
“唱就唱!”
妮子开始唱了。声音有些细,有些软。李进在她的声音里看不到那一片广阔的土地。他看到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炊烟软软地升起来,扭了几下,不见了。一群白鸽子在地上咕咕地觅食。鸽子被什么惊了,扇着翅膀飞起来,呼啦啦的一大群。
妮子唱完,斜着眼睛看李进,脸上漾着得意的笑容。她说:“怎么样?”
李进觉得身上热烘烘的,赶紧低了头往前走。妮子被落下了。她在后面叫李进,李进没回头。
大妈做活的时候一下子把腰扭了,扭得可厉害,坐也坐不起,躺在地上,脸都扭在了一块儿,汗滴答滴答地直往下淌。妮子吓坏了,连忙拽大妈,可是拽不动。妮子想着找个人帮忙,一下子就想到了李进。她往墙上的大挂钟看了一眼,现在还在上课。她看看大妈,顾不得了,快跑着冲了出去。院子里的鸽子哗啦啦飞起了一片。
李进给孩子们做听写,一边念着,一边在桌子间的过道中走着。他抬起头来,看见远远有一个影子向学校越靠越近。他没在意,接着往下念。教室里安安静静的。孩子们握着铅笔,一笔一划地写。
“忠心耿耿……”李进念着。
“嘭”的一声,教室的门被推开了。李进吓了一大跳,赶紧抬起头来看。孩子们停了手中的笔,全都把目光集中在了来人的身上。
“你……”李进看着妮子,愣住了。
妮子跑上前来,二话不说拉着李进就往外跑。
李进说:“我上着课呢,上着课呢!”说着,把妮子的手推开了。妮子觉得一股委屈涌了上来,哇的一声就哭了,引得孩子们争相探出头来看。李进不知所措了,赶紧往口袋里掏,想找个东西让妮子擦擦,可是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掏着。他说话变得不利索起来,问话也问不清楚:“你……你这,怎么?”
妮子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湿漉漉的。妮子说:“我妈……”
李进似乎明白了,跑进教室,站在讲台上大声说:“我出去有点事,同学们安静自习。明子,你来。”他把明子招呼来,小声说:“我跟你姐回家看看,你管一管纪律。”
明子点点头。李进一走出教室,就被妮子拽着跑了。
等回到家,李进才知道大妈是把腰扭了。这时,大妈能坐了,可站不起来。李进小心地背起大妈到房里,轻轻地托着大妈,让她坐在床上。他让妮子拿凉水,拿毛巾,前前后后,挺像个样。大妈脸上的褶子舒展开了。妮子前后跑着,看着李进的背影,觉得他的肩膀挺宽,挺结实,靠在上面一定很安全。
吃了晚饭,李进把作业抱到大妈房里改,以便大妈有个什么不方便,她在这屋叫,他在那屋听不见。妮子收拾好碗筷,走进来,在门后拿了笤帚,冲李进笑一笑,又出去了。
大妈瞅着李进,眼睛里全是笑。她看着李进,想起当年她第一次遇到她男人的时候。她跟妮子差不小,他呢,就跟李进一边大,眼睛圆圆的,看人的时候鬼灵鬼灵地转。他的样子早在她的印象里变模糊了,只留下一双鸽子一样闪亮的眼睛。
“李老师处对象了吗?”她问。
李进改着作业,听到大妈的这个问题,脸上露出了惊愕,还有些慌乱。紧接着,他的嘴咧开了,嘿嘿笑起来,脸被屋子里的灯光映得更红了。
大妈说:“羞啥。你们年轻人,到了这个年纪不是都该处对象了吗?”
李进仍然只是嘿嘿笑。大妈看着他,也笑了,说:“跟大妈说说,李老师相中什么样的姑娘?”
李进想了一想,说:“嗯……妮子那样的就行。勤劳,能干。您看,家里上上下下有她操持,放心。”他想着妮子圆溜溜的眼睛和飞满院墙的笑声,心里面暖融融的,禁不住笑了。他抬起头来看看大妈,发现她脸色不太好。李进有些紧张,连忙问:“大妈,您是不是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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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筱雅:雪白的鸽子(5)
大妈脸上的表情硬硬的,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大妈没事。”
李进说:“我给您倒茶。”说着就转身往门外走。
门外砰的一声,把李进吓了一跳。李进三步并作两步,掀了帘子赶出去。门外歪着一把笤帚。李进把笤帚拾起来,放到门背后。他倒好茶,刚要进屋,突然想起点什么,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妮子吃完饭,洗过碗,然后把大妈扶到床上,从门背拿了笤帚,冲李进笑了一笑,走到院子里去了。李进想着,感觉脸上滚滚烫,跟烧着了似的。他挪着步子走到堂屋门前,推开门。鸽子听见门的声响,咕咕咕地叫着。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李进感觉松了一口气,把门掩上,进屋去了。
妮子躲在鸽笼后面冒出一个脑袋,看着李进进屋了,她窃窃地笑出了声。
早上起来,李进走出门,看见妮子在鸽子笼前喂鸽子。鸽子急着吃食,发出咕咕的叫声。李进想跟妮子说话,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想着昨天的话都被妮子听见了,心里有些麻麻的。他摸着脑袋,迟疑着没走上前。妮子起身看见了他,冲他笑一笑,说:“你在我后面做啥?”
“没有没有,”李进慌忙说,“我就是,就是出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你忙的。”
妮子挑起眼睛看看他,嘴角滑过一丝调皮的笑,说:“你能帮什么。”
“这个……”李进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能做的,只好嘿嘿地笑了。妮子弯下身子,一边拌食一边往食槽里倒。李进走上前,说:“你怎么不去上学?”
“我跟集子的售货员学了两年,够用啦。”妮子没抬头。
“知识是无止境的。”李进说。
妮子说:“天下这么大呢,学什么都学不完。”
李进一时语塞。他想了想,说:“你知道《呼啸山庄》吗?”
“呼……什么?”妮子直起身子。
“《呼啸山庄》。这是一部很好看的小说。那你知道巴尔扎克吗?”
妮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不自觉地张开了。她感觉,好像有许多许多的东西藏在李进的脑子里。现在,它们正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像是烧开了的水往外冒蒸汽一样。妮子说:“那你给我讲讲那个八……八什么?”
“巴尔扎克。”李进说。
妮子的脸微微红了红,说:“对,巴尔扎克。给我讲讲吧。”
李进眉飞色舞地说着,有时候还手舞足蹈。妮子搬了个小板凳,怀里抱着饲料盆子,坐下来。阳光照在李进的脸上,泛着红色的光。妮子看着他,不自觉地笑了。他懂的真多,妮子想。她看着李进,感觉他说话的声音反倒听不见了。眼前李进背着大妈到床上,指挥她前后忙碌的画面不停地晃着。妮子想着李进宽大而安全的肩膀,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李进说:“嗯……妮子那样的就行。勤劳,能干。您看,家里上上下下有她操持,放心。”
妮子想到这里,呵呵地笑出了声。
李进奇怪地看着她,问:“你笑什么。”
妮子连忙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你接着说。”说罢,转过身去,窃窃地笑了。李进看着她,愣愣地站在那里,感觉莫名其妙。
李进改着作业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妮子的声音。他揉揉眼睛坐直起来。李进看了看表,夜深了。他想听听妮子和大妈说什么,可是屋子里又变得安静了。堂屋里的大挂钟哒哒地走着,偶尔传来几声鸽子在窗外的咕咕叫。
“那你说,李老师有啥不好?”
大妈没说话。
妮子在那边声音听起来挺激动,说:“你瞅你瞅,李老师哪里不好,你也说不出来。”
“妮子,你小点声,把李老师吵醒了。你听妈把话说完。李老师没啥不好,可有一点就不行,他在这里待不长。”
妮子听到这里,不再说话了。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像夜色下的原野一样。李进在这间屋子里,把话听得清清白白。他忙坐直了身子,接着改作业。他手下按着的一本名叫王小刚的作业本,添了许多混乱的墨水印子。李进觉得胸口闷闷的,那样的感觉,就像家乡雨季来临时带来的一长串的潮湿和焦躁。他想走出去,看看妮子和大妈怎么样了。可是,不管怎样,他也迈不动向前的脚步。妮子在那边好像低低地哭了,他有些着急,可又听不清。李进坐回到桌前,拿起红钢笔。他的耳边,大妈和妮子的话交替着响着,像只蜜蜂在耳边绕着一样,嗡嗡的没完。李进的心被这样的声音吵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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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筱雅:雪白的鸽子(6)
接下来几天,村长天天上家里来。看见李进,点个头笑笑,算是招呼了。村长一来了就找大妈。两个人坐在北屋的一角上,低低地说什么。李进抬起头来寻妮子,想起大妈让她买线去了。明子带着一群孩子上村北头玩去了。仔细想想,村长来的时候,妮子都不在家。妮子前脚刚走,村长后脚就来了。李进想听听他们究竟说些什么,一想又觉得挺不礼貌,就算了。
后来好几天,村长都没来。
批改作业的红墨水用完了,李进上村北的小商店里去买。
马脖上的銮铃丁当丁当地响,声音在整条街上回响着。李进回头去看,看见妮子坐在马车上,穿了一身新。荷叶绿,莲花粉。半长的宽袖子里伸出一截雪白的灯笼袖。领子口下来是一溜红褐色的排布扣子。妮子的脸被一排的珠串给遮住了,那珠串,有点像是母亲用来挂在门上的塑料珠门帘。妮子也看见了李进,于是拉住马。
“你上哪儿?”
“我妈让我去相亲。”妮子说。
“你几岁?”
“二十。”
李进听了,点了点头,心里沉了一沉。为什么要点头,他也说不清。
妮子从车上跳下来,用手肘捅了一下李进,说:“你跟我去。”
“那可不成样子。你对象看了要不高兴的。”
妮子挑起眉毛笑了:“我妈没得空闲,才让我找你去。我一个人去不合适。你跟我去吧。你跟我去,回来我给你唱歌。”
他跳上妮子的马车。銮铃丁当丁当地响着,车轮滚过的地方扬起了一阵尘土。
妮子的对象住在上村头里,路不太远。李进站在她对象家里的牛圈前,回头去看他俩。妮子的对象长得很普通,一看就知道是敦实的人。他肩膀宽宽的,李进透过汗褂子,好像看见了他手臂上一道道坚硬的线条。妮子靠在上面,一定会觉得很安全。劳作的时候,他走在前面,妮子走在后面,脚印交错地留在地面上,踩出一片笑声。妮子的对象憨憨地笑了。
回来的路上两人安静得有些闷。丁玲玲的銮铃声一路走着,声音一散就没了。马车的木头裂开了,在李进的屁股底下发出吱吱的声响。妮子的脸上淡淡的,好像没带什么表情。可是,仔细一看,好像又缺点什么。她的鸽子眼睛一直盯着前方,失了神似的。不像平时,那眼睛总滴溜溜地转。这样也好,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像是有个黑色的玻璃球,在他的心里滚到这头,滚到那头,骨碌碌的一直响。他想问问妮子和对象都说了什么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妮子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她从看到对象起就一直这么笑,没有变过。
妮子转过头来,说:“我给你唱个歌,怎么样?”
“唱个新鲜的吧,其他的都听熟了。”
妮子笑得鬼灵灵的,说:“好,唱个新鲜的。”
马脖上的铃声像是伴奏一样,一直响着。她唱起来了:
左边的黄河嘛噢哟
右面的崖么噢哟
雪白的鸽子么
噌愣愣愣愣愣
仓啷啷啷啷啷
扑噜噜噜噜噜
啪啦啦啦啦啦地飞呀
水面上飞来嘛噢哟
阿哥连尕妹俩噢哟
一对的鸽子嘛噢哟
尾巴上连的是
噌愣愣愣愣愣
仓啷啷啷啷啷
扑噜噜噜噜噜
啪啦啦啦啦啦地响呀
惹人的哨子么噢哟……
马车快快的跑着,跟着歌的节奏。李进闭着眼睛,心腾起来,从胸膛里飞了出去。它飞出来,在高原上跑着。土地前头有几座矮矮的山,颜色灰灰的,像是平面上拱起的一个个土包。风呼呼地从耳边刺过去了,剌得脸颊子生疼。妮子的脸红扑扑的,带着淡紫的油光,像是家里特产的荸荠。
李进闭上眼睛,吸一口气,灰灰的泥土味。他说:“真好听。”
“嗯。”
“你真喜欢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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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筱雅:雪白的鸽子(7)
“嗯?”
“可不是!瞧,歌里都带着鸽子。”
妮子笑了,声音扬起来,亮亮的:“对呀。”
车轮子滚滚地往前碾过去了。
村长又到家里来了,手里捏着一封信。李进一看,是从家里来的。
母亲一开始就不同意他到这里来,千方百计地给他弄调动。现在,她如愿了。工作已经调动好了。她希望李进接到信以后,立刻能够动身回家。
李进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心里空空的,好像丢了什么。
村长问:“家里的?”
李进点点头。
“怎么啦?”
李进把信直接递给他。村长看完信,没说什么,又把信还给了李进。他点点头,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
李进看看信,抬起头对村长说:“村长,我想去打个电话。”
村长领着李进到了村委办公室。全村只有这里有一台电话。电话是黑的,看起来有些旧。李进拨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手有些抖,电话很快通了,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喂。”
“……妈。”
“儿子!收到妈的信了吧?准备什么时候回家?”李进听得出来,妈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那里面包着满满的期待。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妈开口。李进觉得,心里有个沉沉的包袱压在上面,就好像麦收时肩上扛了一个大大的麻袋包。
“妈……”
“儿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倒是说话呀,你把妈急死了!”
“妈……我……我想留在这里工作……”
“留在那儿?不回来?为什么?”
“我……我喜欢这里的人,还有孩子。我喜欢教孩子。他们得有书念,还有……”他想跟母亲说一说这里蓝得如同洗过了一般的天空,想跟她说一说这里金黄的油菜花,想跟她说一说这里的孩子们荸荠一样颜色、时刻充满着渴望的脸。他还想跟母亲提一提妮子,说一说她透亮的眼睛,还有她飞满院墙的笑声。
“不行!”母亲在电话那头的声音硬梆梆的,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想什么。你的想法不现实!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帮你找到这个工作?你现在跟我说你不回来?我不同意!你是我儿子,你还得听我的话!我告诉你,你明天就去买票,然后立刻坐车回来。你要是不回来,你别认我这个妈!”
“妈,你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你明天去买票,马上给我回来!”母亲的声音冷冷的,啪的一声挂掉了电话。
李进握着听筒,久久地没出声。村长看着李进,眼睛里沉沉的,像是堆了成吨粮食的仓,有什么快从他的眼里溢出来了。他问李进:“什么时候动身?”
“那就……明天吧。”李进说。
“明天……嗯,好,明天。”村长点了点头,背着手走了出去。
下午上课的时候李进把这个消息跟班上的孩子说了。六十多张脸一下子全都凝固住了。他看到孩子的眼睛里的有一条明澈的小河开始流动。他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李进赶紧把书拿起来,转过身子在黑板上写板书。讲台底下安安静静的,李进在黑板前老是写错字。“啪”的一声,粉笔头断了。李进的心也跟着猛地往下沉了一沉。他转过身来,发现孩子们的脸都扭在了一起。不知道是谁首先爆发出了一串响亮的哭声,接着,教室就被哭声淹没了。李进再也忍不住,他蹲下来,两手抱住脑袋,呜呜地也哭了。
村长在窗外背着手站着,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
下了学,明子一个人走在前面。李进叫了他两声,他没应,反倒跑了。李进走到家的时候,明子一个人在鸽子笼前面划拉土块子。李进叫他,他不应,一溜烟进了屋。
妮子不在家。大妈说,上舅舅家了。李进点点头,心里空落落的。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妮子没回来,托人顺道带了信说,天晚了,让妗子留家里了。李进听了带信人的话,点点头。大妈给李进收拾东西,眼睛里亮闪闪的。她什么都想给李进带一点。她一边收拾着一边嘱咐李进,李进站在一旁,插不上手,像是大妈将远行的儿子。明子在门外头站着,一言不发。大妈叫他给添个手,他头一扭,跑到北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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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筱雅:雪白的鸽子(8)
“这孩子。”大妈埋怨道,“他舍不得呢。”
李进点点头。
早上村长的銮铃声伴着鸽子的咕咕声把李进叫醒了。明子早起了,一个人堵在门口里。李进向四下里看看,仍然没看到妮子的影子。
“你姐呢,没回来?”李进问。
明子低着头,用手指扭着白褂子的一角,小小声说:“回来了,又到上村里去了。”
原来到上村里去了。从昨天起就没有看见她,原来是又到上村去了。她的对象在上村。妮子的亲事近了。有些日子了,他看见妮子总盘腿坐在床上,腿上放着一块长长的红布。她的手上下摆动着,图样就在红布上显现出来了。那是一对鸽子,全身雪白雪白的,眼睛像妮子的一样黑黝黝,亮闪闪。她亲事近了,所以一直在赶嫁妆。大妈要帮她做,她却红了眼把大妈推出来。李进上课出门的时候,她就开始忙活,他下课回来,她还在埋头做。红亮亮的花,绿莹莹的叶子,雪白的鸽子,黄艳艳的字,噌棱棱地从她手下冒出来,一个接着一个,像是活的一样。做完的活计放在床角的柜上,摆得整整齐齐,很好看。
妮子的话越来越少了,脸上的笑容依然没改,可看起来就缺了点什么。她是有人家的人了,不能还像小姑娘似的那么野。这是大妈说的。于是,再没人给他唱“毛毛的尕雨里抓蚂了蚱”和“艾西美尼格刀代”了。农活大妈全揽了,忙的时候李进和明子给她做下手。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妮子一个人待在里面。李进一进屋,就能听见针在布上梭梭地穿过。妮子从房里走出来拿样子,看见他,抬起头笑一笑,话没说上两句,又进屋了。枕头套、被子、家具的罩布,一件一件就这么出来了。屋子里除了明子读书的声音,只剩下妮子抖红布、绣花走针的声音。
明子低着头,拽着衣角,衣服发出秫秫的声音。李进蹲下来,从包里摸出钢笔递给明子,说:“明子,李老师走了。这钢笔送给你,你好好学习。知道吗?”
明子不说话,眼睛里的小河无声地淌着。李进把钢笔塞到他手里,明子紧紧地握住。村长走过来,拍了拍李进的肩膀。明子抬起头来,眼睛鼓鼓地瞪着村长。李进说:“明子,李老师走啦。”
明子没说话,眼睛鼓鼓的,嘴巴也鼓鼓的。李进摸了摸他的脑袋,冲他笑笑,提起旅行袋跟着村长走了出去。明子向前追着赶了两步,又停住了。
马脖子上的銮铃丁丁当地响了。村长一挥鞭子,马就腾腾地直往前走。它的速度越来越快,黄土跟着马车轮子飞起来,几乎要把整个车子都包住了。这地方真大。土赤黄赤黄的,在地上形成一道道开裂的口子。马蹄声哒哒地响着,在空旷的土地上形成一道道回音。相隔不远,路上就有一个土包。矮矮的,灰蒙蒙。李进靠在马车的椽子上,仰着头看天。天真高真蓝,就像是一块洗过很多衣服的石头,发出干净透澈的亮光。有两只白鸽子在马车顶上飞着,慢慢的,像是有意跟着马车一样。马车呼啦啦地过去,土包向着反方向快速地跑着,看不见了。鸽子也变成了白点,不见了。
哎——
一对对鸽子么噢哟
青天里飞来么噢哟
他俩是天世着
噌愣愣愣愣愣
仓啷啷啷啷啷
扑噜噜噜噜噜
啪啦啦啦啦啦地飞呀
下来的对对么噢哟……
歌声把李进的心穿透了。李进转过脑袋去看,发现土包子上站着一个姑娘。姑娘穿着红色的裌裌,很是显眼。李进的心往下一沉。马车呼啦啦地向前闯着,经过的风把他的脸刺得生疼。马车的轮子轰轰地碾过去,惊起了一群鸽子。它们扇着翅膀,扑棱棱地飞起来,形成一条白色的带子。很快地,它们连同穿红裌子的姑娘,连同那一串响亮的、悠长的声音,消失在了马车扬起的尘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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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伊莱恩·科尔曼的失踪(1)
你现在正在寻找一个人。一个女孩,名字是伊莱恩·科尔曼。她的房东在一个普通的清晨冲到你的房间,告诉你说这个女孩消失在了一间密室里。你披上外衣,关上房门,穿过睡眼朦胧的街道,跟她来到了伊莱恩的房间。
于是你发现自己正环视着这个狭小的房间,这个房间没有任何出口。你戴上白色手套的手指拨弄着反锁的窗户。你蹲下身察看这个房间惟一的缝隙:一个直径二十厘米的孔洞,是移除空调造成的痕迹。你的脑海里飘过一缕对话的碎片,是房东带着你穿过灰色的水泥马路时急促而断续的叙述。
“门死死的反锁着……找了人才把门撞开……我真不敢相信……还有窗子也……”
可是这是真的。你低下头沉思。这个女孩真的从密室里消失了。你盯着那个直径二十厘米的孔,仿佛她是变成一缕空气飘出去的。你自嘲地苦笑了。面前镜子里的影像波动了一下,你抬起头,看见镜子里那张脸:俊美,精致,多少女孩不肯让恋慕的目光离去。但此时,或许是因为房间的光线,你看不清自己的脸。
无论如何,这个女孩从密室里消失了。你觉得自己应该向女房东求证一下:她真的亲眼看见伊莱恩走进了房间,并关上门吗?是的,她确实亲眼看见了。她还记得女孩对她轻轻笑了一下,幅度很小地一挥手。接着门关上了,接着传来反锁门的声音。
你略带失望,无功而返。
你又一次站在了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你知道你正在寻找一个从密室失踪的人,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叫伊莱恩·科尔曼。除此之外你一无所知。
于是你决定,先从这个房间入手。
第一眼看到这房间,你就想,它太过普通、平凡,就像你刚刚踏过的灰色水泥马路。可是你错了,你很快就被吓了一跳:那一瞬间你简直以为,女孩就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正要用苍白细长的手指解开西装上的领结。
——但那只是一件衣服罢了。你平息住狂跳的心,慢慢地端详着它古怪的布置方式:西装上衣斜倚在椅背上,裙子则端端正正地平铺在座垫上,椅子下方是一双没有脚的鞋;一串歪脖子的木偶正把全白的双眼瞪向虚空……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布置?寒冷从你的脚底涌起。你后退了一步,决定先去寻找其他线索。
你在房间里踱步,刻意不去看那件衣服。台灯开着。床上整洁的铺盖,是打算睡觉的布置。你把目光转向她的书桌。木质的书桌,因年老体衰而痛苦出吱吱声。一堆凌乱堆叠、面目模糊的书籍。一本日历。一只翻倒而洒出的笔筒。一本暗红色封面的笔记本。一支因开盖而干涸的钢笔。一张涂画着你看不懂字母的白纸。你戴着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拈起白纸,旋转,翻转,却读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词句。你苦苦思索,但最终放弃。
你正想拉开抽屉,却发现了脚下翻倒的废纸篓。你蹲下身想把它扶起,却惊讶地发现纸篓里躺着一本黑色的书:是新出的小说。可是,你疑惑地发现,小说的塑料封套只被拆掉了一半,而已经撕下的一半,正平静地躺在废纸篓里。你回忆着刚才书的位置,难道把废纸篓砸倒的是这本书吗?但伊莱恩怎么会想扔掉新买的书?
没有经过任何推理,一种场景在你脑海里浮现:没有面容、影影绰绰的伊莱恩·科尔曼,用苍白细长的手指捏着书,在废纸篓前蹲下,开始仔细地剥除新买小说的塑料封皮……突然书从她的手中滑下,砸倒了废纸篓,纸团、食品包装袋、用过的餐巾纸涌了出来……
这场景让你的胃莫名痉挛。你毅然决然地站起身,决定暂时离开这房间。你有一个很好的借口:去她工作的场所,是你从梳妆台上的一张工作牌上读到的。你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大街上,并且正在招手,并且叫停了一辆出租车。
“多尔芬宾馆。”你对司机低声耳语。
“我找伊莱恩·科尔曼。”你一字一顿地对总台的小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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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伊莱恩·科尔曼的失踪(2)
“是客人吗?”
“不,是你们的员工。”你预感不妙,为什么她竟不知道伊莱恩是这里的员工?这是一间小宾馆,你估计,员工不会超过四十个。你加重了语气:“伊莱恩·科尔曼,你们的员工。”
“对不起,请去档案室查询员工资料。”你呆住了。这机械化的回答,你知道,是死的遗忘。是连墨尔基阿德斯的药水和布恩地亚的百科全书也无法挽救的遗忘。这死的遗忘使你第一次怀疑伊莱恩的存在,并且你不知道这疑问将贯穿你整个的寻找之旅。你一步步蹭过宾馆十米的走廊,抱着一点希望,看到人就问:“看到伊莱恩·科尔曼了吗?”
“那是谁啊?”“不认识。”“从没听说过。”“是下个月《时代》的封面人物么?”(你莫名地为这个人自以为是的幽默感而愤怒)……最后,一个老头以专家的权威下了判决:“这宾馆的事我一清二楚,年轻人,没有伊莱恩·科尔曼这个人,绝对没有。”
可是你最终在员工名单中看到了伊莱恩·科尔曼的名字,她就在档案室工作。她从不出房间,同在档案室工作的时髦女孩说——这个女孩连伊莱恩的名字都没有记清。说完她就转头开始补妆,看也不看你一眼。你突然一阵恐慌:从她的镜子里,你看到一张平庸而不复英俊的脸。我这是怎么了?你问自己。
你鬼使神差地坐到了伊莱恩的椅子上。档案室门上的毛玻璃上,只有无数一晃而过的黑影。你想着伊莱恩就是这样在影子的包围下生活。你看着另一个女孩,突然感到愤怒。你听见自己冷冷的开口:“我想,你总有伊莱恩的照片吧?”
你冷冷的看着她费了很大劲,才想起伊莱恩参加过宾馆的圣诞舞会。“可是我敢保证没有人请她跳舞。”她边摸索着照片,边毫不在意地补充着。你假装没有听见,而是专心地看着她的手指在照片上的人群中寻找。
“没有她。”最后女孩抬起头说,“照片上的每个人我都能叫出名字。她不在。”
“可是你说她参加过了。”你死死地看着她。
“她就是不在。也许摄影师把她忘了。”女孩坚持。
你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伊莱恩的房间的。你感到腿被衣服绊住,脖子上的领结也显得沉重。鞋底在地板上钉出橐橐的声响。一声,又一声。
不要灰心。你告诉自己。伊莱恩肯定是存在的,只是失踪了。于是你振作起精神,对房间开始了第二轮搜寻。你故意不去看那椅子上的衣服。你打开抽屉,发现里面堆放着大号的牛皮纸信封、一周前新出的邮票和一瓶刚开封的胶水。你重新搜寻了废纸篓,不厌其烦地将纸团一个个拆开,却只在一张碎片上找到“……格诺街13……”的模糊文字。你把碎片放进口袋。有一个声音对你说:为什么不看看日历,还有笔记本?那是绝好的备忘录和日记。这个想法像一阵音乐灌满了你。你冲到了书桌前。可是这太令你失望了:空白的日历;空白的笔记本;空白的书签;空白的电话录。空白,都是空白。你呆呆地捧着它们,清晰地明白这就是她的存在,伊莱恩的存在。
你放弃了书桌,把目光转向墙角。你发现了新的痕迹:墙角的小箱子上散落着一大串钥匙,但有一把细小的钥匙,被孤零零地放在远离钥匙群的地方。你用细长的手指拈起钥匙,不假思索地把它塞进了箱子的锁孔里。你听到细微的“啪”声,箱子开了。
然而里面只有一张照片。一张合影,角落里的题字表明这是伊莱恩的高中毕业纪念照。你感到一阵自己也不能理解的、过度的狂喜:你终于又把握住了她的一点什么。你可以去她的学校寻找她的简历,访问她的老师,她的昔日同学,你相信这样你就可以找到失踪的她。
你这么做了。你的面前坐着她的高中老师,她正礼貌地对你微笑着。从她的瞳仁中,你看到自己的脸——一张似乎已失去五官的脸。
“伊莱恩·科尔曼吗?”她竭力不露出思索的样子,“是的,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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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伊莱恩·科尔曼的失踪(3)
“您想起什么了吗?”你的身体微微前倾。
“她……很有礼貌,成绩嘛,也挺好的……”听着她的斟酌,你洞明了。她根本没有记起伊莱恩。她这样回答,不过是出于尴尬和礼貌。你带着沉底的心,注视她尴尬而竭力掩饰的笑容,想起你在档案室里找到的她的简历。
“伊莱恩·科尔曼,女性。有五个兄弟姐妹。并没有受到父母合理的养育。”
当时你注视着她全是D的成绩单,看着老师们短而不耐烦的评语。“笨”“不合作”“太沉默”“学得太慢”……你看见老师冷漠地在讲台上说:“科尔曼,你是个笨蛋。”你看见她举起手,那只手在半空停留许久,最终颓然落下。你看见伊莱恩低声地要求加入游戏,却没有人看她一眼。你看见伊莱恩伏在课桌上哭泣,每一个人都抬着头从她身旁飘过,直到她泪水干枯,直到教室里只剩她一个人,直到黑夜如海水,直到她从她的密室里悄然消失。
你看着眼前尴尬的她的老师。你看着眼前尴尬的她的同学。你看着眼前和她做了五年邻居、每天一起上下学的女孩,却不记得你曾有的只言片语。你看着眼前和她共读一所高中和大学的男孩苦思冥想,却无法形容她的模样,更无法挖取关于她的任何记忆。你看着他们,他们甚至问:“伊莱恩·科尔曼——她是谁?”
你也迷惑了,伊莱恩·科尔曼——她是谁?如果她存在过,为什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如果她从不存在,那么这个寻找她的你,寻找一个不存在者的你,又是谁?
你感到头痛欲裂。但你仍决定,做一些最后的努力。你从简历里抄来她父母家的地址:伊格诺街,131号。你感到一种模糊的印象,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把地址默记在心,拿起从伊莱恩箱子里找来的毕业照,准备离开。
“你能在这张照片上找一找伊莱恩吗?”离开之前,你最后问。
“我想我可以用排除法试试。”面前的人抱歉地微笑,又仿佛解脱。
最后手指停留在了一个淡色的影子上:“就是这个。”
“为什么这么淡——简直像影子?”你心中怀疑是对方的敷衍了事。
“不,就是这个。为什么像影子我也不明白,她站在边上,或许是照相机的问题。”你咀嚼着这个回答,走出大门,刺目的阳光在你苍白的皮肤上泛起尖锐的芒。这芒让你隐隐不安,一直到你站在伊莱恩父母家门前,这不安也没有停止。
“伊莱恩很久没来了。我们最近没联系。”她的母亲,双手在围裙上机械地来回擦拭。
“她失踪了。”你努力平静地说。
“是吗?”她的母亲只说了这两个字。你一动不动,你看着她的脸,你找不到震惊以外的表情。突然你又无法克制,一股热流涌上,有浓酸在腐蚀你的眼睛:“她一周前刚给你写过信,难道你忘记了吗?”你深呼吸,“你真的忘记了?”
那碎片上的“……格诺街13……”,是这里的地址。抽屉中的邮票是一星期前刚出的。
你看见伊莱恩的母亲,她的脸结起一层没有感情的硬壳。你听到空气里传来迟钝的声音:“我想起来了,好像……”你的手接过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感到它的重量,闻到它的气味,听到耳边的声音无所谓地说如果你要就可以带走。你感到颤抖,却不知道是因为悲伤、恐惧还是愤怒。阳光照到你的脸上、手上,你看到这些裸露的皮肤一片片板结剥落。
慢慢地,你终于感到自己正走在回伊莱恩房间的路上。你的手里,沉甸甸如同不能承受之重。远处有一群孩子尖声嬉戏,而你机械的脚步突然间被一只足球挡住。你突然间笑了,拾起足球,用力地扔给了向你跑过来的孩子之一。
“谢谢你,姐姐。”他快乐地喊。
你理所当然地向他微笑着。
你就这样保持着微笑,回到了伊莱恩的房间。你觉得欣慰,因为终于抓住她了,抓住了伊莱恩,因为你手里正拿着她的日记和相册。然后你就可以找到她。你满怀着悲伤和喜悦,开始阅读她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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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伊莱恩·科尔曼的失踪(4)
她是丰富的。她记得生命中所有让她觉得美好的瞬间,母亲的微笑,父亲出的小小的丑,姐姐在饭桌上的小动作,弟弟收到情书的面红耳赤。还有教室装饰的细微变化,老师裙子上巨大的花朵,对女孩们窃窃私语的凝视与向往。你就这样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她的过去,只是有些话你看不懂:
“没有人来找我。可是,如果我可以要求,我希望那是一个英俊的男孩。”
“请他来找到我,牵起我的手。”
“可是我的声音这样轻,这样弱。我是一个慢慢扩大的破洞,空气在流走。”
在最后一页她这样写:“我的衣服越来越重了。”
然而你没有在意,又翻开相册,带着喜悦的微笑看那些稀稀落落的照片。可是你的微笑终于渐渐凝固了。你看不见她。你看不见照片里的她。越往后翻,照片中的她就越像一条细长而沉默的阴影,被孤独地投射于角落的墙壁上。你的目光停驻在同一页的两张照片上。上面的照片中只有她一个人,在燃起蜡烛的生日蛋糕前,艰难地扯着嘴角,微笑。而下面的照片中,惟独少了她一个人,只有墙上多了一条莫名的淡影。
像是被雷击中,你跌坐在椅子上。场景像黑夜一样向你涌来:音乐美好,全班的同学都在翩翩起舞,而她静静地坐在墙边,羡慕生日聚会的女主角光彩照人。她花了一个晚上才鼓足的勇气。五十六张像发到另一个时空而杳无音讯的邀请卡。一个空旷的房间,五十六个装着糖果的碟,还有精心准备却只能为一人播放的音乐。借来的照相机,最终留存在底片上的干涩的笑。你的眼泪滴在蛋糕上,直到钟敲八点,直到你明白你的邀请再也不会有回应,直到你明白这个来寻找你的英俊男孩,不过是你的渴念化为的幻影……你就是伊莱恩·科尔曼。你就是伊莱恩·科尔曼。你坐在法庭中间,你坐在被告席上。“没有人在寻找你,伊莱恩·科尔曼。没有人。”你听到判决,你听到判决的回声。
你看见陪审团的人们,平静地穿过你,走出法庭。他们穿过了你,走出法庭。
“没有人在寻找你,伊莱恩·科尔曼。没有人。”
天突然黑了下来:你知道,这是夜晚了。你看见自己站在半敞的门前,手扶着门,对你的房东轻轻地笑了一下,幅度很小地一挥手。接着你关上了门,接着你听到自己把门反锁的声音。你取出新买的小说,用苍白细长的手指捏着书,在废纸篓前蹲下,开始仔细地剥除新买小说的塑料封皮……突然书从你的手中穿过,砸倒了废纸篓,纸团、食品包装袋、用过的餐巾纸涌了出来。
你明白,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你忙乱地抽出一支笔并且带翻了笔筒。你想写些什么,然而写出来的文字连自己也看不明白。笔从你手掌中穿过,你再也无法握起它。
可是就这样消失吗?就这样消失,如同你从没有存在过一样?
你的手指触到梳妆台上的钥匙串。你感到你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衣服的重量。当你明白这个时刻终将到来的时候,你也想过挽救;所以你把最珍贵的日记和相册寄给了母亲,想让她阅读你,想让她知道存在着这样一个你,然后你就不会消失。
但她把它们随意丢弃。但她把你最后的呼喊随意丢弃。
你一直都站在荒野里,任凭你怎么呼喊,都没有回应你的声音。
你知道箱子里还有一张毕业照。于是你用最后的实体,解下箱子的钥匙,突兀地放在箱子上。这样如果有人想要寻找你(你仍然抱着希望),箱子里的毕业照是最好的线索。
天完全黑了下来:钥匙也从你手掌里穿过。你艰难地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镜子前,坐了下来,一边开始动手卸妆,一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一点点变淡、消失,看着上衣从肩膀里穿过,感到自己从影子变成空气。只是这一次,你平静地知道再也不会有人来寻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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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岩龙:结伴寻死(1)
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我和蚊子决定要去死。蚊子非得说是十二点五分,因为我的手表总是慢五分钟。
事情是这样的:
今天早上蚊子开着一辆铃木CSX250cc来找我上学。我围着摩托车转了三圈后问蚊子你从哪儿偷来的呀?蚊子说这我爸的车,我的自行车坏了,所以开这个上学。我说可以呀蚊子,哪天我的自行车坏了你也给我弄一辆吧。蚊子说少废话,快走,要迟到了。我问蚊子你会开么?蚊子说瞧你说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自己没开过还没见我爸开过啊?你咋这么啰嗦,走不走了啊?
我看了一下表,骑车去学校肯定是要迟到了,只好将信将疑地跨上了蚊子他爸的铃木。
我刚想说蚊子你注意点安全别开太快,蚊子就已经踩上油门冲了出去。
我坐在蚊子后面看着身边的建筑和树木,人和车辆飞快地向后闪去,吓得说不出话来。我捶了蚊子一拳意思是你小子不要命了啊开这么快。可是蚊子头也不回说,咋?嫌慢?然后我就分不清楚身边飞快地闪过去的是建筑还是树木,是人还是车了。
我想告诉蚊子让他开慢点,我受不了。又是还没等我开口蚊子就先开口了,蚊子说AK,坐好了,我要提速了哦!蚊子刚说完,我就再也看不到身边飞快地闪过去的建筑和树木,人和车辆了。
我和蚊子屁股底下的铃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在马路上奔驰着,像一架UFO一样穿梭着不断超越前面的车辆。我估计被我们超越的人一定很郁闷,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超越自己的是何种神奇的交通工具就已经看不到了。
早上吃的牛奶和面包在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不敢张口,在大马路上吐是很没面子的。并且,我发现只要我一想张口或者刚一张口,蚊子就更疯狂地踩油门。我只能在心里把蚊子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
快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个老头儿正在步履蹒跚地过马路。
我连忙叫了起来,蚊子,前面有人!
哪儿?
前面,前面有个老头儿!
蚊子抬头,那老头儿仍在马路中间不慌不忙地挪动着两条腿。
啊,咋办?
刹车!
啥?
刹车,刹车啊蚊子!
我刹了啊!
那咋还这么快!?
我咋知道!
蚊子快撞上了!
靠!妈的,这破车没刹车!
要撞了!蚊子快转弯!
好!
蚊子快别转弯!转弯咱俩全得飞出去!
好!
蚊子撞了!
好!
我看到那个老头儿缓慢地朝我和蚊子这边转过了头,脸上开始渐渐地显出了吃惊和恐惧的表情。然后我于心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啊!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已经开过了十字路口,停在马路边。
蚊子趴在车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汗水顺着脖子流进衬衫里面。
我缓过神,战战兢兢地问蚊子,蚊……蚊子,撞……撞上了没有?
撞……撞……没……好像……撞……撞上了。
我一听蚊子说“好像”就以为还有希望,嘴巴也利索起来,忙问,啥叫“好像”?
我闭着眼睛就冲过去了,只感觉撞飞了啥东西。
他妈的这还叫“好像”啊?
蚊子说,AK你回头看看,撞上了没有。
你咋不回头去看。
我视力不好,你看看呀。
我慢慢地扭过头,还没来得及找到刚才过马路的那个小老头儿就看见一辆警车向我和蚊子这边开了过来。
蚊子快跑!
咋了?撞上了?
快跑,警察来了!
蚊子“啊”了一声,一加油门就窜了出去。
蚊子边狂踩油门边说,完了完了,警察都来了,肯定是撞上了。他妈的现在警察效率真够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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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岩龙:结伴寻死(2)
那个警察好像追过来了!蚊子你他妈的快点啊!
他妈的你来开啊!
后面的那个警察追了我们两个十字路口,然后向东转去。
蚊子说,AK,那个警察眼看着要追上咱们了咋又跑了?
笨蛋,他一个人能打得过咱们两个人吗?肯定是去搬救兵了。不好,蚊子快跑!
往哪儿跑?
往……往郊区的方向跑,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快!
蚊子一加油门,铃木就又变成了UFO,不断地超越各种车辆。
后来蚊子越开越慢,我心中着急,便催他,蚊子你倒是快点呀,咋越开越慢。
他妈的快没油了!
于是我和蚊子只好就近找了一家比较隐蔽的小旅馆开了个房间。
咋办?他们肯定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查到这里。
你去把车加满油,我回那个十字路口看看到底撞着那个老头儿了没有,撞成啥样了。
我不去加油,那些警察们知道咱们的车没油了,肯定已经控制了附近的加油站,我要是被他们逮着咋办?
那我去加油,你回去看看那个老头儿。
咱俩一块去吧。
操,瞧你丫那熊样吧蚊子。
我和蚊子在旅馆的服务台借到了两副墨镜,戴上去以后开始返回案发现场。
三十分钟后,我和蚊子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看到刚才蚊子开车撞那个老头儿的地方已经围满了人。
我心想,完了,惊动群众了。
等人群渐渐散去之后,我和蚊子小心翼翼地来到刚才人群围观的地方。
我看到地上一大滩红色的血,心想,完了完了,送医院了。
蚊子在我身后叫起来,AK你快来看这是啥呀?
我回头,看到蚊子正指着地上一小滩的乳白色液体问我,这是啥玩意呀?
我心想,完了完了,彻底完了,没得救了。
我扭头就走,蚊子还在后面问,AK,那是啥东西呀?那白花花的一片是啥呀?
脑浆!我说。
然后蚊子就不说话了,跟在我后面老老实实地回旅馆。
回到旅馆之后我们还了墨镜,服务台的小姐用异样的眼光看得我很不舒服。
我和蚊子回到房间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计划着怎么逃跑。
在我即将把逃跑的路线构画完毕的时候,房门被“砰”地一声踹开了,然后冲进来七八个警察迅速包围了我和蚊子。
其中一个警察拿起对讲机说,总部总部,我是飞虎,恶狼已被捉到,恶狼已被捉到,Over。其他的警察拿着枪指着我和蚊子的脑袋说,不许动。
后来,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蚊子大喝一声拔出腰里的手榴弹想要和他们同归于尽。可是蚊子不会用手榴弹,在那里搞鼓半天之后终于很辜负众望地抬起头,对着旁边的警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估计那些警察很失望也很生气,本来他们一定以为蚊子能搞出什么了不起的名堂来,可是现在他们觉得自己看错了蚊子。于是那些警察用准备拍案叫绝振臂欢呼的双手举起了枪,一齐对着蚊子的脑袋扣动扳机。七倍于蚊子的子弹疯狂地嚎叫着钻进了蚊子的头颅。蚊子就壮烈了。
然后我就被他们五花大绑着上了法庭。戴大眼镜的法官给我判了个名字很罗曼蒂克的有期徒刑,“百年孤独。”
我在监狱里面表现优秀,于是被减免了五十年的服刑时间,变成了听起来更牛逼的“半百孤独”。
五十年以后,我终于刑满释放,而我的母亲已经白发苍苍。她孤身一人站在监狱外面等着我,然后告诉我说父亲已经在我入狱后的第三年病故。
我泪流满面地抱着母亲瘦小的身体说,我以后一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云云。
上面是我在回旅馆的路上的想象,真实情况是这样的:
我和蚊子回到旅馆之后马上还掉了墨镜,服务台的小姐对我们笑盈盈地说还需要别的服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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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岩龙:结伴寻死(3)
蚊子说,你们这里有特别服务吗?
然后服务台的小姐用异样的眼光看得蚊子很不舒服。
进了房间,我和蚊子就开始躺在床上不停地抽烟。
现在咋办?蚊子问我。
我咋知道。
那老头儿估计挂了,一条人命啊。AK,咱们完了。蚊子沮丧地说。
都他妈是你爸那辆铃木惹的祸,你还有脸说。我没好气地骂蚊子。
人都已经撞死了现在说这个有屁用,还是想想咱们该咋办吧!
还有啥办法,只能在这儿等着坐牢了。
啊?坐牢?那咱们得坐多长时间啊AK?
少则四五十年,多则枪毙吧。我跟蚊子瞎侃着。
我的天啊,我现在才十八岁,大好的生活可都在后面等着我呐。咱们真的就要这样死掉吗?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倒是有,就是希望很渺茫,几乎是不可能的。
啥办法?
畏罪潜逃。
对呀,我咋没想到呢?你好聪明啊,AK,要我说咱们最好逃到美国。
扯淡,说得容易,咋逃?你和我现在八成已经成了通缉犯,大街小巷贴满了咱们俩的照片。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咱们跑到哪儿都是要被人认出来的。再说,就靠你爸这辆破铃木?
蚊子无话可说了,我们继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蚊子,咱们不能一直呆在这儿,警察一定很快就能查到这儿的。咱们得赶快走。
去哪儿?
去死。
嗯?你说啥?
蚊子,我想过了,与其被逮进去坐牢或者枪毙还不如咱们自己了断。蚊子,咱们去死吧,咋样?
蚊子埋下头去又抽了一支烟,然后猛地抬起头来,AK,我想好了,咱们去死吧,现在就去。
我看了一下手表,十二点整。我对蚊子说,不行,咱们不能就这么死了,死之前得把咱们还没办完的事情办完。
蚊子想了一下,说,你说得对。
我看着蚊子,小心地说,蚊子,你看,如果要办咱们没有办完的事的话,咱们现在是不是还缺一点经费?
对呀,我咋没想到。蚊子说,可是咋办呢?
你看,咱们都要去死的人了,你爸那辆铃木也就没啥用了吧?
对呀。咋了?
那你看咱们是不是能拿它换点钱?
对呀。蚊子说,等等,不对,我要是把摩托车卖了我爸非宰了我不可。
咱们都快要死了的人了,你爸还能追到阎王那里走你不成?
也是。好,就这么办。问题是咱们往哪儿去卖?要是别人认出来咱们咋办?
没事儿,咱们找个偏僻的地方就行。
两个小时之后,我和蚊子在郊区用那辆铃木跟一个收废品的老头儿换了五百块钱,那个老头儿开价的时候蚊子差点没忍住要上去揍他。
三个小时之后,也就是下午五点多的时候,那五百块钱已经被我和蚊子花完了。
蚊子说,AK,咱们吃也吃过了喝也喝过了玩也玩过了,现在可以去死了吧?
我看着西斜的太阳,说,蚊子,再陪我去学校一趟吧,我还想最后见M一面。
蚊子说,你小子咋这么多事儿。
我说,你就再等我一会儿,一个小时后咱们就一起上路。
好吧,我在学校门口等你。你快点。
我和蚊子到学校的时候正好放学,我拍拍蚊子的肩膀,哥们儿,等着我。
蚊子点点头说你快去吧,一会儿M走了。
我飞奔进学校,在车棚碰见了M。
M一见我就嘟着小嘴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都快考试了还逃课,明天班主任肯定又要骂你的。
我说,M,我要死了。
你发啥神经呢,快走快走,我还赶着回家看电视呢。我说你倒是快点呀。M迫不及待地推着自行车往前走。
我撵上M,拉住她,M,别走,陪陪我。陪我到操场上转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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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岩龙:结伴寻死(4)
转啥转,快回家。饿死我了,你就不饿?
M,你听我说。
快点回家。
你听我说好不好?
好好好,你说你说。
我看着M,一字一句地说,我,杀,人,了。
啥?M张大嘴巴看着我,你开啥玩笑。
然后我就把今天早上蚊子开着他爸的铃木来找我一起上学直到刚才我们去卖车这一天的事情跟M说了一遍。
说完以后我又花了半个小时才使M相信我没有骗她。
M抱着我哭个没完,我轻拍着她的背说,没事的没事的,乖。你再去找个比我好一千倍的男生好好对你,你以前不是总这么说的吗?
我不,我现在就要你。我不要你去死,我不要。M红着眼睛哽咽地说。
亲爱的,别这样。这辈子我没福气和你在一起,下辈子吧,下辈子我还喜欢你,好不好?嘿嘿。我强颜欢笑地对M说。
M说她家里没有人,让我最后一次去她家坐会儿吧。
到了M家以后我们又说些什么我记不清楚了,最后我和M竟然莫名其妙地在她的床上做起那个来。
最后蚊子终于忍不住给我打手机了。
他妈的,AK你小子干啥呢,咋还不来?咱们该去死啦!
我说,好的,我现在就去找你。然后挂掉电话离开M的家。
我在学校门口找到蚊子的时候他正在抽最后一支烟。
蚊子看见我说,你小子咋这么慢。哝,最后两口烟了,你抽了吧,抽完咱们就赶快去死吧。
我接过蚊子手里的烟,抽了几口后说,咱们咋死呢?
啥叫咋死?
割腕?投河?跳楼?服毒?还是别的方法?
我看咱们还是找辆车撞死吧,撞人的滋味早上咱们尝过了,可是被撞死的滋味还没尝过呢。
我觉得蚊子的这个想法很艺术并且很有创意,于是我们就蹲在马路边瞄来来往往的车辆。
这个时候我和蚊子第一次产生了分歧,我想找一辆贵点的车撞,比如宝马奔驰之类,这样一来死得也比较风光一些。可是蚊子说为了咱们死后不引起太大的注意还是找辆普通的车撞死比较好,比如满大街的出租车。蚊子认为这样比较符合我们一贯的低调作风。
我和蚊子僵持不下,快十一点的时候才统一了想法:找辆警车撞死。
于是我和蚊子就一次又一次地在某辆警车飞驰而过的时候猛地从马路边跳到马路中间去英勇地迎接死亡。
比较郁闷的是警车的刹车系统好像都好得不得了,最可气的一次是那辆警车在已经挨住了我和蚊子的身体的时候一下子就停了下来。我和蚊子握紧了拳头愤怒地砸向那辆不争气的警车,吓得里面的人调转了车头就跑。
我和蚊子怀揣着十二点之前必死的坚定信念等待着一辆又一辆的警车,最后终于被第N辆停下来的警车里的弱智警察当做精神病带进了派出所。
我和蚊子向警察叔叔解释了半天我们不是精神病,又把今天早上撞人的事情跟他们说了一遍。可是那些警察竟然不相信,还要把我和蚊子送到精神病院去。
无奈,蚊子只好给他爸打了电话让他来接我们。
蚊子他爸不到十分钟就赶来了,又是陪笑脸又是给那些警察让烟,时不时还回头瞪蚊子一眼。
从派出所出来,蚊子他爸问蚊子,车呢?
蚊子说,啥车?
他妈的老子那辆铃木啊!
啊?哦,我把它卖了……
蚊子他爸听了“啪”一个大嘴巴就抽到了蚊子脸上。
小兔崽子你活腻了?敢卖老子的车。
叔叔,叔叔,蚊子卖您的车其实是有原因的,您听我解释,事情是这样的……
我把我和蚊子早上撞死人的事跟蚊子他爸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然后小心地抬起眼看他。
胡扯,净胡扯。你们合伙来骗老子是吧?门儿都没有!
最后,蚊子他爸把我送回了家,然后提溜着蚊子的耳朵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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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岩龙:结伴寻死(5)
后来,我和蚊子才了解到,那天我的确是在和蚊子他爸胡扯,我们根本没撞死人。
那天的真实情况是这样的:
我和蚊子趴在一辆白色的铃木CSX250cc上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奔驰在大街上,然后在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差一点就撞到了一位正在过马路的年迈的老伯伯。可毕竟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关于那一地的鲜血和脑浆,就比较惭愧了。其实那些鲜血的真实身份是一堆被我和蚊子的车撞烂了掉在地上又被围观的人踩了又踩的西红柿,而那些乳白色的脑浆不用说就是老伯伯买的豆腐脑了。
知道了真相以后,我和蚊子有着一肚子说不出郁闷,只能一个劲地抽烟不说话。
蚊子他爸因为蚊子五百块钱就把他那辆铃木卖掉的事情揍了蚊子好几回,所以蚊子很郁闷。
而我也好不到哪里去,M在知道了真相以后一口咬定那天我是故意骗她的。M说我一定是早有预谋,为了我那不可告人的目的。M整天在我面前哭着闹着说我欺骗她感情,还一再威胁我说要分手,于是我也就很郁闷。
我说,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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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原野:陈奂生上网(1)
话说自那年陈奂生进城回来后,身价大增,乡亲们也都把他视为重要人物看待,不再把他说的话当笑料或者爱理不理的。陈奂生见此,说话也大声了,且每天都往人堆里凑。久而久之,他吸取了众人的大量精华,成了一个话匣子。不过,人们总是嫌他学别人说的那些事儿都大变了味,并不怎么爱听他说事儿。陈奂生意识到这点,极力加深自身修养,有机会去学了几个字,从以前的大字不识几个到如今只剩下几个不识的大字了。此后他饱览全书,虽然都如牛听琴弹,但在那些无知的乡亲们面前,他俨然就是一个大教授,所说的话都成了真理,即使胡编乱扯众人也深信不已。
十年前陈奂生得一孙,由于儿子外出打工,所以将孙子托与他抚养。近来孙子每到周末便不远千里联合众小孩上城去,东凑西凑的带着许多钱说是去上网。陈奂生以为此乃林中捕鸟拉网的那个“上网”,以为孙子自小就会自力更生,大喜,给予极大的支持。只是从未见过孙子有所收获,心中迷惑不已。今日孙子归来时,陈奂生忍不住问:“我的小祖宗啊,城里的鸟会比我们这小山屯多吗,但怎么不见你网到什么呢?”孙子先是一惊,一头雾水,之后恍然大悟,大笑道:“哈哈,爷爷,您说什么呢,我哪是去网鸟啊,那是电脑,上网玩游戏的,您不会不知道吧。”陈奂生顿时晕头转向,不知所云。
却说陈奂生在孙子面前丢尽了脸后,急忙去查找相关资料,终于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他发现了许多文章都说网络对小孩很不好,说了很多负面的影响,于是决计劝导孙子不要迷恋网络。他找来孙子,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小祖宗啊,这个网啊,还是少上为妙,我听说这个对小孩很不好啊。”“爷爷,您没上过网,您不知道的,那个是非常好的。”陈奂生一时想不出怎么反驳,想了又想,灵机一动,引用陶渊明的《归园田居》说:“大诗人淘渊明你应该知道吧,他以前也是一直上网,最终醒悟,才成了一个大名人。他有句诗叫‘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说的就是自己曾经错误地迷恋上网,浪费了自己三十年的好时光。如果不是这样,他的成就会更大。你看‘一去’这个词,说明时间是转瞬即逝的,多可怕啊,人有几个三十年?要珍惜啊!”陈奂生以为孙子无知,就以此胡编乱造来教导他,不过孙子还是不怎么信。
再说陈奂生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一张网会有这么大的威力,难道网络就是指网罗包络,在建立起网络世界的同时世界就都被它网络了。他越想越怕,孙子哪天要是也被网走不回来了不就不好了。不过,也许许多人都是杞人忧天,以前老说80年代沉溺于电视的孩子会垮掉,可是如今他们成了顶梁柱;之后又有说90年代沉溺于游戏机的孩子会垮掉,可是如今却也还好好的,陈奂生觉得,这么一推,玩电脑的这一代应该也不会垮。不过由于指责电脑对小孩不好的呼声比看电视玩游戏机的那一代多得多,他还是有点放不下心,决计着去亲身体验一下。
说话间就上路了,进城后,不花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好几间网吧。挑了间进去,灵感突来,作了首诗:
网吧网吧,遍地开花。
是非之处,学生穿插。
废寝忘食,玩累了趴。
起来再玩,都乐哈哈。
摸索大半天,陈奂生基本上会操作了。他首先想看看上网的都是什么人,于是找人聊天。他想给自己起个网名,虚心向旁边的人请教,觉得Handson最妙,既和奂生有几分谐音,且又是英文,中文意思也不错,便定了下来。起初觉得一老骨头用如此虚伪之名,罪恶感极大,但一看到网上的都是比此更为虚伪的名字,反而觉得此名不好,便又多注册了几个。如今生活中是一名多人,而网络上都是一人多名,现实中要是这样,派出所的户籍登记员不就得手脚并用了。
研究了几天,陈奂生发现其实网络是个很好的东西,资源便宜又丰富,用一本书的钱还可以看一百多本书,只是奇怪为什么看到周围众人都在浪费资源,不是玩游戏就是聊天。如今的学生如果不是老师布置的话,几乎没人会上网学那些大人们所公认的知识,说是学知识的也只是学游戏知识,丝毫不愿看那些所谓的有用的知识,这个很不好理解,他做了一番调查,此事不细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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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原野:陈奂生上网(2)
却说他一时兴起还开了个博客,写了许多怀旧的日志。虽文笔不好,但情节有趣。而且因为他的事迹还被编入了中学语文课本。经众人宣传,陈奂生短时间内成了网络红人。
如今他觉得网络好得不得了,又鼓励孙子去上网,还说陶渊明年代太久远,思想赶不上潮流了,还列举大诗人北岛的那首诗《生活》来说明,说网就是生活,没有网就不叫生活。其实网络世界是现实生活创造出来的,而网络世界是无法创造一个现实生活的,这二者主次关系很明显。所以说现实生活可以和网络世界没有关系,但是网络世界就不能失去现实生活了。曾经有人问陈奂生怎么看待这个问题,陈奂生说:“网络和生活是不可分割的。”于是有人问:“那么古时候的人没有网络不也照样生活吗?”陈奂生说:“No,no,no,所以他们现在都死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引来了众人的唾骂,说他对古人不敬,还有人说他当年进城的那奴才嘴脸样就是给中国人丢脸,也有人是出于嫉妒,反正骂声一片。网上骂人是最方便的,特别是骂认识的人,只要不透露姓名,谁也查不到,生活中还可以是朋友,还有好处可捞,不会翻脸不认人。陈奂生他家的邻居就是这样,白天借着陈奂生上电视抢镜头,晚上进城上网连夜臭骂。网络可以算是现实生活的最真实的写照了,因为很多人只有在网上才敢说真话,也只有在网上才敢卸下自己虚伪的皮囊,原形毕露。
话说近来网上不断有关于陈奂生的各种流言,有说他要迎娶一十八岁女孩的,有说他是黑社会的,有说他是贪污犯下乡避难的等等,且情节逼真,还有不少人作证。三人就成虎了,这么多人一吼,陈奂生更成禽兽了,甚至连妻儿也相信了那些流言蜚语,差点使他众叛亲离。可见网络的力量是强大的。陈奂生火了,也想借网络之力反骂,结果无力回天,反而引来更多骂声。那些骂人者,每人至少拥有六个马甲,个个身怀六甲,且人数多,马甲总数也多,陈奂生在数量上是十分吃亏的。他希望众马甲能变成马乙,就如蚂蚁一样渺小,可是事与愿违,很多马甲反而更强大了,变成了黄金甲,最终满城尽带黄金甲。乡亲们个个都离他远远的,他到处受排挤。无奈,想找个清净点的地方比如云南去避难,结果到旅行社一看:桂林山水甲天下。完了,全国都是马甲,看来只能出国了,不料一咨询,人家第一个就给他介绍马来西亚的马六甲。一听这名,陈奂生就摊倒在地,以为连外国都被众马甲占据,他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却说陈奂生至今仍不明白他怎么会受人这么诽谤,也终于明白他以前所深信的那些明星的丑闻多半是假的。网络的传播力量是强大的,他的“罪行”已经传至了世界各地,但是他无能为力,洗不清了。事情至此,他也只好认了,最后进了网吧,发了帖承认了所谓的罪行,深深地道了歉。几天后,关闭一切,决计从此不再接触网络了。从此,网上也少有人议论此事。网上的事就是如此,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像生活中,不管什么事都至少会在什么地方留下些难以磨灭的烙印。网络终究是虚幻的。
走出网吧,陈奂生看了看外面的世界,觉得还是现实生活好,人人都有头有脚,泼妇也没当街乱骂,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可靠。虽然之后的生活还是跟上网前一样平平庸庸,但是,他却什么也不再抱怨了,觉得生活过得美滋滋的。
我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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