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别 作者:涂琳性别:女出生年月1990年1月所在省市:北京市在读学校:北京大学
我自己,不喜阴。所以很在乎 天气,也常能记得做一些重要事情的时候天气如何。曾经躲在一间小学教室里,看见过整张大玻璃窗都黄起来,总被踩在脚下的黄土和沙尘,变成了蒙在头顶的纱巾。那是北京沙尘暴最凶的一两年,我从来没见过土地倒悬在头顶,觉得应该发生些什么大事故才应景,因而和其他吵嚷欢闹的小孩儿都不一样,我内心异常镇静地等待着大事故的来临。大约表情也显得超然了些,还被好友问起。
不能一一赘述。但总有记忆里的某一个春天,迎春花娇瘦的身子在猛烈的春风里抖得像霜打的茄子。夏日站在自习室外面的走廊里看见飞卷的流云,如同变幻莫测的命运。又有那已经成为陈词滥调的 云朵王国,是着实的天空之城,望过去,觉得确实有人在那里居住生活,在恢宏的层层叠叠盛馥郁的一块块云中穿梭止步,安静地凝望下面的世界。
所以就记得高考之后的第二天,一个字正腔圆的大晴天。标准的灿烂阳光,标准的 蓝天,没有一丝暧昧的神气。我和L在面馆吃面,然后买票,坐上了一班机场巴士。我们可以称得上是有一阵没见,可是再见以后也没有什么鲜活的亟待表达的情感,恐怕是因为我身上高考的紧张感压抑感还未那么快地散去。两个人并排坐在倒数第二排,我靠窗。拉开窗帘,长安街顺着司机拐弯的豁大的城市把自己展现在你眼前,感觉上,是没有任何值得表达的渴望诉说的心绪,看着累了,也被晒得稍稍烦躁,就拉上窗帘,靠在L肩上,也并不睡去,我那时的神经紧张终归还是在延时。
就那么带着空空落落没有任何话想说的心,靠着一个一直在身边也懒得去想会不会失去的人,保持着外在松散内在却微微僵化凝固的姿态,一路坐到机场。
新建的三号航站楼确实有宏大感。我喜欢进门的那一排吊桥,远远望去,走在上面,好像电影里面的广角镜头,一个新世纪的开启,将军沉着地扫视他黑压压的兵团。我帮小一推着行李车,说些没用的话。她那天的紫色卷边短袖把她衬得格外好看。我想把这个堂亮好看的人送走了,可是我当时什么也没想,我只是说话、办事、该笑的时候笑,我做一个人最基本的维持。
不知道是什么诗意的设计思路,出境的人都要过最后一道手续,然后走过一段长长的红地毯消失在视线尽头,有足够多的时间供送行的人群目送他的离去。真的像电影一样。一个小人在镜头前挥挥手,转身一寸一寸地步入广袤无边的世界,湮没以及不再回顾。
例行的最后拥抱一圈,L把他应得的拥抱给了我,所以我得以拥抱她两次。大家杂七杂八地笑着。然后她转身走,她走路的姿势一直有一种徘徊的倾向,我如此熟悉。还有那双眼睛,那对手,那两段小胳膊,生气或大笑的样子。很多书里会描写那样的瞬间,说人会在那样的瞬间里头脑像电影一样疾速地闪过一张张画面。我笨拙地发现我从来都做不到。我从来都只能生拉硬拽地笨拙地找出一张画面来,再费半天劲地去拉另一张,它们四分五裂从来不能顺畅完整地从我头脑掠过。所以,我最后得以回顾的,只是责备我们能否不曾那样深情厚意过。
长长的一段路,我们一群人站在那倒手续外面,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过去直到尽头。那个优美的意象,几乎可以漫长成一整个岁月。但我却站在那段忧伤的美感里,心绪分散,微微地无措,甚至到了那个时候仍在想,这么一大群人这么深情地漫长凝视,真是似乎有点儿小资了呢,会不会在别人看来显得有点儿矫情。直到那个时候,我的情绪还是不能从指尖发梢汇拢过来,聚不起一条造成痛感的河。
转身的时候,看见我身边的女孩哭红的眼睛。我们一同走到附近的咖啡馆,小一的妈妈还在等她进侯机厅后打的电话。我脸上没有半点泪痕,眼中也无泪光,无需努力就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半年之后我在凌晨笔记本屏幕的光中摁着键盘,诉说我当时的种种行径心情,期待她会原谅我。我知道她会原谅我。原谅我没有在那个时刻落泪伤悲,原谅我无知无觉,原谅我甚至在那个应该专注难过的凝视里想着什么矫情。自幼感情的表达就是奢侈,是羞耻和罪恶。是在最深和寂静的夜里,才可能被宣泄的隐秘,而一经宣泄,又仿佛是灾难降临。这个世间的太多孩子,被驱赶塑造成冰冷干燥的人,越孤寡,就越持重,就越坚强,就越得体。无所在乎,刀枪不入。那样的人,我在不是孩子很久之后才知道,并不应该成为你我的向往。可是那个时候,已经太迟。
迟到走前的某一晚,小裴曾对我说把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就在这晚说了吧。可是我尴尬无力,终究一切如常。凌晨三点的北京浓郁沉着,在混乱而无目的的对话之后,那间小园子没有听到一丝珍惜,就只悯然地目睹一场挥手道别。
也只能在开玩笑的时候说要孩子一样在地上撒泼耍赖抱着你的腿不让你走,对,就那样在 北京机场三号航站楼,坐在地上抱着你的腿。
还有“我爱你”,都只能是一句玩笑。
两个月之后,又是一个标准的大晴天。同样不带一丝暧昧。
我独自一人,从家里走到西单,然后买票,坐上一班机场巴士。
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拉开窗帘, 长安街顺着司机拐弯的方向盘抹过车轮。与此同时,看见外面湛蓝的天空。看着外面湛蓝的天空。
到达第三航站楼,入门的并排吊桥们好像已经成为熟悉的老一套。我照常说话、办事,该笑的时候笑。没有帮忙推车。
然后终于迎来最后一个环节。他站在那道手续之前,准备开始例行的拥抱。
此时的我头脑一片空白,仍旧拽不出一幅画面,除了两个月前我们并排坐在机场巴士的倒数第二排。
而那个拥抱短得不足一秒。他一一看过这一群送行的人,然后转身穿过那道手续,踏上长长的红地毯,不再回顾。我想起以前我们曾无数次讨论过那个最后的分别,但第一次聊起的时候那毕竟还是个新鲜话题。那时两人都被这个艳奇的想象震住了,脸上缓慢地浮现思索的表情,并没有说话。在那个放学后的下午。街上倒映着学校围墙的阴影。几束阳光从楼群和树干之间露出脑袋。穿着红白的夏季 校服。背书包。放学后的校门车来车往人声喧闹。
与两个月之前如出一辙。这样喜剧一般荒诞滑稽的循环,如同生命唯一的赐赏。又一次出发点和目的地都一模一样的旅程,又一个炫耀的晴天,又一次站在那个供人投注深情目光的路口,又一次转身离开。我惊讶自己如何能承受这样讽刺的重复,如何能如此心平气和。
由此,举足轻重的人们被剥离开我们共同的成长与生活。
留下的只是我的奔波,我的面无表情,和我的回来。我最终觉得到机场送人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当你自己坐上返程的车,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又想何必这样送来送去仿佛难分难舍,而同时那一厢地铁和高科技现代化的速度又如同被抛掷出去的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深埋地下,灰暗,只有散乱的金属色的微光,默不作声的人群。在这个异次元空间,你觉得永无尽头。什么都永无尽头。
在学校里看见两树玉兰花。离写《清谈》已过去整整一年。
天空终于蓝得温情脉脉,出现了今年第一朵我想要衷心赞美的云。一大块无辜的白色是半空中枝枝叉叉的背景,枝枝叉叉们还没有长出明显的绿色。
小一曾说她喜欢迎春花,我今年才有感觉。明黄色的,又平庸易见,一向被我忽略。早春却因这些明黄多一点盎然。待到我的目光靠近,它们中的部分却已入暮年。颜色转入深黄,花瓣的边缘也打卷,并非不美,但姿容疲倦令人惋惜。
有一种花木的说法令人欢喜。是柔软艳丽的花和干燥板直的木放在一起,才有的和蔼的意境。花草和花叶就媚了些,没有那么淳朴馨香的味儿。 一次一次地经过,选择不同路线穿梭这园子,才看见路口的玉兰树。当时喜欢它,也是因为没有叶的水嫩,单是花和木的相依为命。一个笨拙刻板,一个稚嫩奔放,互相消解对方。
“物是人非”为什么会是残酷的词。人走进 亘古不变的景致里,就抒发为何人事一直更替的感叹。而为何不是物看见人事的流转,生出自己一成不变的困惑。有时,像这样,我惯于作一些奇诡的想象,以剥削某些词句事物本身的穿凿破釜之力,回避它们对我的戕害。
走在这 亘古不变中,又同时走在这流转更迭里,如同两只脚踏在两个平行的世界,有一瞬间魔幻的意味。这样的时间,就总会想起那么一句话:“你还真以为没有谁就活不成?”类似形式的话也有:“生活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我原来一直觉得这些话很豪情,很自制,表现出一种经事的成熟。
直到有一天,我坐在一辆出租车里,平凡地行驶在这个城市。看着蒙尘的透明车窗外面,鳞次栉比的金属建筑、苟延残喘的短小灰墙、凌乱的马路和神色匆匆的人群。一排排平白的表情下面不知为什么就如同掩藏着无数难言的丑恶。那时,我突然想起“生活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的确,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我现在已经彻彻底底地确信,人的承受力,和这个地球的存在一样刻骨铭心。在逆来顺受里,在逆来顺受里,无论哪一种打击,哪一种痛苦,人都可以变换着各种方式地适应过来,适应残酷、孤独、郁结、暴力、焦躁、恐惧。承受的潜力无穷无尽。每次都以为要死了,又怎么也死不了。就是在漫长反复的、叫嚣着“我要死了”的过程中,活下去。
生活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只是这个过程,无比艰辛。艰辛到骨骼体肤都颤抖着作痛,眼泪都害怕流下来,日复一日,跟时间一起煎熬。就这样过去了。就这样忘记了。可是这个过程太难了。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我比你们所有安慰我的人可能都更明白,我会好起来的,一切会没事的。只是这病愈的过程中,我喝了太多苦药,吊了太多大瓶点滴,我每天从病床上探身起来都头痛,我受尽了化疗插管子和呼吸机的罪。最后我好了。我好了。但活在痊愈的路上,我觉得太难了。
好吧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谁都能活得了。我知道我怎么着都能也都活着。只是没有这些人,我活得很别扭,我活得很难受。对。仅此而已。就是一点儿别扭难受而已,像一点儿隐隐约约的偏头疼,夸张点儿说,像女生来例假的时候那种隐隐约约的不舒服,说不上来。不就是在你最开心的时候拿不起电话筒么。不就是你得一个人连拖带拽着行李箱穿过诺大的校园么。不就是你一个人看一场篮球么。不就是走在烟土飞扬的大街上没有可以松松地拉着的手么。谁说我活不成了,我只是活得不那么好而已。
这就是离别你,充其量给我带来的伤害。
我微微地笑着,想着我高明的招数能够应答所有那个形式的话语。击碎你们所有假装的高大坚强,找到小小的余地来保存我珍藏的忧伤。为这点儿小聪明,我还挺得意。我得意地看着外面这个终古常新阳光明媚的春天。
其实,与那些家离学校很远的人不同,我却常常要走这条他们用来怀旧的街道。那条在《清谈》里出现的巷子,和在《清谈》里没有出现的巷子。我常常要走它们,总要走它们,在我还穿校服的时候,在我不穿校服的时候,在我身边有两三个人的时候,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用我过去走过它们去上学的脚步,走过它们去那家角落的书店买书,或者去那家总有附近学生捧场的文具店买文具,或者仍旧走进校园,只不过干些别的奇奇怪怪的事情。
脚步,道路,学校。书店,文具店,报刊亭。好看的树,难看的施工大楼。它们仍旧在,只是这脚步,它自作主张地,改变了些目的。 如若说那些与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曲终人散有关的心情,那它们至多也只让你感受一次。最多不过几次。你走在这条街道上,走在我身后,有感而发地说一句“已经好久没有走这条路了啊”。我却只好沉默不语。
因为如若要谈些搅动起过往,闻到落花在风里弥散的残香,我便就生存在这微微的痛觉之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沿着这痛觉,就像跳上细细窄窄的马路牙子。如果每次都要有感而发,每次都要心恸或绞痛的话,是要累死的。
只能被这一小块人气拢聚的街道转角,不注地抚慰至平静,又不时地轻微撩动心弦。一切如一场似是而非的悬剧。
我不是那么怕痛的人,所以我不介意一痛再痛,所以我总是回来找你。你一叫我,我就来了,像个难舍难分的小丑,像是没有未来,没有广阔的世界。
夜晚八点的实验操场,我坐在操场中央那枚校徽的正中间。无知可笑,那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我还梦想,当操场铺满了白雪,一片皑皑,我躺在这个标志性的圆圈里,最好身边并排一个人。身下茫茫的无垠,就只是一床被子的温暖。
在这个挑逗起无数诉说欲望的下午,天空带有微微湿润的水汽。我在学弟学妹面前口若悬河地像个无耻的万事通,在心仪的学长面前恢复了摸头发的小气动作。回来以后挥拳边欢呼不止,身边的人都肆无忌惮地笑我,我自己也肆无忌惮地笑。那个从初二起就常驻我身体里的小女生,她每次都会回来。
这就是过去的你,充其量能给我带来的伤害。
小一走之前介绍给我两首歌,《西风的话》和 《送别》。那日我忽然发现,它们都恰合了这些文字的题目。一走以后,你我均改变太多。我不感想,只有借着风和日丽说些囫囵含糊的话,说某些离别,不说更多的那些离别。直至我不知道我还在不在你身边。
下个学期去香港,办手续的日子里我一遍一遍从各种角度穿过前面所说的那个园子。终于我可以走了。完成那个我心底怨结最深的隐喻:离开你们所有人。这话说起来多么决绝豪情,而可笑之极又在于,如今你们散落各地,遥不可及,根本是无法被离开的。
而这一年,又终于看到玉兰开得极烈极艳的样子。我一直说它像女子,今日终于有凭证。过去端端的花苞只是前餐,而今却彻底地绽开,一丝一缝都不闭合,在风里花枝招展摇摇欲坠,整朵花开得纵情享乐,仿佛下一刻就是死期。那副活得不带一丝保留的样子,只有在爱情里的女子才可比拟。细脚伶仃的花木周围,撒了一地凄惨的白色花瓣,仿佛凋零就在眼前,高歌也仍要继续,而葬礼必定名垂千古轰轰烈烈。
未名湖边有海棠和梧桐,挂了牌子我才认得,还有很多不知名的花花树树,湖面有时波光粼粼。夏天时带你去看。
谢谢,很好看。
其实说实话,未名湖是我非常向往的,如果将来可以去那里,我是不是也应该去看看玉兰花。
涂琳要去香港了么? My way 北京这一季的秋天格外漫长。一忽而至的漫天大风和摇摆起伏的 气温之外,也有好风景。沿着校园的主干街道或纵深小巷,总是有意无意地踩进灿烂的 落叶堆中,更寻常的,是在小路转角处浅浅的水洼中,凝视落叶们随意漂浮的淡泊船影。一部分树木是有些萧索了,零星的几片叶子挂在树梢,有几只鸟在树枝上落脚歇息都看得清楚。但总还有些仍旧茂盛,在它们身上我头一次发现,入秋后树叶会在一段时间里呈现青黄交糅的颜色。
那是种楚楚动人的嫩绿,配合着光线看,会是晶莹剔透的。我和小一每每在初春隐约的冷意里走在昔日的校园,仰起头来捕捉这难能可贵的叶色,当它们被夏日浓烈的深绿淹没时,我们又在一起微微地叹惋。这样过去的那些日子,已经无所谓再记上心头了。
后来,也就是现在的某一天,小一卧在多伦多满树的金黄里问我对TN究竟是怎么想的。我想起一年前 雪灾前兆的冬天,我一头品尝到上海淫淫霏霏的降雪和没有暖气而不得不冻得哆嗦的滋味。那座被当作考场的学校很美,尤其是被白雪覆盖,而我曾经在那里茫然地兜兜转转,在比赛结束之后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我才觉得我像是对她这问题已经期待了很久,我才想起我也许一直在心里打腹稿想要向她承认:近一年前在上海的我是个贪婪的孩子,这个孩子总想着自我证明,这孩子是个笨蛋她想得到你们所有人的表扬。但她从没有告诉过你,但是她心里一直都在勾画着一幅场面,那就是她拿下一等奖的奖状站在你面前,和你一起分享那世人皆知的胜利的喜悦。
这贪婪当然败了,因为文字的灵性容不下一丝过度用力,容不了一毫的利欲熏心。
我才期待将那场雪后的尴尬坦白,坦白给唯一一个会问我这个问题的小一。我才期待我也正如此说了,在上海那次我太想得到什么因而偏离了自己,这一回只想把自己做好。
她又问我是不是特别想进十二强。我说难道有两套方案?A.计划想进,那就开头这样写中间文笔比如说搞华丽然后结尾这样写;B.计划不想进,开头结尾都别写了,中间扯淡就行了。然后我们俩一起哈哈大笑。
事到如今,总好像在向着一个越来越笃定的意志行进。总好像知道,但你终究成为你自己,一切就都会游刃有余。那旅程已经开始了,又或者还没开始,都好像一个不必提上日程的话题。最好的旅途方式,是每时每刻都在收拾着行囊和行囊里那颗轻松上路的心,是每时每刻都是这旅途的结束抑或开始。不必捶胸顿足地提醒自己什么扬帆远航,因为你一直都暗暗不移地走在那既定的路上。
这个秋天风刮得最厉害的中午,南瓜在纷飞的 落叶中跟我挥手告别,走了几步又想起来回头对我说明天加油啊。我说嗯,拜拜。而我刚刚才想起我们初中时候也曾一起为写东西而小小地比试较量,想起他也曾是一个喜欢写些什么的男生。
清谈 作者:涂琳 性别:女 出生年月1990年1月 所在省市:北京市 在读学校:北京大学 一 下楼时看见院里一株玉兰花,学校的北楼前又看见一株。几个紧紧包裹着的白色小囊连缀在棕色的枝条上,我纳闷它们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树叶的陪衬。那些纯白的花苞有种遗世独立的美,又有些可爱的灵气。它们在北京似乎总是不多见的。于是偶尔零星的几树,出现在粉色连片的桃树中间,也要勾起人清朗的凝视了。 我的视力并不好,便只有凑上前去看它们,想象一下过几天它们开放的神气。 二 晨光初绽的早上,我曾经看到过两个附近学校的学生手拉着手去上学。男生停下来整理整理手中的东西,然后复又握过女生的手。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他们可爱,让我觉得想微微地笑笑。这跟他们是好学生还是差学生没有关系。我身旁不时有自行车、三轮车、洒水车川流不息,而他们走得很慢。 我喜欢晨光熹微的时候,太阳刚刚露头,有些零碎的光照在街道上、楼房上,处处是明亮的金色,可惜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见。然后我会急匆匆地迈开大步走在这样的早晨里,家离学校很近,却反而容易懒惰得迟到。狭窄的一条人行道和并排的饭馆们好像都沾染了早点的气息,有热腾腾的油腻。我一边快走,一边偷闲地捕捉马路那边骑车同学的身影,却很少碰见认识的人。 于是我只好边走边同自己的记忆说话。我会想起我的一个朋友,他曾说他喜欢从清晨的学校里穿过,那个时候整个校园静谧无人,令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拥有感。我的确觉得早晨的世界会蕴藏接近洪荒的旷大神韵,但是听到这话的时候,我和妈一位朋友装作不屑也确实有些不屑地笑着做了个表情。我便盼望着能在早晨踏进学校的瞬间和他相遇,和他一起走过那个安静的校园,一起体验一回那种神秘远古的气氛,然后自然而然地承认他说的有理。可惜我期待了几回都未获得这样的遇见。 三 学校附近有一处书店窝在角落里,店面虽小可是五脏俱全,尤其是各种辅导书、练习卷,很适应附近好儿个学校的环境。而一些潮流小说也到货极快,最初买到《缥缈录》的3和4,都是在这里,甚至还有些史铁生、周国平的散文和什么现代设计理论之类的书,放在靠边的书架ヒ,是我总喜欢胡乱翻翻的领域、米的両册被放在一个挺姓眼的架子上,可是从来都只有不多的几本,瘪瘪地靠着书架的边沿,好像在努力把身躯缩小好不引人注目。这几本小册子常常换来换去,不是按照出版的时间顺序,有时候三一下变成他几年前的小书,还只放一两本。我挺馋几米的书,这很小资,但我确实没买过几本。有两本别人送的,自己买的只有《履历表》和《又寂寞又美好》,都是冷门,买的时候却真的没有刻意。《又寂寞又美好乡来自一次书市上的钱刮,后来发现封皮和正式出版的不一样,里面的内容不会假,但因为是他得绝症时所写,显得阴冷了些。我高二的寒假练习写英文圆体,这本书就躺在我眼前,于是我头一个写得漂亮的词组就是这本书的英文名字“BEAじTIFULSOLITUDE”。后来在草稿纸上乱画或者跟别人显摆也每每写它。 结果有次我的一个朋友——就是刚才喜穿操场的那位——对我说,看我的草稿纸上总有“BEAUTIFULSOLITUDE”,以为我寂寞。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有些不好意思,微微躲了躲我的日光,因为这样透露出一丝小资情调的话完全不符合他简洁明净的风格。而我完全没想到他会关心这个。先是吃惊,后又因为他这样说而深深感动,感觉到被关心的幸福。 对于他,我曾经命令般地央求他,或者央求般地命令他,给我买所有几米的书。他显然把那当成说着玩儿,当然我也确实是说着玩儿。所以他一本也没送我,因为他觉得这些东西唾手可得信手拈来,而我对许多东西的博爱也是信手拈来。于是便是我自己给自己买在这家小小的书店,因为太衷情这个书名,我买了《我只能为你画二张小卡片》。 如果能在这家书店里,在一个下午,坐在书店角落里那大而软的圆墩上,看看书,晒太阳,该有多好。而且他们有时候还放陈绮贞的歌, 我和Shelix都喜欢陈绮贞,喜欢她歌里的姿态,我最早知道她是在几年前的一本《岛上,有个叫安静的作者的专栏里,提到她反复反复听陈绮贞的《旅行的意义》。我还记得那个专栏里的一张图,黑白交错,是铺满白雪的大树,很简单,却饱满而落拓。我把那首歌下来听,那之后,逐渐把许许多多她的歌下来听。 她会唱这句“喜欢一个人孤独的时刻,但不能喜欢太多”。那让我觉得,当我独自走在地下铁,独自晃在美术馆,独自享受趴在课桌上的臂弯里的有限空间,独自起身给闷闷的阅览室打开窗户透进一丝风,这些都是多好的时刻。 有件有意思的事,便是在Shelix生日那天,零点零几分的时候,我在给她的生日礼物上写话,她在给我发一条短信。这两段文字中,竞极凑巧地都出现了陈绮贞的同一首歌。“我的骄傲无可救药,我的懒惰也改不掉,我的脾气控制不了,我都知道我自己都知道…… ” 五 当天空又飘起朵朵白云,阳光又在小道上斑驳闪烁,操场上打起激烈的篮球赛,场地被围得水泄不通,女孩子们的吵嚷声似乎更明亮。你知道这是你走过的、喜欢的、如今在一旁开开心心观看的场景。开心就足够了。 没有留恋,没有回忆。那时我站在场边,我身边的少年们放肆地拿场上的队员取乐,恣意地同偏心的裁判争吵。这种感觉还好好地存在着。 我们在这春日的清风里长大了。
六 有天在下午的课结束以后,我的那位喜欢穿过操场的朋友告诉我,他去了分校看我们初中的老师。他说他的中学生活就算是要结束了,他去感谢他们。而那时的我,坐在教室里,听着“一模”动员的广播,还奋斗在我的高=生涯最艰难的日子里。 那个下午阳光很暖,橘黄色,我想象着他走进分校,跟以往的老师说话,但又不敢想太多。我又想起从前,他竞选学生会成功的时候,大妈对我说小天天终于长大了。那时候我们俩看着对方的表情,都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于是我有点艰难地回复他,我说你长大了啊。 当他的申请进入不受他控制的范围之内以后,他的日子便清闲起来,甚至我叫他想在我的文章主他叫什么,他也都去很认真地想。然后告诉我他想要保留什么意思,他喜欢哪个字,或者刚才那个不要不要。好像生活因为卸下了某种镣铐或枷锁,而展现出它本来的单纯清新的模样。我开始同这个人探讨取名字,来来闻川发很多条短信探讨,没有敷衍,没有必得暗暗忧心牵绕的种种负担,没有心不在焉。如同看见一只躲在草丛里的花猫,或者一阵大风中说话的卢f’阡被吹散成缥缈的烟雾,又或者有人看见你在草稿纸ヒ随意画出的字母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你说还以为你很寂寞。在深夜里想起这些时,眼睛会很快地微湿一下,但不会有泪水。
我想写一些他可以看的文字。
八 我没有想到玉兰花的花期这么短,开得很艳的时候,没两天就谢了。它们开的时候,很像是80年代灯红酒绿的上海那些妩媚而放纵的交际花。可以穿着素净的旗袍,却有着极尽撩逗盛放的姿态,有着烟火的决绝,直至繁华落尽,义无反顾。如今,那些白色的花瓣垂着,深褐色的树干上依然孤零零的没有一片树叶。小一也与我一样地喜欢它们,却感叹没有拿相机及时地拍下来。我不喜欢相机,我喜欢用眼睛看。 我总觉得我的朋友不算太多,但总可以维持很久。比如云端,比如小一,我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们长远地分开,中间离间上遥远的距离,我们就会如何如何。谈话还会继续,日光还会被树叶的海洋筛过然后细碎在我们头顶肩膀。我甚至觉得,我和小一间隔开时,往往会有更为晓畅和没有避讳的交流。 我犹记得高一的某一个晚上,我在人声喧闹的地方吃饭,冒失地闯进来一通电话。电话那端的声音乍听起来含混不清,哽咽高亢又声调扭曲。我听出是小一,还以为她遇到了危险,听她磕磕绊绊措辞不清地说,那个《亿万万公里之外》?那是你啊? 那种心情,“辈子或许就只能经历一次。听着你深深喜欢的人,面对你的成功所表现出来的远大于你的激动和兴奋。而你,在那之前曾经很花费心力地把这好消息悄悄隐瞒着,只想奉献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却没有想到,这惊喜的效果竞如此之好,好得你听着那样发现惊喜的声音,竟会生出仿佛太过受宠而微微无措的心情。 于是,那通电话里混杂着许多莫名情感的声音始终提醒着我,我是在为什么,为谁而写。有时候我会忘记,我会以为文字能给我的好处还有很多。我会以为我还可以凭借文字的力量赢得这世界很多人的喜欢,赢得被很多人喜欢的幸福感,被许多人夸奖的虚荣心。 但是过一段时间,我还是会把它们都想起来。在一些自我修正的时刻,我还是会把我应该想起来的东西全部都想起来。
那日,心血来潮地去翻书架最顶层一本蒙尘的书。是本《朦胧诗选》,在书的空白页上,有着母亲一枚繁体字的极简朴的小章,和一行娟秀的字:"1986. 6. 28, 购于三里河书摊”
我很无意地翻它们,很无意地翻到有折角作标记的一页。那一页上是顾城的诗《我是一个仕性的孩子》:
……最后,在纸角上 我还想画下自己 画下一个树熊 他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 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 发愣 他没有家 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 他只有很多很多 浆果一样的梦 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我读着这样安静无着的字句,读着这平实词缀中无着的安静,不知为什么,感到久违的触动。好像看见天边蓬松的云朵,看见茵斯布鲁克有着玉色清润的、流动得像是凝滞了一般的河水。而更甚于此的,是在这泛黄书页上,仿佛模糊地找到一份久远的年轻的诗情。它来自一本先于我四年存在的书,记录着我的种种无知。而我终于在这里,宛如沿着时光之河逆流而上,与二十四岁的母亲相遇。彼时她会有着简单普通的面孔,彼时她也许也会有很多无处诉说的细致情怀,她会勇敢而刚烈,也会带着那无从倾吐的伤感去读许许多多的诗。 然后,也许她会同二十二年后她十八岁的女儿一样,喜欢上《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喜欢上“笨拙的自由”。然后,她会在那一页久久停顿,小心地折上一个平整的角。
“宵分人静,风起云涌。长林萧萧,如作人语。”
涂琳TN赛后感言 留下来的是一种也可以说是牵强、是穿凿附会的感觉,如同这一群人都因为走过同一段道路而相似,又因相似而亲近,终至能够归属和理解而不一定求助语言。这种微妙的气氛,以及我不精到的描述,当然可以说是某种可以的小资。
于是通俗来讲,就是朋友说的,那时候心里有点事儿的人谁不去写点什么啊。只是在书写里都是孤军奋战,可以黑夜也可以白天,可以把音乐放到最大声也可以全然安静,终归都是一个人。并且我时常觉得,这个庞大而多彩的外在世界和我那促狭而绵密的内心世界之间,是无法在见面时坦然说声“你好很高兴认识”的。写字常常是一个尴尬而难以启齿的存在,如同让他们窥视自己的弱小,虽不见得出什么恶语但带笑的眼睛表示着终究不是一路。
也从未尝试在写作上与他们交流,不能主动亲近,胆怯于内心的直露。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这群心里有点事儿又去写了点什么的人在同一时空同一地点相遇了。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世界中,他们努力付出,努力体验各种情绪,努力面对各种结果。由于投入和专注,彼此之间均诚恳而互相承担,如在同一战壕,又如在这难得一见里只愿奉上内心最为温和柔软的东西。
而最后剩下的、很多很多时间过去以后再回首会被轻轻打动的,仍是最初见面时的:相视,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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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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