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重地跌倒在地,身子像一块石头一样慢慢地僵硬了。” 这是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的最后一句话,读完这句话,我的长达四个小时的漫长旅途也就结束了——我无法向你确切描述读完这部作品之后内心的颤抖不安,不经意投进来的一块石头,将如镜的湖水搅得久久无法平静。在这个雨夜,整个城市被大雨淋湿了眼睛。我蜗居在木犀轩楼下的一间自修室里,穿越时空,瞻仰这位墨西哥的文学大家,一个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的伟大开创者。我触摸到了鲁尔福的眼睛,一双充满忧伤、无处不在的眼睛。 在我尚未踏进文学门槛的年少时光,我阅读了马尔克斯——一种完全出于无意识的涉猎,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一位作家能让我如遭遇闪电般浑身颤抖,期间邂逅的余华、苏童等,不过流经身体的一道道浅溪,留给我的是抚摸肌肤的清凉,然后擦肩而过,鲁尔福则不同——他给我的感觉是少年情窦初开时的悸动,一种弥漫全身的,使人如饮甘泉的悸动。在文学这块杂草丛生的山坡上,鲁尔福也许不是最起眼的一株植物,然而,却是生命力最为顽强的龙舌兰,这种穿透了时空界限的生命力足以滋养世界上任何一位即将跋涉在文学漫漫旅途的写作者。 艾萨克•辛格认为,这个世界只需要一个卡夫卡,一个乔伊斯,一个博尔赫斯就足够了,这些现代派作家穷尽了一切相态各异的写作技巧,在传统的现实主义写作即将山穷水尽时打开了一个通往坦途的大门。 辛格追求朴实无华的叙事方式,被誉为“当代最会讲故事的小说大师”。然而,直至深入到鲁尔福的世界里,我才恍然,这个从萨约拉小村镇走出来的墨西哥男人,远远凌越于辛格之上。这部发表于1955年的小说虽然只有108页的长度,但它所包含的超过了任何一个评论家所能做的剖析。 余华称这是一部无边界的作品,他在打破时空阻隔的同时讲故事讲述得有条不紊,使得故事从一开始就散发出一股令人沉醉的气息;马尔克斯则在“觉得自己进了一条死胡同,我到处寻找一个可以从中逃脱的缝隙”的时候邂逅了鲁尔福,鲁尔福就像是上帝赐予他的一盏指引灵魂的灯,这盏灯点亮了马尔克斯写作的暗夜,使他泅渡了茫茫的海洋,“终于使我找到了为继续写我的书而需要寻找的道路,”而从《百年孤独》的字里行间,你亦可窥见它得益于《佩德罗•巴拉莫》的蛛丝马迹,那是一个伟大作家和另一个伟大作家的相遇,他们在巨大的时空里相见恨晚——如果马尔克斯没有阅读鲁尔福,相信他的写作将会像蒙上眼睛的驴一样不停地绕圈子。 故事里那个叫做胡安•普雷西亚受幻想的指引,在母亲的指引下,前往科拉马寻找佩德罗•巴拉莫——一他的死去已久的父亲。整个故事弥漫了一种压抑的,令人如坠云雾之中的气息。 鲁尔福之所以令人惊艳,就在于他打通了生死之间的界限,在他的故事里,死和生之间严格的界限被打破。死去的人可以和生着的人自由对话,他们穿梭在科马拉、半月庄的土地上,向胡安•普雷西亚讲述这个荒凉之地的故事。佩德罗•巴拉莫的人生由死去的人勾勒出来,鲁尔福安排了两条线——一是普雷西亚找寻父亲的明线,另一条则是由那些游荡在人世间的灵魂来讲述佩德罗•巴拉莫的暗线。但他的高明之处还不仅止于此处,他让不同时空的人物同时出现在一个场景中,立体化地展示了佩德罗•巴拉莫的面孔。 在开始阅读的阶段,我无法完全进入科马拉的时空,无法设身处地完成一场幻想,然而,在逐步深入的阅读过程里,佩德罗•巴拉莫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一个残忍至极、阴险狡诈的庄园地主的形象。但如果鲁尔福对他的刻画仅限于此的话,佩德罗•巴拉莫还不足以在文学领域里占据一席之地,鲁尔福挖掘了他性格里的另一面——一种由内而发的爱,对儿子米盖尔•巴拉莫的近乎“溺爱”的感情,除此之外,他对最后一任妻子苏萨娜的感情根植在血液里,让我们看到了残暴背后温情的一面。 鲁尔福不愧为大师级的人物,在这部小说里,他几乎用尽了现代派所有的写作技巧:意识流、超现实、荒诞……然而,所有的这些写作技巧都被他巧妙地嫁接了——真正的不留痕迹。他本人也往后退,隐藏在作品的背后,不显山露水。在他朴实无华的叙述方式下,隐藏的是拐弯抹角的叙事结构,破碎迷离的魔幻气氛融化了无穷的艺术底蕴。若非仔细推敲,你无法抹开覆盖的沙土,从而一窥那晶莹闪烁的水晶表面。从这个意义上讲,《佩德罗•巴拉莫》比《百年孤独》要走得更远,《百年孤独》依靠那浩瀚跌宕的构架来支撑马尔克斯的伟大胸怀,而相比之下,《佩德罗•巴拉莫》可谓短小精悍。 鲁尔福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几经删改,将原本可能花枝招展环佩叮当的“贵妇人”成功还原成为天生丽质朴实无华的“村姑娘”。这在讲究文学修辞、措词严谨的西班牙语文学界无疑是一个特立独行的突破,在近乎口语的讲述过程中,鲁尔福轻易就把我们骗了,他用谎言向我们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在这样一个故事里,现实和虚构之间模糊了界限。我相信每一个读过它并且深深为它迷醉的人都不得不承认,鲁尔福使我们相信了一个事实:虚构的张力大于现实。鲁尔福的精明之处在于他处理了文学里的“轻”和“重”,这不同于米兰•昆德拉所谓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他用最轻灵的方式书写历史人性背后的沉重,涵盖在鲁尔福胸腔中的,是一股“永恒存在的”浩瀚之气,它们促使佩德罗•巴拉莫身上凝聚了一切使之成为文学经典的力量,这种隐藏在文本背后的力量可以瞬间袭击阅读者的所有感官,击溃我们所有的武装——你只能在阅读之后弃甲拽兵举手投降了。 这个墨西哥男人,在写完《佩德罗•巴拉莫》便洗手不干了,为了养家糊口,他中断了写作,转而从事印第安人的研究去了(他的《佩德罗•巴拉莫》首印只有2000本,三年之内才买出了1500本)。我想,在他写作厚厚的人类学专著的同时,一定会常常回想,回想起潜入苦心孤诣创造的文学世界遨游时的欣喜之情吧?这是任何一种现实都无法抹杀的情结——一个伟大作家在潜意识里已经隐隐约约窥见了自己作品会在浩瀚夜空里散发出来的光芒,璀璨的,令人难以抵挡的光芒。或许鲁尔福也意识到了,他此生将无法写出可以超越《佩德罗•巴拉莫》的作品了,所以以此为借口,从而宣告他的文学写作生涯的终止? 然而,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想罢了。 我想,假若一个作家,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可以写下如《佩德罗•巴拉莫》一样具有分量的作品,那么他必定会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这足以说明这部作品在世界文学史上的独一无二。我相信,他在阅读上的“无障碍”能够引起任何一个对文字敏感的人的惊艳。在某种程度上讲,他不是被文学界评论得最多的作家,却是一个被读得最多的作家。 《佩德罗•巴拉莫》给我们的写作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和无限性,评判一部小说优劣有一个标准——这个标准不仅来自评论界的评论,更重要的是,经过时间的洗礼,一部小说能否历久弥新。佩德罗•巴拉莫是一个由粗线条勾勒而成的人物,他区别于传统文学里运用大量笔墨刻画的形象,鲁尔福将自己置身于故事之外,人物内心的独白和对话占据了故事的大部分篇幅。他将小说叙述语言这一部分删减到了极致,就如同一根干净利落到只剩下节眼的竹枝,高高挺立在土壤上,任凭风吹雨打,坚韧而极富弹性。这是我从小说里学习到的一个重要的内容,一如中国古代文人所倡导的“绚烂之极趋于平淡”,褪去生命的华彩篇章,彰显最为本质的素面朝天。 鲁尔福在《回忆与怀念》里这样写道: 为了写作,我需要脚踏实地,需要找到自己的位置。任何事情,我都必须把它放在一个地方,以便赋予他生命,一旦它有了生命,我便要跟随它。这样我就被领上了一条我不知道的路。 在这条未知的道路上踽踽独行,这需要多么伟大的勇气和魄力!一个具有自省意识的作家,必定拥有能够超越现实功利的品性。但愿在这种精神的召唤下,不管是你,还是我,都能够重拾信心,继续我们未竟的旅程,而在这段漫长的旅程里,这样一盏足以点亮灵魂的灯盏,你又怎能视而不见呢? 林培源 2008年6月14日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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