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夏坚勇宋史三部曲第一部《绍兴十二年》出版,引发广泛关注。时隔三年,夏坚勇又带来了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庆历四年秋》。12月13日,长篇散文《庆历四年秋》研讨活动在南京举行,该书以庆历新政为背景,着眼于庆历年间的世态人情和生活肌理的描摹。近日,记者就《庆历四年秋》与这些年来的文学创作和夏坚勇进行了一次对话。
文学之路的起点:
作家是一种高尚的职业
文艺周刊:夏老师,你是怎样走上文学创作这条路的?
夏坚勇:写作一开始是为了解决生计。我出生在海安一个平凡的农家,母亲生了8个孩子,我是最小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小学到高中,我一直都是“学霸”。总想着书读得好,就能多一条出路,就是这么一种朴素的想法。
我是老三届,高中毕业后回到海安老家,不甘心一辈子当农民,毕竟读了一点书,总想开辟一条新的人生路。当时,我在乡下写通讯报道,表现不错,被借调到县里。1973年,我作为工农兵大学生进入江苏师范学院中文系。可以说,是文学给我打开了命运转折之门。
进入大学短短几个月,我就在解放日报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让人没想到的是,这篇名为《车辙》的处女作,竟然刊登了一整版,给了我极大鼓舞。我一直认为,作家是一种很高尚的职业,有一种庄严感和神圣感。
文艺周刊:你的新作《庆历四年秋》,每个篇章后都列了大量历史参考书。阅读是否给了你创作的强大支撑?
夏坚勇:我从小就喜欢读书,上学路上经常一边走路一边读书,晚上就在煤油灯下看,眼睛都搞近视了。我搜集了当时农村所有能看到的书,像东周列国、三国、水浒、说唐、杨家将、说岳全传、封神演义,还有征东征西扫北平南,等等。不过现在反思,自己当时的阅读是有些畸形的,一边倒地偏向历史演义小说。我直到24岁才开始完整地阅读《红楼梦》,30岁才开始看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一直到现在,我都认为自己在创作时要“还债”,必须不断弥补当时阅读的短板。
因为家庭环境的缘故,伴随着我成长的,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敏感与自卑,这些性格成为我后来文学创作的重要基因。一个人写作,其实写来写去,还是在写你20岁之前的生活,那是你最初的打量生活的眼光,这种眼光里面的情感和色彩,就是你看世界的基本态度。
文艺周刊:1996年,你的文化散文《湮没的辉煌》一经出版,便引发很大轰动,获得了首届鲁迅文学奖。你为什么对历史散文情有独钟?
夏坚勇:整个八十年代,我写了不少农村题材的中短篇小说,还创作了几部戏剧作品。我在1989年被调到江阴工作后,开始反思,论中短篇小说创作,我可能比不过人家,历史文化方面的素养或许算是我的长项。中国古典文学里所体现的典雅富丽的美学追求,总是让我神往,于是开始着手创作历史文化散文。
从小说、戏剧转向历史散文,我认为这几者之间是可以互相借鉴的。我写了这么多年的小说和剧本,知道怎样把文章写得有意思,怎么让读者津津有味地往下看。写小说,你要呈示生活画面,要塑造人物,写话剧,要讲究戏剧冲突,我把这些讲究很自然地运用到散文创作里面去。
历史散文:
要写出史识和生活肌理
文艺周刊:你的散文被冠之以“大散文”,你认可这种说法吗?
夏坚勇:在人们的印象里,散文历来是一个分量很轻的文体,无非拣点边角料,描摹点风花雪月这些小情调。但我认为,散文也可以是“大”的,这种大,不仅仅是体量上的大,可以上万字甚至数十万字,更重要的是它能体现一种厚重深邃的气度与情怀。所以写《绍兴十二年》《大运河传》以及这次的《庆历四年秋》,我始终有一个野心,就是想尽可能拓展散文的疆域。
这种拓展的一头扎在小说,这是就技法而言,另一头扎入学术,就是要在历史散文中多一些“史识”呈现。作家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评价,也要有自己的判断与立场。比如《庆历四年秋》里,涉及到对庆历新政的评价。在我看来,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改革派与当时的保守派并不存在泾渭分明的分野,他们之间的矛盾,有一部分源于人与人之间心理、性格、官场利益的摩擦。我们应当把每个人物放到特定的历史环境和生活环境中去考察,体现出历史的复杂性和人性的丰富性。
文艺周刊:《绍兴十二年》与《庆历四年秋》,除了天下大势纵横捭阖的宏观把握之外,更呈示细密精微的人情洞察,这体现了你个人怎样的文学理念?
夏坚勇:我想尽可能呈现当年的历史场景、各种人物的心理动因。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宫廷里面是什么样的生活情调?人们的衣食住行是一种什么状态?社会风俗是什么样子?我想对从宫廷到民间各个层次的生活画面作一次整体展示。
《庆历四年秋》其中有一篇的开端,我描写了宋仁宗早上起床的过程,讲了一只小狗在唤他起床。我不是随便讲一只小狗,那小狗是有来历的。不久前,宫廷里面发生了一次政变。后来有人建议宫廷里面养狗,推荐了四川罗江出产的狗,这个品种的狗很小,但很机警。“罗江狗”是当时朝廷面临风雨与变革的一个缩影。我只是把庆历新政作为一个背景,而着眼点多在于世态人情有关的鸡毛蒜皮。我觉得写鸡毛蒜皮并不容易,写好了也挺有意思,从中可以感受到那个时代的肌理和体温。
文艺周刊:你刚才提到了细节,我们发现你的历史散文,都截取了历史上的一个横断面进入,是怎么想到挖掘这样的角度?
夏坚勇:有些作品的灵感是从结尾开始的,我写《绍兴十二年》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全书结尾的最后一句话:“绍兴十二年的雪停了吗?”有了这句话,全书的色调和氛围就定下来了,绍兴十二年是宋朝历史上具有分水岭意义的一年。于是,我从前一年的腊月二十九写起,那天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宋高宗把岳飞杀害了。绍兴十二年是一个转折点,南宋偏安一隅的时代开始了。
《庆历四年秋》的名字来自于范仲淹《岳阳楼记》中人们耳熟能详的“庆历四年春”,现在我把“春”换成“秋”,其效果就正如 “熟悉的陌生人”。故事从一桩非常小的公款吃喝案引入,但这个案子后来被不同政见者利用、放大、震荡,产生了严重的后果。历史上宋仁宗是一个还算宽厚的皇帝,这一次针对这个小小的事件,却大动干戈,后果是这场庆历新政就此流产。从整个事件中你能感觉出来,传统社会里中国的每一次改革,所承受的各种软成本很高,压力会很大。
好东西是
聪明人花笨功夫做出来的
文艺周刊:在你心中,真正的好作品是什么样子的?
夏坚勇:我睡觉之前,经常随便拿一本书看看,翻到哪一页都行。所以现在形成一个对自己作品的审美标准:要让读者翻到任何一页,都能够津津有味地看下去。要达到这样的标准,作品必须写得饱满,你得考虑每一段、每一句、每一个字是不是安排得很妥帖?这句话是不是有语感,是不是讲得很有意味?你有没有把生活的肌理和质感写出来?像司马迁《史记》那种传神的笔法,你不可能每页都有,但是你要有追求。南大王彬彬教授说我的语言“平实而不失丰腴,峻峭而不失圆润”。我没有他说的那么好,但那肯定是我追求的目标。
文艺周刊:如果回到我们当前文学的现状,你有哪些看法和建议?
夏坚勇:相对于北方作家,我们南方作家少了些厚重感。像陈忠实,一本《白鹿原》就够了,路遥就写了《平凡的世界》和《人生》。包括莫言,也始终是在扎扎实实地书写着高密乡间故事,他们都是靠一种很笨拙的力量,以力量取胜,这一点很重要。相比而言,我们南方作家显得过于精致,有时候有点太机智了。我写《绍兴十二年》的时候,一开始就在日记本的封面上写了这样一句话提醒自己:“好东西是聪明人花笨功夫做出来的。”
文艺周刊:那么你觉得,对于文学创作来说,是天赋重要还是努力更重要,你如何理解作家和生活的关系?
夏坚勇:天赋和努力当然都重要。如果你有几分才情,你会写得比人家好。但是一个有一点才情的人,如果用它去迎合或赚取现实的利益,那就可惜了。如果你不是把文学视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去追求,是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任。
托尔斯泰说,文学有三点很重要:写什么、怎么写以及写的态度。这当中,托尔斯泰把“态度”看得尤其重要,归根到底是你的写作是否真诚。“深入生活”很重要,但是要看你怎么深入。即便你处于生活之中,你是否具备观察生活、理解生活的眼光?你敢于触碰生活中那些艰难的问题吗?你对普通民众的生存状态是否感同身受?
我还是比较推崇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式的写作。他们往往体现出一种很笨拙的力量,通过大块的文字,把整个时代几百个人物一个一个写出来,真实地呈现当时从宫廷到底层的广阔社会面。这些作家并不总想着“炫技”,但他们体现了真正的文学。
文艺周刊:最近你的《大运河传》又重新出版。这本20多万字的作品一气呵成,洋洋洒洒,能谈谈你心中的大运河吗?
夏坚勇:我老家的北面有一条大河,地图上标记为老通扬河,民间则称之为官河。1999年,东方出版中心的编辑来江阴约稿,说想策划一些“大块头”的东西,例如长江、黄河、长城、大漠之类,组成一个系列。他们当时并没有说到大运河,但我却感到心头似乎被某种温热的东西轻轻撞击了一下,我告诉他们,我可以写大运河,因为我是在古运河边长大的,一谈到运河,我心里面就有一种很温暖的情感。我至今认为《大运河传》是我写得最满意的一部作品,非常丰满。
夏坚勇 作家、剧作家,1950年生于江苏海安。1976年毕业于江苏师范学院中文系。著有小说《吹皱一池春水》、系列文化散文《湮没的辉煌》、长篇散文《大运河传》、话剧《金粉残阳》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曹禺戏剧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现居江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