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培东：秋天并不言语，只是来到——成长路上的教学记忆

  语文道 2018-11-08 19:46:02
秋天并不言语，只是来到。
“所有夹进书里的秋叶最后都只剩叶脉可寻，所有的叶脉都曾经有过往昔，想过心事。”徐国能写下的这几行字，很应景地闪进了我的秋天。此时，秋风正吹起几枚树叶晃晃悠悠地飘过窗前，黄昏的霞光很柔和地落在窗台，仿佛一堆的往事在金灿灿地闪耀着。看着那风中跌落的叶片，我竭力地睁大着眼睛，透过残留的叶脉寻找着我的成长。
似乎很多细节都和秋天有关，岁月的青藤里长满泛黄的记忆，可是秋天是怎么来的，秋天并不言语。

一

1996年的秋天，我走进了永嘉中学，走进了高中语文教学的画册里。九月的天，高高远远，校园的深处，几棵大树很挺拔地高高地茂盛着。我的焦虑也疯一般地滋长着。
公开课，《景泰蓝的制作》。高中的说明文教学，是不是也和初中一个模样？炒来炒去是不是还是那一堆说明文术语？经历了初中说明文课和说明文段落阅读考试的多次洗礼，高中学生早已能熟练地公式化地说出说明特征、说明顺序、说明方法等这些陈述性的静态知识，我还能怎么样教学？高中教学的第一堂公开课，总想找点新鲜的色彩。参考了语文杂志上的一个新颖的教学设计，我像模像样地在我的课堂上复制了出来。“本着学习——实践原则，以班为单位组织景泰蓝制作管理者协会。协会设生产部、财务部、公关部三部门，每一位同学都可以自由选择，参加到自己感兴趣的部门去大显身手。”很快，学生们热情高涨，身为“董事长”的我则不失时机地对全体“员工”提出“了解景泰蓝（制作）”的要求，引导学生从整体上把握全文，认识说明对象及特点。而后请各部门在限定时间内完成一份“可行性报告书”：生产部要论证设立生产班组的规划，财务部要论证不同生产班组的工人的工资比差，公关部则要完成首期广告宣传的创意。部长发言，员工质疑，水到渠成，就这样在盎然趣味中分别完成了对说明顺序、说明详略、说明特征的理解，又让学生得到了听说读写全方位的训练，真可谓“一举多得”。望着听课老师们赞许的眼睛，我觉得这个秋天绚丽极了。
那时的我其实并不懂得其中的妙处，只觉得外形亮丽的“创新”课堂最能调动氛围。于是，很多课，我都刻意求新，尽想着些招数把自己的课堂点染成一尊尊“景泰蓝”。《祝福》课变成了法庭审判会，《雷雨》课化作了感情辩论场，《林黛玉进贾府》是电视剧播放，《蒹葭》里则缠绕着邓丽君轻柔的歌声……甚至，有段时间，我特别崇敬那些有着怪异解读个性的教师。我从来没想到愚公竟是这样一个自私阴险的人，我怎么就读不出朱自清的父亲有“违反交通规则”之嫌，我膜拜他们的独特视角，我更想肆意涂抹我的秋天。这样，每拿到一篇文章，我也开始尝试着在边边角角上整出点与众不同，还会欣然地把这样的“与众不同”称之为“创新”。当教学偏离了语文本体，我也一度被异化了。“在‘创新’的口号喊得最响亮的时候，我回归常识性思维；在常识性思维支配一切的时候，我致力于创新。”钱梦龙老师的话如醍醐灌顶，原来，我们既要有所创新，又不能违背语文教学的基本规律。
那像是赶了许久的路，迷茫的旅人终于在深秋的黄昏里望见故园灯火的阑珊。

二

《胡同文化》，是我第一堂市外的公开课。2000年的秋天，丽水，浙南片语文教学观摩会。
读的最多的是那本白色封面的教学参考书，很朴素，是那个年代的装帧。教参告诉我，《胡同文化》是汪曾祺对北京“胡同文化”的批判和否定，“胡同、四合院，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也是北京市民的文化心态”，“胡同文化是一种封闭的文化”。我就抓住教参上提供的这点内容，引导学生去体会胡同文化的深刻内涵，还很是鄙夷了一会北京人的“忍”的生存法则。这堂课我还记得，开场是京味儿十足的戏歌《前门情思大碗茶》，然后北京的胡同在我的PPT里徐徐展开，那一句“虾米熬白菜，嘿”我是带着学生晃头晃脑地读得很过瘾，在一声“再见吧，胡同”的长叹里，我们向这“西风残照，衰草离披，满目荒凉，毫无生气”的胡同做最后的告别。课获得了一片掌声，走在丽水中学的校园里，翩翩飞舞的落叶，一地灿烂。
没多久，我读到了史紹典先生关于《胡同文化》的一篇文章。“他没有对胡同文化进行批判的，完全没有批判的意思。对胡同文化，他有一种依恋、一种感伤、一种怀念，还有一种无可奈何。”史老师说，很多教师对文章的文体，都忽略了。《胡同文化》是汪曾祺为《北京胡同》这本摄影集写的‘序言’。这本摄影集就叫《北京胡同》。《北京胡同》本身，有一种强烈的保护北京特有胡同的情绪。“我们老师一般没有理会这一点。为什么这个“序言”要这么写？它是在批评、批判胡同文化吗？”这几行字，杂志上印得不大，却是那么显赫地晃动在我眼里。我羞愧极了，为自己的无知和幼稚，为自己那轻率的秋天里的庆祝。
“尽信书则无书”，更主要的是，我这才发觉，我的阅读是如此浅薄与肤浅。黄山谷说：“人胸中久不用古今浇灌，则尘俗生其间。”这用古今浇灌，其实是告诉我们，阅读是我们一生的事情。苏霍姆林斯基也说过：“要天天看书，终生以书籍为友，这是一天也不断流的潺潺小溪，它是充斥着思想的河流。”惭愧的是，身处这物欲横流的社会，我们读得太少，诲得不精，写得空洞，我们正在不知不觉中走向粗俗、鄙陋、愚钝，我们浮躁功利，我们日趋平庸。一天也不能断流的潺潺小溪？我望着摊在桌前的那本旧旧的教参，我觉得，我不能让它成为我教学路上唯一的依靠。
“它是在批评、批判胡同文化吗？”很多时候，我都会想起秋天里这样的质问。

三

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
“母爱是要回到文字中读出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钱梦龙老师特意地望着我，睿智的眼光里很慈祥地装载进一个年轻人的身影。“你看，‘她就悄悄地转身回去’，你看，‘她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咀嚼这样的句子，母亲才清晰可见，母爱才真切感人。”坐满了人的电影院里，顿时掌声四起，把这秋天托载成一片激荡的海。
《我与地坛》，我是很想在钱老面前上好这堂课。于是，我讲那座历尽沧桑的古园讲那个摇着轮椅进入园中的人的时候，我总会瞥一眼坐在台下听课的钱老。像一棵沉稳厚实的大树，他安静地坐着，很儒雅地望着我和我的学生们，不时地用笔记下几句。我更加慌了，匆忙间，我只想告诉学生：园子里，有一位伟大的母亲，是她，延长了史铁生轮椅上的岁月，是她，托举起史铁生苦难中的崛起。感动的氤氲有了，文字的气韵却少了，而实际上，语文教学，就是引领学生经由语言文字走向美好的精神世界。
“碧波深处有珍奇”，那个秋天，钱老为我写下这样一句话。
游离于学生读写听说实践的人文教育，不是语文课程的人文教育。语文课，就是老老实实地教会学生读书。钱老用这样朴素的语言，为我语文教学的秋天填涂了最本真的色调。在课程改革的多姿多彩中，我们必须坚守语文教学固有的规律，返朴归真，牢牢地把握学科教学的主旨，回归语文教学的本色。黑格尔说：“萌芽虽然还不是树本身，但在它自身中已有着树，并且包含着树的全部力量。”语文课程要致力于培养学生的语言文字运用能力，提升学生的综合素养。以语言为核心，以语文活动为主体，以语文综合素养的提高为目的，当你朝向这样的方向时，你就是秋天一棵氤氲着语文气息的树，条条枝叶，都是语文的摇曳。
不能让内容分析式的教学，晦涩了我们的语文课堂。我和我的学生，我们，都要站成一棵棵真诚的语文树。
是在这个秋天，我对语文教学有了越发清晰的认识。

四

“我怀念这样的语文课：一位儒雅淡定的学者型的教师，以一份沉稳谦和的教态，操一手清秀俊朗的板书，带我们走入或馥郁或清幽的文学花园，课上有朴素平实的教学方式，有含蓄内敛的教学风格；有学生朗朗的读书声，有教师准确深刻的讲解，更有学生在老师点拨下恍悟后的会心微笑。”
陆续的几个秋天，新教师培训会上，我都会把聂鸿飞先生的这段话送给每一个还保留着青涩的青年教师。我会说起我经历过的秋天，生涩的或者丰富的，衰败的或者充盈的。《景泰蓝的制作》、《胡同文化》、《我与地坛》……我翻阅起我心里永不褪色的个个秋天，品味着和秋天有关的成长故事。把最初的语文课堂放在今天的阳光下曝晒，总是照射出许多的斑斑驳驳点点痕痕。那些精彩或是遗憾的课堂片段，都夹在我的书里，变成了季节的叶子。金黄的叶面上，所有的叶脉都曾经有过往昔，想过心事。
我想告诉他们，我会努力，我们会坚守。
因为，秋天并不言语，只是来到。
引自作者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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