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号倪匡死了。翻翻他以前那些照片,变化真是大啊,老了以后疾病缠身,胖成了头陀。年轻时的他虽不说英俊潇洒,但也可称气度非凡。其中有很多他和另一位武侠大师古龙的合影,又让我想起他们当年一起的傲物侍才、呼朋引类、嬉笑癫狂……岁月啊。
看到古龙揽着倪匡肩膀在一旁还未见瘦削的脸庞,眼神里既有依恋又有疑虑,不禁唏嘘,他那时刚历吟松阁风波,手腕被小混混(据说就是后来成了他徒弟的丁情,不可考)砍了一刀喷了2500cc的血,差点儿丢掉性命,后来在医院输了肝炎病毒的血染了肝病,从此每况愈下,不复当年之勇,只能写写短篇,写写片断,这就是他久病后重新拾笔创作的短刀集——《猎鹰赌局》。我手上这本书有三个版本,香港桂冠的是竖排本,暂不叙述。先看下面这一本。
此版本为1992年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2020年2月疫情期间孔网购入,纸张和印刷质量在那个年代算是顶级水准,但放在现下,着实不够看的,纸张粗糙单薄,字体排版错乱,而有一点却令后来版本难以企及——它保留了相对完整的古龙原著的风貌——这也许是那时候出版社偷懒,什么底稿就什么样子,根本不打算费心思干涉介入,不做居高临下的审查和一厢情愿的修改,也或许那个时候编辑更加尊重作家本人,不敢唐突先辈,哪怕是一个逝去的先辈。该版本分行分节原汁原味,篇章前有或多或少的引言,这些连载时期才有的内容,竟然都意外地继承了下来,使古龙小说,尤其是后期小说独有的散文诗意境,得到最大的呈现,读起来如获至宝,相当过瘾。
根据隔江而居的古龙研究大家程维钧(张家港)的资料,像上图所示的引言,香港《时代周刊》连载时才有。我收藏的香港《武侠春秋》里面也有这样的引言刊载。读者自然希望读到最为还原作者本意的内容,这样的阅读才能让读者最接近作者。对于古龙这样一个写完就对自己作品不管不问、甚至没写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作者,这些保留和呈现,意义更为重大。
这些直接关乎读者的阅读体验,在后来的版本都看不到了,网上收录的古龙文集,也不见这些珍贵的内容。我前几年买的河南文艺出版社的古龙全集,原作的分节符、引言、题跋啥的,全部砍掉,这种近乎焚琴煮鹤的自作聪明的编辑行为,令人愤怒又令人无奈,我现在宁可翻阅脏兮兮皱巴巴的老书,忍受老书的排版印刷的粗糙,也不高兴看一页崭新的读客版,实在是不能卒读,实在是无法忍受。古龙的小说,和别人的小说不一样,分节分行,稍作改变,都会意蕴全毁,更何况通篇的删改?
所有的篇章,都被强行连成一片,分节符全部取消。编辑应该根本没有读过小说内容,也根本不能体会那些看似小巧无害的分节符的巨大作用,也根本无法感知有了分节符后的小说独有的韵味和魅力,分不清有无分节符的阅读体验的巨大区别。
这是文联版的,可以比对阅读,高下立辨。
现在网络上做得最好的当属热血古龙和古龙武侠网。热血古龙,做了很多追根溯源的工作,把很多遗失的内容找了回来,令人敬佩。但可惜的是,分节符基本上也消失了。
《猎鹰赌局》”隐藏的高手“这一章,由分节符分成了三部分,第一部分聂小虫来望楼向潘其成报告红红的情况,到“看见灰暗的天空下,有一股紫烟升起”结束。第二部分潘其成露出高手身份,见紫烟燃起,便飞身前去查看,聂小虫惊叹且自我疑虑,这时候“听见了一声惨呼。一声驴子的惨呼”。第三部分,潘其成来到惨呼的发出地,他看到了凌玉峰。三部分,每部分一个视角,每部分都是一个可以独立裁剪的镜头。第一部分潘其成,第二部分聂小虫,第三部分,镜头转到凌玉峰,转接后面一章高宅巨凶现形。层次分明,优雅流畅,视角的转接如同电影分镜头一般优美而有意境。从内容上来看,三部分内容从前至后,逐级减少,第一部分最多,第二部分次之,第三部分仅有两句。节奏由缓而急,到潘其成见到凌玉峰,最为凌厉。因为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场景,凌玉峰竟然就站在惨呼声的现场。他是原本就在那里,还是像潘其成一样,从别的地方赶过来?这一章到这里,突兀而悬疑,用一个短促的语段描述,不仅仅是在交代故事情节的发展,更有节奏和情绪上的表达作用。如果和上面连成一片,所有这些表达上的作用,节奏的变化,情感的变化,阅读的感受,都消失殆尽!把三部分全部合成一个整体,所有的叙述上的努力,表达上形成的效果,也更是被搅成一团,形神俱失!!
古龙武侠网的版本,就非常忠实于古龙初始意图,意境得到最大的表达。
如果还不能很好地体会不同版本带来的阅读感受的不同,那么再来看一看,猎鹰的结尾,就一目了然了。
程小青在红红的高宅被抓了现形,凶手就擒。刑部两大员潘其成和凌玉峰中秋饮酒。
最新的河南文艺沿袭了初始的排版,没有并行并段的低级失误,但缺少章节提示。
热血古龙的排版同样,但是章节是”第十四回“,区别不大。文联的时代更近连载,热血的钻研无出其右,两者到底谁更准确,暂未能判。但读下来,感受无差。
古龙武侠网估计这一页的排版出了问题,章节提示是”第十四章“,和文联同。分行都是对的,但是每句页宽设置偏窄,导致很短的一句,就开始了分行,不够美观,也有损情境表现。
这个是旧雨楼的版本,没有章节提示,潘其成凌玉峰对饮被合并成一段。
首句“中秋、黄菊、红酒。”仅三个词,绝句修辞,干净而有顿挫感,简明交代环境、情景。这是古龙最为典型的写景语言。多一字则嫌多,少一字而不能。
潘其成举杯连敬三杯:“凌公子。”
凌玉峰也连敬三杯:“潘大人。”
潘其成和凌玉峰的对饮,每人一句,每句一行,必须分开。因为这里面还隐含喝酒的状态,两人各怀隐秘,对程小青作为凶手被缉拿,又各有思索,绝不仅仅是简简单单的推杯换盏,他们喝酒绝不仅仅是在喝酒,还有相互试探相互了解甚至相互和解的意图。他们喝酒的速度绝不会很快。而这种速度感,就是通过形式上的换行达到的。看似简单的“凌公子”“潘大人”,似乎就是互相称呼一下,但是内涵复杂,也只有分行分段,才能让读者细细品味个中心思。
两个人同时抬头,四目相对,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镜头一转,二人欲言又止,这是动作神态上的再次刻画,既是这两个人的性情形象使然,也是作者在这一章结束设置悬念的一种技巧。
园中木叶萧萧,一只孤雁,伶仃飞过。
最后再以景作结,意境立显。疑案暂时告一段落,程小青这个痴情种子因爱而杀人固然可叹,他难道就是真正的凶手?潘其成和凌玉峰到底有何秘密,这些江湖人的事啊,他们的孤独寥落,他们的杀伐争斗,又哪里是别人能窥其万一又能理会万一的?他们 的命运如何,故事又将走向何方?秋风中,有黄菊,有红酒,唯有二人对饮,唯有孤雁飞过。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结尾,又藏着不能再复杂的关系和悬念。行文充满张力和美感,形式上非如此而不能,非如此而不可。做任何并行并段的修改,都是对美的漠视,对艺术的破坏。
这种问题,在金庸梁羽生那里不是问题,因为他们的小说就是小说。而古龙,他的小说,本质上其实是散文诗,是诗。诗的意蕴,不仅仅靠语言,也离不开语言的形式。
甚至一直以古龙为精神导师的温瑞安,他的小说也不必担心受到这方面的伤害,他的小说后来的分行分段,早已不是为了内容的表达,而完全走火入魔了。
唯有古龙的小说,唯有古龙,必须是这样的形式,必须是这样的表达,才能最完美地形神合一,才能让人真正领略他的江湖意境!
读古龙,必须读这样的形式。
读古龙,必须读这样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