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文笔,古龙的文笔2022-11-09 20:20·张佳玮写字的地方
上世纪王朔骂金庸,有片段如下:
无一句不是现成的套话,三言两语就开打,用密集的动作性场面使你忽略文字,或者说文字通通作废,只起一个临摹画面的作用。
说是白话文,其实等同于文言文。
听话听音。
大概:
金庸挺能描摹画面的,王朔都无法否认。
金庸的语言是(等同于文言文的)白话文——简净。
描摹画面棒,算优点还是缺点呢?
纳博科夫在康奈尔讲课,说福楼拜好,好在描摹情境如神,简洁明快,没废话。
海明威也念叨过,讲故事时少抒情,少废话,少副词,多用动词。
金庸连载版讲故事紧凑,但还有点洒狗血。到三联版修改完后,废话基本没了,专心讲故事,白描迅捷。于是故事跃然,略无窒碍。
这很要求沉得住气,作者不轻易跳到台前来。
我们看《飞狐外传》最后那段。
田归农转过头来,喝道:“小贼,快埋!咱们不等了!”
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觉眼前青光一闪,寒气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长刀,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转不定。田归农和众武士无不大惊。
胡斐乘众人心神未定,挥刀杀上。当啷当啷几声响处,三名武士兵刃削断,两人手臂断落。田归农横刀斫至,胡斐举刀一格,铮声清响,声如击磐,良久不绝。两人跃开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时,都是丝毫无损。原来两口宝刀,正堪匹敌。
胡斐一见手中单刀不怕田归农的宝刀,登时如虎添翼,展开胡家刀法,霎时间又伤了三名武士。田归农的宝刀虽和他各不相下,但刀法却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长剑和胡斐相斗,尚且不及,何况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三四招一过,臂腿接连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开,已然命丧胡斐刀下。此时身上没带伤的武士已寥寥无几,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宝刀,无不立断,尽变空手。胡斐也不赶尽杀绝,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汉子,何必枉自送了性命?”田归农见情势不对,拔足便逃。众武士搭起地下的伤毙同伴,大败而走。
这一段,几乎没有心理描写,全是干净漂亮的动作描写;画面描摹精细,如在眼前。
仅有的特写镜头:
“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转不定”。
仅有的旁白:
“原来两口宝刀,正堪匹敌”和“田归农的宝刀虽和他各不相下,但刀法却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长剑和胡斐相斗,尚且不及,何况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先前的篇幅,也有描写苗夫人南兰的复杂心理,却不是靠大堆内心戏,而是只用一句话,一个动作,就完美描写了一个人的心情。
胡斐握住了刀柄,回头向苗夫人瞧去,只听得她幽幽说道:“要明白别人的心,那是多么难啊!”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缓步远去。田归农叫道:“阿兰,你在客店里等我。待我杀了这小贼,大伙儿喝酒庆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远。
至于说到(其实是文言文的)白话文这点,金庸自己在《飞狐外传》三联版后记里说:
这部小说的文字风格,比较远离中国旧小说的传统,现在并没有改回来,但有两种情形是改了的:
第一,对话中删除了含有现代气息的字眼和观念,人物的内心语言也是如此。第二,改写了太新文艺腔的、类似外国语文法的句子。
即,金庸的口风,是故意向旧小说方向靠的:为了避免翻译腔。
这是在汉语读者能接受的情况下,最简洁通俗的写法。
那,金庸如果要写“新文艺腔的句子”,是什么样呢?
依然是《飞狐外传》。
却原来,程灵素在临死之时,这件事也料到了。
她将七心海棠蜡烛换了一枝细身的,毒药份量较轻的,她不要石万嗔当场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报仇。石万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远不会再吃他的亏。
她临死时对胡斐说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药,多半是石万嗔配制的。那或许是事实,或许只是猜测,但这足够叫他记着父母之仇,使他不致于一时冲动,自杀殉情。
她什么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没料到。胡斐还是没遵照她的约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际,仍是出手和敌人动武,终致身中剧毒。
又或许,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并没爱她,更没有像自己爱他一般深切的爱着自己,不如就是这样了结。
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为“毒手药王”的弟子,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少女的心事本来是极难捉摸的,像程灵素那样的少女,更加永远没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这就是金庸自己所谓的,有新文艺腔的句子。
他可以写这种句子,可以写得很动人,但他控制着,少写。
也只在程灵素之死这种极感伤的抒情时刻来一下,平时还是尽量洗练,用不带翻译腔的白话文,来描摹画面,来叙述。
有十分力,使一分;不煽情不废话,只顾描写动作与场景。当然,要煽情时,就能煽到你哭起来,但那是偶尔为之了。
于是举重若轻,于是行云流水,于是场景自然动人。
这种精确而节制,是金庸流畅的真正秘密。
最懂金庸这点好的,大概是古龙。
我们看这段:
星月双剑生性傲岸,形踪飘忽,绝少真心的朋友,而且仇家事情做得甚是干净,侠义中人虽曾倡言复仇,但时过境迁,遂即渐渐淡忘了。
他们被仇家陷害是真,人却侥幸未死。两河绿林道的总瓢把子,笑面人屠申一平,不知怎么得到苗疆秘术,远赴苗山,采集在深山中蕴郁千年的桃花瘴毒,凝炼成一种极厉害的毒汁,装在一个用百炼精钢煅成的极小钢筒里,机关一开,毒汁随即喷出,只要中上一滴,不出十二个时辰,全身溃烂而死,端的是霸道已极。
——这是古龙早期《苍穹神剑》的文笔。
和我们印象里的古龙文笔,大大不同吧?
甚至有点像金庸?
毕竟大家比较熟悉的古龙笔法,是这样的:下引《白玉老虎》。
正午,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唐缺正是来找无忌去吃饭的。
只要是人,就要吃饭。
所以唐缺最近的胃口虽然很不好,却还是要勉强自己吃一点。
因为他最近实在太瘦了。
无忌也不能说他胖,比起某些动物来,他的确不能算胖。
他至少比河马瘦一点,他的腰围至少比河马要少一两寸。
为了补救这种不幸,今天中午他一定要勉强自己,努力加餐。
可惜他的胃口实在不好,所以他只吃了四个猪蹄,二只鸡,两碗大卤面,和一双跟他差不多瘦的香酥鸭子。
最后当然还要吃点甜食,否则怎么能算吃饭?
所以他又吃了十二个豆沙包子,六个猪油桂花干层糕,和三张枣泥锅饼。
饭后当然还要吃点水果,他也只不过吃了十七八个香瓜而已。
无忌实在不能不佩服。
古龙是怎么变的?
古龙自己说过:
我自己在开始武侠小说时,就几乎是在拼合模仿金庸先生,写了十年后,在写《名剑风流》、《绝代双骄》时,还是在模仿金庸先生。
我相信武侠小说作家中,和我同样情况的人并不少。这一点金庸先生也无疑是值得骄傲的。
取法乎上,得乎其中。
后期古龙的好处在哪儿?
我认识的古龙迷,大多有个倾向:爱说古龙写的,是江湖,是人生,是男人的江湖。
古龙的小说,如果贯穿头尾,会发现许多部的完成度有问题。许多悬疑细节,经不起推敲。
但读古龙的人,不会在意这些。他们读古龙的时候,有沉浸感和代入感。
古龙的小说,如果长大了看,会觉得“小时候怎么会被这么摆谱的句子迷住”,但再看,入了节奏,还是会被迷。
怎么做到的?许多人说古龙有情怀。
但小说家写东西不靠情怀,靠技巧。
古龙小说,越到后期,越爱放松地唠嗑聊骚加闲白。《绝代双骄》里小鱼儿算是多嘴的了。
但跟陆小凤、郭大路他们,没法比。
有些人理解为多说废话刷稿费,却没那么简单。
那些聊骚,让人轻轻松松,塑造氛围。
想想古龙的人物性情,多少是这样耍俏皮的小话出来的?
然后是旁白。
古龙后期,大量的插话旁白。《白玉老虎》后半部分,赵无忌的心理旁白占了大量成分。
反过来,金庸这方面很节制。
这里没有高低,只有取舍。
古龙的后期随笔里,大量提到福楼拜、海明威、杰克伦敦这些19世纪到20世纪初的大人物,了如指掌。他也推崇日本剑侠作家如柴田炼三郎等。
古龙后期大概意识到了:
单纯讲故事,他效法金庸,但越不过。
那么:古龙越到后期,越是用大量的对白和心理描写,立人物,写人物本身的挣扎、情绪、感受。
越来越不在意故事,而是靠氛围和心理,来描述“个人的生存状态”。
这就是古龙后期的厉害之处:
不靠故事,而渲染氛围和人物,已经勾得住读者了。
在阅读愉悦感上,旁逸斜出了。
所以他俩一前一后,确实已经把那一路写绝了——故事到文笔的可能,都精益求精地摸索了一遍。
之后温瑞安先生们走的路子更偏更诡异,却也难怪:
因为常规的可能,金古都已经走过一遍了。
后来的读者曾经沧海,过了那一段,再难找到合心意的了。
话说……
其实许多人可能并不喜欢看武侠小说,只是恰好喜欢看金庸和古龙的小说而已。
就像许多人以为自己喜欢看世情小说,但除了红楼金瓶,看其他的都辣眼睛;以为自己喜欢看篮球漫画,但除了SD外看什么都觉得胡说八道。
我们可能喜欢看的只是写得好的书,而非某个品类的书——只是那个书写得太好,让我们产生了自己喜欢这个品类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