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十八岁的张兆和的第一次邂逅,是在胡适的办公室里。张兆和清丽明畅的气质,让这个潦倒的书生一见钟情。第一次见面后,沈从文在心中悄然种下一颗名为相思的种子,卑微地爱上了张兆和。
从那以后,他眼里的风景从未缺了她,她在操场吹口琴,他就在一旁静静地看,她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能看见沈从文的影子,这近乎疯狂的痴恋,换不来等价的回应,张兆和冰凉的眸子里倒映出沈从文颀长落寞的背影。
1935年沈从文与张兆和在苏州
他开始为她写信,长篇累牍,不厌其烦。
“我用手去触摸你的眼睛。太冷了。倘若你的眼睛这样冷,有个人的心会结成冰。”
“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
“有些路看起来很近走去却很远,缺少耐心永远走不到头。”
“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涓涓流淌的心事在情书里,一次又一次的展现,也许追寻已经成为他的习惯。渴望回应,亦不敢面对她的回应,如果那不是他想要听到的话语,他该如何?反观张兆和不亦如是么?张兆和在日记中写道:“他对莲说如果得到使他失败的消息,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这是一条积极的路,但大多半是不走这条的,另一条有两个分支,一是自杀,一是,他说,说得含含糊糊,‘我不是说恐吓话...... 我总是的,总会出一口气的!’出什么气要闹的我和他同归于尽吗?那简直是小孩子的气量了!我想了想,我不怕!”
也许是沈老师的情书写得太过凶猛,张兆和无力招架,开始变得厌烦,跑到胡适那里去告状,没想到胡适笑笑回答:“有什么不好?我和你爸爸都是安徽同乡,是不是让我跟你爸爸谈谈你们的事?”张兆和急红了脸:“不要讲。”校长很郑重地对这位女学生说:“我知道沈从文顽固地爱你!”张兆和脱口而出:“我顽固地不爱他!”胡适闻言愕然,只得给沈从文写信:“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爱你,你错用情了。你千万要坚强,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此人太年轻,生活经验太少……故能拒人自喜。”
沈从文确实为张兆和碎了心,又岂止是碎了心这么简单?“乡下人”沈从文口口声声说只愿做她的奴隶。卑微的爱,心里的伤,熔炼成一封读之令人震撼不已的文字,爱一个人竟不惜牺牲尊严至此么?
“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美丽。”“蒲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爱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
经过四年的努力,沈从文终于将张兆和追到了手。
1935年,沈从文、张兆和与长子沈龙珠,以及沈从文九妹乐梦。
沈张二人结婚后,小夫妻俩的感情如胶似漆,沈从文在信中用“三三”称呼她,张兆和也用“二哥”回敬,全然看不出当年说着“我也顽固地不爱他”时盛气凌人的影子。
沈从文新婚不久,因母亲病危回故乡凤凰探望。他追逐的四年里从未回过信的张兆和,如今也学起了思妇,挥起玉管,将担心和思念流露于笔尖,她是这样写的:
长沙的风是不是也会这么不怜悯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块冰?为了这风,我很发愁就因为我自己这时坐在温暖的屋子里,有了风,还把心吹的冰冷。我不知道二哥是怎么支撑的。
接到回信,沈从文的兴奋溢于言表,安慰说:三三,乖一点,放心,我一切好!我一个人在船上,看什么总想起你。这就是那句“你在时,你是一切;你不在时,一切是你。”的最好写照吧。
像平常男女那般,沈张夫妇品尝着爱情之果的甜蜜。1937 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他们的爱情在家国山间,却是这般微不足道。北京失陷后,沈从文与几位知识分子化装南下,张兆和却领着两个孩子留在了北京。
沈从文在信里询问,为何张兆和不跟他一起走,张兆和在信里一再强调:孩子需要照顾离开北京不便;沈从文的书稿也需要她来整理。拿着书信,沈从文的心骤然变凉,去信质问她:你到底是爱我给你写的信,还是爱我这个人?这场争执,最后以兆和带着孩子南下告终,两人总算团聚了。但裂缝已经出现,并随着时间对婚姻的磨蚀而日渐扩大。
沈从文和张兆和在颐和园
与张兆和沉浸在现实的物质生活里不同,沈从文更注重精神世界。他认为张兆和有多次可以离开北京与他在一起的机会,但她总是“迁延游移”故意错过,这让本就自卑敏感的沈从文更加怀疑张兆和不爱他,不想和他生活。甚至他写信告诉张兆和:她永远是个自由人!
从张兆和的表现来看,她的确是不够爱他。她从不爱读他的作品,更是挑剔他信中的错别字。
1949 年以后,沈从文毕生追求的美学,相较于大潮流格格不入,当张兆和穿着列宁服,积极向新时代靠拢时,他却停滞不前,拒绝接受变化。没有人理解他,包括他的家人,张兆和对沈从文了解太少,甚至从未想过了解。
老年沈从文和张兆和
在他生命最灰暗的时候,他依旧给“她”写信,写给他心中的幻影,他的三三、翠翠、小妈妈。不管她们能不能收到。
张允和在《从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里提到了1969 年,沈从文下放前夕,站在乱糟糟的房间里的一个情景:“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对我说:‘这是三姐(沈从文称张兆和为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接着就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像个小孩子哭的又伤心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