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沈启无先生,谈起周作人,他说:周先生在日常生活上是很庄严的,── 不是严肃,是庄严。他的生活的气氛几乎不是中国式的,却是外国式的。倘拿中 国的哲理来比拟,则他毋宁与道教相近,而他所提倡的儒家精神,却其实是他所 缺乏的。
又说:他的爱好明人散文,也是爱的那时代的空气的,但不知怎的,后来又 把散文弄成小品文了。
那提到我写的两篇文字「周作人与路易斯」和「谈谈周作人」说:你说他只 想做一个平实的人,是对的。你还看出他晚年的惆怅。真的,他晚年似乎很失望 ,觉得中国总不能好起来。
因而慨叹说:和鲁迅分离,于他的影响甚大,鲁迅的死于他更是一种损失! 因为鲁迅在时,究竟是他的一个敌手,也可以说是唯一的敌手,没有了鲁迅,他 是要感觉更荒凉的。
以上一段话,虽然是在筵席上因为两人坐在一起随便说说的,简单得很,却 是关于周作人的极深刻的也极素朴的话。散席后归来,我忽然想到要加以批注了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的,中国人的生活变得这样琐碎,零乱,破灭。一切凶 残,无聊,贪婪,秽亵,都因为活得厌倦,这厌倦又并不走到悲观,却只走到麻 木,不厌世而玩世。这样,周作人在日常生活上的庄严,所以要使人感觉不是中 国式的了。倘若说是外国式的,那么,还可以更恰当地说,是希腊式的。
但希腊式的明快,有如晴朗的海水,其实是随伴着风暴的刀,风暴的愤怒与 悲哀的。「五四」以后的周作人可是只爱其晴朗的一面,因而他的庄严只能与道 教的哲理相结托了。道教与希腊式的人生,在崇拜自然,以自然的明快袪除枯寂 ,恐怖,与阴暗这一点上,是相近的。不过道教的是返于自然,好比「曲终人不 见,江上数峰青」,连人都不见了,而希腊的却是生活于自然,好比清明时节漫 山遍野开着嫣山红,男女踏青,有恋爱,有歌唱,也有斗殴。
道教的不是海水,也没有风暴,却如同一泓潭水,四山清绝。它的庄严,不 过是涟漪。因为清绝,是会寂寞的,变成不是庄严,也不是严肃,而是严冷,从 道教蜕化出来的法家,就是这种没有爱,冷得很的东西。但人是不能这样生活的 ,所以道教的另一支,还蜕变为五斗米教,与民间的习俗迷信结合,藉此使自己 热闹。
那种严冷,不是周作人喜欢的,而与民间的习俗迷信结合,也与他的科学精 神冲突,所以他转到了爱好明人的散文,因为明人的生活究竟是真实的,人间味 的。但这乃是仓卒的选择,因为明人生活的空气其实是不见得好的,发掘下去, 便将不堪,所以只好就文字论其散文。散文这样子变成了独立存在,就跌入了小 品文的命运。
依然是寂寞,于是抓住了儒家精神。周作人所喜爱的儒家精神,是比道教的 哲理更人间味,比明人的生活空气更壮健的东西。但儒家精神的真实,乃是叫人 相安于权力关系的既成事实,这相安,其实是心安而理不得,与周作人的哲理化 的人生观还是抵触的。而所谓「畏天敬人」,则是严肃而非庄严,虽然也不是严 冷。
周作人是骨子里喜爱着希腊风的庄严,海水一般晴朗的一面的,因为回避庄 严的另一面,风暴的力,风暴的愤怒与悲哀,所以接近了道教的严冷,而又为这 严冷所惊,走到了儒家精神的严肃。近来他就有一种不分明的愿望,要想改造儒 家的哲理,使它的严肃变为庄严。无论如何,这将是徒劳的。
我以为,周作人与鲁迅乃是一个人的两面。鲁迅也是喜爱希腊风的明快的。 因为希腊风的明快是文艺复兴时代的生活气氛,也是五四时代的气氛,也是俄国 十月革命的生活气氛。不过在时代的转变期,这种明快,不是表现于海水一般的 平静,而是表现于风暴的力,风暴的愤怒与悲哀。这力,这愤怒与悲哀,正是一 幅更明显的庄严的图画。这里照耀着鲁迅的事业,而周作人的影子却淡到不见了 。
人们可以看出,两人的文字,对于人生的观点上,有许多地方周作人与鲁迅 是一致的,几乎不能分辨,但两人的晚年相差如此之远,就在于周作人是寻味人 间,而鲁迅则是生活于人间,有着更大的人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