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选上《新世纪爱情故事》?谁看过这本小说?”
因被选入2019年布克国际奖长名单(共13部小说入选),《新世纪爱情故事》突然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其实早在2013年,该书便已在国内出版,几乎没引起任何反响。
“没人评论,没人推荐,也没人引导,读者自然不知道。”对于大多数评论家的沉默,残雪的看法是:“他们根本评不了这本小说”。
在残雪心中,《新世纪爱情故事》是一部重要作品,她坚持认为:“这本小说的结构非常精致,但很难看懂,虽然被选进了长名单,也不等于外国人就看懂了它。”
《新世纪爱情故事》讲述了牛翠兰、阿丝、金珠、龙思乡等几位女性奇特的情感史,虽被尘世所轻,她们却平静处之,并以此作为“成圣”的修炼。而与她们发生瓜葛的几位男性,或身份低微,或行为怪诞,但无一例外,他们也都在执着地走在“成圣”之路上。
从某种意义上说,《新世纪爱情故事》书写的是几个人漫长的精神跋涉史,是站在当代立场上,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式写作的回应。
用残雪的话说,就是:“《新世纪爱情故事》中每个人物都是美的,特别特别的美。”
需要注意的是,残雪所说的美,并不是世俗眼中的美,它还包括:在牛翠兰身边,尤先生的脸会不断变化;金珠看到大木箱中的龙思乡与老永,不仅没有愤怒,反而鼓励龙思乡别错过机会;曾痴恋阿丝的韦伯,最终放弃了嫉妒,接受了她的生活方式;还有那位“老头”,至死也要变成一只鸟,在他身上,寄寓着轮回中,无数次卑微却又无望的梦……
虽直面虚无,《新世纪爱情故事》却充满欢喜。残雪用“特别特别的美”的人物,表达出希望:拯救是可能的,彼岸并不遥远。
《新世纪爱情故事》试图弥补启蒙主义以来,人类文学长期存在的一种误会,即:片面追求精神之贵。残雪更愿相信,精神与肉体是一体的,听从肉体指引,同样可以“成圣”。
于是,残雪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在尤先生的心里,他的工作由一些无尽头的隧道组成。他倒觉得自己天生是干这个的——进入黑暗的历史里面去探险,融入进去,改造那些历史,这种工作不亚于女人对他的吸引。于是他屡屡战胜了自身的颓废,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黑暗世界里打下了一片天地。”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黑暗世界里打下了一片天地。”即使只写了这一句,《新世纪爱情故事》就配得上布克国际奖。
我写出来的自然就是诗句
北青艺评:在豆瓣上,有网友称《新世纪爱情故事》是“阅读灾难”,您怎么看?
残雪:《新世纪爱情故事》是非常完整的一本小说,是用经典的手法写成的,普通读者领会不到这个层次。我已写了八部长篇小说了。“长篇中的残雪”与“中短篇中的残雪”很不一样,很多人还是从后者来理解我,但我的写作像一棵树,已经越长越大。
北青艺评:《新世纪爱情故事》也是“自动写作”吗?写了多长时间?
残雪:写了一年多,和我所有长篇小说用的时间差不多。我每天只写一小时,不到一千字。我是手写,不用电脑,这算是很快的了。虽然一天写不了多少,但我每天都坚持,所以我成了“高产作家”。《新世纪爱情故事》是“自动写作”。所谓“自动写作”,就是没有事先的构思,信马由缰。就像行为艺术一样,一旦发动了,笔会自己写,语言会自己形成层次、形成结构,因为有黑暗的力量在自己运转,驱动着我的肉体。所以,我没想过什么开头、结尾,一切都是自然达成,所以我的写作没人能模仿。
“自动写作”不容易,因为要不断打磨自己,而不是作品。我已经写了三四十年,已经是老手了,所以不用推敲,写出来的自然就是诗句。进入状态后,写作速度很快,一行又一行,根本停不下来。好作品都是天然形成的,用精神去控制写作过程,注定无法写出一流小说。我那一代的先锋作家,如今都不写先锋小说了,我是唯一还在坚持的。为什么?他们都有一个短板,就是束缚自己,总是拼了命地写,不知道这其中的自由,到了40多岁就没什么新东西了。
越自然,人就越有道德
北青艺评:《新世纪爱情故事》写了一些特殊职业者,会不会引来争议?
残雪:我写的是真正的爱、自由的爱。写特殊职业,是为了人物放到绝境中,让他们自己去表演,这个绝境并非现实世界,却反映了现实世界的本质。我想让读者看到,真正自由的爱会如何,也许不合常规,却展现出自由之美。你不觉得吗?小说中的龙思乡、金珠、阿丝都特别美,男人爱上她们,因为她们特别自由,不只是灵魂自由,肉体也自由,她们呈现出灵魂与肉体的合一。在我眼中,她们拥有理想人格,是通向未来的希望。
北青艺评:也许会有读者觉得,书中人物的行为有违道德。
残雪:这本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很有道德,而且是更高的道德。 比如韦伯,他把自己投入监狱中,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够完美,这难道不是道德吗?再比如龙思乡,她和老永“死爱”着,却没有相互约束,也没有互相伤害,这难道不是最高的道德吗?小说中所有人物在内心中都在自我约束,宁可封闭自己,也不去尝试反自然的东西。
我觉得,越自然,人就越有道德,真正的理想社会就是人人都是自然的。当然,这很不容易做到,但可以向这个方向去努力,这需要力量,而读我这本《新世纪爱情故事》,可以给你这种力量。
读懂陀思妥耶夫斯基,才能读懂我
北青艺评:残雪的小说不易看懂,《新世纪爱情故事》似乎更难懂,您觉得呢?
残雪:我的小说难懂,因为我想象力很强,在中国小说家中,我找不出比我想象力更强的。《新世纪爱情故事》不易懂,因为它有哲学意味。在小说中,我把肉体抬得和灵魂一样高,肉体和灵魂互为本质,这是我给现代人找的出路。
总之,我写的不是表面的真实,而是世界的本质。要想读懂这本小说,需要看很多书,要对但丁、歌德、托尔斯泰这些人的作品滚瓜烂熟,此外还要看哲学书,统统看进去了,自然就懂了。
北青艺评:在《新世纪爱情故事》中,所有人物都来自底层,他们真有那么美吗?
残雪:我当年也曾身处最底层,在街道工厂工作,朝不保夕,所以特别能理解他们。现实中的他们可能不那么美,因为环境限制着他们,无法发展自己的美,但他们身上有美的闪光点,小说可以将这些放大。
北青艺评:在小说中,您很少写到故乡,在《新世纪爱情故事》中,您借人物之口,说故乡在地下,您特别反感故乡吗?
残雪:我很眷恋故乡。我从小在山里长大,那时家里遭了难,没吃的,我带着两个弟弟整天在山里找野菜。对我来说,山就像母亲一样,和我融为一体。一有时间,我就投入她的怀抱中,去找各种零食。我从小就喜欢自然,那是我的本质,我的信念,没人教我。只要是动物,我就喜欢得不得了,只要是植物,我也喜欢得不得了。我刚出版了一本小说,叫《赤脚医生》,写了很多植物。但故乡也分精神故乡和肉体故乡两种。只写肉体故乡,或在故乡找个房子,每年住上一段时间,那只是表面上热爱故乡,就太浅层次了,我写的是哲学化的故乡。
北青艺评:其实《新世纪爱情故事》很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经典作家的小说,都聚焦于个体如何通过苦难,实现自我升华,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圣徒传》?
残雪:是的,所以我当年提出“新经典主义”,只是我的小说结构更精致,毕竟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结构已经过时了,我的写作是以经典为基础的。
我写的都是美的东西
北青艺评:《新世纪爱情故事》在国内几乎没有反响,外国人是怎么注意到它的?
残雪:我也不知道,几年前他们说要翻译,我也就随他们去。去年11月底,他们说书出版了,出版方说,好多专家写了评论,网上还有不少读者在讨论这本书。给我这本书写序的是《巴黎评论》的一位女诗人,她说非常震撼,一边看,一边忍不住把书中的句子抄下来,发到推特上,让大家都能看到。
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外国读者看懂了这本小说的哲学命题。我把肉体与精神视为一体,西方哲学片面强调精神,忽略了肉体,由此出现了灵肉分离之痛。我的小说补足了他们认识上的缺陷。当然,西方小说家可能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他们不可能像我表达得这么好,比如萨特,他写得很死板,远没有我写得这么生动。作为人,自己说自己是最难的,我们都很难看到自己的后脑勺,必须借助第三方。我这本小说起到了镜子的作用。
北青艺评:一直有读者指责,您在小说中写了很多丑的东西,您为什么这么写?
残雪:我只写美的东西,他们觉得丑,因为他们的审美已经模式化了,而美应该是个性化的,如今女孩子都把脸整成“锥子脸”,这就美吗?我没觉得我笔下的东西丑,相反,我觉得都很美。
我在创造一种新的哲学
北青艺评:除了写作之外,您现在的生活是怎样的?
残雪:我2017年便离开北京了,如果这次能获奖,可能会去一次北京,从那里坐飞机去英国。我现在生活在西双版纳,是一个很偏僻的小区,就在山脚下,空气很好。这里几乎没邻居,每天有四班车接居民进出,我先生每天乘车去买菜,我每天下楼慢跑两次。
我会一直住在这里,至少住十年,到行动不方便的那一天,再去养老院。现在我除了每天晚上七八点,留出一小时“自动写作”外,白天都在读哲学。我一直在研究哲学,准备写三本哲学专著,是给专业研究者看的,第一本是《胡塞尔系列批判》,已和出版社签约了。通过这些专著,我会提出一种新的哲学,即把感觉放在第一位,批判理性主义。
北青艺评:大多数中国作家不喜欢读哲学,您为何偏爱哲学?
残雪:喜欢哲学源于内心动力,我十五六岁就读完了《资本论》,那时还是个小孩子,还读不太懂什么,但这是一种训练,让我学会了哲学的思考方式。读哲学很难,也很痛苦。二十多年来,我几乎与外界隔绝,和家人往来都很少,和文学圈更是毫无往来。只有屏蔽了外界的影响,才能深入挖掘内心中黑暗的矿藏。当然,我每天都上网,间接了解外部世界,因为我对世俗生活感兴趣,但不愿受事务性的东西打扰。
文学的时间可能是上百年
北青艺评:上世纪80年代时,先锋文学风起云涌,如今已渐凋零,为什么?
残雪:当时写先锋文学的人很多,坚持到今天的,只有我一个人。因为他们吃不了苦,所以半途而废了。写先锋小说必须耐得住寂寞,每天都要写。看到别的地方有诱惑,便转过去了,再想回来就不容易了。
我也能放低自己,去写那些赚钱的东西,或者写写故事之类,但我不愿这么做,因为不过瘾,我的个性就是这样。不想别人,放松一下也能过瘾。我们这一拨人已经过去了,只能看年轻人今后会不会写先锋文学了,这没办法,只能等。
北青艺评:先锋文学会不会死去?
残雪:这个很难说。当然,我比较乐观,毕竟时代总会向前走。文学的时间不能按一二十年来计算,也可能是50年,也可能是上百年。俄罗斯文学曾经那么辉煌,这几十年来就没什么好东西了。不过别着急,再过一些年,它总会慢慢起来的,历史就是这样的。
北青艺评:可能很多年轻人会问,看休闲文学不就行了,何必费那么大力气去看先锋文学呢?
残雪:年轻人在为物质而努力,自然会有这种想法,但人类终究会回头。再过30年,物质丰富了,就像今天日本一样,有个年轻人继承了父辈遗产,一下就是两三套房,他还要奋斗吗?他该为什么而活着呢?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就在汽车里搞点白炭,自杀了。
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富裕了,人反而没生命力了,不愿活了,觉得活着太累。如今中国也有不少年轻人,不愿结婚、生孩子,想快点走完这一辈子,但他们总会回头。人类都是如此,只有得到一个狠狠的教训,他才会改变。到那时,他会去寻找生命的意义,就会来看我的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