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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概念最动人文字:花是微笑的草
作者:杨雨辰等
第1节:我们和猫一起流浪吧(1)
我们和猫一起流浪吧
杨雨辰
就是这样一个阳光可以穿透所有的叶脉和罅隙直射入眼睑的午后,以郑叶茗的角度看过去,一切都是金色的,她于是想起谁说过的一句满含隐喻的话:这个世界是银子的。郑叶茗心想,这个世界明明是金子的。
抱着这样明亮的心情,郑叶茗走路的时候两手都甩得很高,几乎要把那个装盒饭的塑料袋子弄破,汤汁溅得到处乱飞,半径五米之内无人敢靠近,只有身后不远处尾随着几只慵懒的野猫,迎着阳光,瞳人变成枣核的形状。
由于女生们的爱心泛滥,学校里野猫的数量正在呈直线上升的趋势增长。校园里随处可见大野猫,小野猫,公野猫,还有拖家带口的母野猫,领着一群小猫崽沿着花坛边匆匆走过去。这些猫很少认生,它们在马路中间晒太阳的时候就算有人从身边走过去,它们也不会正眼瞧一下,除非谁踩到了它们的尾巴。还有的厚脸皮的猫在饥饿状态下就腆着脸蹭过来,用脑袋摩挲摩挲路人的裤脚,得到几块肉或者香肠。郑叶茗的咪一咪二咪三就是这么三只厚脸皮的猫。
那天郑叶茗下了课以后在学校门口买了两串羊肉串,边走边吃,路过花坛的时候就被突然蹿出的三只猫吓得手一抖,吃了一半的肉串掉在地上,郑叶茗还没来得及心疼,三只猫就已经蹲在她脚边一边舔嘴一边觊觎她手里的另一串羊肉了,全都“喵喵”地开始蹭郑叶茗的裤脚。郑叶茗好脾气地把剩下的也给了它们,三只猫吃饱喝足后扬长而去。郑叶茗心想这几个小东西还真是没良心。
后来的几天,三只猫像打了埋伏一样,总是在郑叶茗眼前适时地现身,就像三流肥皂剧里面男主角总是及时出现在女主角视线当中一样。郑叶茗很无奈地把自己的零食都扔给它们,想着我招你们惹你们了,我欠你们什么了啊。后来郑叶茗习惯性地每天带晚饭给它们吃,还给它们按大小编了号:咪一咪二咪三。三只厚脸皮的猫恬不知耻地每天安心享受郑叶茗的盒饭。
然而有这么一天,当郑叶茗甩着盒饭走到花坛边上的时候,突然看到有一个人蹲在那里正在掰咪二的嘴巴。咪二“喵呜喵呜”地惨叫不已。郑叶茗吓得呆立在原地,她想起某高校里面的虐猫事件,还有网上登载过的变态虐猫图,顿时觉得毛骨悚然。顾不上那么多,郑叶茗脱下肩上的书包,一个箭步冲上去就照准了那个人的头上抡。满满当当的书包砸到那人头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啊!”男生倒在地上,低声呻吟了一下,咪二趁机从他手里逃脱,钻到草丛里消失了。
郑叶茗用眼睛斜睨男生,转身要走。结果手腕却被死死攥住了,郑叶茗惊得脊背发凉,吓出了一身冷汗:“你……你想干什么!”
男生一脸愠色:“为什么打我?!”
郑叶茗心想完了完了,这个人要发飙了,死定了。索性心一横,连珠炮一样对着满脸黑线的男生大声说道:“你这个人怎么那么狠啊!一只小猫饿了找你要东西吃而已啊!你可以不给它呀!为什么要掰它的嘴巴虐待它啊,你是不是变态啊?趁现在还有救,赶紧悬崖勒马到心理诊所去看看吧,以后再这么发展下去迟早会出事情的……”
男生太阳穴的青筋开始暴起,冲郑叶茗吼道:“我拜托你看看清楚好不好!我刚才是在救那只猫!它之前吞了根骨头,卡到喉咙里了!再晚一会儿它就会死的!”男生右手捏着一块细长的骨头,就像电影电视剧里面蒙冤受辱的正面人物拿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证明自己无罪的东西,镜头在这个时候一定要给个特写,以洗刷主人公的冤屈。
郑叶茗窘得耳根子都发了烫,两只脚不停地在地上画圈圈,支支吾吾理不直气不壮地说:“呃……对……对不起啊……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男生很大度地甩甩手:“算了算了,不跟你小丫头一般见识。”之后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郑叶茗的视线里。
郑叶茗心情沮丧地打开盒饭,招呼咪一咪二咪三,可三只猫竟然反常地没有出来。郑叶茗把盒饭留在原地,刚转身走了两步,几只陌生的野猫就凑到盒饭前面开始大快朵颐。郑叶茗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失落。〖=1(〗2〖=〗在经过一上午英文老头的摧残后,郑叶茗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又悄悄抹了一把嘴角,还好没有口水流出来。于是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到食堂打包了一份饭,混混沌沌地往女生寝室走,眼皮像被谁死命地往下拉,腿也灌满了铅似的抬也抬不起来。早知道前一天晚上就不该通宵看小说,早上又挣扎着爬起来背英语课上要听写的单词。
第2节:我们和猫一起流浪吧(2)
在郑叶茗穿越篮球场的时候,一只篮球在空中划了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就向着郑叶茗的方向飞过去。郑叶茗像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直挺挺地和篮球一起应声坠地。一群男生跑着围拢了过来。
“靠,不会那么脆弱吧!还没砸到就晕了!”
“唉,怎么办啊?!”
“刚是谁把球打出去的?”
“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
“好像是……”
“许谦和吧……”
额头上贴着创可贴的男生从众人之中站了出来,背起郑叶茗往校医务室方向一路小跑,后面的男生们面面相觑,暧昧地笑笑,作鸟兽散。这个时候郑叶茗手里依然紧紧地抓着装盒饭的塑料袋,菜汁沿男生的小腿一路滴洒下来,又惹来了一群野猫。
“她没事,就是缺少睡眠而已,多躺一躺就没事了。”校医扶了扶金丝框眼镜,对男生说。男生松了一口气,找医生要了两张面纸,擦了擦腿上的汤汁,他刚刚才把郑叶茗已经打翻的盒饭扔掉。于是他又匆匆赶到食堂重新打了一份饭。
当男生带着饭回到医务室的时候,郑叶茗已经醒过来。她坐在床边一脸茫然。
“喏,你的饭。这下,我们扯平了。”男生把饭递给郑叶茗,顺便摸了摸额头上的创可贴。
郑叶茗认出那个创可贴的位置刚好是两天前她的书包重重砸过的那个位置。郑叶茗揉揉太阳穴,说:“这报应来得真快。”
两个人同时笑出了声。
“你叫什么名字?”
“郑叶茗。”
“我叫许谦和。”男生笑的时候露出五颗好看的牙齿,郑叶茗想他一定每天晚上刷完牙以后就不再吃零食了。〖=1(〗3〖=〗好像生活中凭空地被捏造出来一个人一样,郑叶茗的视界里于是就多出了这么个许谦和,走到哪里似乎都能碰到:上课的途中,食堂打饭的窗口前,学校附近的小超市,就连郑叶茗到图书馆,刚抽出来一本书,就看到了书架后边那张熟悉的脸在和她说“嗨”。不知为什么,这让郑叶茗感到无所适从,尴尬不已。每次都是手忙脚乱地要么不小心摔掉水壶,要么踩开了鞋带险些跌倒,甚至有一次因为急匆匆地吞下一串关东煮而烫伤了喉咙,泪眼婆娑地望着许谦和,让他以为她在哭,慌忙掏出了口袋里的手帕递给郑叶茗擦眼泪。郑叶茗接过来折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心想这是一个多么精致的少年。
就算是电影电视剧里面的客串人物,出镜率也不该这么高吧,整个人的生活由于一个人的突然出现,就开始失真起来。郑叶茗无意识中用勺子把米饭搅得乱七八糟。
薛明莉一边往脸上喷面部保湿喷雾一边抿着嘴含糊不清地问郑叶茗小妞你是不是谈恋爱啦。郑叶茗胡乱抹了一把嘴,不住地摇头否定。她想这怎么可能呢,我天天见他,可一想起他,就忘记了他的样子……郑叶茗又摇摇头,想甩掉自己漫无边际的臆想。她把盒饭套好塑料袋,准备到小花坛边上去喂喂咪一咪二咪三。
最近咪一好像越来越胖,天气变凉,猫们铆足了劲儿地吃。郑叶茗每天带给咪一咪二咪三的饭似乎已经不够了。她内疚地望着咪一意犹未尽的脸,说:“真的只有这些了,不然够你们吃,不够我吃了。”说是这么说,但郑叶茗仍然常常自己饿着肚子喂猫。
一片树叶落在郑叶茗跟前,她捡起来夹在书里。〖=1(〗4〖=〗在这样的季节里,深秋,郑叶茗已经未雨绸缪地套上了薄毛衣。但学校里仍随处可见只穿了丝袜和短裙的女孩,她们似乎永远是不怕冷的,郑叶茗每次一看到她们,就忍不住替她们发起抖来。难道她们不怕得关节炎吗?郑叶茗想,这个时候她的手指尖冰凉,只好不停地用手掌摩擦。
郑叶茗穿着厚厚的外套,出门之前已经被薛明莉损了一通了说她穿得像个太空人。在通向自修室的路上,郑叶茗看到了一个裹得和她一样严实的人,他似乎更加夸张一些:连帽子都遮住了大半颗头。从远处看,就像一只正在移动的牛肉贡丸。郑叶茗咧开嘴笑了笑,她有意走到那个人的前面,假装不经意地回了头,却看到了一张同样惊诧的脸。
第3节:我们和猫一起流浪吧(3)
唉,你也来自习的吗。
是啊。郑叶茗拉了拉领口的拉链,瓮声瓮气地回答。
好冷啊。
是啊。
两个貌似贡丸的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着毫无营养毫无意义的对话。至于到底讲了些什么,郑叶茗自己都忘记了,那天带到自修室的书,郑叶茗每一段字的阅读都费了很大的劲,用了很长时间,从头看到尾,又重新看一遍,来来去去看到了什么东西,也全都忘记了。只是记得夹在书中的那枚树叶已经干掉了,叶脉清晰连着褐色的汁液一起印在语文书的第五十七页。〖=1(〗5〖=〗郑叶茗这一天由于到自修室去看书忘记了时间,直到晚上十点自修室要关门了,她才想起自己没有吃晚饭,还有咪一咪二咪三,它们是不是还饿着肚子。郑叶茗这样想着,就赶紧跑到最近的便利店买来两根香肠,到通往寝室的路上的小花坛边上寻找三只饥肠辘辘的肥猫。咪一咪二咪三慵懒地趴在冬青树的阴影里,昏暗的路灯余光打在它们身上。似乎等待很长时间了吧,它们看到气喘吁吁的郑叶茗,嗔怪地叫起来。
郑叶茗帮着三只猫挠挠脖子,它们享受地蜷缩在她的脚边轻轻打呼,之后突然警觉地转动自己的耳朵,郑叶茗转头看到薛明莉两只胳膊挂着许谦和,两个人的影子依偎在一起,然后被路灯拉得很长。郑叶茗觉得有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从领口一直灌到心口。她紧了紧领口的衣服,把自己裹得像一只把头埋在沙土里面的鸵鸟,屁股露在外面。
“喂,”薛明莉在背后叫她,“叶子!”
郑叶茗假装没有听到,快速向寝室走去。
“我之前叫你你怎么不答理我啊。”晚郑叶茗一步回到寝室的薛明莉撇着嘴巴问她。
“啊?你叫我了吗?我耳朵里塞着耳塞听歌呢,没听到你叫我啊。”郑叶茗说谎的时候总喜欢绞动自己的手指。
“哦,这样啊。”
“嗯。”〖=1(〗6〖=〗日子还是以太阳照常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的方式行进着,并没有半点偏离了轨道。郑叶茗还是未雨绸缪地穿着厚厚的衣服,把自己打扮成贡丸的样子去自修室,每天买食物喂三只没心肝的猫咪,然后她就发现咪一肚子膨胀得都要快耷拉到地上了,圆滚滚的像个球,似乎……是怀孕了呢。
于是郑叶茗吃得更少了,把有营养的东西都给了咪一,她看着咪一低着头专心地咬一块骨头,心里面就会觉得快慰无比。因为常常吃不饱肚子,所以郑叶茗只能穿更多的衣服保暖了。薛明莉就笑,叶子啊你真是越来越像太空人了,然后她把眼线液沿着睫毛根部小心翼翼地刷过去,又用睫毛夹把睫毛夹弯,涂了两层睫毛膏。郑叶茗在薛明莉的小镜子里面看到自己臃肿的身躯,想着薛明莉为什么就能这么精致。
咪一的失踪似乎毫无预兆,只剩下咪二咪三,恬不知耻地每天多吃了一份饭。郑叶茗提心吊胆地认为这个学校会不会是真的有虐猫人士的存在。晚上做梦的时候她梦到咪一被破膛剖腹,小猫们死在血污里,咪一的尸体就像被遗弃的空的塑料袋,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郑叶茗醒来的时候满头都是汗,然后她侧过身,蜷缩起身体,抱紧了自己,用被子掩住脸,眼泪一颗一颗从左眼涌到右眼,然后扑簌扑簌地都砸在枕巾上。〖=1(〗7〖=〗由于长时间的熬夜和情绪低落,郑叶茗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发了高烧。她请假回了家。郑叶茗心想,不管怎么样,学校里还是有很多爱心泛滥的女孩子去喂那两只厚脸皮的咪二咪三吧。
果然还是回家的伙食好,尽管郑叶茗正是发烧的时候,体内旺盛的食欲虽然被销蚀了一大半,可是郑叶茗看到满桌子的鸡鸭鱼肉时,还是忍不住投身饕餮,完了还习惯性地想要把骨头和肉带给三只猫。
郑叶茗捏着一根鱼刺,突然想起了另一只贡丸,许谦和。郑叶茗依然忘不掉一个男生的背影,努力地抓住紧张的猫,想要把卡在它喉咙里的骨头拿出来,却被失控的猫咪抓得满手是血,还要被一个莫名其妙出现搞不清楚状况的女生,狠狠地用背包砸在头上。不知道他现在和薛明莉是不是牵着手一起压马路,是不是在她旁边低低地耳语,讲几个笑话逗她笑,薛明莉笑起来嘴角边挂着两个小梨涡,那么好看。〖=1(〗8〖=〗一周之后重新回到学校,似乎学校里的猫咪变多了,在郑叶茗提着从家里带来的肉出现在小花坛的时候,她看到蹲在那里喂猫的许谦和。咪一也重新出现,它的肚子瘪了,只是不知道它把小猫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好久不见。”许谦和拍拍手心里食物的残渣。
“嗯。”郑叶茗蹲在地上替三只猫挠痒痒。
许谦和学着她的样子,三只猫呼呼地喘气,两个人的手在猫咪柔顺的皮毛间不经意地碰到,两个人都红透了脸颊,像碰到了烫的东西,立刻把自己的手缩回到袖子里面。夕阳从树叶的罅隙间打到男生棱角分明的侧脸,还有女生忽闪的睫毛上。〖=1(〗9〖=〗学校的梧桐树叶再次长出绿色的时候,咪一带着三只小猫在墙壁边上小心翼翼地练习磨爪子。咪二咪三在不远处的树荫里闭上眼睛,耳朵不停地转动着。
薛明莉挽着许谦和的胳膊,嘴角浮起两只小梨涡,她说:“哥,你什么时候才能鼓起勇气跟叶子表白啊?”
许谦和笑笑,看了看不远处正在望着猫咪们的郑叶茗,说:“等到毕业吧,那天我们和猫一起去流浪。”
第4节:花是微笑的草(1)
花是微笑的草
金子棋
大太阳,天蓝蓝。无子西瓜,泥土清香。古旧木地板,溪水清凉凉。
丁布戴着爸爸的大墨镜遮住黑眼圈。整夜未眠只是为了捉住草丛中子虚乌有的萤火虫。头发刚刚剪短,发端软软地触到薄薄的锁骨上。耳洞藏了起来,只是在垂直落下的光线里会有水晶耳钉晃痛眼睛。那个时候丁布只有十二三岁,穿亚麻的短裙,眉眼细细长长,睫毛的阴影覆在下眼睑上,像一扇永不拉拢的百叶窗。丁布把从戴花头巾的老太太那里买来的栀子花挂在胸口的衬衣口袋上,凑近她会闻到一股甜甜的香味。她喜欢微笑,左边脸上有半颗浅浅的酒窝。
好像是很久远以前的夏日,司土回忆起来那段日子仿佛带着一层毛茸茸的花边。城市边境的小村庄,奶奶的老房子,潮湿的木地板,铺碎石子的小路,小院子里的金鱼塘。光着脚,或者趿拉着大好几码的男款夹脚拖鞋,走在热度刚刚好的阳光下,有时淋着淅淅沥沥的滋润的雨丝。双手托着半个冰镇西瓜,拿大勺子边走边偷吃。或者用灌满水的塑料水枪扫射路边的花草。
这是开始的时候。
每天醒来都发现什么事也不需要做,对当时的司土来说,这样的日子平凡得就像面包里的葡萄干果肉,一不留神就会咬下一口。
决定出去逛逛,还没走上几步,就遇见了蹲在一堆花草里的女孩子,粉白的裙子扬起一个弧度圆润的半圆。那是在隔壁老奶奶的院子吧。
保持着一点距离,在她不易察觉的被阴影覆盖的角落里注视她。她絮絮叨叨的,对着簇拥一起的鲜亮橘红色花朵笑容满溢,在做什么呢?那种笑像流逝在黑夜里的光焰。
或许司土从未想过会遇见当时的她。在细密的阳光和绵软的微风里,丁布用鲜艳的粉色塑料水枪给路边一大片海棠浇水。她一只手背在身后,手指埋在蓬松的白色亚麻裙子里。脸上有自得其乐的淡淡微笑。她哼着歌词模糊的歌谣,花朵的枝叶都仿佛在跟着旋律摇晃。丁布头上悬着的太阳,把她的发色照成向日葵的金黄。水流飞进空气里,浮动的尘埃跟着落地。
时间在码头停泊,在水中伫立的人都变成了风景。一朵朵流云飘过头顶,成了成群结队的羊群。树叶哗哗的声响擦过耳际,花朵淡淡的香味蹭上鼻尖。时间在港口起航,在岸边凝神的人都变成了布景。丁布回过头来,看着望向她的司土。她问他:“你认识我吗?”
如果时间再多一点,如果空间能延续到眼前,如果从背后拥抱的双手能永不松懈,也许你就不会失去当时的她,失去她用天真兑换寂寞的双眼,她用孤独摆渡所有虚幻的瞬间。
朔风吹干脸上的最后一滴眼泪,林立的楼宇在苍白的天空下坠入阴霾。丁布在很久以前就从那个画一般的城市边境回到了这座清冽的南方城市的中心。每当她抬眼望向那些泛着冷光的高层建筑,每当在吵闹的人流中停滞不前,每当在餐厅里听着俗气的音乐,被迫和很多并不相熟的人交谈,她总是会觉得脑子出现短暂的空白。呼吸困难。
在人群中,感觉像没有阳光的植物,没有养料的稻谷。丁布花了她百分之五十的时间待在学校后面的树林里,她躺在高大的银杏树下听着童谣睡着,或者只是看着没有云朵的黯淡天色晃过一个下午。还有大部分时间她喜欢坐在有植物和小朋友的公园里。她一个人来来去去,从不与人交谈。
第5节:花是微笑的草(2)
丁布有漆黑的眼睛和茶色的长发,肤色很浅,仿佛透明。她小心翼翼地绕过所有被人群包围的场所,小心翼翼地解读在风中仓促轮转的年华。
假使五年之后司土再一次见到丁布,他会完全回想不出她从前的样子。她已经全然丧失了过去的天真与美好。她戴着银质的十字架项链,耳洞从过去的一个飞速上升到七个,全部都塞满金属饰品。她的嘴角仍然有好看的弧度,只是她苍白的脸和烟熏妆容让她变得难以接近。
丁布把短裙捋平,在街心花园里的彩色滑滑梯上坐下来。裹着保暖棉衣,全身圆圆鼓鼓的小朋友在她身旁开心地又跑又跳。拎着小孩子的大人们用不屑的眼光在丁布光溜的腿上扫来扫去。
快要入冬,这个城市有极其冻人的天气。干燥的风不放过任何一个空隙,想要透析掉每一滴水分。
丁布是来约见一个ID叫八月晓风的男人的。他是丁布在时常去的摇滚乐论坛上认识的同城的朋友,和丁布一样喜欢RadioHead和Thirteen Senses,丁布看见他在论坛里发的他抱着蓝色Bass在昏暗的灯光下拍的照片,被他嘴角诱人的弧度吸引。照片上隐约看见他的眼神,温柔而又坚韧,像是一棵沉默的树。
丁布看着满满一屋子的植物,慢慢微笑起来。像是理所应当般,她坐在漫射出白光的屏幕前对他说,我们需要彼此认识。
你和树很相像。笑的时候,皱眉的时候,认真的时候,令人绝望但又深度迷恋的安分。
“你认识我吗?”
你不说话不给任何回答。也许对你来说“认识”很纯粹,看见了遇见了,即便可知。可是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简单。你不说话,沉默做答,我觉得你和树一样,我们之间只有单向的欲望。
“你记得我吗?”
你对我一无所知,每一次面对面直视对方,都像是重新认识一样。记忆是空白的天,无数场大雨将影像冲进河里。你微笑,你从来不知道你的笑容有多大的杀伤力,所以你肆无忌惮地用它杀伤我。子弹穿越了我的肩胛骨,却没有人来给我颁发烈士的勋章。
我需要出口,我很高兴,认识你。
丁布满身是汗地从床上坐起来,漆黑一片里,突然想起久远的事情……
夜色洗涤大地,月亮是一道弯弯的嘴角。微凉的风里有一股青草的气息。
十二岁的丁布和十三岁的司土并排坐在后院的台阶上。丁布刚刚洗过头,湿漉漉的短发搭在脸颊上,晶莹的水珠在发梢上摇摇欲坠。
司土指着丁布脚指头前的一池塘金鱼,他说:“你知道它们的名字吗?”
“方块,点点和白旗!”
司土不以为然地眨眨眼睛,“它们叫金鲫,红狮头和水泡朝天。”
“那你知道它们的名字吗?”丁布仰起头指着缀满星斗的一望无际的夜空说。
“月亮,飞机,北斗七星。”
丁布浅浅地笑起来,“你知道她的名字吗?”她指着自己问。
司土看着丁布布满光点的细细的眼睛,内心升腾起温热的雾气,他不安地转过头,将视线重新安插进天宇,轻声说:“你有一种香甜的味道。”
她把湿的头发贴在游廊上,树木充满生命力而又温润的触感将梦境托起,感觉不到尽头,亦没有开始。一举一动都会在心里投下影子,像眼泪滴在手背上的痕迹。
他伸出手将她无力的手指握紧。
穿着鲜红色圆鼓鼓的小棉衣的小女孩将手里攥着的棉线塞到小嘴巴里嚼了起来,她细细的刘海儿垂到小鼻子上了,她伸出手挠了挠痒痒的小鼻头,却碰到了拴气球的棉线,气球就呼啦一下子从她嘴巴里逃了出去。
她原本凝视着丁布的眼睛冒出了晶莹的泪滴,她操起奶声奶气的哭腔,超大分贝地哭喊起来。丁布看着她喉咙里小小的桃心形状的扁桃体,皱了皱眉,又想笑又想生气。
男生背着手走过来,装着小孩子的声音,慢慢在小女孩边上蹲下身子。他蹲着也还是比小孩子高一点,便温柔地垂下眼睑。小女孩将遮住小眼睛的手指分开了一条缝隙,她看见男生挂着卡通人物式笑容的英俊的脸,出于某种神秘的原因,她把小手从红红的眼睛上拿开,慢慢停止了哭泣。在他从身后变出了一只气球后,小女孩更是立马一点也不吝啬地送给他一个巨大的可爱的笑容,将气球小心翼翼地抱在她单薄的怀抱里,仿佛它再也无法挣脱。
第6节:花是微笑的草(3)
另一颗棉线湿湿的气球钻到了云里。
小女孩高高兴兴地跑开了后,丁布抬起眼睛发现男生正专注地看着她。丁布有一瞬间觉得他是司土,可是他英俊得让她呼吸局促的脸孔,让她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司土总是能让我心安,他不是他。况且他有一米八六吧,司土可是跟我一般高的瘦小的男生。
而他走近她,学着最初相识的样子,满脸笑意地询问:“你认识我吗?”
这是丁布想出来的暗语。他是八月晓风。
丁布张了张嘴,酝酿好的词句在口中发酵。将时间典藏在怀里的魔法师转了一圈,眼睛纯澈的少年笑容满溢地出现在面前。既然他不想正正经经打招呼,那只能我先说:
“Hi,我是丁布。”又赶忙补上,“我记得你。”这是对应的暗语。
“我叫麦荞。”他说话的时候,枯萎的夹竹桃在他背后掩着脸害羞地告诉丁布,她喜欢上他的背影了。丁布眨眨眼睛,大方地坦白她更喜欢他的脸。夹竹桃说,明年春天的时候,她一定会又美又温柔。“才不会比你差呢!”她耸起鼻子,语气不屑。
“你的表情还真是变幻莫测。”说着麦荞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喜欢窃窃私语的丁布小姐,一起去看艳舞表演吧。”
“哎?”丁布还没来得及给夹竹桃做个鬼脸,麦荞就吓了她一跳。
“说错啦,是烟火表演。”他伸出手仿佛他们已认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无比熟稔地拉过她的手。太阳快要睡着了,乌云听着它吵人的打鼾纷纷避开,露出一张它完整的睡脸。
他笑的时候像一朵花,只是像,其实他的笑是一棵微笑着的草。
而我是什么样子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丁布干脆把抹布往地上一扔,把下巴搁在花坛边上,看着干裂的土块发呆。
动物也好,植物也好,都在烦闷的冬天躲了起来。只剩下她了,只剩下她。在这个星球上她认识的唯一一个人类,叫做司土,最近她总是轻易地回忆起他。回忆起他薄薄的肩膀和糖果般的光亮的眼睛。他说过许多话,牵过她的手,他说要当她的耳钉,闪闪发亮,如影随形……
一阵冰凉的战栗涌进脖子。随即而来的还有女生幸灾乐祸的蠢笑。
“不好意思啊,我手滑——”她说这话的时候耳朵都兴奋得红了,声调毫不掩饰地扬了起来,晃了晃手里大半瓶还沾着冰碴儿的矿泉水她冲丁布大声地说:“瞪什么瞪,怪人!没倒可乐到你裙子里真是可惜!”
丁布不再看她,也不说话。她低着头想走开,却被对方狠命地拉住胳膊:“怎么走了呀——真是,也不擦擦。”
那个女生可能是同班的,丁布想不起来了。他们都一样,丁布分辨不出。那个女生弯下她救生圈一样粗的腰把丁布扔在地上的那块擦花坛的抹布捡起来,重重地摔进丁布湿透了的领子里。
“怪胎,这样才干净啊。”她用力地拍了拍丁布的肩膀。
丁布乘着她没有拽着她的胳膊的空当,迅速跑开了。只听见她还在用尖锐的声音在她背后嚷:“贱人,别大冬天穿个短裙啦。你以为你很美么?怪胎还装什么时尚。你怎么不把跟你聊天的花插在头上?”
原来我有一个名字叫做怪胎。她飞快地奔跑着,她想唱一首歌,可是嗓子像是卡住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一种声音钻进脑袋,是笑声,那是与司土截然相反的笑声。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丁布走进教室的时候,米糯拿来一盆快要枯萎的仙人掌把丁布拉到门背后,悄悄问她:“你能不能和它说说话?”米糯是和丁布一起在体育课上给同学拿衣服,在放学后被原本应该值日的同学塞过扫把一起打扫包干区的战友。
米糯眯起她细细长长的眼睛,摇了摇丁布的手:“你和它说说话吧。叫它不要死,我会给它浇水施肥,叫它活过这个冬天好不好?”
丁布无奈地笑笑,“好吧。”她说。她捧过那盆小小的叫做奶牛的仙人掌对着它挤眉弄眼,米糯在一旁紧张地把手指捏得咔咔作响。
第7节:花是微笑的草(4)
“它老了……”
“它九岁了,已经,很老很老了。他说他想在死前去看看金黄的沙漠。”
米糯不说话,她想起每次奶牛在她的床头柜上被闹钟振翻在地,她总是睡眼惺忪地把它摔坏的花盆踢到一边。她想到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给它浇过水了,也忘记把它转移到窗台上晒晒太阳。米糯忽然说:“我要去海边。”
“那里只有沙滩啊。”
“没关系,那里有金黄的沙子还有蔚蓝的海。沙漠只干枯了一小段就亲吻到了大海。多幸运的沙漠,多美妙的海。”
丁布慢慢地笑了起来,其实她总是在笑,她自己没有发觉。她摸了摸奶牛青色的刺,郑重其事地把它塞进米糯的怀里。
她突然想到奶牛和司土简直是绝配。牛奶配吐司,多美味的早餐。
“你的脖子怎么了?”
“没事啦。”
米糯看着丁布游离的眼神,把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她是不是想起了故事里的男主角呢?丁布在餐厅加十元赠送的带优惠券的本子上写过一个动情的故事,她在还没写完的时候就三番五次地拿给米糯看,到现在也没有完结。那是一个男主角叫做司土的香甜的故事。
他和她来自一个共同的神秘地方。
丁布在周末的时候会去植物园打工,任务是照顾一个花房里品种繁多的郁金香。其实丁布更喜欢欧石楠,能和她们说上一晚上的话。
在冬天,这个城市里唯一有花盛开的地方就是植物园的暖房。或许还包括丁布那间狭小的屋子。她的房间里除了床和书架就是满满当当的植物。她们奇迹般地活过一个又一个没有阳光的下午。唯一亲近过她们的只有丁布。
在丁布的电脑宣布瘫痪一个星期后,丁布撅着嘴巴把笔记本狠心地撇到一边。她从被子里摸索出一根圆珠笔芯和几张花信纸,把枕头垫在信纸下面涂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已经是第三张了,八月晓风寄给丁布的明信片。丁布没有那些异常漂亮的摄影系列的明信片,只好回以八月晓风简陋的信函。
丁布写:“电脑罢工了,想念你,对了,还有一棵夹竹桃托我告诉你,她也想念你”。字与字暧昧地交叠在一起,像圣诞节挂在天花板上的拉花。
他说他上网的时候就会顺便开着她的博客,反复听着那首蔡健雅的《越来越不懂》,看着没有任何文字记录的空页面,他能察觉得到她的寂寞。
他说,“我觉得你很靠近我,即使是在如此远离的地方。”
一切肉麻话都会让丁布全身不适。她排斥所有洞悉到内心的句子。寂寞,在她看来是最庸俗的词。人们一旦有了某种欲望便会竭尽全力去满足自己,倘若达成不了,便会感到更压抑。那么为什么没想过要放弃呢?寂寞,是不知道如何享用独处的人发明的酸味名词。
丁布穿上红格子短裙和过膝的绑带黑皮靴,戴上她所有的叮叮当当的银质耳环,听着它们碰撞在一起发出和悦的响声。她站在镜子前面,盯着自己,像是一个陌生人般不安地看着自己。
你的眼线画歪了哦。她伸出手指戳了戳镜子里的自己。
他在最后一张明信片上约她一起去海边。她想用她最明媚的样子接纳海,就像她曾经用她最明媚的样子遇见司土。过去会再回来的,过去会在同一颗心里原音重现。就像内里充实着外壳,旋律包容着歌词。
打开门的时候阳光自说自话地拥了进来。丁布转过头看了看一屋子的植物,她们在阳光的抚慰里微笑,分不出究竟谁是谁。她们微笑的样子都一样美。
丁布坐上了开往海边的轻轨。架在城市半空中的列车,能看见撑着黑伞的超人擦着窗子飞过,他们用黑伞抵御阳光。超人们说他们必须保持他们英俊高大的形象。不然即使有红短裤,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们无所不能。
丁布坐在一截空荡的车厢里,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老爷爷和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中年男人(他明显大于三十五岁!)坐在对面一排橘红色的长椅子上。丁布的MP3反复播送着低迷的英伦摇滚,她过于专注以至于都没有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慢慢爬上自己裸露在外的大腿。
第8节:花是微笑的草(5)
丁布惊恐地转过头,却只看见一张猥琐的满是痘疤的脸无限放大在自己眼前。刚刚坐在对面的假装高中生的中年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坐到了自己的身边来。他将手伸进她的裙子里,丁布感到一阵恶心涌上来。她狠命地推开他,可是他仍旧不屈不挠地扑上来。
她求救般的看向对面的老爷爷,对方却立刻闭上偷偷睁开的那一只眼睛。
中年男人再一次狠命地抓住丁布的肩膀将她死命地抵在靠背上,当他把他恶心的脑袋朝她靠过来的时候,丁布终于忍耐不住吐了他一身。
他满脸惊愕地看着丁布(那个样子极其逗笑),在短暂的一秒失神之后他抬起手,极其响亮地给了丁布一个耳光。
一个长着大蒜鼻趴在车窗外看笑话的小个子超人,歪着嘴大笑出声。
他动作凝滞的身体像一台电冰箱。
丁布走出轻轨的时候去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矿泉水,她猛灌了一口后再偷偷吐到老太太翻过来摆在地上的尖帽子里。帽子着地的那尖尖的一端像一株狗尾巴草那样轻轻地晃了晃。那些到处席地而坐的脏老太太,其实都是女巫。你只要看一看她们骨碌碌转着的绿眼睛就知道。
丁布很喜欢她们,总想着怎么能和她们打上交道。丁布喜欢一切有神秘感的女性,丁布知道她们是一朵朵姿态各异的娇艳龙舌兰,她们有一颗为了爱情甘愿将自己葬身火海的心。
老太太早就注意到了她,可是却一直不转过头来。就在喘口气的间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另一个女孩子,她穿着浅红色的格子裙和灰色的丝带衬衫,她清秀的脸和纤细的小腿几乎和丁布一模一样。她觉得那是一个退色了的她。
老太太对退色的她说,你走过来的时候地球已经自转了好几圈了,你再走过来一次地球就停转了。
那是不是说地球将在某一天毁灭,她肤浅地回应道。
“不,这是我讲的笑话。”
丁布突然觉得裙子底下冷飕飕的。
“你被活埋在土里,没有人感觉得到你的鼻息。”
退色的丁布满不在乎地点点头,便轻快地走开了。就像她毫无声息地走来,她像一个影子在阴影里消失不见。
我坐在肮脏的台阶上,来来往往的人用奇怪的目光盯着我。我的小腿和台阶的高度契合。他们大概在想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还不回家去?
我在等你回来。
好几个星期,我都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一边就着快要熄灭的暮色翻哆啦A梦漫画册,一边等你回来。我有的时候会拿出数学作业来演算乘除法,暮色已经很淡了,我看不清楚大多数的数字和符号,便随意涂抹几笔蒙混过去。你看我现在完全无心向学,还有个隐秘的原因便是来自于这些无望的等待。
我一直试图幻想自己是你。假使我是你的话,心里是否能装得下你所承受的不安与绝望。我会不会重蹈你的覆辙,做一些足以谋杀我的事。因为成绩不好,便把我的衣服扒光,拖到学校门口供别人参观。我的身体像一具尸体。
那么久的时间,那么旧的回忆,都被灰烬覆盖了。
我早已厌倦了,总是在生病的自己。
麦荞在地铁站的出口等着丁布。他刚刚染过巧克力色的头发,搭配他甜蜜的笑容刚刚好。
“要是我不叫你出来,你是打算把星期天放着发霉吗?”
“我可是向植物园请了假才出来的啊。”丁布义正词严地强调。
“那我补你打工费吧。”
“补多少?”
“给你两块钱,买一根冰棒吃。”
“那我给你一脚,让你买膏药贴。”
“这样可不好哦。”他来回晃着一根食指,“我还是喜欢束手无策的你。”
丁布问他:“你会不会做缩句?”
“我还是喜欢你?”
丁布摇摇头:“是我喜欢你。”
他们在冷淡但是暴烈的日头下走,还有一段路就要到了,空气有点冷,风里带着海的咸味。麦荞依旧不紧不慢地握着丁布的手,像是握着一朵栀子树的枝干。穿着花色比基尼的人群,三三两两地从丁布和麦荞中间穿过去。他们合起的手放下,合起,分开,再重新握到一起。
第9节:花是微笑的草(6)
海很近了,铅灰色的波澜一层层覆盖沙滩。天空很低,云像是要坠落到海里。这片海看起来一片死寂,没有草木生长,没有动物栖息。它有的只是话语。
一句句可笑的,熟悉的,无意义的词汇从海里蹦出来。有的掉在沙滩上,有的随风吹到很远的地方,有的重新掉回海里。
麦荞说:“我要给你找一句‘你是猪’。”
“专门用来称呼你吗?”
“你看你又不可爱了。”
丁布做了个鬼脸,这样够可爱了吗?她决定给自己找一句“宇宙超级无敌可爱美少女”。估计这有点难度,因为一般脑子里不蹦这么长的专用名词。
唔,它就是专用名词,专门用在我身上,丁布愉快地想。
据说这片海里蹦出的词是有魔力的,不过几十年来也从没有人拿到“发大财”就真的成了大富翁了,也没有人拿到“青春永驻”就变成老妖精的。倒是有人拿到“痔疮”就生了满脸痘痘的……
丁布看见麦荞弯下的腰露出一截像面条一样白白的肚子,在他身后的沙滩像是空的餐盘。丁布突然惊恐地环顾四周,她身后也没有人,的确一个人都没有。
她发现她手上拿着的巨大的词是“荒芜”。她立刻把它丢到海里,可是走失的人群没有再回来,空阔的沙滩上只有她和麦荞,站在线的两端。
她不顾一切地奔向麦荞,她没有感到一丝恐惧,她的眼睛像水晶一样闪闪发亮。
她大声地叫“麦荞——”,他似乎没有听见。丁布重重地撞到他的背上,鼻子被他尖尖的蝴蝶骨顶得生疼。
麦荞回过头来,按住丁布的肩膀。
“怎么了?跑得这么急。”麦荞低下头温柔地问她。
丁布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人……全部都……都……不见了。”
“谁不见了?”麦荞疑惑地看着她,“不是都在吗?”他看着空旷的四周说。
“哎?”丁布细细的眉毛皱在一起,“我刚才手上拿着‘荒芜’,人都不见了。”
麦荞还没有回答,突然有一阵急速的架子鼓声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丁布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请问你是丁布吗?”是男生,嗓音干净。
“对。”
“上次经过S城的时候没能来赴约,抱歉。”
“你是谁?”
“我是八月晓风。”
“你说你是谁?”
“我是八月晓风啊。”
“我在‘低迷’的ID是什么?”
“Rocky。”顿了一下,见丁布没有回答,他又说,“英伦摇滚版的斑竹,头像是一只点燃的烟,背景深红。有一个叫‘Rex’的马甲,总是用它去水区灌水,顺便和我刷版聊天。”
丁布看着麦荞英俊的脸,看着他回望她的光亮的眼睛和搭在她肩上的温柔的手,以及他另一只手里握着的触目惊心的“欺骗”。
“喂——还在吗?”
“嗯。”
“你现在在哪里?”
“在海边。”
“哎?你去了啊。S城的海很美啊,我去的那天天很蓝,沙滩是芒果色的,海水像果冻一样……”
丁布不假思索地按断了电话,她抬起头对麦荞说:“我博客里的BGM是什么呢?”
“没有注意呢。”
“你有没有对我说谎呢?”
“说什么谎?”
“你是谁?”
“我是麦荞。”
“你认识八月晓风吗?”
“不认识。”麦荞回答得干脆利落,“但是我认识你。你是丁布,我童年的玩伴,那个时候我叫司土。”
丁布无法置信地睁大眼睛,她不敢相信站在她面前的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司土,她的眼泪就要冲上鼻尖了。她看着麦荞,他的神色还是那么温柔和悦。
她问他:“你为什么还能这么镇定呢?”
“因为你期望我这样。”
丁布快要哭了,麦荞看着她泪光闪烁的眼睛把她揽进了怀里。
她在他怀里小声问他:“我还期望你什么呢?”
“你期望我爱你。”
丁布把脸靠在麦荞的肩上,透过他笔直的肩线她看见了“永远”落到了近处的海域。丁布推开麦荞,拼命地向“永远”刚刚掉落的地方跑去。
第10节:花是微笑的草(7)
“你是玩百米赛跑吗?”丁布听见司土在她身后大声喊。
“别跑了,丁布,停下!”背后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喊声似乎并不只有司土的,还有尖锐但是异常熟悉的女声混杂在里面。
海水很冰,它们汹涌地扑上来,先是爬上丁布光着的脚,然后淹没了她的红色格子裙,再来是包裹在黑衬衫里的腰和背。丁布觉得她无法呼吸了,她的胸口很闷像是压了一头大象。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安全感荡然无存的时代。她坐在冰冷的台阶上等爸爸回来,可是过了很久很久,他还是没有来。她就着昏暗的暮色看哆啦A梦,看到大雄惹静怡生气了,然后她就靠着门框睡着了。
“丁布!”
光渐渐亮了起来,丁布感觉到有个身体拥着她,是香甜而又柔软的身体,胳膊很软,没什么力气。
她慢慢睁开眼睛,周围的世界里明媚的光点将她还不能适应强光的眼睛装满。她疲软的身体还不能自如地坐起来,她想把自己撑起来,却被抱着她的人严厉呵斥了。
“你是在做什么?”因为生气,女孩子把眼角吊得高高的,整张脸轮廓更加清晰了,“刚刚叫你别跑了,你就是不听。现在呛到水了,知道难过了吧?”
“米糯!你怎么在这里?”
“我带奶牛来看沙漠啊。要不是我来了,看谁救你。”
“那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高高帅帅的男生呢?”丁布勉强支起自己的身子,她看了看周围,到处都是穿着沙滩装的游客,可是却见不到司土的踪影。
“是谁啊?”
“司土。”
“哦,看见了。”
“在哪里?”
“喏,在这里啊。”米糯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湿透了的羊皮本子,上面餐厅的优惠券都脱落了。“你刚刚溺水的时候,手里死抓着这个本子,怎么也不肯松手。好啦,现在它还在,你的司土会永远在上面演着童话故事。别着急了!”
丁布又好气又好笑:“我说的是人,是个很帅的男生,活生生的男生。”
“那就没有了。”
“有。”丁布挣扎着要坐起来,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
“你耍我,是吧。”米糯的语气冷了下来,看表情好像真的在生气。“每一天都神神叨叨的,一会儿说什么八月晓风要来看你,一会儿又说麦荞约你去海滩,现在连司土都冒出来了。”定了定,米糯又说,“他究竟存在吗?”
丁布不知所措地看着明亮的天空,她捂着嘴哭了起来。
“你没事吧?”一个黑黑瘦瘦的男生走过来问丁布,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当地的救生员。
丁布没有理睬他。在一旁的米糯还在和丁布怄气,也没有回话。
“刚刚看你似乎呛水了,沙滩上太阳大,要不去休息室坐一会儿?那里有医生,可以给你稍微看一下。”他说话有淡淡的口音,似乎是本地人。
“你问她。”米糯没好气地说。
他转而看向丁布,丁布终于抬起眼睛朝他看去,是非常普通的男生。黑瘦黑瘦的,只是眼睛异常明亮,像是漆黑夜里的璀璨星辰。
丁布点点头。然后转过头脸,看着米糯一字一顿地说:“他是真实存在的。”
米糯不屑地“哼”了一声,可还是伸出手要把丁布扶起来。最后她撇撇嘴说:“算啦,看在你帮了奶牛的分上,就不跟你计较了。”
男生看着两个女生你一言我一语地斗气,禁不住笑了出来。他笑起来也很明媚嘛,并不比司土差多少,丁布想。
“那我来捧着奶牛吧。”伤病号丁布主动要求任务,当米糯把奶牛递给丁布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了细声细气的说话的声音。丁布把奶牛捧到耳朵旁边问:
“你说什么呀?再说一遍吧。”
奶牛操着它老态龙钟的口气,语重心长地告诉丁布:“他啊,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你。”
“谁?”
“他啊。”奶牛用它其中一根青色的刺指了指救生员。
与此同时,救生员先生正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他带着照片的工作证挂到脖子上。
米糯和丁布几乎是同时看到了,他的名字,叫——司土。
叫这个名字的可真少。
附:
(八月晓风给丁布的第一张明信片)
R小姐,我到S城了,可是下午就要走。你似乎没有上网,联系不到你。上次的约会就只能取消了。
这张明信片是我从机场出来的时候买的,这些云朵和我在飞机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八月晓风
(第二张)
Rocky,我现在坐在开往云南的火车上,一边听着Radiohead的Creep。
我总觉得我看过这些风景,那些曾经都历历在目。好像有很多年了,我一直一个人。来往于这些似曾相识的风景里。
你知道吗?我上网的时候都会顺便开着你的博客,反复听着你BGM里的那首蔡健雅的《越来越不懂》,看着没有任何文字记录的空页面,我能察觉得到你的寂寞。
我觉得你很靠近我,即使如此远离。
我其实很恐惧活在这无法反抗的孤独里。
八月晓风
(第三张)
Miss.R,我到大理了。
这里的天空就像S城的海一样剔透。要是以后还有机会来到S城,我们一起去看海吧。
八月晓风
第11节:那年冬天那场雪(1)
那年冬天那场雪
王天宁
冬至将至。
我在十二月三日跑完了生命中第一个五千米。我是第一,倒数的。
我一直都是头脑简单,四肢更简单。我不知道他们为何在校运会偷偷为我报这突破体力极限的项目。想看我出糗?或许吧。
当我在橙红的跑道上蹒跚着向前挪时,汗水滴进脖颈,流进双眼。没有人呐喊加油,那些人只要不喝倒彩就谢天谢地了。我抬眼看着潮湿的太阳,阳光在黑压压的观众席上铺就一层太耀眼的金黄。我忽然想到二十天后就是十二月二十三日,二十天后冬至,冬至那天是我生日。
我假装摔倒,跪在地上不起来。我不想孙子似的为他们跑了。
班里那些势利眼呼啦一下围上来,一个劲儿说小本儿你快跑啊,再有一点儿就到了。
五千米!我晃动着五根手指,说你他妈这么有能耐怎么不来跑,我扯下别在背后的号码——23,狠狠摔在他脸上——
“跑啊!”
化纤制的号码牌翩然飘落在跑道上,拂起轻微的尘土。我撇下面面相觑的他们,穿过还在五千米赛场挥汗的运动员,抓起包愤然离去。
怎么说呢,其实我是比较有个性的那种人。但个性不被那些人理解,甚至在他们眼里怪异得不可言喻。所以我离去时没人阻挡,连老班都无动于衷。我尽量潇洒地穿过人群,我能感到身后追随的目光。
天晴得吓人,无云无风,太阳高悬头顶。我站在公车牌儿旁,或许由于刚运动过,一滴滴汗像开拓向前的路,蜿蜿蜒蜒向前延伸。这儿离运动场不远,我清楚听见助威呐喊声。仿佛和我作对——我傻子一样在场上跑时,怎么一个个都像打了蔫儿的茄子似的,现在积极了。呸!
似乎有风,凉意渐浓,候车的人缩手缩脚,用余光瞥我,毕竟腊月了,穿短袖衫在街上乱晃的确不太正常。我不动声色地穿上外套,用袖口揩了一把汗。
我抱臂候车,目光捕捉到一条斑马条纹的长围巾,裹在一高挑女生的脖颈上。围巾随女生的走动摇来摆去,黑白色块映花了我的视线,水般晃动的花纹中似乎幻化出一张脸,睁着大而无辜的双眼,撅着娇小的嘴巴甜甜地笑。
不不,怎么想到她呢。我拼命揉太阳穴。那张脸消失了,只剩悠悠荡漾的花纹。
“张本,想什么呢?”别过号码牌的后背被人轻拍一下,我回头,撞见一张极明媚的笑脸。我心底即刻慌乱不已,似乎秘密被人发现的感觉结结巴巴地说:“啊……李老师好……好。”她没猜到吧,方才围巾上就是出现了她的脸。
我让自己平静下来,面颊放松,肌肉放松。然后在汽车的轰鸣声中听到老李天籁般的声音:“你怎么不去看运动会?”
“我?没兴趣。几个人傻子一样追来追去,只有傻子才看。你知道,我脑袋没问题。”我盯着老李白净的脸说着大逆不道的黑话,留意她的反应,看她是否也像老班一样跳着脚骂——啊?你无可救药!
第12节:那年冬天那场雪(2)
但老李没有。她淡淡地说有个性,我喜欢。
你喜欢?靠。
我完了。我的嬉皮笑脸、满不在乎根本对老李不起作用。
当我窘迫不已的时候,公车来了。我逃似的往车上挤。
老李又拍了拍我。嗯?
“下周上课务必给我捧场啊,小子。”她笑嘻嘻地说,“急什么。慢点。”
慢点。
慢点。
慢点……
一直到我坐上车椅,心脏还为这两个字狂跳不已。突然的温柔让我难以适应。
我刚转到这所学校来,对一切都不了解。听说老李也是刚来的,她顶替我们班刚退休的老语文教师。
但因为年纪轻,难以服众。
有什么的。这帮势利眼,我觉得老李挺好的。
既然都是新来的,我和老李应该惺惺相惜啊。那么,她这个场,我捧定了。
还有,娇小的她戴着那条斑马条纹也会很好看。
我渐渐放松下来。微笑着想。
从一封信开始,一切变得细小又微妙。
我没想过这么容易就陷入那个迷人的旋涡,或者叫感情的旋涡,初恋的旋涡。
现在那封信还被我攥在手里,一直攥一直攥,纸张变得软而薄。想看又不敢看。那几句话都刻到了我的骨子里,不想也浮现:小本,能不能,不只做你的普通朋友。
讲台上老班正声嘶力竭地喊课:“什么是一次函数?一次函数的定义是什么?”
什么是普通朋友?普通朋友的定义是什么?
这封信的主人坐在我右手边,故作优雅地用手托住下颌,眼神迷离地盯着老班,心不在焉地听课。我想她在等我的回复。
可是,亲爱的同桌,亲爱的陶桃,我该怎么回复你?
她不是文静的女生。
但野蛮得似乎恰到好处。
长相也不错。
心脏剧烈地跳动,我勇敢地抬起头,迎接她含羞的目光,扬了扬手里的信逐字逐句问她:“不做普通朋友,那做什么呢?”
能做什么呢?
我真的堕落了。在离我十五岁生日不满半个月的时候。
我们并肩而走,我陪她在车站等车。
她的长发,她放在我桌洞里的绿茶。
但距离依然有。她曾轻轻把手放在我肩头,但被我蹦跳着躲开。
慌乱。敏感。不安。
我们经常聊老李,她对她没什么好评价,我缄口不语,我想总有一天,她会改变想法。
但好像,没那么简单。
十二月十九日,我掰着手指为生日倒计时。当我走进教室,目光习惯性地落到陶桃身上——她真把自己打扮得像颗桃子:桃红的外套,略显绿的牛仔裤。她桌上堆满了包装精美的礼物,一边往嘴里扔巧克力豆一边拆包装纸。
我盯着堆成山的礼物,明知故问:“今天是你生日?”“嗯。”
真是有缘。我们的生日居然距离这么近。但我迫使自己沉默。冬至,我的生日,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她犹自滔滔不绝地说:“记忆里第一份礼物是一辆三代相传的破自行车,除了铃儿不响哪儿都响,除了轮儿不转哪儿都转。后来我懂得为自己争取,要漂亮的衣服,要装在精美玻璃瓶的护肤品。现在,你看……”
我打断她:“我也要送你份礼物。”
“什么?”
“你想要什么?我送你。”我正色道。
“请我吃顿饭吧。”她半开玩笑地说。
“没问题,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你陪着,什么都好吃。”她说着,又要来搭我肩膀,但被我不动声色地躲开。
依旧慌乱。敏感。不安。
这些感觉,什么时候才能消失呢?
老李在讲台上神色平和地讲课。
但——
无人理睬。来自四面八方的低语一下一下撞击着年轻教师的心绪。
沉重的。沉痛的。
她止住讲课,像不知惆怅、气愤的小孩,似乎很愉快地说同学们,安静啦。时间就是金钱。
她笑容依旧清丽,只是语调略变。
“屁。”像气门芯漏气,从陶桃嘴里缓缓吐出这个字,急而重地砸向老李。
第13节:那年冬天那场雪(3)
致命打击。
教室里一呼百应的恶语纷纷浮出水面,无法计数地向她飞去。
老李的不是。
老李的无能。
老李的怯懦。
都是其中最常见的形容词。
老李泡在清早的阳光中,看不清表情浮动,只是身形微微颤抖。
他们于她,是磁石的两极,即使她再努力,也无法融合,无法交会。
老李不做声,似乎是个局外人。忽然她在黑板右上角写下极大的字。
横横竖横竖横折钩……
静!
这对付小学生的办法居然管用,嘈杂声即刻少了不少。不知那帮势利眼怎么想的。
老李深吸气,绽放一个温和的笑容。我盯着她看,她连眼睛都会笑!
像万顷的风掠过世界,数不胜数的树叶蓦地腾空而起,漫天飞舞。
我坚信,老李的笑眼有魔力。我忽然想起徐若瑄的《爱笑的眼睛》。
离开你我才发现自己那爱笑的眼睛。
离开?对,或许老李只有离开,离开这无聊的学生,离开这纪律涣散的学校,才会找到真正的自由。
才会发现自己满眼盈盈的笑意。
离开。
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这个问题谁来回答?”老李忽然发问,依旧无人理睬。与她相视的一刻,我看到隐隐的焦虑。
“张本,你来回答。”她突然叫我,同时抛给我明媚的笑脸。
因为一直走神,我连她的问题都不知道,只好敷衍说不会。
“啊?”她睁大漂亮的杏仁眼,“你这么聪明都不会,那老师真得反省自己,是不是没教会你们。”
啊?
漂亮的杏仁眼。
你这么聪明。
反省自己。
没教会你们。
一切恍然凝滞。
我觉得辜负了她的信任,有点愧疚地说老师容我想想,下节课再告诉你。
我想想。真得好好想想。
陶桃拉着我的袖子说:“哎!她可真会作秀。她是不是在讽刺咱们?”
我没理她。我不觉得。真没觉得。
下课铃响,老李有些落寞地离开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偏偏陶桃还和前桌咬耳朵,说浑话:“咱那新老师一着急像猴子似的。”
心里未灭的火猛然大涨,我咬着牙说:“陶桃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或许没觉出我的异样,依然嬉笑着:“就像猴子,多形象啊。”
“你放屁。”我大声对她吼,“你算什么东西,你有脸说别人。”
忙乱的势利眼们突然安静下来。
“你……”陶桃的脸扭曲成一团,涨得通红。可怜的东西,她连哭都不会了。
我本以为她会骂我,但她没有。她捂着脸跑出去了。
陶桃女伴说:“哎!你太过分了吧,今天是她生日啊。”
“你闭嘴。”我对她吼。她知趣地离开了。
心脏突突地跳动。我强迫自己安静下来,让盛怒的,暴躁的,沉淀下来。沉淀下来。
今天是陶桃生日,难道这就是我给她的礼物?
唉。
对不起陶桃,我们只能做普通朋友。
对不起,我的承诺兑现不了了。
对不起,比起你,我更在乎老李。
对不起。
就让那些慌乱。敏感、不安。
都停留在记忆里吧。
都浮动在风中吧。
十二月二十四日是星期五,我放学后骑单车回家。天空晴好,干冷。我在清淡的夜幕上找到了唯一知道的牛郎星和织女星。牛郎影影绰绰,不太清晰。织女却亮得恍惚,一下一下,忙乱闪烁。
口鼻被冻得透不过气,我向上拉了拉单薄的校服衣领。把单车拐进小区大门。
家中温暖,脏乱。爸妈在外地做生意,把这儿当旅馆,极少回来。他们提出过为我找小时工,但被我拒绝了,我希望生活平静,不习惯陌生人介入。这两年他们生意越做越大,家境渐殷实。
当我花钱如流水的时候,就想起那些亲戚都半真半假地说老张家好啊,有钱!爸妈的嘴都笑到了脑后根。亲戚们把他俩捧上了高得不能再高的云端,可我为他们提着心,怕他们摔下来,摔得太惨。
第14节:那年冬天那场雪(4)
我想明天是我生日,该叫他们回来。他们已欠我两次家人围坐一起,真正意义上的生日了。
我拨通老妈的手机,那边人声嘈杂,我不得不加大音量:“老妈,明天是我生日,你和爸回来吗?”
“什么?你等着。”她声嘶力竭地高呼,然后一切噪音突然消失,像尘埃瞬间落定,我猜她找了个安静的房间。
“小本,怎么了?”她语气急促地说。
“妈,明天我生日,你和爸回来吗?”
“呀,我忙得连这都忘了,小本十五岁了。”我怕她老太婆一样絮叨起来,赶紧说你们到底回不回来。
她清清嗓子:“咳咳,是这样……”没等她说完,我就知道这事儿又黄了,咳嗽是她拒绝时惯用的。“抽屉里有500块钱,请几个同学吃一顿,正好刚转到新学校,联络一下感情。儿子,实在对不起,最近这边忙……”
我没等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有点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他们生的。
正好?妈,正好我刚转到新学校,联络一下感情?真好。可正好我一个朋友都没有,连唯一亲近的同桌都得罪了,我找谁联络感情?谁愿意陪我过生日?
忘了谁说过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可明天的狂欢我该怎样迎接?怎样度过?我仿佛看到了属于我的无法走出的雾霭,太难以承受了!
草草吃了几口饭,然后失魂落魄地开启电脑,登陆QQ,像犹斗的困兽舔舐伤口一样,当我在现实中感到受伤,总到网络上寻找安慰。
我的网名叫木头人,资料除真实姓名外都是真的。我不会撒谎。
刚上线,原上草来打招呼:“你好,木头人。”
“不,我很不好。”
“怎么,没吃饭?”
“吃了,昨天剩的比萨。”
“哇,这么糜烂的生活。别不知足!”
“切,你懂什么。整天吃这玩意儿你准得烦。”
“没人给做饭?”
“嗯,我爸妈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
那边忽然没了动静,我疑心掉线了,连连呼叫。忽然屏幕上显示:小本,明天是冬至,来我家吃饺子吧。
“???”
“我是老李,别拒绝我。我家在沙砾小区2单元201室。明天下雪,加件衣服。下了。8。”
老李?李老师!我一下醒悟过来。再呼叫,却杳无音信了。
老李的邀请让我兴奋不已。狂欢,总应有人陪伴。
我翻出自认为最帅、许久没穿的耐克板鞋,掺杂水和洗衣粉刷了近一小时,终于露出它无瑕的本色。双手也被泡得通红肿胀。我把鞋搭在暖气上,任它们滴滴答答向下淌水。清爽的化学制清柠檬香不断扩散到空气中。如果香气有颜色,此刻屋里一定氤氲满多彩的雾,辨不清方向。
我盼望暖气一夜的温度能让鞋干得彻底,此刻十指因为浸泡水中太久而苍白皱褶,触摸物体也不真实。但洁白的鞋和恬淡的香让我收获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疲倦时总爱听悲伤的歌。歌声让思想和身体变得无负担。我播放了?Black Sunday?,如泣如诉的女声在充盈了柠檬香的房间里游荡。灵魂也随它,轻飘飘,轻飘飘的。没了方向。不知去向。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嗯?下雪了。
我双手撑在窗台上。由于光线昏暗,雪花飘落看不分明,只是地上茫茫一片。夜幕漆黑的温暖和白雪的冰凉搭配和谐,那么黑白分明,就像交接的天与地。偶尔听到老树因寒冷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小野猫爬过雪地时细小的摩擦声。街灯在雪地上映出淡黄的光晕,涟漪一样无声荡漾,最后隐没于冗长的夜。
雪夜……
夜里睡得很不踏实,老李给了我亢奋的资本。
我梦到爸妈捧着硕大的生日蛋糕,嬉笑着对我说就不给你吃,就不给你吃。我急了,一把将蛋糕夺过来。可蛋糕忽然变成了饺子。我抬头,撞见老李明媚的笑脸,她说小本尝尝吧,这是我亲手给你包的。我应着,听到“水蜜桃”气咻咻地叫嚷——张本你不要脸!你把鞋刷得这么干净干什么?是不是跟外校女生鬼混。——虽然在梦里,但她终于骂出来了。
第15节:那年冬天那场雪(5)
我竭力要辩解,但无论如何出不了声。
太乱了。乱得像一团麻。
但我潜意识里知道在做梦。于是梦里的我安静、收敛了许多。不再做声。我等着梦醒过来。
我等着天亮起来。
当我真正站在老李家门前时依然紧张得不知所措。毕竟是师生,她再亲切,彼此间关系再密切也脱离不了这层关系。我用手摸了摸口袋里的斑马条纹围巾——这是我跑遍大半个城市为她买的,她戴上肯定不难看。看了看板鞋,这一路我走得十分仔细,虽然踩在雪里,依然白得晃眼。拂了拂额前的头发——因为睡眠不好,晨起两只眼肿胀得睁不开。现在遮住大半,起码给老李留下“还算健康”的形象——此刻它们安静又妥帖。
万事俱备。我信心满满地按响门铃,里面传来老李的应呼。我猜她见我一定先摸摸我的头,然后郑重又有点小题大做地说:“张本小朋友,冬至快乐。”
门闩轻响,我看到她笑弯的双眼,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未经别人允许闯进别人生活的不速之客。我想起那套师生礼节,微微欠身说李老师好。
她比我矮半头,举起手把我的头发拂开来,果然非常郑重地说:“张本小朋友,哎,你的脸色不太好,怎么没休息好吗?”
我尴尬地笑笑,算是默认了。如果她知道我因为她的邀请而睡不好,不知会怎么想。
好在她没细问。
老李一个人住。
她带我进闺房。小小的房间温馨别致,充盈清淡的栀子花香。墙壁上贴着舒服的粉红和淡黄色的壁纸。
她真会享受。
窗台上的芦荟,窗外的腊月雪,还有老李美美的笑眼给我太完美的幻觉,像在梦里一样。她拉我入座,木质的小圆桌上摆一盘玲玲珑珑的水饺。她说小本尝尝吧,这是我亲手给你包的。
我于是在她的注视下不自然的吃起来,肉汁浸过唇齿,顺着食道一路向下,我似乎听到胃满足地发出一声叹息。
她问好吃吗。我一边擦嘴角一边说太好吃了,家的味道。
老李的微笑在瞬间凝滞,眼中闪过不易觉察的阴影。我说小本以后你一定常来,尝尝我的其他手艺。
像在黑暗中突然见到光明被刺得流下眼泪。我梦寐以求,期待已久的“家”就这样送到面前。
一定常来?
一定常来!
我在心里说老师放心,以后我一定常来麻烦你。
我笑着对老李重重点了点头,然后背过身偷偷擦了擦眼睛。
我和老李并肩坐在木地板上,一人捧一块蛋糕吃得满脸奶油。我问她:“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笨啊,QQ用户资料上不是写了嘛。”
“你不怕是假的?”
“我相信你,小本,你不会撒谎。”
“多谢夸奖。唔……你在哪儿得到我的QQ号?”
“你猜。”她嘻嘻笑着说。我说告诉我吧,我猜不到。
“猜不到,就别猜。”
“求你,告诉我。”
“……”
“好吧,听你的。”
好吧。老李。我听你的。猜不到,就不猜。
可是。可是。我今后的生活呢?是不是猜不透,就不猜呢?
“你长大想做什么?”她出其不意地问我。
“啊?”我说我还没想好哪。
“不过我可以考虑去刷鞋。”我没正形地说,一边把鞋伸出来,告诉她这是我昨晚刚刷的,多干净。
“我觉得你可以去当老师。”她淡淡地说。
一瞬间的沉默,安静得不知所措。似乎屋中的黑暗又添加了浓浓的一笔。
“你……开玩笑?”我试探着问。
“不,我说真的。”她轻轻摇头,“我觉得教师是个极快乐的职业。至少我能在其中得到快乐。”
真的?短暂的将信将疑。我想到她在学校的冷遇,不再做声。只用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她沉默着笑笑说我知道,我的工作时间短,经验少。所以你们班的人不欢迎我。这是时间问题。你知道吗?总有一天,我会走进你们的心扉。我的梦想是成为成功的老师。等我桃李满天下,我会经常把学生们召集起来,以奶代酒与你们碰杯。偶尔我会喝酒,但我不胜酒力。学生们会争着在我醉酒的时候送我回家。那时我已老去,但我依然追求美丽,我会有几十副纯金白银或塑料的耳环,出门买菜时满喷范思哲或CD的香水。就算外人称我老妖精也毫不在意,因为总会有学生欣赏,也会有学生说我一点也不显老。会经常有学生登门造访,为我带去不贵重但对我弥足珍贵的礼物。会有学生记得我的生日,记得每年为我点几支蜡烛。相信我吗?小本。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一定会。
我傻傻地点头,即使再艰难,也没有什么愿望实现不了。
老李淡淡地叹着气:“今年我二十四岁,我知道,你们不服我。忍受不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妮子教训你们。不怪你们不听我的,其实我只是你们的姐姐。我理解你们,都打这个年龄过来,谁没有点叛逆。”
她牵着我走到窗台前,窗外是铺天盖地的雪花,沸沸扬扬地倾泻,像枯萎了又盛放的重生,将一切掩埋。窗户上挂着细小的雪水,一点点向下游移。老李的半张脸隐没于黑暗中,天光让她小而挺的鼻梁变得突兀,有立体感。
她声音抖抖地说:“小本,我努力去做每件事。尽心尽力只盼望得到你们的认可,让我知道我还行,有能力去当个老师,并且成为好老师。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愿望都实现不了。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我实在太累了。太累了。”
是啊,我早该想到,老李没有看起来那么坚强,她背的担子也太重了。猜不透就别猜,是不是该由我再告诉她,叫她知道逃避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抑或就给生活致命的反戈一击。我踌躇着。
我告诉了她我失败的初恋。语气平静。只是没告诉老李是因为她才和陶桃分手的。
在她错愕的注视下,我说你别教训我,我知道我不对,也知道该怎么做。
于是老李真的听话地噤声了。像个小姑娘。
我轻轻安慰她:“姐。姐。你别灰心。我一直都觉得你是最棒最了不起的。”我拿出那条斑马条纹的围巾,很绅士地戴在她脖子上。
三秒钟的沉默。雪落无声般微微战栗。我看不清老李在黑暗中的脸,但我猜她的嘴角一定正在静静上扬。她突然拥住了我,叫我猝不及防。肩头多了一滴,两滴,一小片温暖的潮湿。但老李一定是在笑着哭,我肯定。
总有一天,我会拥有比她的还招人喜欢的笑脸和笑眼。
我在老李的陪伴下迎来落雪的冬至。告别了十四岁,我想,我是真的长大了。
第16节:东十132,拿什么去怀念你?(1)
东十132,拿什么去怀念你?
晏宇
毕业典礼后,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朝四周环顾。
东西一夜之间就搬走了,宿舍从未有一刻显得这样干净,桌子、床、书架,都井然有序地放着,上面空空落落的。想起第一次走进来时,这里也是这个样子,一切仿佛停留在昨日,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从中流逝了两年时光。两年前一个晚上我把全部家当都从东十四连根清走,搬进对面一径之隔的东十。那天晚上我将前来度暑假的表妹们送上火车后,当夜立刻赶往学校搬宿舍。宿舍只剩下我一人还没搬,其余人全走了。那天夜里我回去,心里还残留着离别的惆怅与酸楚。打开昏暗的灯光,迎面而来室内一片狼藉……我就在那凌乱的环境中,独自一声不响地把行李打包、捆扎、装袋,然后通通运走。行李搬空后,我头也不回地踏出了东十四大门,从此再没回去过……
怀着与过去诀别的决绝,那晚之后我的旧时光就宣告结束。其实在东十四不乏美好的回忆,也有几段惊心动魄的逸闻可供记叙,但那儿也使人痛苦。年久昏暗的楼道,泛着青苔的公用澡堂,被铁丝网缠满的窗户,门前长满了荒草……总是让人感觉压抑。我从那里带来的唯一值得纪念的物品就是一个用来打开水的水壶,粉红色,是我最漂亮的水壶,后来坏了。为了防止水壶在学校打水处被偷走,我们都习惯在上面写字。后来我灵机一动,把自作的舍歌题在上头,题曰:
舍外千日草,
窗边隔年尘。
时闻鼠侵扰,
偶遇盗窃门。
——《宿东十四经年有感》
短短四句,荒诞不经。记得入学军训时还擅自篡改杜甫的诗来抒发对当时处境的郁愤:“舍南舍北皆秋野,但见群鼠日日来。荒径不曾妨客脚,铁门昨晚为盗开……”那时高唱着:“偶与邻舍相对眼,隔篱长叹尽余悲。”
那所谓的“邻舍”就是东十。
那时每天在东十四眼巴巴地望东十,望着那鹅黄色铺得齐整的瓷砖,那如同蜂窝一样的小隔间,觉得非常羡慕,也开始想象四人套间有热水有书架的悠闲生活。我知道对许多人来说那不过是理所当然的生活。偶尔去其他学校,看那里的女生宿舍,公主一般:精致的露台,布帘半掩的落地窗,雕花的铁栏杆,仿佛每天清晨都会有个少女伫立在那儿喃喃自语:“罗密欧,罗密欧,你为什么是罗密欧呢?”……
第17节:东十132,拿什么去怀念你?(2)
那是一种我从未曾想象过的浪漫。
我在东十四的荒草里窝了两年,在东十孤清的小阳台窝了两年,长年看惯了物是人非。倒是那一路的鸟鸣声,从未间断,从最幽深的树影里,从偶尔钻过枝叶缝隙的阳光里,漏下来,星星点点。我的青春就这么慢慢淌过,无声无息……
东十132,我的新宿舍的门牌号。〖=2(〗二〖=〗来到这里后,我对自己说,我要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此前我在东十四度过了最为低谷的半年,终日惶惶然仿佛失落了什么一般,要么就发疯地沉迷于某些事物当中。我不知道我在想着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在渴望着什么,我怀疑自己的选择根本是个错误,然而又无法逃脱这个错误。这种感觉挤在心中异常难受,往往一想起便痛彻心扉。后来,怀着解脱的心情,我拖着行李离开了东十四,然后发现自己即将搬入的是整幢东十大楼最糟糕的一间宿舍。
东十132,位于整幢东十大楼二楼的不知哪个角落,因为朝向终年进不了阳光。阳台正对着沁园,每天凌晨三点,准时可以听到饭堂准备早点的各种嘈杂声。宿舍楼下是个公厕。
我们努力让自己忘掉这个事实,然而不光是下面,有时听见楼上冲水的声音,洗澡间也会有一股恶臭弥漫出来……这种恶臭使我彻底断绝了对朱丽叶的种种想象……
当时还天真地想,那个阳台倒也别致,如果有个男孩子在下面等着,也算一副不错的青葱时节的图画吧……后来想到他等在下面可能对着的是厕所,就把这幅画面连同类似的念头都一并打消了。
但是我们这群被剥夺了公主权利的女生,还像杂草一样顽强地在那儿生活。〖=2(〗三〖=〗我搬进去,带着对新生活的期待,费着很大的耐心将属于自己的那块角落装点了一番。床四周都粘上雪亮的墙纸,贴有我喜欢的海报“Three Seasons”,书架背后贴着的绿色和紫色的包书纸,还有大海的蓝,仿佛可以令人产生遥远、遐想的感觉。我还在那扇通往阳台的门背后贴了一张海报,上面列出世界各大著名啤酒品牌的酒瓶和酒样。这张海报曾经被CR大加挞伐,说难看。我当时性子也倔,死活不愿揭下来,结果就那样贴着。很久之后,CR发表评论说看惯了,就那样贴着吧……
我至今都不觉得那张海报有什么不妥的,最多是贴在女生宿舍有点奇怪吧,也可能是一种无意识的预兆,预告这宿舍出产“酒鬼”?
我,CR,阿姐,包括经常不归的LP,我们作为舍友纯粹是拼凑的,估计一半人是素不相识,另一半之前是形同陌路。把我们召集起来的,只有无可言喻的缘分与这间东十132。
我还记得我们从陌生到慢慢熟悉,然后到近乎一种相依为命的程度。还记得我们一起聊天一起议论一起回忆一起争辩,一起吃零食,一起复习到深夜,熬夜到凌晨……记得我们一起到外面下馆子,一起冒着暴风骤雨去爬白云山,一起关起门来煮粥煮面煮糖水煮火锅,一起分享各自不轻易道出的过去,一同肩负我们的担忧、烦恼、理想、抱负和希望……
宿舍的女孩们,本来就不怎么循规蹈矩。CR本身是天不怕地不怕,我则是好奇心一上来什么都想去尝试,阿姐跟着我们两个惹事的家伙混久了,多少也受到不良影响。短短两年,我们做的那些“惊世骇俗”的事就已无法尽叙。还记得那次喝酒,我们用六瓶红酒放倒了某男生。CR的酒量在同学中远近闻名。据说(其实是她自己告诉我们的),大二时有群男生公开向她挑战,结果全部给喝得洋相百出,抬了回去。无奈后来CR的胃出了问题,被迫滴酒不沾,她生日那天有个男生不依不饶一定要她喝,结果我和阿姐硬着头皮上去代战。那天的经历真是不堪回首,虽然我们最后战胜却付出惨重代价,喝下的红酒全部吐光。那男的最后喝得躺倒在了饭店门口。我们想把他拖进旁边一间小招待所时,招待所门前柜台的人劈头问CR,他还活着吧?
我还记得那年冬天CR在外,只有我和阿姐“相依为命”。我惯常地睡过头了,她就帮我打中午饭;我鬼使神差地早起了,就帮她买早点。
第18节:东十132,拿什么去怀念你?(3)
那些只有两人的夜里,我放英国BBC版的《傲慢与偏见》,只有六集,但看得我俩神往不已。后来还跟她一起看了《纳尼亚》的电影。我们的宿舍总是晒不到阳光,因此冬天更有一种阴寒之色。我们在冬夜里看这部蕴涵基督教隐喻的,能长久温暖观者心灵的童话电影。我们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评论。有许多这样的夜晚,其实并没发生什么,但就能牢牢地印在你的记忆当中。〖=2(〗四〖=〗住进东十之后,我对自己说,我要开始一段新生活。
可是,开始迎接我的,却是一段寂寞岁月。
刚刚搬进去时,室友晚上都要出去做家教,整个宿舍空得剩我一人。那时傍晚吃饭回来,远远望见房中一片漆黑。我上楼,摸出钥匙打开门,按开灯,装好音箱,调到极大声,然后就在那音乐声中,在哗哗的水声里洗澡、洗衣服,然后关掉音乐坐下来看书。
晚上接近十点的时候,才陆续有人回来,那时宿舍才重新有了生气。然而这样短暂的热闹直到接近夜里十二点的时候就结束了。午夜走廊里远远亮着几盏灯,黑暗中只有电风扇哗哗的声响,偶尔传来一两声含糊不清的梦呓。刹那间我仿佛回到了中学寄宿的那段岁月:自己在宿舍里彻夜徘徊,在走廊上来回地踱步,因为考试压力,晚上睡不着就变得异常恐惧,仿佛自己渐渐地陷入了一个深渊,要窒息,爬不上来。白天的一切都离得那么远,不再真实,只有黑暗与孤寂是真切的。人就要在这段漫长时光里,独自在黑暗中,慢慢与时间磨合,与黑暗,与生物钟,与内心对下一次失眠的恐惧作战。
人什么时候最孤独?大概最是午夜失眠的时分吧。那时所有人都在你身边,但所有人都离你如此遥远。
夜里开灯是我在宿舍做的最放任的一件事,那时我长年心怀忧虑,夜不能寐,只能依靠读书,边读边入睡。当我在东十四的时候,室友们曾拟订一个“让某某睡觉计划”。这个计划尚在进行中,宿舍却搬了,于是那个“某某”又故态复萌,把坏习惯搬到了东十132,也因此点燃许多导火索。我是如此任性,坚信自己没有那盏灯就活不下去。灯灭了,黑暗席卷上来,似乎又陷入了很久以前那些无休无止的夜。没有人能理解,没人会知道。后来有一天夜里,因为压抑太久,居然在半夜突然失声哭了起来。全室都被吵醒,然后就是纷纷扬扬七嘴八舌说什么事啊,白天有什么不愉快啊?我只是说,我想回家。后来就真的夜半敲开管理员的门,忍受她的怒火终于出了东十。我坐在台阶上,CR帮我拎来行李说,回家吧,养养再回来,别想太多,啊!那幕场景我毕生不会忘记,包括后来我俩闹得最不愉快的时候,那画面还在。可我从没对CR说过。
那段时间我就离开了东十,过上“流浪”的日子。那时搬回家住,每天一大早起来要赶车去学校,兵荒马乱的。那时还没搬家,家离学校较远,至少要乘一个多小时的车,遇上塞车就前程未卜。那时习惯了每天迟到,习惯了大量的时间花在往返路上,居然也心甘情愿。
那段日子东十对我渐渐陌生了,偶尔回去,看看凌乱的书桌凌乱的床铺,还保持着离去时的样子,忽然就觉得恍若隔世。看着自己贴着的那些壁纸,墙上的海报,忽然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我曾经这么努力,想要让自己快乐,为什么就做不到……〖=2(〗五〖=〗等到最后终于搬了回去,不免和周围人有点陌生了。
后来CR对我说,真羡慕你,还能回家。
我当时没能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中学时候,我对最好的朋友说,真羡慕你们这些走读的,还能回家。
时光总是喜欢倒流。
不知受我影响,还是宿舍的确有些阴气,后来CR也开始失眠,很郁闷地说她夜晚要很久才能睡得着。我忙说你夜里不要想那么多,或者就干脆把事情想开了,不要给自己增加负担云云。我很想告诉她什么,却突然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表达。
然后我决定尽量把这件事轻描淡写,似乎失眠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说完又觉得自己冷血。她来诉苦,我本来应该感同身受痛彻心扉的。虽然我当时对CR说了一大通话,所谓的“过来人”对失眠的经验之谈,但仍不禁觉得自己很冷血。我也许最应该做的(像连续剧里的那样)就是抱着她大哭一场,相互抚慰一下,然后流着泪说没关系,这不重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偏偏我做这种“真情流露”的事就是不在行,所以只能不停劝说,没事的,没事的,失眠而已,调整调整就好了。
第19节:东十132,拿什么去怀念你?(4)
后来想想,也许CR真的觉得我太冷了。
我其实最想说的就是,如果你失眠了,我会陪着你。
但那番话即使说出来也像是空谈,我不知道CR究竟需不需要我陪伴,抑或其实是我失眠需要她的陪伴?也许我们真正需要的就是分担,分担彼此的不安,以及安慰彼此。
在新的舍歌,同时也可以说是舍规上,我写道:“寒夜自修晚,莫忘把‘家’还。”〖=2(〗六〖=〗我曾在某一天的早晨,看到宿舍楼顶生长着一丛奇异的植物,迎风立在天空下。我固执地相信那是一丛芦苇。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种子,无意中落到了这灰色的水泥高墙之内。每次我看见它消失了,几天之后却又神秘地生长出来,如同一个永远不曾妥协的生命。
我曾走了很远的路,来到城郊一条遥远又陌生的铁路边长久地伫立,看着火车从铁轨的彼方乘风而来,仿若来自另一个世界,在不同城市之间穿梭往返。
阳台下方与沁园之间隔着的是一条斜坡小路,道路两旁长满高大参天的树木。有的时候,树荫里有小鸟飞落下来,在阳台上睁着好奇的目光向内觑视,听见人声立即就飞走了,但不一会儿,又悄悄溜了回来,有时还洒些“纪念”在晾衣台上,在花盆边,或是干脆点染在阿姐喜欢的几件衣服上。
闲来无聊,或是站在阳台上晒衣服时,我总是出神地凝望路上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我看着有人闲适愉快,有人沉默不语,有人行色匆匆,但他们仿佛有着相似的面容和同样的目光,行走在目的不同,方向迥异,然而却是同一条的道路上。
来到东十很久以后我想,我们的痛苦都是一致的。那是一种怀抱巨大希望的痛苦,一种对将来无可抑制的希冀,如同深深吸入纯净的空气而感到肺里传来刻骨铭心的疼痛一般。但如果我们不去呼吸,不去用生命和年华抓住这个世界,我们便不会感到这样的疼痛。这是我们年轻活着的见证。我们终将战胜痛苦,并继续前行。〖=2(〗七〖=〗我们又在一起生活,在期末考试之前走弯弯绕绕的路到市场买回西瓜大卸八块,坐地瓜分。天冷的时候CR借来一只电饭煲,我们到超市买菜,然后塞在书包里“偷渡”进东十,于是那晚我们享用了一顿丰盛的自助火锅,直到快要吃完时,才在盛蒸气的盒子里找到一只似乎几个世纪前就浸在里面的蟑螂。
我还记得我们挤在一起关起灯窝着被子看电影;开“卧谈会”聊到天南海北,或豪情万丈或义愤填膺;我还记得我们相互争抢电脑,一道养Q宠并争论谁家小孩养大了花配谁家;记得我们第一次义务献血之后拿着五十元营养费眼巴巴地纳闷儿怎么还有钱;记得考前我和CR复习得焦头烂额时恰逢世界杯,阿姐自告奋勇有一句没一句地发布“网络文字赛况三手转播”;记得我们时常逛的那条热闹街巷;记得我们给彼此的生日惊喜;记得那些平凡的夜晚,我们忙于各自的事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
当我发现整幢东十大楼如此安静是在一天早晨,那天我们各自去寻找最快的电脑和网速到校内网站上抢报实习学校。当我锁上门离开时,第一次发觉包括东十132在内的一整排宿舍似乎都变空了,似乎有许多熟悉的人,就这样突然地各自消失,不知所往。那天我最后离去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惧。原先一直缓慢流逝的时间似乎在那一刻陡然加快了速度,变化就这样产生,无声无息,不可抗拒。
那一年在记忆里匆匆而又凌乱。一晃眼间,实习结束,接着便是试讲、毕业论文、找工作、面试等纷繁杂绪。我想起那些日子我帮阿姐做试讲的PPT做到深夜,阿姐希望早日出来工作供养上大学的弟弟;CR则在种种反对意见与去西部的愿望之间烦恼挣扎;LP的铺位长期空置。我们的生活也忽然间充斥着传闻、猜测与不安。虽然人人意识到在一起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也许是不愿面对,抑或是毕业将近的惶惑,我们烦躁,并发生争执。那些日子总是和周围人莫名地疏远,或者发生冷战。宿舍看上去人丁凋零,跑回家住,又忍不住回来,却总是见不到半个人影。只留下一台嗡嗡作响的风扇,沉闷而孤寂地旋转着……似乎有人才刚刚离去。
于是我们这最后的时光总是上演错过,仿佛为了习惯离别而故意地错过。我们吵架的时候,总以为还像过去一样有足够的时光酝酿和好,蓦然回首,发现分离却已如此迫在眉睫。〖=2(〗八〖=〗当我重新像两年前一样站在东十132的门口,忽然发觉这里昨夜、前夜的记忆仍然清晰。毕业聚餐和晚会之后,男生在东十门前那条路上点满了蜡烛,而女生们则挤到二楼观看。那些激动和欢呼声很晚才传到我们这个偏僻的角落。那个夜晚当别人联欢的时候,我们则忙着围在阿姐身旁,帮她到网上搜索大学资料,共同讨论她弟弟填志愿的事情,你一言我一语地出谋划策。在发生种种一切之后,我忽然感到那一刻竟是那样熟悉而陌生。我们终于又像过去一样融洽地聚在了一起,那最后的一晚我们终于又回归了过去的时光,仿佛这并不是告别的前夕,就像我们之间仍然有无尽的岁月可以在一起消磨。许多事情仿佛从未发生,却又早已在你的年华和记忆里,刻下难以泯灭的痕迹。
而如今我又站在了这里,站在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设想那所有的相遇、陪伴和重逢。
我想起我们曾经在一块儿抱怨过的这间东十132,我们打定主意决不会再怀念它。它的阴冷陈旧,楼下的环境难以启齿,楼上冲水散发着恶臭。寂寥的阳台,顽固淤塞的下水道,来历不明的鸟粪……似乎能找到太多的理由让我们对这儿“不堪回首”。但我知道,我们终将殊途同归地将它回忆,只因为这里藏匿着我们共同拥有过的一个或众多故事。那些喜悦和忧伤,温暖和孤寂,友爱和纷争。我们所有的渴望、清愁、逃避和顿悟,一起在彷徨、困顿与迷惘中相伴的岁月,甚至有我们曾经活过的秘密——在所有人离去后,仍会继续长久隐秘地留存下去。
——东十132,假如失去了这一切,我们还能够,拿什么,再来怀念你?
第20节:安素之年,浮影之纪(1)
安素之年,浮影之纪
郭靖
朝开暮落,落已经开,自三月至十月不绝。
——[清]吴震方《岭南杂记》卷
1故人
那晚琉璃灯下又见他。在北京燕怡园灯会潮涌人海之中,他站在街边观赏一只清代花灯,它有着高贵奢华的灯饰。轻纱铺盖下五色琉璃阁低垂着流苏宝带,门扇上雕琢着精美纹案,龙凤噀水蜿蜒而生。我在他身旁站定,他回过头来看见我,不惊不忙,说,,你看这些漂亮的琉璃。
我陪他在人群中走了一段路,他的脚步很缓慢,拄着一只黑色手杖看满街花灯眼神欣喜。再见他已是相隔四年,那一次相见是在祖父的葬礼上,老人从北京赶到江苏,那年我十五岁,清楚地记得他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祖父入葬的时候我站在他跟前,只看见他在送葬人群里独自哽咽着流泪。他是祖父的战友,和我家世代都有很好的交情。每到年根他会来江苏抑或祖父去北京探望他,有时会带上我。他们之间谈论的话题都是些虫鸟书画古玩青瓷之类,每每说到兴奋时两人都满脸笑意。这是年幼的我不能理解的。
他很和蔼,一路上说些祖父生前的事情,讲到祖父时他的眼神里有些恍惚深邃的光暗,自辗转然后低头轻声叹气。我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看着他略显佝偻的消瘦身躯,感觉苍老是瞬间的事情。或许人的一生不需要很多朋友,或者只要有一个人,不是妻子也并非血缘关系,他和你熬过生死与共的艰难时日,并且在你即将终老的时候可以陪你坐在一起喝一杯清茶、下一局棋、叙一些旧事。我想祖父和他都仿佛各自心里的照壁,拓着月光竹影,满是清朗长久的人间风景。他们之间的友情风轻云淡却因此经久不变。
我与他告别。分离时他说,,我清明会去你祖父坟上烧一炷香。我说,那他泉下一定有知。只是后来四月清明没有再见他,代他来老家的是一个男人,谈话的间隙知道他已经在三月去世,死于胃癌。男人带来老人的一本日记本,类似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黄色绢面的封皮,印一支红色的扶桑花,书角残缺但是很干净。他说他要他烧在我祖父坟上。我翻阅那个本子的时候看见那些并不连续的日记还有摘抄的一些毛泽东的诗词,日期大概是抗美援朝时期。看着整页用钢笔写下的隽秀字迹,如同载负了那些遥远的战烟苍然的岁月,于是本子在手中变得如此沉重和珍贵。它记述了祖父那个黑白年代时的青年人隽永的情思和枯涩的生活轨迹。我想这是对已故的祖父最好的祭奠品。
第21节:安素之年,浮影之纪(2)
存在着这样的感情,仿佛灯火阑珊中仓促的邂逅,却能在一起默默走过一路荆棘,看过无边风月;存在着这样一些人,他细心记下了生命里的漫漫须臾,于是在逝去的旧日时光里得到丰腴的永生。
2城事
再感觉他肌肤的纹理在她心底撩拨起起伏的潜流,是些温柔的次第,如花影一般幢幢绽开,不肯停息。
七日的广场有成群白鸽起落,云朵厚实,下午时分变得人迹寥落,于是她一个人去了旁边的咖啡店要了一杯摩卡,她坐下来随手翻阅座位边的旧杂志,那是一本时尚精致的杂志,介绍一些时尚的东西拍些有名的平面模特。翻到第十三页时她不经意看到他,是一年以前他代言某著名品牌时装的一组照片。他摆各种造型,他的眼睛永远像在散发犀利的光芒让人猝不及防,这是那年她爱上他的理由。她喝了口摩卡,酸涩的液体流过喉咙残留下微微的疼然后逐渐被消化到全身,是很细腻的感觉。她把手指放在他的照片上小心翼翼地触摸,然后微笑。
落地窗外已经下起雨。尘土被风卷起腾空飞舞,人群仓促地散开。仿佛一滴墨滴进了清水里,瞬间稀释殆尽。再抬头看见咖啡店外街上已经空空无人,她像个小女孩一样把手指卷屈成圆圈贴在眼睛上,慢慢移动看着外面世界萧然雨水和落叶,疾行的汽车,暗沉的光消失在树叶的凹陷里。时间有时给人很大的落差感,心像是满满是水的杯子被瞬间清空,让人彻底地空寂下去。于是她又想起了他。
那一年他还没有成名。他和她离家出走住在北京西郊租住的房子里。生活朴素却幸福。对于那个年代的年轻人,私奔是个很前卫的事情。他每天骑单车背着吉他在地铁站卖唱。通常因为唱得好或者相貌出众会赚到不少的硬币。这样他就骑车带她去买她喜欢吃的凉果、炸糕和麻豆腐。那是她记忆里最好的食物,后来生活富足出入各种名贵餐厅高档酒楼却依旧怀念这些附着感情的食品,那是曾经记忆里真实的味道。后来他被一个北京很有名的模特公司看中。然后迅速地出名,辗转在各个城市间代言服装拍照走秀。她在北京等他,一晃两年。某天他突然打电话说,亲爱的,我要结婚了。
那天在灰色地铁站台她突然又看见他,他站在地铁熙攘的人群里对她笑,那样美好。他走上前去牵起她的手,他在二号线拥挤的车厢里站着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抬头看到他侧脸英俊的轮廓,眼神明亮。他的身体散发着熟悉的气味,那样的熟悉,像是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车到了站,他又突然地挤进人群里,她大声地叫他的名字匆忙地寻他,他却最终消失不见。她一个人呆呆地站立在出口,人群在身边经过投来异样而炙热的眼神。已经忘记有多少次出现这样的幻视。她去看过心理医生,坚持吃各种药丸然而都是徒劳。身体深处仿佛存在一种不被化学元素催化的物质,或是一个巨大的隐匿的不肯结痂的伤口。她终究不能遗忘他的脸。
她在广场边算紫微斗数,老人认真地告诉她会有一人成为她永生的浩劫,她相信了。
瓢泼大雨从高空俯下去,雨线轨迹清晰可见。一只鸽子在古老教堂顶部的钟楼躲雨。一条两旁林立欧式建筑的街空荡无比,一把黑色的伞留在一家咖啡店门口,黄昏时的街灯发散着微亮的白光,旁边橱窗里的名贵玩具熊孤独地坐着,有乌黑的野猫蹿入拐角肮脏的垃圾箱。电车由远而至,尖锐的刹车声后她走下来,手里提着红色的高跟鞋飞快跑进老式公寓。脚下雨水溅湿她纯白的裙角。她推开桃木花纹的门,玄关的灯晦涩不明,木格子的窗外有一棵樱桃树。关掉所有灯光脚坐在床上抽一支希尔顿,头发潮湿,水滴漫延进脖子。她吸完一盒烟后吃下一片安定,此刻黑暗从四围无懈可击地包裹了一个眼角潮湿的女子。
她再次梦见他,他站在黑白虚晃的光芒里对她微笑。
某年十月,二号线驶至崇文门,一男子纵身跳入轨道,粉身碎骨。那年他死了。有些人像一只旋转木马,他们拼尽全力奔跑着看满目琳琅,最终却是原地徘徊。他们心底永远印刻着曾经的光景,挥之不去逃脱不掉。那是他和她各自的寂寞。
第22节:安素之年,浮影之纪(3)
她在凌晨苏醒,左手在寒冷的空气里虚无地张开,握紧,再次张开。这个世界是存在着一些东西不被化学元素控制的。她无法在有他的梦里安眠。
窗外,樱树凋败了最后一朵花。宿命,就是一场各自上演的电影。3山行札记记起二○○七年七月和谦的那次短暂旅行。去沂蒙山一个僻静的山谷景区。深夜破旧的巴士颠簸在山区凸凹的砺石马路上,盘绕着山势行进,可以看见星夜下蔚蓝的湖泊,汲水的飞鸟,山坳里村庄稀落的灯火在视界里拖延出很长的光线然后消失,明明灭灭。巴士在清寂而起伏的群山间出没,我一路上难以入睡一直侧着头靠在窗户看沿途风景,恍惚觉得我们搭乘的像在恐怖电影里看到的鬼巴士。山区每个站牌相距遥远,所以车间隔很久才停一次,上车的大多是本地农民,有的拎着大大的麻编袋子装着马铃薯山芋之类,散发着泥土清馨的气味。司机告诉我,山的另一边早上有一个集市,他们大多在深夜赶车去那里,或是步行。
凌晨时分抵达大洼。虽然是七月时节,凌晨山间的空气依然很湿冷,山体匿藏在浓厚的雾霭之后只看出模模糊糊的廓落。我们住进先前联系好的农家客房,房主淳朴而热情,早早在柴房做好了饭菜烧了洗澡的热水。我们早已疲惫不堪,很迅速地入睡。梦里隐隐听见山间呼啸的风声。
起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出了旅馆房门便心头一惊。眼前山石高耸,兀立的山峰插入云雾深处。旅店便是在半山腰上依山势建造,水泥石砌的大台子便是院子,四周完全裸露着,上面搭建了一个玻璃瓦棚,是游客进餐的地方。石阶下面就是一条蜿蜒的水泥路。再下面便是欢腾的溪水、散乱的巨大岩石和水坝,在阳光下流水返照的莹莹光亮在山间静默地熠熠闪烁。山的另一侧却陷入龟蒙峰巨大的阴影,树木和云朵显现出很大的光泽落差。与那些电视里的著名景区不同,这里的美自然而生,铺陈了一幅水墨画般的清净景色。某一刻,置身其中恍如隔世。
谦在午后借了旅店主人的渔网叫我一起下溪捉鱼。我们下到山脚溪边,那里裸着白色岩石和漫过脚踝的荒草。溪水浅而清澈,水底的石灰岩因表面光线渐次过渡而呈现出七色光彩。我和谦脱掉鞋子下到水里面,成群的透明的小鱼在脚边徘徊,丝毫没有惧怕。这儿的人和自然如此和睦而生。我们沿着浅岸往下游走,水面瞬间阔达,形成很深的湖泊。更多的碎碎的岩石分散在周围,谦折了树枝递给我一个,他说,翻开那些石头一定会有很多螃蟹。
回旅店的时候已是黄昏。整个山坳在晦涩的光里变得沉静,仿佛垂暮之年的老人般幽然深远,抬头只能够看见夕阳照在云彩上淡红色的光晕。我们已经捉到一袋子螃蟹。谦很高兴。我们当晚把螃蟹给了旅店老板娘,她把螃蟹倒进盐水里一一洗净。晚饭便吃到了自己捉的螃蟹,肉质鲜嫩无比,总觉得那次吃的比任何在酒店吃的名贵螃蟹味道要好很多。
第二天便早早起床,跟随旅店老板去了有名的鬼谷。路上看见被铁丝网隔离的驻军所在地和林场。半途下起雨来,我们在一个养蜂人那里躲雨。养蜂人告诉我说山间的天气变幻莫测,一会儿是晴好的天,一会儿就大雨瓢泼。雨后空气格外清新。绕过山脚就到达鬼谷,传为智圣鬼谷子王禅教徒授艺之处。王禅,善纵横捭阖之术,鬼谷子便是他的称号。他就在这涧溪纵横,洞府相连的深深山谷修身养性。鬼谷子讲堂今已重新修葺,红墙青瓦,竹篱相围,院内有一古槐,三人合抱方拢,遮地近半亩,讲堂内王禅塑像立于正堂,其五弟子端坐两侧,凝目恭听。
在大洼停留的十日里,还去了玉皇阁。木质阁楼在山谷底,庭院栽种一棵古老的樱桃树,阁内面积不大,分两层由木制梯子相连,上下都坐落着很多仙人的雕塑,正堂摆着很大的香炉,离开玉皇阁时上了一炷香祈了安康。临走那天和谦徒步翻越一座山去了老寿山,正赶上一个热闹的集市。村民在集市上兜售各种当地土特产和自制的精美纪念品。那天给祖母买了一些降血压的草药。天色近黄昏就回去住处,收拾了东西搭乘去卞桥镇的巴士匆忙离开。
后来,梦里再次回到那里,清水碧山漫野红叶。它的美隐逸在山峦深林之间。再次忆起,只想用一些文字记述那些和它亲近暧昧的日子。
第23节:我和大p的鸡零狗碎(1)
我和大p的鸡零狗碎
黄烨
大p的真名当然不叫大p,但是,当我无意在一篇小说中看到大p这个名字后,我就开始叫他大p。
大p,大p。大p,大p。
大p曾经很认真地告诉过我,也许我可以给他换个绰号,但我觉得他的真名“王哲人”听起来才更像绰号。而至今我无法不相信的是,我那时竟然拜了大p做师傅。
大p的官方说法是,他是新世纪的全才,能做他的徒弟是我八辈子积的德。
大p说完这话就四十五度仰望天花板上的电灯泡感叹:“科学真迷人!”
我那个时候立韩寒为偶像,决定将与高考的决斗进行到底,不断向各大报纸杂志投稿,但用古文表述,那个结果就是“或退之以稿,或消之以匿”。大p总是摇着头轻叹一口气,我以为他要安慰一下我受伤的心,但他却甩着手里新拿到的稿费,猥琐无比地看着我,并教导我说:“你看你,这样不行啊,你这样就是给你师傅丢脸啊!”大p说着还不断在我眼前晃动他的稿费。
当我向我文艺青年的目标奋笔疾书的时候,大p那时候的稿费其实是靠“如何上课泡妞”一类的“宝典”换来的。
在我被退稿五十三次后,我终于决心封笔,隐居学校。封笔之前,我向大p扬言一定要写出一篇惊世骇俗的文章。奋斗几天后我将一叠草纸扔在大p面前,大p揉揉惺忪的睡眼,慢声读道:“《与编辑书》……?”我期待着大p读出下文。不出所料,大p“倏”一下站了起来,目视我十秒,又朝我的草纸堆凝视良久。这下我异常紧张起来,大p于是向我说道:“去吧,同志!革命的力量需要你!”我双手接过我的稿子,与大p互敬了军礼郑重地把稿子放进投稿的信封里寄给了曾经退稿给我的二十四家杂志社。
那篇极尽我YY才能批驳编辑的稿子,二十四家杂志社无一例外都没采用。与此同时,大p的“泡妞宝典”被人投诉无用。我俩于是双双退隐江湖。
大p曾经说过,我俩作为全校唯一的男女同桌,一定会成为绯闻之首的,所谓“近水楼台”不是没有道理的。大p得出的结论是,我理所当然会成为他的好哥们儿。
“那你干吗不说我理所当然会成为你女朋友?”我说出这话就后悔了,前面的小梅君已经在小本子上记下了什么,忙不迭跑向老班办公室。
而大p带着狡黠的笑又陷入了深深的补眠之中。
在我俩封笔后那段无聊的日子中,我们又开始互相调侃对方的名字。
大p说他的名字是他自己取的,至于理由,大p的说法是,他是康德转世,注定会成为一代伟人,不如趁早给自己取个响亮的名字壮壮名气。所谓出名要趁早嘛!大p还不忘顺带指出我的名字不堪入目。
我当然立刻反击,但说实话,自己的名字连自己都不喜欢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阿k。”大p戴着耳机,椅子又像往常一样向教室最后的墙角挪去。
“什么?”我问大p。
“阿k,以后就叫你阿k好了?”大p说完就闭上眼,仰面靠着墙壁听起歌来。
以大p绝对的好成绩却要求和我这个“特殊照顾生”一起坐这个硕大教室的角落不是没有理由的。老班让我坐这儿是懒得理我,而让大p坐我旁边则是对他的放心。但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大p坐这个位子的真正意图。没有人知道,这是这个班级,甚至这个学校,唯一可以肆无忌惮听歌而不被发现的角落。
老班当然并非完全放心我俩,大p在这点上是很有预见性的,所以小梅君这个眼线才会坐在我们前排。
大p通常情况下对小梅君爱理不理,而我一向是重点“特困生”,前段时间的投稿已经让我错过了无数可以好好补眠的语文课。
而在这一节语文课上,当语文老师开始慢声细语地讲课时,我却异常想知道大p到底在听什么。
我学着大p的样子将椅子滑向教室最后,弓下身子问坐在地上的大p:“大p,你到底在听什么歌啊?”
第24节:我和大p的鸡零狗碎(2)
大p一语不发。
我伸出手肘用力推了推大p。
大p一把搂过我,把一只耳机塞进我的耳朵。
那一次,我心跳异常猛烈。不知为何,我只觉得千万雨点打落心头。
后来大p告诉我,那些音乐被叫做摇滚。
大p坚决不肯告诉我这些音乐的具体名字,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然后说:“阿k,你要知道,这些音乐在中世纪都是被禁止的啊!”
放屁,大p,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摇滚是“二战”后才形成的。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和大p上课听CD。大p不用MP3,这我倒是猜到的,大p这种追求音乐品质的人肯定不会喜欢那种三次压缩包。
我听着大p的音乐经常睡着。大p说这是因为我不够严肃不够热爱生命与死亡。
我就咧着嘴朝大p傻笑。其实我没有告诉大p,每次听他的CD,我都会看见异常明亮宽阔的蓝天与黑红交错的次元。
有时听歌醒来会看见同样沉睡的大p,但大多情况下是看见大p那张微笑的温暖的脸。
我于是擦擦口水,顺带摸摸大p的头发说:“走,吃饭去。”
大p说男孩子和女孩子吃饭一定要男孩子请客,这是基本礼貌。这话被无数人演绎过,大p说来异常人模狗样,听起来像温柔的诅咒。大p每顿饭吃的东西都不多,量少而精,这与我习惯性地一拍桌子大吼一声“老板娘,来两份耗油牛肉!”有本质性的区别。大p总是咂着嘴说:“啧啧,阿k,你这样不行,女孩子不要这么豪放嘛!”大p说着顺带展示他“健美”的身躯,我则全神贯注地吃我的耗油牛肉。幸好大p的钱够多,虽然我一直都不知道大p到底能让我吃多少顿耗油牛肉。
但大p近来像是在省钱,每顿饭除了我的两份耗油牛肉,他开始只吃一种套餐,大p拨弄着看起来毫无生气的菜叶对我说:“阿k,看我对你多好,可怜可怜我吧。”
我拍拍大p的肩,以革命同志的口气说:“共产主义事业由你打了先锋啊!非洲身在水深火热中的同胞们的粮食问题今天要由你解决啦!”说完我不忘从自己碗中大义凛然地扒出一大口白饭慷慨地放入大p碗中,接着继续全神贯注地吃我的耗油牛肉。
大p在一段时间的节食后消瘦不少。
我在某天听着大p的CD睡着后猛然落枕,醒来后大p不见踪影。开始我以为大p去了厕所,但CD机在唱完最后一个和弦的时候,大p仍没回来。
我开始焦虑不安。
大p在那段时间里开始频频消失,我们虽然仍在上英语课的时候一起调侃牛津教材上的学校都叫“sunshine”的荒唐,在数学课上打赌谁又会中鱼雷,语文课上比谁先睡着,但大p似乎走向了一个我所无法知道的世界。
终于,当某天我再次听着CD落枕后,我忍不住骂道:“大p你要是再这样……”
而我眼前站着的却是怒目圆视的老班。
大p一如往常地不见踪影。
老班理所当然地把我拖到办公室训话。老班指着CD机说:“你说说看学校有没有规定不许带MP3?”
我说:“老师,那是CD机。”
“那有什么区别!”老班愤怒升级,很显然,她以为我在跟她顶嘴。
“这个MP3……不,CD机,我没收了,以后再也别想我还给你。今天就放你一马。”老班说着把CD机扔向了垃圾桶。
我走过去,态度极其认真严肃地捡起CD机,说:“老师,这是大p的。”
老班不由分说一掌打落我手中的CD机,银色白亮的CD机支离破碎。
我耳边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大p曾经放给我听过的一首歌,里面好像有一句“say what you say.”
“你别大p大p的,人家王哲人同学将来是要去美国深造的。我当初让你跟他同桌就是错啊!我以为你能受他感化呢……”老班说完这些话就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我那个时候竟然没有生气,我只是难过,一如既往,笨嘴拙舌地难过。
大p CD机里的那张CD很好听,是我最喜欢的一张——这也许是我当时所能记起的唯一的话。
天不知道怎么就下雨了,雨很大,大p中午说过借我的伞,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大p撑着我的小花伞屁颠屁颠地就走了,临走不忘答应晚上六点来接我。
第25节:我和大p的鸡零狗碎(3)
我没有手表,可是天已经黑了,10月份天黑的时间不会早于六点。
我突然很想回家,尽管今天不是学校规定允许回家的日子。
我推着我的小自行车就出了校门,雨很大,像大p所谓的摇滚。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门卫不拦我,不知道自己干吗一定要推着我的小自行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到家时我妈一脸惊吓。我估计我当时的样子挺吓人的。我说,妈,你别叫,我就是想我的床了,学校的床不舒服。说完这话我就奔我的床了。
我大概睡了很久。也不知道其间有没有人帮我洗过澡换过衣服。我累得慌,好像那天被摔坏的不是CD机而是我自己。
昏睡间手机响了几次,无力去接。后来我妈索性把它关了。
我记得自己还做了个梦,梦里我在自己家,像这样躺在床上,有一个人来说他是大p的好朋友,来转告我有些事。
他说大p去美国留学了,临时的,来不及通知我,打我手机我不接。他说大p对没来接我的事很抱歉,他以后一定会补偿我的。
我还梦见自己翻了个身,抱住了一个长得很像大p的玩偶。
那人说,大p以前给我听过的CD都放在一个地方,叫我醒了后去拿。大p还说他留了一个礼物给我,却不知道怎么弄丢了,想跟我说声抱歉。
我梦见自己回了一句,大p,你还欠我耗油牛肉呢。
那人又说,大p嘱咐你好好读书,说你其实挺聪明的。
我又翻了个身,继续睡,心想,真是个好梦。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醒了,太阳光极其刺眼,我妈欢天喜地。我说:“妈,我上学去了哦。”
我妈帮我准备好一切后,担忧万分地说要不要再休息几天。我说:“妈,我没事,这都睡了几天了。”我妈知道就算她阻止我还是要走,况且我已经没事了。
在我临出门之前,我妈说:“对了,你睡着的时候,有个人来过,说了一些关于什么‘大p’的事情。”
我走在学校里双脚还是不免有些软。前面两个女生不时尖声谈论着什么。
“你听说学校前几天那个‘斗琴’的事情没有?”一个女生说。
“是不是后来有人被电,送医院的那个?”另一个马上表现出她也知道的样子。
“就是啊,改装电吉他来害人,亏那帮人想得出哦!不过这下王哲人一转走,学校又是一损失啊……唉唉……”
“你叹什么气啊,听说人家是名草有主,后来他不是唱了首?kiss from a rose?吗?听说那个就是唱给女朋友听的。而且后来改装吉他那帮人还抢了王哲人一个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听说也是给那个人的……”
“是啊是啊,王哲人也真是,干吗一定要带在身上呢……”
我听着“王哲人”这个名字觉得异常熟悉,可是现在,我只想我的大p,他还欠我耗油牛肉呢。
我到教室里时,大p的课桌是空的,我对着大p的课桌笑笑说:“大p,你又去撕书了啊。”
老班进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她变漂亮了,看来我又要去换眼镜了。
老班说:“王哲人同学去国外深造了,我们班以后就少了一个优秀榜样,但我相信,我们班级还可以出更多的王哲人!”
我突然很想听大p唱那首?kiss from a rose?。
后来有人找过我,他说曾经在我昏睡的几天中到过我家。
“当时你睡着,不知道你听没听见我的话,但要转告的话是一定要说的。”
我笑笑:“原来你真来过啊。”
他说:“你记得就好,那话我不重复了啊。大p说给你的礼物被校外一帮人抢走了,大p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放心,我会帮你要回来的。”
我无比乖巧地点点头。
“对了,你叫阿k是吧?”那人突然问,“那首?kiss from a rose?是唱给你的。”
我想起大p戴着耳机叫我名字的样子。
再后来,听说学校里有一个同学因为与外校人员打架而被开除。
我重新开始听英语课的时候,英语老师又在讲那个sunshine school。我突然好想大p,可我发现,自己除了大p以前的手机号码外,一无所知。
我伸伸脖子,望了一眼英语老师,弯下腰费力地从课桌垫脚的一叠书里抽出一本英语书来,摊开。
大p说过,我很聪明的。
对吧?
第26节:池水(1)
池水
徐衎
一
“What?s your name?”
“My name is Lily.”弄堂里咿咿呀呀地重复着几个单句。一只老掉牙的复读机被小彤鼓捣得近乎肢解。
“娃啊,歇会儿吧,啊。那些外国人的东西咱吃了饭再搞,啊?”小彤奶奶扯开嗓门儿。空气里洇满烧做午饭的余香。小彤搁下复读机,不吭一声地坐上饭桌,安静地扒着饭。奶奶从井边打来满满两大桶水,颤颤巍巍,洒漏不少。
饭吃到一半,隔壁小滑头二猫子贼溜溜地窜进来,吆喝着小彤下午到缫丝厂边上的池子里游水。奶奶一脸冷峻,替小彤回绝了。二猫子从饭桌上叼走几块肥肉,一边抖腿一边有滋有味地吃得满嘴流油,继而又蹦跶到屋外去了。
“你看看,这娃娃吃饭还抖腿,八成是不着道儿的野孩子。往后少跟他来往啊,没正经的。”奶奶哪里知道,那是二猫子的腿天生有疾,时不时地轻微痉挛,和品性作风没关系,至少和不正经的抖腿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
奶奶不让小彤去还有另外的原因——那个池子曾经淹死过人。一个牛高马大的壮汉,就不知怎么的,直直沉溺到池子底下去了。每逢鬼节,池子边上都有斑驳的蜡渍以及黄纸焚烧后留下的余烬。缫丝厂看大门的老头黑大常常看到一个老妇人陪着一个老头儿在夜里烧纸钱,没有风的夜晚,还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一个男声,另一个自然是个悲怆的女声,低低地像是在谋划什么。具体是什么,黑大也不清楚。至于厂里的职工,劳累了一天,到三更半夜早睡死过去了,所以这些情景只有黑大一人见识过,自然也都是从黑大的口中传出。
说起黑大,早退休好几年了。而那些传闻也是十几年前的老皇历了。到小彤和二猫子这代,传说也传着传着给传没了。缫丝厂和那个池子依然还在那里,稍微有点变化的是池子都给铺上一层光洁的蓝白间色新瓷砖。一到夏天,满池池水被反射得贼蓝贼蓝,老远就能感受到清凉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在酷热午后,甚是诱人。
饭后,奶奶在厨房收拾碗筷,小彤插上电源继续鼓捣着他的那只快寿终正寝的复读机。
“What?s your name...What?s your name...What?s your name...What?s your name...”小彤掏出英语磁带,无望地发现磁带都搅得跟锅糨糊,一塌糊涂的。小彤捣来支铅笔,左转右拆的,费了好大工夫给整好了。
再放入复读机时,什么也听不到了,一片刺耳的噪音,“嗞嗞嗞”的低鸣不绝于耳。小彤慌忙快进,仍然毫无头绪,再快退了一阵之后,噪音小了不少。隐约传来一阵节奏规律划一的声音,小彤正要凝神细听,突然弄堂口哭天抢地,一个女人悲恸的哀号,撕心裂肺的像是要把老天爷拉扯下来。
“我的娃呀,我的娃。”
小彤扔下复读机,飞似的跑到弄堂口,奶奶紧跟而来。扒开人群,二猫子浑身湿淋淋地躺在一张破草席上,双唇黑得像染了墨汁,脸部皮肤都泡得发白起皱了,活脱脱一水萝卜。
“刚刚还蹦蹦跳跳好好的一个娃,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奶奶在一边嘀咕个没完,心里还在惦着二猫子临走前吃掉的几块肥肉。
二
关于缫丝厂的那个过了保质期的传说在弄堂里里外外死灰复燃起来。小彤第一次听闻村里这桩往事,觉得有点邪乎。奶奶更是天天告诫小彤没事少往缫丝厂的池子里跑。
小彤是最听奶奶的话的,即使有些违背自己的意愿,小彤还是照单全收,对奶奶的话言听计从。尽管午饭后,天还是热得要死,池子里再也看不到有什么人在闹腾了。小彤安安分分像个大姑娘,在里屋演算着算术题。
入夜小彤又插上电源,弄出他的那只复读机。“呼……哗……呼……哗……”除了这样的声响,原来那些英语朗读内容都邪乎地不翼而飞了。小彤不甘心地把磁带换到另一面,先是一大段真空般的沉静,后来渐渐有了动静。好像是有人在小声对话。再凝神细听,不对不对,不是英语对话,而是中国话!还带着点本地的地方口音!!声音越来越大,大得有点不可思议。可是就是听不清楚对话。
第27节:池水(2)
小彤起身一阵瞎摸,无意碰掉了插头。于是,周围回归一片万籁俱寂。
白天,小彤把隔壁一好友小墩叫到家里。趁奶奶上菜园施肥的当儿,把声音调得老大,好让小墩听个真切。岂料,才听了个头,窗外就有了一阵动静,慌乱的脚步声仓促地传过来。小彤一看,是黑大。
“这这这对话……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也纳闷儿哩。”
小彤和黑大一人一言地纠缠,奶奶忙完农事回来。黑大和奶奶到另一间屋里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出来时小彤见奶奶脸上煞白一片,像看着死掉的二猫子时一样。
“你说,这磁带,哪儿搞来的?”奶奶开门见山。
“我……我也不知道啊,真的。以前是英语磁带来着,那天出了故障,就弄成这个样子了。”
“娃啊,你可要说老实话,你还记得村子里的那个传说吗?那个池子?黑大叔他说了,你播放的就是他在夜里看到池子边有人烧纸钱时听到的对话。”
小彤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换了一面给大家听:“反面还有古怪的声响,我也弄不懂到底是什么。”
“呼……哗……呼……哗……”屋子里此起彼伏地响起这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声波。整个屋子仿佛浸泡在池水中,池水泛着涟漪漫过屋顶,漫进烟囱灶膛。
“这这,太邪门儿了。”黑大惊叫着,跑出屋子。
屋里留下小墩、奶奶还有小彤,三人怅然若失地对望几秒,噤声不语。
磁带被奶奶收进抽屉,复读机一直开着口子,像是怅然若失地巴望着崭新磁带重新放入,再释放出全新音符,迎来自己的生命。
三
没过几天,黑大就死了。在回乡探访的路上,醉酒倒进路边水田。荒郊野外,水汪汪的田地,黑大的尸体被浸泡得发胀,胖胖的像一团发酵的面粉。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小村子上空。好像一群黑压压的乌鸦飞过头顶,遮蔽了往日温暖的日光。一时间,村子里人心惶惶,炎热的午后隐隐透露着一丝死亡的腥臊。
缫丝厂的水池,落满了沿池栽种的梧桐的落叶、枝丫。水面浮泛着乳白泡泡,一个个紧挨着漂浮其上。与这人迹罕至的池子相比,那个失传久远的传说在村子里愈演愈烈。二猫子和黑大的死成了这个传说最佳的现实演绎。
整个夏天,村人们憋在高温的里屋,探头探脑渴望盼来一点最新消息,又畏首畏尾,对传说的惊惧溢于言表。
缫丝厂的池子是去不了了。好在村里供小孩子们嬉闹的去处并不匮乏。这天小彤和小伙伴们来到桑园,紫黑色的桑葚挂满枝头。一众小屁孩争相抢食,结果到最后一个个都吃得嘴唇发紫,紫色诡异地抹了一嘴巴,相视一笑,各自回家。
奶奶大老远瞧见小彤黑着嘴巴,屁颠屁颠地朝自己奔来。
“小鬼头哟,胡跑什么哟?你的嘴怎么啦?”
“桑葚,可好吃啦。”
“小鬼瞧你这副德行,吃得跟个死人脸似的。”奶奶顿了顿,下意识地想起什么,“啊,呸呸呸,以后别乱跑啦,啊?”
“嗯。”
进屋后,小彤横在凉席上,丝丝冰凉穿透晒得紫红的肌肤,小彤沉沉睡去。
睡梦里,是一池蓝汪汪的池水,荡漾着细纹,在阳光下反射潋滟水光。万籁俱寂,没有波纹。头顶悬着紫红太阳,泛着白惨惨的日光,把小彤的整个梦境照得豁亮晃眼。
一切静好……
忽然天幕转黑,浓重的夜色毫无保留地洇满苍穹,池水散发出紫黑幽光,一团肉色浑圆的东西,浮出水面,伴着咕哝咕哝的水泡……什么东西在拧绞,疼痛感像一把刻刀一点点剜进肌肤,细微的疼痛逐渐演变成切肤之痛……
“啊——”小彤长啸一声,惊醒。还是疼痛,不是做梦,腹中犹如塞进一大团荆棘,扎得人生疼。
奶奶寻声赶过来,一见小彤满脸汗珠,脸色煞白的,自己也吓得半晌回不过神来,“怎么啦,这是,啊?”
“肚子疼,疼啊!”
村子里的赤脚医生一番常规的“望闻问切”,诊断小彤食物中毒了,开了几服催吐药。
第28节:池水(3)
折腾半天,哇啦一声,小彤嘴里吐出泛黑的一摊秽物,没一会儿,苍蝇哇啦一声围将过去,群聚一块儿,嗡嗡嘤嘤地飞舞不止。
“说了别乱跑,你看你,成什么样了?”
小彤虚弱地躺在凉席上,怔怔地凝望着奶奶,不置一词。
“好好歇着吧,再别胡跑了。”
四
小彤闷闷地窝在房里,屋里的旧电扇上的扇叶吱吱呀呀地晃着,表明它的老掉牙。
奶奶在另一间偏房享受着午觉的充实安逸。
村子风平浪静,笼罩在午后不动声色的平和里。野猫动作迅捷地从高高的屋顶蹿下,猫爪上的肉垫,跳到地面时发出“咚”的一声,转瞬又蹿向别处。
小彤手拿空空的复读机,遥想那盘被奶奶视为禁忌的磁带。虽说小彤还只是个小毛孩,但是大人们的恐惧还是多多少少影响了他幼小的心智。
二猫子、黑大的死亡,自己毫无征兆的阵痛……小彤细细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不知不觉地想起了娘走的那天,村里发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水,混浊的洪水,漫过村里的良田柴房,村民们一个个无家可归,眼里闪烁着蓝亮亮的水光。娘从此一去不复还。
兵荒马乱的年代,总有一些传奇发生,最大的传奇,莫过黑大一人救了十多口人,漫卷的洪水,也不知道黑大是怎么拖着活人渡到岸边来的。
一下子过去了多年,黑大的眼眸里再没有那种英武的冷峻,村民们瞳孔里的那片白亮的水光,也在琐碎的柴米油盐生活中,消磨殆尽。
爹从城里讨来一房新娘,有了后妈的小彤依旧对往事耿耿于怀,再没心没肺的黄毛小子,对于后妈的接纳,都不会顺风顺水。家里的冲突常常发生在两人之间。爹一气之下把他放到奶奶家寄养,在这个空气里布满大量水汽的小村庄。
这个暑假,爹和后妈在县城,安稳踏实地吃穿住睡,日子照过。
有时候,在洪水里失踪的娘常常不经意地闪现在小彤记忆里。翩跹思绪全围绕着那个自己尚在襁褓的夏天,水漫村庄。
五
按照惯例,每天午觉醒来,奶奶总要坐到门前,念诵一段般若心经。
一切都是注定的。这是奶奶常挂在嘴里的口头禅。
每当听到奶奶说这样的口头禅时,小彤就眼巴巴地望着天花板,想象着娘,还有二猫子、黑大他们的离开难道也是佛祖注定好的吗?
爹和娘的婚礼,自己自然是没见过的。小彤想象着爹娘相敬如宾甜蜜恩爱的场景,可是想着想着,就是一股大浪奔腾过来,所有虚构的画面巢倾卵覆,毁于一旦。
脑海里只有大片大片水声,接下来记忆血肉模糊,在水中晕开绯红血色。小彤从没有把这个意象告诉过别人,奶奶没有,好朋友小墩也没有,它沉沉吸附在他一个人的脑海中,供自己慢慢咀嚼。只是梦境里的水声,那片无声无息的水域好像隐藏着什么私密。
这个梦一做就是八年。
八年的光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阴魂不散地萦绕着年华。
和奶奶吃午饭的当儿,小墩找上门来。
“不许乱跑。”奶奶疾言厉色警告小彤。
“是。”
小墩和小彤就巴巴地坐在门槛上,互相低低耳语。奶奶进里屋睡午觉。
“把你那盘磁带再借我使使。”
“奶奶不许我再听了。”
“邪门儿的事儿多着呢,来来来,我们听听看。”
小彤蹑手蹑脚地猫进偏房,奶奶低微有节奏的鼾声回荡在低矮的屋里。
磁带放进复读机,按下开关。两人警惕地听着。
“What?s your name?”
“My name is Lily.”
“Hello,Hanmei.”
“Hi,LiLei.”
正常的英语对话,你一言我一语,中规中矩,显得毫无个性。小墩让小彤试着快进,磁带在复读机内高速旋转,停。
“哗啦——哗啦——”水声复现。小彤和小墩听得分明。仿佛置身于一池蓝汪汪的水中,无所遁形,无处可逃。
“好像有人说话啊?”
“嗯。”
第29节:池水(4)
模糊的话语掩盖在水声下,若隐若现。小彤和小墩不寒而栗,默契地互相盯视。
不知不觉,身后什么东西在两小孩面前投下薄薄的阴影,仰头一看,铁青着脸的奶奶,阒然站立。
磁带被奶奶强行抽出,狠狠地砸在地上,碎成几块。
六
缫丝厂的水池,不知从什么时候又开始抽水放水,池子里的水活蹦乱跳地翻腾,在烈日下水汽氤氲。
可惜,没有人再跳进去。空有一池碧蓝清澈的池水,无人问津。
小彤在磁带被奶奶强行砸坏后,常常一个人发呆,仰望着天空,不知不觉,天光从上午游弋到了傍晚,一天就在无声的巴望中悄然而逝。
整个暑假,无趣得像要霉出灰来。奶奶是耐得住寂寞的,厚厚的佛经一念就可以念上整整一天。小彤可不行。仰望了几日的黄昏残阳,小彤趁奶奶不注意跑出了家门。
站在缫丝厂澄澈的水池边上,无数幻境实景过尽千帆,在眼前一一划水而过。
“扑通——”池子在午后的静默中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喧哗,不过很快就融进村子的缄默中。短促的嘈杂和庞大的寂静相比,不禁相形见绌,一下子被击垮打散。
蓝色水面下,小彤睁开眼睛。无声的世界,只有纯粹的蓝。日光直射进池底,蓝白相间的瓷砖,反射洁净通透的光芒。
什么东西在波状的水下,都变得扭曲怪诞。苍白的双手在水下晃得不成人形。小彤在水下静静游划着,忽然右脚一阵痉挛,好像抽筋了。小彤拼力往岸边划水。可是忽然之间,自己像是被钉死在水中央,任何的挣扎都是徒劳。
水花越打越大,小彤慌了神,右脚狠命地拉扯,扯出剧烈的疼痛,钻心的疼。
恍惚间,小彤瞧见了娘。披头散发从水里浮出,长发被浸得乌黑油亮,湿淋淋地滴着水。
“娘——”那个午后,清醒的村人或许会听见小彤声嘶力竭的呼喊,渗透了饱满的欲望,拼死的一声疾呼!
小墩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慢慢沉入水下,触到池底。
娘在头顶安详地俯瞰着,像村人们嘴里念念叨叨的福祉,庇佑着虔诚的善男信女。
七
醒过来的时候,小彤发觉自己横在赤脚医生的小诊所里。下一秒,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
“好饿啊。”小彤挣扎地直起身来,赤脚医生和奶奶坐在一边,这时也跟着全站起来了。身边还有湿了一身的泥鳅大叔。
“小祖宗哟,你真是吓死我了。”奶奶悲天悯人的天性是最见不得这样的场景的。
“奶奶。”
“还记得叫奶奶,看来是好了。”赤脚医生在边上搭腔。
“谁让你跑那池子里去的啊?”奶奶拉下脸,一脸严肃郑重。
“好了,好了,孩子没事就好了。”泥鳅大叔拿来几个白花花的馒头劝慰道。
狼吞虎咽,几个馒头三下五除二被小彤啃个精光。
“饿坏了吧?看你还瞎跑不。”奶奶的语气不依不饶。
落到地面,小彤的右脚如受电击一般,“哎哟”应声倒地。
“啊,我的小祖宗啊。”奶奶厉声疾呼,把在场的人都吓坏了。
“我的右脚抽筋了,要不是这样,我根本不可能溺水。”
“还犟嘴。”奶奶在赤脚医生的帮助下,将小彤重新扶回床上。
“奶奶,二猫子的腿一直有毛病,肯定是游得不利索,才沉下去的。”
“住嘴,不许再提了。”
“奶奶,娘当年是怎么走的啊?”
“你娘是被洪水卷走的。”
“可是我是在池子里瞧见我娘了。”
“你胡说,胡说啊。”奶奶冲过来,做了一个捂嘴的动作。
小彤望着小诊所的天花板,破败的白漆下面裸露出湿淋淋的一片黄。年久失修的房子,被大雨淋过几年都这样儿。何况这个村子的雨水一向很丰沛。
八
小彤捡回一条命后,奶奶对他的监视自然变本加厉。
英语磁带重新买了一盘。复读机重新投入到使用中。暑气没有先前那么浓烈,夏天就快过去了。
第30节:池水(5)
跟读英语的时候,小彤的耳畔还是会显现细微的水声。他问奶奶听见水声没,奶奶总是拿白眼横他。
没过几天,耳朵里的水声越来越浓重。好像溺水的征兆。
小彤知道奶奶是不会理会的,只得找到小墩。小墩说,可能真的要见水了。
小彤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耳朵里的水声越发强烈,左右突围,撞击着耳膜,没一刻消停。
路过隔壁供销社的时候,总能看到几个妇人围着井沿坐成一团。暑气大行其道的时候,井边是村人们乘凉最爱去的地方。不时打上几桶井水,青石板地面被浇淋得湿透,然后闲话家常,趣味横生,妙不可言。
靠近井口,瞅见井下乌黑的井水,这时候,小彤耳朵里的水声会隐退得老远,好像都被这个深邃如黑洞的井口吸附进去了。
对这口井,小彤有了莫名好感,时时徘徊在井边,头望向井底。世界归于沉默,一切都清静了。
九
秋老虎还没来之前,连日瓢泼大雨,把小村子淋了个彻底。积压了一整个夏天的暑气炎热,被这连续几场大雨浇得不见踪影。
紧接着是一场大洪水,时隔多年,小村子再闹水灾。小墩口中说的“见水”,莫非就是这事儿?
村人们站在作为制高点的后山山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园被洪水毁于一旦。这回,小彤看得真切,铺天盖地气势汹汹的洪水,将村里的一切席卷而去。不知是谁家的几只鸡,扑扇着翅膀,没几下就淹没进水中,跟着洪水奔腾走了。村民们的盼头全在大水中打了水漂。
小彤看得清清楚楚,洪水没过了那个小池子,与池水混为一体。
嗜睡的猪横在奶奶家的猪圈,怡然自得地打着盹儿。不料,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水,把来不及逃命的它连同睡梦中那个虚空的美梦一并卷走了……
大水闹了整整两天两夜,终于退去,奶奶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和猪圈说:“哎呀,贪睡猪自食其果啊。”
小彤这才知道,从前娘是个嗜睡的妇人,村里人甚至起了个外号叫她“贪睡猪”。那个时候,一家子人口繁盛,一个家庭没个八九口人,也有五六口。发大水的时候,娘一直昏睡在里屋,举家仓皇逃离的时候,才想起娘还睡在里屋,结果水漫小村子。一切尘埃落定后,娘不见了,村人们说被大水卷跑啦,卷没啦。
从此,娘的失踪成了这一家子人的心病,当然在小彤没知晓这段往事前,一直活得没心没肺。奶奶提到这段往事,老泪纵横,小彤愣愣地听着奶奶把这段陈年旧事,像一个故事一样娓娓道来。
而今,洪水再一次退去,村民们开始重建家园。
缫丝厂边上的池子里,堆满了淤泥,甚至还有几条蚯蚓黄鳝在其中自得其乐地穿行蠕动。〖=十
暑假终于快过完了。
吃晚饭的当儿,小彤忘了关掉复读机,英语磁带兀自朗读着。
吃完饭回来,只见一只黑猫睁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盘踞其上,见有生人走近,喵呜一声阒然无声地逃开了。
小彤一看,复读机被野猫摁下了录音键,慌忙关机倒带。按下播放键的时候,耳朵里传来了一阵水声和村人的交谈的话音。这回光天化日的,声音也听得分明些。
好像是弄堂口的那群妇人,嗑着瓜子,嬉戏着水桶里的井水,滔滔不绝地各抒己见。
跑到弄堂口,人走茶凉,只有那口井安然伫立,张着口子,像是等待着冥冥中的什么。
大水过后,小彤耳朵里的不绝水声也跟着消失了。
那段日子里的水声似乎是冥冥中一种暗示,暗示着这场浩劫般的大水灾的降临。
也许是娘在某个角落布施着福祉暗语,谁知道呢。
暑假结束,小彤要回到县城爹那儿。
临走的时候,看到缫丝厂的工人抄着家伙,在清理池子里的秽物淤泥,抽水机搁一边,蓄势待发。小彤好像又听见滔滔水声从抽水机里喷涌而出,一个背影模糊的身躯,在池子中央划动划动,哗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
第31节:一路向南(1)
一路向南
张晓
许多年以后,她站在万里之外的黑色土地上,站在异域汹涌的人潮中,抬头仰望恢弘的大理石神庙和城市迷醉的夜空,泪水滑落下来。
1
元丰十年,西戎南犯,围雁门郡。是年秋,城破。
2
绮坊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才渐渐熄灭,昔日灯红酒绿的颓靡一扫而尽,只余下漫天的滚滚浓烟一直蔓延到云端,仿佛一道通往空中的天梯。
这是雁门郡里最奢华精致的建筑,琉璃瓦和镂空的檀木屏风熠熠生辉,无数显贵纨绔曾经风流而过,一掷千金。接连的三朝盛世,甚至连这处在中原最边缘处的边防重镇雁门郡也充满了昏昏沉沉的奢靡气息,满城喧嚣,一片歌舞升平。
秋日的天空高远得像一片映在人头顶的海,雁门郡内碧叶凋尽,肃杀之气渐浓。十万西戎铁骑一拥入城,踏碎了马道两旁所有纠结的白草,而随之破灭的,是曾经耀目的满城繁华。
西戎屠城三日,斩首数万,不断闪现的血光和火光融汇在一起,弥漫在城内所有的空气里。紫绮坊这座郡内最奢华的艺馆难以幸免,雕画着鲤纹的楠木大门被泼上了桐油,付之一炬,璀璨的琉璃瓦自楼顶的屋檐上片片坠落,碎得满地晶莹。昔日的风尘女子们纷纷收拾金银细软,雇了马车向中原腹地逃亡。回首遥望,城内一片狼藉。
3
清和坐在颠簸的马车上,随着人流一路向东行进。她曾经是紫绮坊最招眼的姑娘,回眸一笑,万千少年为之倾囊。
城中不断升起的浓烟渐渐变得缥缈,临近黄昏,四周开始变得安静起来。喑哑的风萦绕在周围,车辙一路延伸,直指远方。
远方是清晰可辨的地平线,远方是无法预见的天涯。
清和侧身倚在自己盛放衣饰的锦盒上,一丝凉意沿着肌肤蔓延上来,仿佛一片涌动的海。她慵懒地从车厢中探出头来,问,郁岚,我们这是去哪里?
驾辕的男子回过头来,深邃的目光如一泓幽蓝的泉水。棕红色的长发卷曲着散落下来,露出高挺的鼻梁和英俊的面庞。他用略带板滞的声音答道,我们去洛阳,完成我未竟的使命。
郁岚抬头望了一眼西方的天空,太阳撤去了炽热,正无比温顺地靠向地平线。雁群自北向南划过,郁岚想起了自己地平线之外的故国。破碎的过往在心底一一浮现,流离的剪影拓印着不为人知的荒芜。回忆像一场无法设防的沦陷,将他带回了往昔。
4
由长安沿驿路向西北行进,越过重重关河,而后绕道河西走廊,沿着古老而苍凉的丝绸之路,穿过茫茫大漠和浩渺的地中海,便可以看到宏伟异常的大理石神庙和庞大的斗兽场。
罗马帝国的广袤疆域横跨两座大陆,条条大路自帝国的中心延伸出来,连接着整个世界。而在遥远的东方,另一个庞大的帝国同样坐享着万国来朝的殊荣,那里生活着一个以华美的丝绸和精致的瓷器著称于世的古老民族,他们把万里之外的罗马称做大秦。
郁岚在罗马有着奢华到极致的富足生活,有着冗长但丝毫不拗口的罗马姓氏,承载着这个家族几个世代积攒的荣誉。迷失在遥远而又陌生的东土,他的名字逐渐被人忘却,只留下了一个片段经常被人提起。一个人的名字或许只是一种无足轻重的代指,可是,郁岚时时刻刻铭记并珍藏着自己那繁杂的名字,他从未忘记自己背负的使命。同样,他一直惦念着自己遥远的故土,罗马城柔和的落日令他念念不忘,这种怀念如同泉水积成的深潭,日日夜夜,永不消减。
而一旦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郁岚随父母来到遥远的东方,来到被称做“丝绸之国”的昌盛之邦。驼队自神庙的大理石立柱下一路走到了东方绵延万里的城墙边,郁岚从未见到过那样不可思议的城墙,它竟然遮蔽了整个国家。城墙外侧是未开化的蛮荒之地,而城墙内,却是连绵起伏的喧嚣与繁华。
郁岚的家族背负着整个帝国赋予的使命,他们驱驰万里,内心笃定。帝国的元首写了亲笔信委托他们带给这个东方古国的伟大帝王,所有人都在期待这两个各自主宰一方的帝国能够交换互相陌生而又彼此向往的文明与繁华。驼队的行囊中装满了打着罗马帝国烙印的上等黄金,他们渴望能够从那个古老而又崭新的国家带回他们所欣羡的丝绸与瓷器。驼队从罗马出境时带足了水和食物,这看上去是一次完美的旅程,等待他们的是一片从未开启过的天地,一切都是崭新的。
第32节:一路向南(2)
5
从未有人想过这种开拓的梦想是如此地容易破碎,从未有人想过突生的变故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打翻这盏灌满了美好愿望的水晶杯。
在临近东土,即将看到那道传说中的宏伟城墙时,他们遇到了那一支陌生的骑兵。一切就此颠覆。
驼队走出最后一片沙漠,所有人都已经兴奋难当,他们似乎已经可以预见不远处难以形容的喧嚣与繁华,他们相信那个有着特别的智慧,制造出了那些精巧工艺品的民族是善良而好客的,这次伟大的行程即将拉开巅峰的序幕,等待他们的是一次美好的际遇。
中午的时候驼队在戈壁的白杨树下进行了最后一次午炊,他们振作了精神准备走完这最后的路程。阳光穿过树木枝叶间的罅隙在地面上留下了斑驳的光影,闪闪发亮,如同碎汞。戈壁的风沙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可是所有人都感觉这一切温暖而美好,吹面不寒。
当骆驼们警觉地立起身子喷气的时候这些来自远方帝国的使节们仍在树下酣睡,昼夜不停地走了这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们实在太累了。在即将看到目的地的时候,没有人会不原谅这些疲乏到了极致的旅人们这片刻的放松。
只是那些西戎的骑兵来得太过突兀。
罗马的使者们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们甚至没有来得及走出那一个个关于这陌生国度的梦境,便已经在长城的关口外洒尽了鲜血。红光在这个午后不断地闪现着,血腥味尤其浓烈。
西戎骑兵们风卷残云般地把这只驼队变得一片狼藉,死亡的气息向着天空抛洒开来,一切一瞬间化为了寂灭。骑兵们很迅速地驼走自罗马带来的黄金,他们踏着那一片血泊,赶着那一队骆驼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远处,红色的足迹很清晰地指出了他们的去向。
夜半时分,从那堆死尸里走出来的是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他瑟缩着试探每个人的鼻息,得到了一连串冰冷的回答。紧接着他找遍了所有死尸的口袋想要找到那封元首的亲笔信。从起程伊始,他就被告知,这是他们此行最重要的使命,与之相比,财富、荣誉、甚至生命,都只是一张单薄的纸,不值一提。
可是最终他一无所获。他忍住身上的伤痛挣扎着站起来,他的后背被骑兵们的弯刀划开了很长的伤口,全身是血。疼痛一刻也不间断,一波又一波像涌起的潮水,侵袭着少年的全身,挡也挡不住。
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是那样的坚强。面对亲人的死亡,身体的剧痛与独自置身陌生异域的孤独与恐惧,他只是抿住了嘴唇,甚至没有流出眼泪。行程中他的父母曾经清晰而严肃地告诉他,在野外,任何不理智的哭喊与突兀的声响都可能招来野兽,比如狼,那是比刚才的那些骑兵更令人丧胆的杀手。狼群一旦被唤醒出动,所有人都在劫难逃。
午夜的月光洒在荒凉的戈壁上,庞大的寂静吞没了一切,远方的黑暗笼罩着所有的未知与惶恐。郁岚捡起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背在身后,一柄短剑,一枚笨拙粗大的镏金戒指和一羊皮口袋的水。他决绝地告别了父母的尸体,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太过浓重,很容易招来野兽。他甚至已经看到不远处有绿色的眼睛在晃动,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少年独自一人踏上新的行程,他不知道自己既将面对的是怎样一个陌生的世界。此后的所有经历都像是一道伤,刻在了他生命的年轮里,经久不灭。
6
郁岚风雨兼程,第三天早晨他终于看到了那道令所有人欷?#91;感叹过的城墙,完全没有见过的建筑风格,想象不到的宏伟。这道东方城墙仿佛无限制地向两端延伸着,一直超出了他的视界。而城墙上插着的那一排旌旗,让少年感到了这个国家的稳固与强大。少年穿过那座巨大而富有震撼力的城门走进城中,一瞬间绽开的繁华让他霎时不知所措。许久以后他终于知道,这里就是这座东方帝国的边防重镇雁门郡,而南方的帝都洛阳,与之相比,堪称演尽了当世繁华。
破碎的过往在心底一一浮现,流离的剪影拓印着不为人知的荒芜。
第33节:一路向南(3)
郁岚此后的经历写尽了一个生命不甘陨落的传奇,他挣扎着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生存了下来,像一株蒲公英,摇摇曳曳,生生不息。他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学会了简单地与这些东方人交流,在紫绮坊做杂役养活自己。郁岚费了很多的精力让这些矮小的东方人接受自己,在他们看来,这个来自遥远的大秦的异族人太过怪异,难免让人生出恐惧。
7
与清和相遇是在七年前的一个午后,郁岚在遥远而陌生的东土挣扎着长到了十七岁。特殊的体貌让他看上去与周围格格不入,可是这遮挡不住他的英俊。每当少年在街头走过,那些长着绢丝般黑亮头发的东方闺秀总是用她们浮动而羞赧的目光碰触他坚实的面庞。那些目光虽然游移不定,可是已经毫无保留地透露出了女孩们内心涌动的春情。
午时郁岚被遣到柴房送饭,杂乱的柴草堆里卧着一位羸弱的姑娘,她被反剪了双手丢在那里,口中塞着一团麻布。
郁岚把女孩口中的麻布取出来,她惊恐地看着他,内心收得很紧,犹如一只晒干了的石榴。那年的清和只有十四岁。十四岁的少女,妩媚乍生,初尝世间的丰盛,却被迫沦落成泥,被迫将年轻绚烂的生命归于腐朽。郁岚看到她的眼睑微微地眨动了一下,泪水已经夺眶而出,落满了整个面颊。
郁岚细致柔和地帮清和揩净了脸上积留的泪水与污垢,他把自己八尺的身躯压得很低,用汤匙把碗里的粥一口一口喂到她的嘴里。清和望着这个棕发的异族人,突然间感到莫名的亲切。在过去的这些年里经历了这种种的苦难与折磨,她记得所有人曾经给她的残酷,却从未想到,一个异族人能够给自己带来这样的温暖,而且,这种温暖,一直贯穿了此后这厚重的七年。
恍恍的七年。
阳光从纸窗里射进阴暗的柴房,映着远处梧桐破碎的剪影。光线在地面上游移,满地斑驳。郁岚俯身拂去清和发梢粘挂的草屑,再次仔细地替她揩净了嘴角,转身离去。
翌日,天空格外晴朗,抬头望去,整个天下都覆盖在这高远的天幕之下。郁岚又一次把粥细致地喂到清和嘴里,吃到一半,一直乖顺的女孩突然咬住了汤匙,她樱桃般红润柔软的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睁圆了眼睛向上楚楚可怜地望着他。来自遥远的大秦的异族少年一瞬间感受到了波及内心的疼痛。
清和其实只是在完成一种向生的本能,没有一个生命甘愿沉沦。可是眼前的这个少年帮不了她,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面对的,都是唯一而又强悍的宿命。她被抛入风尘,他被流放万里。这一切是那样的不可抗拒,如注定一般,在劫难逃。
可是这样相遇的两个人,两个遍体鳞伤的灵魂又注定会有故事。他们需要彼此的慰藉以延续这残酷的割裂般的时光。悲伤被隐匿起来,附带着表面的风平浪静,再也寻不到源头。漫漫时光延续的,是每个人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荒芜。
彼此交汇的伤口发出千丝万缕的疼痛,最终挡不住地化为了情愫。他们在无人的深夜里互相倾诉,慰藉彼此千疮百孔的单薄生命。
8
清和第一次被客人选中那天郁岚就睡在她的隔壁,他终究没有勇气或者哪怕一刻钟的冲动带她逃离。此后的许多年,每当入夜,他都能看到她哀怨的眼神游离在梦境中。
那天夜里他迟迟无法入睡。破碎的过往在心底一一浮现,流离的剪影拓印着不为人知的荒芜。悔意与愧疚还有说不出的疼痛像蚂蚁一样啃啮着他的内心。他用双手紧紧地按住自己的脑袋,直到耳朵里响起空空的回声。
细微的呻吟声穿透墙壁不断地从隔壁厢房里传来,他紧握着双手,指甲深深地陷入了皮肤之中,掌心甚至开始渗出血来。他想要冲出去阻止这场悲剧发生,可是终究没有动。他开始明白,真正的悲剧,是宿命,是那一个驱使自己整个家族从罗马一路奔波到东方的强大力量。不是不想抵抗,只是无能为力。如果这一切的永恒结局是宿命操纵下的毁灭,那么,所有人是否都枉费了这年年月月的挣扎?冥冥中设定的轨迹,纵使耗尽一生,也终究参不透。
第34节:一路向南(4)
第二天郁岚被支使到清和的厢房里去清理床铺,他没有再见到她。床上的血迹斑斑点点,像一丛兀艳的红蔷薇。他忽然止不住地哭了起来,到东方以来他经历了许许多多写不尽的坎坷遭遇,甚至直面了亲人生命的消亡与庞大孤独带来的惶恐,但是第一次,他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泪水滴落在地面上,而后带着温度缥缈散去。残忍的宿命开尽了玩笑,终于把这个坚忍的少年弄哭了。
9
此后的七年就像一场漫长的凌迟,宿命的丝缕紧紧缠绕着两个无枝可依的木偶。破碎的过往在心底一一浮现,疼痛涤荡着所有的隐忍,日夜不绝。
10
雁门郡巍峨的城墙最终消失在了清和恍惚的视界里,重获自由,她却深深地感到了无处可归的绝望。
由雁门郡一路向南,越过重重天堑和鸿沟,便是帝都洛阳。百年的安逸,演尽了当世的种种繁华。那里会收留两个无家可归的逃亡者么。
马车没有丝毫停顿地走了一天一夜,次日午后,清和停下车来饮马,两人一路缄默,仿佛两株漂泊的浮萍,保守着彼此的心事。
可是宿命之神又一次翻转了他的手掌,两个人不知不觉再次陷入了困顿的危局。
西戎骑兵。他们骑着血统纯正的良种战马出没在马车身后的驿路上,如追猎的狼群,步步紧逼。
骑兵与马车之间的距离最终缩减到百丈之内,这是极危险的距离,一张硬弓就可以阻断车上两个人生命的行程。清和透过一路扬起的尘沙,甚至可以看到骑兵手臂上张牙舞爪的刺青,那是西北狼族的图腾。
郁岚最终决定冒险引开骑兵,他把清和拉到马背上,挥刀斩断了拉车的绳索,翻身下马,向另一个方向逃去。
清和看着郁岚消失在驿路浩荡的烟尘里,她孑孑而立,不知何所。
身后的骑兵很利落地把手中的硬弓拉成了一轮圆月,铁刃箭刺穿了马的后腿,清和跌落马下,地面沉重的撞击几乎让她失去了知觉。
……
11
若宿命之神看到自己掌控的结局与玩弄的生命,他是否会生出些微的怜悯?
清和挣扎着抵住眩晕站起身来,想要找到郁岚的影子。
清和绕过几株胡杨树,看到了在一处碎砾堆上躺着的郁岚。她挣扎着走过去,踉踉跄跄,险些摔倒。
郁岚此刻正斜卧在地上痛苦地喘息着,西戎骑兵没有给这位大秦来的远客留任何情面。他们的弯刀刺穿了他的腹部,血凝成了疙瘩,泛着夺目的兀艳的光。
清和扑倒在他的身侧,惊恐地望着他。这是许多年的相濡以沫连接成的通透,他疼痛,她便感觉撕心裂肺。
眼下,这个说不上是情人、仆人还是友人的异族男子已经气息奄奄,难保朝夕。他瑟缩着伸出完全失去了血色的手,想要给他照料了七年的女子最后一丝宽慰。
可是他已经做不到。沉重的手臂无力地下垂,他颤颤地嚅动着嘴唇,口中的气息开始变得弱不可察。郁岚把手心打开,一个颇为精致的瓷瓶出现在了清和面前,闪着异样的光。
这是在前一夜的行程中郁岚曾经向清和提到过的灭城毒。在遥远的罗马,工匠们收集一种奇异的花草,萃取提炼,经过百倍浓缩,集成在新制的木炭上。若投入水源之中,毒性激发,足以屠灭整城人口。清和以为那只是他为了打发寂寥的长夜而讲给她听的传说,可是这一刻它真切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泛着死亡特有的光,狰狞,恐怖。郁岚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把这只有魔鬼才可以掌控的可怕毒剂交给清和,只是为了给她遗留一个活下去的信念。经历了这么多,他深知她早已心如死灰。
清和把瓷瓶捧在手里,她决心不再顺从宿命,她要活下去,坚忍地背负一切,向着帝都洛阳逃亡。她要把这致命的毒带给守卫洛阳的劲旅猎风骑兵。这一次她要做操纵者,设定其他人的宿命,把这旷世的毒剂投到西戎赖以为生的弱水里。她毫不怜悯那数百万生灵,宿命给了她太多不公,从未有人施舍给她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现在她背负的是两个人厚重的苦难与仇恨,这种仇恨贯穿了她的整个生命,引领着她走向另一个极端。历尽劫难,这个曾经柔弱无助任宿命摆布的女子终于学会了复仇。这是命运欠下的债,她要西戎百万蛮夷用生命来偿还,不计代价。
第一次,她尝试着站直身子,挣脱宿命。
12
清和在郁岚的尸体边守了一天一夜,深秋的风裹挟着开始凌厉起来的寒冷彻底冰封了她的心境。她总是在冥冥之中就陷入回忆,难以自拔。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年节,华灯初上,紫绮坊里宾朋满座,烛火通明。清和轻抚琵琶,弹拨吟唱。前人词曲,今人心声。歌者心随情动,泪光涟涟;台下掌声翻涌,喝彩纷纷。唯有角落里的他,真正听得懂这满腹的苦楚,泡了南越的茉莉花茶,悄悄送到后台。
受了那一盏花茶,她便已自觉欠了他一世的恩情。恨不能此生伴君终老,恨不能将来世许给这邂逅的知音。
可是她又是那样的恨他,恨他没有勇气在她堕入污泥之前带她远走高飞,恨他满腔热忱却从不懂得言表。其实她又何尝不懂得他的苦衷,这东方的尘世根本就不是他的世界,又有何处容得下他这棕发碧眼的异族藏身。
曾经的种种难以言说,而如今他躺在身下的血泊里,全身冰冷僵硬。破碎的过往在心底一一浮现,流离的剪影拓印着不为人知的荒芜。曾经的爱与怨都已经灰飞烟灭,一切纠结在一起全部化作了内心深处被唤醒的仇恨,浩浩荡荡,急切而汹涌地奔赴了那场最盛大的死亡。
她手中紧握着那瓶令人不寒而栗的毒剂,只余下了一个尖锐而又单薄的信念——复仇。向杀死了郁岚的西戎蛮族,更是向强大得不可动摇的宿命。她执拗地以为这一举足以圆满,不负如来不负卿。
13
清和徒步向南走了半个月,这苍凉的西北人烟稀少,她几乎忘却了所有的人间烟火,一路南下。荆棘刺穿绢鞋割伤了她脚掌的皮肤,血液一路淋漓,她像受了蛊惑般一刻不停。十数日后她到达常山郡,典当了随身的细软,买了快马直扑洛阳。
沿途的行人看到纤弱的女子发了疯一样策马南下,一路尘烟飞舞。
14
洛阳城里秋风已经缓缓散尽,取而代之的是冬日遍布天幕的阴霾。复仇的急切已经灼伤了清和的心智,那匹西域良马哀鸣一声,竟活活跑死在了通向洛阳的驿路上。
而此时距离猎风骑兵的大营尚有上百里的路途。真正波澜壮阔的是,她竟一路快跑在天黑之前赶到了。或许原本凶悍的宿命已经决意要放过她,或许是她的坚忍让宿命也已经无可奈何。
清和在太阳尚在的时候看到了猎风骑兵的旌旗,她幻想着只要把手中的毒剂交与他们,便可以就此瞑目。泪水淋淋漓漓地流下来,她全身振奋,遍布着找不到源头可是生生不息的幸福。
此刻她并没有发现自己身后那群酒气熏天的骑兵,直到有人把她拦腰扛起来,拖到了充斥着刺鼻气味遍布污浊的军帐中。
面对一群虎狼般的野兽,她感到周围的世界在狂躁地崩裂。幻想中原本美好的一切就像是开在风沙中的花朵,迅速地消亡殆尽。
15
史载,元丰十年冬,洛水异变,饮者皆肠腹溃烂,城人尽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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