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古伦木
枪稿:一个皱着眉头的电影号,由国内多位顶尖影评人轮班拖稿。
从《大圣归来》开始,每每有一部看得过眼的国产动画诞生时,都会有人振臂高呼——国漫崛起、国漫复兴,春天要来了!
如今《哪吒之魔童降世》再一次让不少人陷入狂欢。而且,这一次的狂欢是前所未有的,历经《大圣》、《大鱼》、《大护法》、《白蛇》,再到《哪吒》,某种乐观的结论已经得出:“国漫”“复兴”了。
可是,且慢,这真的可以称之为复兴吗?
豆瓣8.7,近30万人评分,足见大家对《哪吒》的喜爱。
实际上,“国漫”和“美术片”这两个名词,所指向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犹如钢筋混凝土的摩天楼与榫卯木结构的四合院,诚然都是建筑,但其背后的观念、技艺、美学绝对迥异。
以“中国动画”而论,产业和作品的革新、走强显而易见,但本质上这是一次创业成功,而不是老字号家道中落再中兴。
对95前的几代人来说,我们暂时还不敢确认“国漫崛起”,但多数人都曾确凿而深切地体会过,“中国动画”是怎么消亡的。
《大护法》是近年来比较偏“中国风”的一部国漫,但仍和以往美术片中的审美趣味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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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前,中国动画很大程度上受到迪士尼的影响,1941年万氏兄弟的《铁扇公主》的孙悟空、唐僧等形象,以及影片中一些杂耍式的动作设计,显然能在《白雪公主》、《威利号汽船》中找到原型。
建国后,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动画”就等于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这家著名的国营电影厂,就是一个计划经济版的吉卜力,树立了中国动画的标杆,形成了一种闻名全球的美学体系。
计划经济时期,全国的顶级画师聚集在一起,国家包产包销,不计成本地反复试错。他们用短片探索民族化美术片的可能,又用长片将总结出的经验与美学思想融汇一炉。水墨、木偶、剪纸、皮影、折纸都可以作为动画的载体;京剧、壁画、建筑、园林等等都可以古为今用,成为灵感的来源。
1941年动画片《铁扇公主》有早期迪士尼的Cult感。
上美厂在探索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取中国神话的故事、以传统艺术的形式表现、配以中国古典乐器,制作三位一体的中国动画。
当然这只是表象,真正的工夫用在了观众看不到的地方:《小蝌蚪找妈妈》为了“把齐白石的画动起来”,艺术家们专门成立了科研项目组,每一帧的着色都要渲染四五层;《大闹天宫》为了让孙悟空的动作更栩栩如生,导演万古蟾特意请到被誉为“南猴王”的京剧大师郑法祥,把他的动作一帧一帧地扒下来;《九色鹿》为了还原敦煌壁画的飘逸与神圣之感,主创们在千佛洞进行了23天的临摹……
在这样一切以艺术为目的的环境下,当时的动画人以搞学术的态度做动画,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语言——扎根于中国文化的动画语言。
1979年,上美厂出品的长片《哪吒闹海》诞生,该片堪称中国动画美学的巅峰,哪吒举剑自刎的一瞬间,是整部影片甚至整个中国动画史的高潮。
可惜,这一剑也像是某种隐喻。
1979年版《哪吒闹海》的艺术水准可谓中国美术片最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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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动画躲过了文革,却没躲过改革。
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包括电影厂在内的各种国营工厂要自负盈亏,上美厂当然也躲不开这股时代洪流,他们的生产目的,不再指向艺术,而是指向金钱。
国门打开之后,外国动画走了进来,走出去的却不是中国动画,而是中国动画人。彼时深圳等地开设了动画加工公司,将美国、日本等地的动画外包给中国,以“十倍月薪”导致上美厂的人才大量流失。
1981年动画片《九色鹿》如敦煌壁画般优美。
1984年,宫崎骏和高畑勋来到中国参观上美厂,回去之后感到无比失望。因为那里的人并不关心动画的艺术效果,而只关心日本动画公司是固定薪酬还是计件收费。
整个九十年代,人们都很少能看到令人印象深刻的新国产动画。80后、90后们在长大之后震惊于《黑猫警长》(1984)居然只有五集、《葫芦兄弟》(1986)也不过13集,其实都是年幼的我们由于动画荒,只能反复把玩而导致的记忆错位。
老一代大师、匠人陆续退场,曾经的上美厂动画,也就成了前朝遗梦,失传了。
小时候看过1986年版《葫芦兄弟》的80、90后们一定对如今许多国产动画电视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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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与经济的改革让我们忙着“除旧”,却没来得及“立新”。一切大众文化都面临着断崖式的重启,原有的技艺、趣味、耐心,通通荡然无存。
消费者们此时却被吊起胃口,如同饿了三天三夜的饕餮。这种饥饿是恐怖的,一切能抓到的东西都往嘴里塞,生产的速度赶不上消费的速度。生产者只能快速复制、仿造那些套路化的舶来品。一时间《宋代足球小将》、《小樱桃和小丸子》、《汽车人总动员》等等山寨到骨子里的动画,层出不穷令人哑口无言。
所以当市场逐渐成型,动画人有意识地想做自己的动画时,却发现自己“失语”了。
可人们创立自己语言的愿望是如此急迫,以至于没时间去研究,去传承,而是去提炼,去加工,去把中国传统文化凝缩成“中国风”。
《汽车人总动员》浓浓的山寨风非常辣眼睛。
可是,其中绝大部分只能称之为“吴亦凡式中国风”,因为它们如同吴亦凡的说唱一样,将许多的中国符号(亭台楼阁、绿水青山、大碗宽面)用外国的flow堆砌起来,搞出一个满是刻板印象的作品,最后还要骄傲地打着Chinese cartoon的旗号吸引大家的respect。
文脉已断,我们对中国风的理解往往错位而狭隘,“吴亦凡式中国风”于是也就席卷了各个领域。这种中国风的本质,不过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反面——在我们全面临摹(山寨)舶来品的同时,点缀式加入了一些民族符号,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它并非从中国传统文化里自由生长出来,只是个不自信的空壳子。它只是生产者与消费者的合谋,如同平安夜送苹果一样荒谬。
同理还有泛滥的古风歌曲。某古风歌词生成器可以用常见古风词随机堆砌出一首词作。
放在动画领域,不少公司搞中国风,做出来的东西却是模仿好莱坞模仿的中国风,经过了三手消化。如今我们走进影院,几乎没有一部国产动画中看不到中式的高山流水和古典建筑;却没有一部动画能让人感受到《山水情》、《天书奇谭》那样的气韵生动。
从2015年开始,国漫崛起的声音越来越响,“大圣”归来了,“哪吒”再出世,野生动画人想要复刻当年辉煌的野心昭然。
只是几次试错下来,技术上逐渐成熟,创作者的文化身份还是模糊的。《白蛇》中的巨蟒尽管披上了马甲,大家也能认出来它是《霍比特人》中的史矛革假扮的;《哪吒》中的敖丙虽然长了角,我们心知肚明他是《冰雪奇缘》里的Elsa的亲戚。
1983年的《天书奇谈》具有当时中国动画片最显著的特性:深刻的思想性;许多小孩子可能还看不太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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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常对现在的东西不满,所以不时回望当年,可是,这审视中也难免夹着一层时光的滤镜。
上美厂无法复制。它是特殊时期的特殊产物,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乌托邦。它所创造的是一段不可重现的神话,它所代表的中国动画,在艺术上的造诣,的确是独树一帜、天下无双的。
但是,我们也要承认,艺术上的极致,并不见得适合市场,一部处处留白的动画如果控制在9分钟,观众会觉得惊艳;但如果拉长到90分钟,观众八成会要退票。更不要说那些在特殊年代里所产生的剧情和主题了,僵硬、说教、意识形态先行,它们中的大多数都难以传世。
从《大闹天宫》到《大圣归来》,改变的不只有动画制作手段,更有审美偏好、思想深度、价值取向。
所以说,以上美厂为代表的、曾经的中国影视业唯一出口品——中国动画——本来就是一种娇嫩的、先天不足的温室花朵,只能存在于特定的时间和地点,而它的灭绝,放之于历史,几乎也是必然。
当然,任何一款罗曼蒂克消亡史,都不免让人心碎。
作者简介:独生子女,持证上岗。
实习编辑|郝伊任
排版|透纳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