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诗人、音乐家及其他
◎ 贾 莹
冬天来了,颜峻的新书也来了。
他的人还在德国柏林做即兴音乐和实验音乐的演出,他的新书《小东西》一路辗转——被挤压、被窥察、被物流叫卖般的送达到我的手里。
从1996年自己复印的第一本诗集《诗四十九首》,到2001年自费印刷的《次声波》(Sub Jam),再到2006年特殊装订的《不可能》。颜峻的诗歌作品延续着自由意志和独立品格,从这个角度而言,《小东西》的问世也是一种诗性文字的集结,那些文字就像钉子钉在墙上一样给力,它突破了文体的束缚和刊登的限制,让真实的人类生活在诗性的思维中变奏出多样的解读。
这本名为《小东西》的随笔集收录了颜峻在2009年至2014年间写作的一些“即兴起意”和“即刻书写”的文字。它像是颜峻这几年精神世界的浓缩丸,阅读它,那个诗人、音乐家的颜峻也随之鲜活起来,他从传说和媒体中走出来,分身为诗人和音乐家——音乐家颜峻走到调音台后制造出辽阔深远的声音背景,诗人颜峻来到麦克风前开始朗诵。
一
“重新开始写。即兴地写,快速地,点到为止地:看能写出些什么东西。”
“一些小东西,像是日记,散文诗,便签,回家路上听见的赞美,用汗腌过,雪一样落在垃圾场上的写作。微不足道的,为了自己的写作:
‘晚霞之后的天空,就像是一块正在升华的豆腐乳。玫瑰的名字在那里变淡,变没有,直到变成负数,零度以下,也就是玫瑰的冰雹:它在忍耐。
这片曾近空空荡荡的天空啊。’”
《小东西》的封底扉页上的这些文字,正是对《小东西》的注解,那些意象和冲动,总是那么富有节奏和韵律,它并不鼓噪,更不是煽情,只是用自己的声音表达真实的感受,至于这种感受是不是让别人感同身受,这不是颜峻关心的事情,这个双鱼座的中年男人,现在更多的是享受文字和音乐带给他的快乐和更大的空间,他游刃有余地穿行其间,并以此抵达境界之美。这不是夸夸其谈,可能有些人会更多地刷他们的存在感,但是颜峻没必要那么做,他总是很有计划地去完成自己认为该去做的事情,并从中呈现他的思想、阅历、表达方式、精神主张,当然还有来自声音的艺术。
颜峻说:“最近几年很少有约稿了,我可以为自己而写,虽然只是一些小东西,但它们让我舒服。”虽然他自己说是自己为自己写的东西,但读起来也让我们感到舒坦,那种即兴,随性,尽兴的文字跳荡感和才气充盈,让人欲罢不能。而有的篇章也让我们感到困惑,因为颜峻的文字里庞杂的知识点如蜂巢一样排列组合着,我们恨不能打开百度或是谷歌,对文章中的“看不懂”进行解疑释惑,对自己的无知进行填补空白。有的人或许认为这很没必要,但我觉得这是你想从颜峻的文字中获取什么的拷问,也是一个“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诚实的阅读态度。颜峻的文字里不光有霸气和才气,还有广度和深度。文学的、音乐的、艺术的、哲学的、宗教的、流行文化等这些大宗的知识构架并不能制造更多的冷门,颜峻的文学作品的包容力是主流文学和期刊文学望尘莫及的,他的文字让我们有隔岸观火之感,那如血燃烧的激情,我们看的见,却摸不着,因为那津渡的码头总是留给深谙水性的筏客,就像那些鲜为人知的乐队和乐人脱口而出,这对于颜峻来说,很自然,也很平常——
“音箱里,是Cut出版的EllenFullman + Sean Meehan ,忽悠忽悠的,弦的声音在空间里移动,像几扇大铁门在漫长地打开。第一曲将要结束,弦停了下来,剩下呼噜呼噜的什么声音,大气不敢出似的,悄悄在一旁呼噜着。”(《小东西》《6月8日,出息》)
《小东西》中的散漫是带有诗性的,散漫的意象却聚集着一种不散的文本精神。作为一些日记和写作练习的共同体,它的出版对于颜峻而言,或许是“微不足道的文学行动”。在我看来,它是诗人颜峻对日常生活的一次诗性的排练,这些诗歌潜伏期的文字形态,把阅读者召唤到诗歌降临的现场,用感觉代替提纲,用意象代替抒情,在混乱中捋清一个方向,那是诗歌的方向,由此让想象力巡游八方。
“不是写分行文字的人就是诗人!”颜峻之所以是诗人,是因为他的文字的诗性,所以不管他写什么,都是诗歌的一种表现形式。颜峻更是一个付诸行动的诗人,我相信,他会把诗歌进行到底。
二
20多年前,我认识了颜峻。那时他长发披肩,在诗歌、摇滚乐、恋人和印刷物间穿梭。那时的他精力充沛,健步如飞,写诗、组织摇滚演出、策划文学报告会、编辑校园诗歌刊物《我们》。他像一个陀螺飞速运转着,那其中的晕眩有别于庸俗的情感,也许那就是必经的道路,必须的由来。
作为那个时期的西北师大中文系诗歌学会的会长,颜峻的诗歌作品更多地偏重于形式和务虚的指向,他拒绝抒情的浓度,又不免落入海子的阴影。他想在诗歌中表现一种力量,它们是青春真实的痕迹,虽然破败,却记录着自由的生活——
无非是雨/无非是旧工厂/秋天的几场电影/搀扶着历史/无非是豹子/纸折的飞机/无非是另一座公园/无非是等待/是整个空旷的肺部(《次声波》《八十年代(二)》)
如果说《我们》诗刊是一种传承,那么在颜峻执掌的时期它更侧重于一种探索和发现。那些有考证的印刷物因时间的逼仄变得似是而非,今天看来,它们是最初的练习曲——
我看到的北方/是荒凉的乳房在风中起伏
我看到的北方/是孤独的骡马/是绝望的鹰向高处爬去(《次声波》《北方》)
当然,我又不得不提及那个被高粱酒放倒的青涩少年,那个在足球场上狂奔的长发青年,那个半夜来找我借钥匙的晚报编辑,那个喝大后跑到旧大路口狂撸羊肉串的酒徒......那个被时光机送入辽远时空的人,他的身上有太多的不可能,有太多的声音和超凡的悟性,在承上启下的过程中,纪念是为了更好地前行,所以提及这些陈年往事,想必也是机缘和诗意的使然,就像年少时像背银行卡密码一样,背记下颜峻家的固定电话8416**6,这是充满生命力的记忆,甚至让灵魂不得安宁。
也正是在那个不得安宁的阶段,颜峻从摇滚乐中找到了自己的发声方式和秘密通道,他试图通过另一种形式来表达自己对世界的看法。
乐评在90年代初还是个浅尝辄止的文字版块,但颜峻的乐评从一开始就有自己的风格,“标新立异、卓尔不凡”是“大众评审团”给他的赞誉,但真正能感悟颜峻乐评奥义的人并不多。国内摇滚乐的萌发初期,人们更多的是在追逐表象的喧哗,谁会去冷眼深思其中的变化?如果摇滚乐唤醒了人们血液中的原始冲动,那么乐评就是用文字来阐释这种冲动的前因后果。颜峻做到了,他的乐评揭露了某种真相,尤其是对国内摇滚乐的评论,从崔健到左小祖咒,从舌头到脑浊,可以说,颜峻的乐评是独树一帜的,那些独立的篇章对中国摇滚做出了深刻的剖析。《铁血摇滚》《北京新声》《内心的噪音》《地地下》《燃烧的噪音》《灰飞烟灭》等出版物也印证了他作为著名乐评人的分量。
2000年,颜峻辞掉报社的工作,离开了生活了27年的兰州,一路北上,在北京开始了新的生活——写乐评、在杂志社打工、当专栏作者、巡回各地的演出……他依旧很忙,穿行天南地北,恨不能时间折叠、变身有术。很显然,写乐评和音乐随笔是他那个阶段主要的
文字工作。
2014年颜峻将自己所有和音乐相关的文字进行了选编,主要是选了和国内摇滚乐,尤其是地下摇滚、地下音乐文化有关的文字。并冠名《野兽档案——地下摇滚和其他音乐文选》。其实,这本文集只以数字方式出版,并谢绝商业媒体转载,这也彰显了颜峻对待这些乐评和音乐随笔的态度。
当有人问他为什么觉得没有能力写地下摇滚史?颜峻说,我要写的不是一个历史,既不是音乐史也不是文化史,不是任何很理性的东西。它肯定不是学术的,因为我没有学术的能力。我最多是个作家。它也不是音乐,而是跟音乐有关的我也说不清的东西,肯定有私人感情,然后发生的很多社会和文化的事情全都在一起。最后只能是文学,私人的。
颜峻出版的乐评和音乐文化的文字作品目录用A4的打印纸,可以满满打印3张,这是他对自己那些年最好的一个交代。
三
无从考证,颜峻是如何从乐评人转型为音乐人的,想必是“久病成医”的阴谋论在推波助澜吧。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洞悉了实验音乐的玄机,并从中找到了自己音乐的出路。
在我的电脑里保存着他的一系列的音乐作品。其中,《在书店》《在咖啡馆》《在图书馆》《在卫生间》一组“我思故我在”的实验音乐作品是我很喜欢的。颜峻的音乐作品,属于小众音乐,音乐主要是以采样、和声、反馈、声音制造等形式来表现。确切地说,颜峻的音乐作品是声音作品,在千奇百怪的各种声音的交织中,他在描述一个世界的认知,他在让观念转化为声波,他在利用工具、道具、器具让听者面对并回答一个自然化的问题。其实,刨开科技和技术的外衣,用更好的第六感来表演的颜峻,是身体力行,是保持俯冲,是大音希声,是吸星大法,是一切的包容,那样的音乐家颜峻是真正的先锋。
对于音乐,颜峻也有了更清晰地思路,更清醒的认识。无论是新的发行还是新的演出,都会有更清晰地方向。他必须要在这个巨大的混乱中保持内心的清醒。颜峻表示,他将继续去做更极端的尝试,因为如果想生存就必须更极端,必须保持你的清醒。现在对于发现任何事物都不再刺激了,所有声音的可能性,我们可以专注于一个很小的点但剖析的很透彻。
谈及颜峻创造的独立品牌“撒把芥末”和“水陆观音唱片”的未来,颜峻说,我觉得在未来我要创造更多的可能性,我的意思不只是针对策划演出而言。组织和策划这件事,对我来说,更会越来越像是另一种创造。我需要更多有力的理由去做,以至于回过头来能带给我自己更多兴奋地感觉,不再只是像”嘿,下个周末我们有个演出,带着你的乐器来玩吧!“绝不会再是这样一种感觉。我要和人们交谈——”我们为什么做这个?“而且我也觉得。现在我在想”我到底在做什么样的音乐?“我想答案就是可供聆听的音乐。当然你可以说在酒吧里的音乐,你可以为你的party搞点音乐,你的午餐,你的写作,还有电影里的音乐,做梦时的音乐,哭泣时的音乐,跳舞时的音乐。但是我想做的是仅供聆听的音乐。我的意思是很少的机会可以被使用,被分享。我可能会失去我90%的听众,因为我会拒绝你用我的音乐做任何特定的事。我要选择我的听众。我想这是在目前这个时代唯一可以生存下去的方式。
颜峻说,我们不认为我们有多么与众不同,我们是艺术家,我们与别人不一样,我们是高端的,但是我们同时又是那么的普通。艺术家和其他人的不同就是艺术家更加的普通,我觉得。所以我们足够开放,我们尝试去打开这些可能性。我会在北京做个小范围的巡演,到观众家里去演出。我们会创造一些特别的环境,在一些相对特殊的空间里演奏。我确信我可以为任何人演奏,无论他是什么背景。我会在这些声音,这些音乐中间制造一个非常好的沟通渠道。我可以做到。所以更少的观众,但是更高级,取得更好的反响,更好的沟通。这就是下一步我们要做的。事实上,这个设想本身很重要,形式和结果并不重要。
“我觉得我们这一代音乐家,我们自身内部存在很多问题,很多来自90年代的矛盾没有解决,然后我们把这个矛盾变成一种附着在本体上的压力。我们有很多记忆,我们充满矛盾,我们也有很多问题。我想这就是我们的压力所在。现在我正在试图运用这种压力,并潜入到这种压力的最深处。我享受这个过程。它是从水陆观音时期,从地下摇滚乐时期,甚至更早的梦境里开始。”颜峻的清醒是他还记得最早的梦境,当我们感受着现实的压力,诗人、音乐家颜峻已合二为一,呈现了最初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