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提示:- 作家都是书虫:阅读与学历无关,悟性决定读书的深广度。
- 沉浸式阅读:将喜欢的作品敲骨吸髓,融入自己的血液。
- 劫掠型阅读:实用主义态度与黑瞎子掰棒子式的即用即扔。
- 竭泽而渔型读书:老学究一样阅读和查考资料。
有趣的古人读书
一、作家都是书虫:阅读与学历无关,悟性决定读书的深广度。爱读书的人无数,成为作家者寥寥;作家都是书虫,可他们读书的方式确实有异于常人。一般而言,作家读书的关注点与普通读书人确实不一样。
多数人读书是为了学历、学养、学问,提高自己的身份,更多的是为了进身之阶,改变命运。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之类,其实这是大多数人读书的目的,倒是无可厚非。
而作家读书——其实说到底最终也是为了进阶——一般不是以获取知识为指归,也不一定是为增长见识,更不是为了提高所谓的修养,吸引他们的,往往是读书给他们带来的巨大冲击力,是书中神奇的世界给他们的精神享受。一句话,作家读书重体验,轻知识,重趣味,轻内容,重内在启发,轻形式和门面。
还有,作家们读书不太关注谁写的,是否经典,有没有社会认可的价值,而是拿过来就读,读不下去就扔;再有名的书,再流行的读物,只要他不喜欢,坚决扔掉,绝无挂怀。反而有些不知名、不流行、甚至不入流的书成为作家的最爱。
换句话说,作家读书不太关注书里承载什么样的文化、有着什么传统,作家读书只有一个标准——是否喜欢。
再有,就是作家读书不是用来炫耀的,往往默默消化,独自品尝,不太喜欢"分享",不愿意谈读书体会。更多的作家也不太想让人知道他读了什么书,书有多迷人。吹不吹嘘自己读过的书,是鉴定是否真正作家读书的试金石。
另外,就是晒书房,那也是作家不愿意做的;愿意晒自己豪华书房的,往往不是真正的读书人,起码不是真正的作家。据我所知,作家的真实书房十之八九都是脏乱差,堆放无序,到处是书,横七竖八,像爆炸现场。
日本作家坂口安吾的书房,垃圾场一般脏乱差
读书需要悟性,作家的读书都是领悟性、感悟性、参悟性的读书。
村上春树回忆自己读中学时候最大的收获就是读了很多自己喜欢的书,而且读得如痴如醉,出神入化。但是他的学业却不怎么好,学业成绩平平。
比如英语成绩,村上春树在班上考试总是考不好,考不到高分,但是他却能够读了许多英文原版书。他自己对这种现象也很好奇:
我高中念到一半时,开始阅读英文原版小说。倒不是特别擅长英语,只是一心想通过原文阅读小说,或者是想读尚未译成日文的小说,于是跑到神户港旁边的旧书店里,把按堆论价的英文简装本小说买回来,也不管看不看得懂,一本又一本贪得无厌地乱读一通。大概最初是始于好奇心,然后就慢慢"习以为常"了,或者说对阅读外文书不再有抵触了。当时神户住着很多外国人,又有一个很大的港口,所以常有船员来来往往,这些人成批地抛售外文书,到旧书店就能看到许多。我当时读的几乎都是封面花哨的侦探小说和科幻小说,所以并不是很艰深的英语。不用说,像詹姆斯·乔伊斯和亨利·詹姆斯那样高深的东西,一个高中生肯定是啃不动的。但不管怎么说,我能把一本英文书从头到尾大致读下来了。须知好奇心就是一切。然而要问英语考试成绩是否有所提高,那倒没有,英语成绩照旧不见起色。(村上春树《我的职业是小说家》P152-153)
据村上春树说,那些英文成绩一流的同学,倒不能通读这样的英文书,他们读书只是为了考试,考个高分,而真正的阅读和会话却不怎么在行。
村上春树
村上春树的这个故事,讲的恰恰就是作家读书和常人读书的区别。常人读书太功利,目的性太强,而作家却是凭兴趣,没有太多目的,因此就能入脑入心。当然,作家读书也有功利目的的,那是另一回事,那是以写作为目的的功利。
一般而言,作家读书分三种:沉浸式、劫掠型、竭泽而渔式。
二、沉浸式阅读:将喜欢的作品敲骨吸髓,融入自己的血液。什么是沉浸式阅读?上面提及的村上春树少年时代的读书,就是沉浸式的阅读。他这样描述自己的沉浸式阅读:
阅读当时在我心中重于一切。不必说,人世间远比教科书更刺激,内容深刻的书应有尽有。逐页翻看这样的书,我会产生一种实际的感触,觉得那些内容随着阅读化作了自己的血肉。……任凭时间流逝却能留存心间永不消亡的东西,才更为重要——这话等于没说吧。然而这一类知识却不会有什么立竿见影的作用。要轮到这类知识真正发挥价值,还得等上很长时间。十分遗憾,与眼前的考试成绩不能直接挂钩。这就是即时见效与非即时见效,打个比方,就像烧水用的小铁壶与大铁壶的差别。小铁壶能很快把水烧开,非常方便,但是马上就会冷掉。相比之下,大铁壶虽然得多花点时间把水烧开,可一旦烧开了,就不那么容易变凉。并不是说哪一种更好,而是说它们各有用途与特长,重要的是巧妙地区分开来使用。(村上春树《我的职业是小说家》P152)
《我的职业是小说家》书影
由村上的这段话,我们可知,所谓沉浸式阅读至少具备如下几个特点:
第一,体验的迷狂性。
这是沉浸式阅读最主要的特点,即无条件把自己投入到书中,按照村上春树的说法是"阅读化作了自己的血肉"。痴迷、着迷、沉醉、代入感等对阅读体验的描述,都是说这种阅读具备某种迷醉性特点。惟其如此,阅读才能成为读者的心灵伴侣,成为一种精神寄托,最终成为作家心理结构的一部分。
第二,目的的非功利性。
阅读都有功利性,即便是为了审美体验,为了愉悦身心,也是一种功利,但我说的非功利性,只是相对于为了暂时获取某种即时利益,为了实现某种现实好处的阅读。比如考试、入职、学习某种技能、获取某种证书等的阅读,这是知识性阅读,记忆性阅读,与作家的沉浸式阅读大相径庭。
第三,记忆的持久性。
沉浸式阅读由于进入读者的精神深处,对读者的大脑皮层冲击力较大,因此这样的阅读记忆较为持久。村上春树用烧水壶来比喻这种阅读的性质。他说,沉浸式阅读就是大壶烧水,与用小壶烧水相比,沸腾需要的时间较长,但变凉的速度也相对较慢。沉浸式阅读虽然不能立刻见效,但是因为它的持久性,对作家的影响力也更久远一些。
第四,影响的无意识性。
还有一点,就是这种阅读对读者的影响不是显现的,而是隐藏式的。许多作家之所以在成熟期或爆发期,创作能够持续喷涌,作品源源不断地问世,很大程度是由于他的青少年时代或平时的阅读是沉浸式的,都化为写作的素材,沉淀在自己的无意识中,一旦触媒启动,必然引爆那些平时不彰显的东西。
《我的职业是小说家》插图
通过观察一些著名作家的写作经历,我发现,作家少年时代的沉浸式阅读会直接影响他将来的创作,甚至影响他的一生。比如福克纳。
引发福克纳沉浸式阅读的作品是麦尔维尔的《白鲸》。这部作品是在他14岁的时候发现的,一旦得到这本书便爱不释手,反复阅读,几近背过。通过《白鲸》的沉浸式阅读,福克纳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阅读体验。读书给他带来巨大的精神冲击,之后,他如痴如狂地阅读了《堂吉诃德》《包法利夫人》《卡拉马作福兄弟》,还有狄更斯、康拉德、巴尔扎克的小说,这些作品伴随他一生,反复阅读,经常阅读,据他说,有时候,他会随手拿起其中的一本,随意翻开一页,读上一阵子,像与老朋友会面一样,让他感到亲切。
除了这些书之外,对福克纳影响最大的是《旧约全书》。
美国学者弗莱德里克·R.卡尔这样评价《旧约全书》对福克纳的影响:
《旧约全书》影响了福克纳的思想。在1955年的日本访谈中,他谈到《旧约全书》对土地决定性影响:"……《旧约全书》是我所知的最优秀、最健康、最有趣的民间故事。《新约全书》是哲学和思想,还具有诗歌的性质。我也读《新约全书》,但我读《旧约全书》是为了观察那些令人惊讶的人都做了什么。……我读书是为了观察人们都在做什么。"福克纳建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就具有《旧约全书》的特征,在艺术家眼中,社会的创造类似于《旧约全书》中上帝给文化的定义。在几乎全部读物中,年轻和年老的比利(福克纳乳名)着重于"创造了"一个世界的小说,在这些书中,一个作家塑造和重塑了一种文化。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文化同主流相脱离,自成体系,正如麦尔维尔、塞万提斯、福楼拜和康拉德的作品一样。(弗莱德里克·R.卡尔《福克纳传·上》P93)
这就充分说明沉浸式阅读对作家创作的影响。不仅影响作家的具体创作,还影响作家的世界观,不仅给予作家写作的动力,还给予作家精神上的滋养。
《旧约全书》插图
三、劫掠型阅读:实用主义态度与黑瞎子掰棒子式的即用即扔。作家的阅读也不都是非功利的,不是对所有的书都采用沉浸式阅读。对于作家来说,许多书只是翻一翻,挑着自己感兴趣或有用的地方读。作家对这些书大多采用实用主义态度,像黑瞎子掰棒子那样,即用即扔,我称之为劫掠型阅读。
英国作家威廉·萨默塞特·毛姆是位著名的书痴,他在英国、法国、意大利等地都有自己的住宅,而每一个住宅里都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毛姆读书很快,一天能读几本,他的秘诀就是不同时间读不同的书,或同时读四五本书。
在他著名文章《读书是一种享受》中,毛姆如此介绍他"劫掠式"的阅读方式:
我想,你最好还是随你自己的兴趣来读,我甚至都不认为你一定要读完一本再读另一本。我自己就喜欢同时读四五本书。因为我们的心情毕竟天天都在变化,即便在一天里,也不是每小时都热切地想读某本书的。我们必须适应这样的情况。 我当然采取了最适合我自己的办法。早晨开始工作前,我总是读一会儿科学或者哲学方面的著作,因为读这类书需要头脑清醒、思想集中,这有助于我一天的工作。等工作做完后,我觉得很轻松,就不想再进行紧张的脑力活动了,这时我便读历史、散文、评论或者传记;晚上,我看小说。此外,我手边总有一本诗集,兴之所至就读上一段,而在我床头,则放着一本既可以随便从哪里开始读、又可以随便读到哪里都能放得下的书。可惜的是,这样的书非常少见。(《毛姆读书随笔》P5-6)
这是典型的劫掠式的阅读:按照自己的需求,不分先后顺序,不用全文阅读,只是阅读自己需要的部分,只取所需,读完即弃。
英国作家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鲁迅先生是大学问家,他读的书之多,之深,你只需读一读他的文章就知道,可以说旁征博引,考据精当,雄辩有力,不容置疑。他的博学在当时罕有人能与之匹敌,拿到现在,我们这些晚辈后生终难望其项背。
但是,鲁迅先生却说,他的学问,并不是什么苦读的结果,而是因为"随便翻翻"所致。
怎样翻呢?他说:
书在手头,不管它是什么,总要拿来翻一下,或者看一遍序目,或者读几页内容,到得现在,还是如此,不用心,不费力,往往在作文或看非看不可的书籍之后,觉得疲劳的时候,也拿这玩意来作消遣了,而且它也的确能够恢复疲劳。(《鲁迅全集》第6卷P136)
"随便翻翻"也是一种劫掠式的阅读。对一个作家来说,按照鲁迅的说法,这种阅读方式有一些几点好处:
第一,可以使人知识丰富,变得博雅;
第二,可以见多识广,防止被骗;
第三,可以恢复疲劳,休养心性。
最重要的是通过劫掠式阅读,知识丰富,心明眼亮之后,作家的写作便不会缩小在一定的范围内,坐井观天,知道世界之大,宇宙之阔,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虚心向人学习,改进写作技艺。
鲁迅
四、竭泽而渔型读书:老学究一样阅读和查考资料。作家读书是为了写出高质量的作品,不像学者那样充分占有资料,查考更多的文献。
但是有时候,作家为了写作,也会像老学究那样查考资料,甚至比写论文专著查资料那样还要精细。这方面表现突出的作家很多,国内的作家如陈忠实,为写作《白鹿原》不惜跑到县里,细细抄写《蓝田县志》;国外的作家如博尔赫斯,几乎每篇小说背后,都有几十种甚至上百种的书目清单。
1986年前后,陈忠实写了《蓝袍先生》,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对脚下的关中地区进行必要的历史考察,于是,他开始对自己熟悉长安、咸宁、蓝田县域进行历史回溯。
陈忠实第一站就是走进蓝田,查询《蓝田县志》,他采取的办法很笨,不是摘录,而是原原本本地手抄:
我住在蓝田县城,平心静气地抄录着一切感兴趣的资料,绝大所属东西都没有直接的用处,我仍然兴趣十足地抄写着,竟然有厚厚的一大本,即一个硬皮活页笔记本的每一页纸抄了正面又抄背面,字迹比稿纸上的小说写得还工整。我说不清为什么要摊着工夫抄写这些明知无用的资料,而且显示出少见的耐心和静气,后来似乎意识到心理上的一种需要,需要某种沉浸,某种陈纸旧墨里的咀嚼和领悟,才能进入一种业已成为过去的乡村的氛围,才能感应到一种真实真切的社会秩序的质地。在我幼年亲历过的乡村生活的肤浅印象不仅复活了,而且丰富了。(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P24-25)
陈忠实实地考察
作家进行竭泽而渔型的读书,不是为了考据,也不是为了学问,而是为了在写作中找到感觉,在陈纸旧墨中咀嚼和领悟一种从未有过的历史感。
陈忠实抄写《蓝田县志》中的材料,很大程度不是为了材料本身,而是在材料的背后寻找一种心理需要,进入一种生活氛围,让自己感受到一种真实的存在感,一边在写作中复活这种感觉,让生命的精魂浸入写作之中。
正是这种竭泽而渔型的阅读,陈忠实完成了《白鹿原》的创作构思。通过抄写《蓝田县志》等原始文献,朱先生、白嘉轩、田小娥、黑娃等形象在他的阅读中日渐清晰。经过近两年的查考资料,陈忠实确立了《白鹿原》的主题,故事情节也大致成型,于是,一部传世经典马上就要破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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