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博物馆收藏了16份传说中的死海古卷碎片，包括《创世纪》中的这一段。在圣经博物馆的资助下，一项新的科学调查证实，全部16份碎片都为现代伪造品。
摄影：REBECCA HALE, NGM STAFF
撰文：MICHAEL GRESHKO
在华盛顿特区的圣经博物馆四楼，大规模常设展讲述了古老的经文如何成为了世界上最受欢迎的书籍。展览的中心是一座笼罩在暖光中的密室，里面陈列着博物馆最珍贵的藏品：死海古卷的碎片，其中有现存最古老的《希伯来圣经》副本。
但现实是残酷的，如今圣经博物馆证实，这些碎片的真实性存在问题。3月13日，由这家博物馆资助的独立研究员宣布，博物馆收藏的全部16份碎片都是现代赝品，外界收藏家、博物馆创始人和世界的一些顶尖圣经学者都受到了蒙骗。行政人员在博物馆主持的学术会议上宣布了这一发现。
“圣经博物馆努力做到尽可能透明，”博物馆的首席执行官Harry Hargrave说：“我们是受害者——是失实陈述、是欺诈的受害者。”
在一份200多页的报告中，由艺术欺诈调查员Colette Loll带领的研究团队指出，虽然这些碎片是用古代皮革制成的，但绘制的墨水却来自现代，并被修改成真正的死海古卷的样子。“制作这些碎片的人是在蓄意欺骗，”Loll说。
新发现并没有质疑10万份真正的死海古卷碎片，其中大部分被存放在耶路撒冷以色列博物馆的“圣书之龛”。然而报告对“2002年之后”的死海古卷碎片提出了严重质疑，这组约70份圣经文本片段在21世纪初进入古董市场。早在这份新报告出来之前，一些学者就认为，2002年之后的大部分碎片都是现代仿品。
“一旦一两个碎片是假的，那么很有可能全都是假的，因为它们来源相同，看上去几乎一样，” 挪威阿格德尔大学的研究者Årstein Justnes说。他是Lying Pen of Scribes 项目的负责人，该项目专门监控2002年之后的碎片的情况。
自2017年开放以来，圣经博物馆一直在资助碎片研究工作，并将5份碎片送往德国联邦材料研究所进行检测。2018年底，该博物馆向全世界宣布了结果：这5份碎片可能全都是现代伪造的。
另外11份碎片呢？伪造者如何愚弄了世界顶尖死海古卷学者和圣经博物馆？
“这曾是，现在仍然是，一个有趣的侦探故事，”圣经博物馆的首席策展官Jeffrey Kloha说：“我们希望这对其他机构和研究员有所帮助，因为我们认为这为其他碎片的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虽然可能会引发其他问题。”
显微镜下无处遁形
为了获得关于碎片的更多信息，2019年2月，圣经博物馆联系了Loll和她的公司“洞察艺术欺诈”（Art Fraud Insights），并委托她对所有16份碎片进行彻底的物理和化学调查。Loll对赝品和伪造并不陌生，在乔治华盛顿大学获得艺术史硕士学位后，她继续研究国际艺术犯罪，调查伪造品，并负责培训文化遗产方面的联邦探员。
Loll坚持独立调查。不仅圣经博物馆对研究团队的发现结果没有发言权，而且她的报告是最终报告，且必须对公众宣布。对于这些条款，圣经博物馆全都同意。“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和这么坦率的博物馆合作过，”Loll说。
Loll很快组建了由5名管理员和科学家组成的团队。从2月到10月，团队定期拜访博物馆，汇总发现结果。2019年11月，研究报告定稿，研究员意见一致：所有16份碎片全部为现代赝品。
研究团队的结论是，首先，这些碎片的材质不对。几乎所有真正的死海古卷碎片都是已鞣制或略微鞣制的羊皮纸，但圣经博物馆的碎片里，至少有15份的材质是皮革。皮革更厚、更粗糙、纤维更多。
调查员Abigail Quandt是巴尔的摩沃尔特斯艺术博物馆的书籍和纸张保护负责人。她正在检查《创世纪》碎片的表面特征。“我们的共同目标是帮助正在研究死海古卷的学者，”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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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队猜测，最好的情况是，皮革本身很古老，来自犹大沙漠或其他地方的残片，且修复过。还有一种可能性，它们原本是古代皮鞋或凉鞋。其中一份碎片上有一排孔，看起来像人工开的，和罗马时代的鞋上的孔相似。
此外，“艺术科学分析”的总裁Jennifer Mass负责的检测显示，伪造者曾将碎片浸泡在琥珀色的混合物中，很可能是动物皮胶。这种处理不仅能让皮革变得稳定，表面平滑，适合文字书写，还可以模仿真正的死海古卷的标志性特征：仿佛被胶泡过似的。经过数千年时光，古代羊皮纸中的胶原蛋白分解成明胶，明胶变硬后，使真正的碎片呈现出粘粘的、被胶浸泡过的样子。
最恶劣的是，科学家在显微镜下仔细观察后发现，有人在本身就很古老的皮革上写下文字，制作了这些碎片。在很多碎片中，裂缝里有闪亮的墨滴，墨水流到了撕边，十分可疑，在皮革是还是新的时候，不可能出现这些现象。在另一些碎片中，伪造者的笔画清晰地落在古老的皮革粗糙的矿物外壳上。
巴尔的摩沃尔特斯艺术博物馆的书籍和纸张保护负责人、团队成员Abigail Quandt说：“材质已经退化了，所以很脆弱，很僵硬。难怪学者们认为它们出自未经训练的抄写员之手，这些人很艰难地把字母写上去，竭尽全力控制手中的笔。”
可能为了校正时间上的错误，这些伪造的碎片看上去撒满了与昆兰地区的沉积物一样的粘土矿物，而最早发现死海古卷的地方就在昆兰地区。
布法罗州立大学的环保科学家Aaron Shugar领头进行了更详细的化学分析，也发现了不少疑点。通过X光照射，研究人员可以分辨出碎片表面的不同化学元素，结果显示钙已渗入到皮革深处。这种元素的分布情况告诉我们，皮革曾经过石灰处理，用化学方法去除毛发。虽然最近有证据表明，至少有一些真正的死海古卷可能用石灰处理过，但一直以来，学者认为在它们制作完成后，这种技术才流行起来。
赝品来源不明
虽然报告深入研究了碎片的成分，但没有调查其来源，也没有根据已证实的拥有者记录，追溯它们的源头。Justnes认为，2002年之后的碎片缺失背后的故事，这比伪造化学证据更令人担忧。
“我们有时真心希望（2002年之后的碎片）是赝品……如果是伪造的，我们只是被骗了而已，”他说：“但如果它们是来源不明的真品文物，那么一定是被掠夺的走私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与犯罪行为有关。”
真品死海古卷要追溯到1947年，贝都因牧羊人在巴勒斯坦昆兰地区的山洞里的发现了成千上万可以追溯到1800多年前的羊皮卷轴，其中包含了现存最古老的《希伯来圣经》中的片段。
为了更好地了解碎片表面的特征，研究人员用不同波长的光对碎片拍照，即多光谱成像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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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海古卷无疑是上个世纪关于《圣经》最重要的发现，”Kloha说：“它将我们对《圣经》文本的认知向前推了一千年，并展现了传统《希伯来圣经》一些差异，但更主要的是一致性。”
20世纪50年代，伯利恒的古董商人Khalil Iskander Shahin（即Kando）从贝都因人手中购买了多个卷轴，把它们转手卖给世界各地的收藏家。但70年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化遗产公约》颁布后，以色列出台了一项新的法律，限制销售被掠夺的卷轴。今天，私人收藏家竞拍的碎片受现行法律保护，其中大多数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进入私人市场。
然而，2002年前后，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古董商和圣经学者开始公布圣经的文本片段，它们似乎来自失传已久的死海古卷。报道称，很多干瘪的棕色碎片可以追溯到Kando家族，其中大部分还没有大的硬币那么大。据说很久以前，Kando家族就把这些碎片藏在了瑞士的一个保险柜里，然后再出售。
十年后，2002年之后的碎片已经多达70份，收藏家和博物馆也加入进来，其中包括圣经博物馆的创始人、霍比罗比工艺品公司的总裁Steve Green。从2009年开始，Green和霍比罗比工艺品公司花了一大笔钱，购买《圣经》手稿和工艺品，这些最后都成了圣经博物馆的藏品。从2009年至2014年，Green共购买了4批16份死海古卷碎片，有7份直接购自Kando的儿子：William Kando。
最初，一些死海古卷专家认为，包括Green持有的那些在内，2002年之后的碎片是真品。2016年，顶尖圣经学者出版了一本关于圣经博物馆收藏的碎片的书，将它们追溯到死海古卷的年代。但在这本书出版前几个月，一些学者产生了怀疑。
2016年，包括Justnes和Kipp Davis在内，一些研究人员开始讨论，认为在挪威发现的2002年之后的碎片是伪造的。 Davis是加拿大西三一大学的学者，也是那本书的合编者；2017年，他发表证据，对圣经博物馆的两份碎片提出质疑，其中一份在2017年博物馆开放时曾展出。一份碎片的字母被挤到了角落里，如果书写表面是完整的，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另一份碎片上有一个希腊字母α，这个希腊字母出现在20世纪30年代《希伯来圣经》同样的段落里，表示有脚注。
新报告发布后，研究人员表示他们将关注碎片在全球古董交易中的错综复杂的往来路线。“一边是骗子，一边是信徒，真的需要斗智斗勇，”Loll说：“在这里，不需要材料方面的知识，而是要了解市场情况。”
虽然圣经博物馆的16份碎片从4个人手中分四次购买，但报告发现，它们的伪造手法如出一辙，这有力地证明伪造的碎片来自同一个源头。然而，伪造者（们）的身份不明。这些碎片的卖家从其他交易商或收藏家手中购买的时候，可能已经上当了。
《国家地理》试图联系卖给Green死海古卷的三名美国人：书商Craig Lampe在2009年卖给Green 4份碎片，我们通过商业伙伴联系了他，但他未予置评；同样，收藏家Andrew Stimer也没有回应，他在2014年卖了4份碎片给Green。
图书收藏家Michael Sharpe曾在加州帕萨迪纳工作。2010年2月，他把死海古卷的一份碎片卖给Green。3月12日，他接受了《国家地理》的采访，表示非常震惊，不相信自己卖出的那份碎片是赝品。他之前买下这份碎片，作为私人收藏。“我有点难过，”他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完全不知道！”
在田纳西州的内科医生、策展人William Noah的撮合下，Sharpe买下了《创世纪》这份碎片。根据Noah的说法，它原本属于已故的手稿商人Bruce Ferrini。由于被客户和商业伙伴（Noah也是其中之一）指控欺诈，Ferrini破产了。
研究人员用高倍显微镜仔细检查了所有16份碎片的表面，同时还要让这些脆弱易碎的碎片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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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经博物馆希伯来文手稿馆的副馆长Herschel Hepler正在与洞察艺术欺诈公司的负责人Colette Loll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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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经博物馆的死海古卷碎片被放置在定制的亚克力底座上，静候检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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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Noah得到了Ferrini的碎片，并告知Kando家族，后者同意以折扣价，把碎片卖给Noah和Sharpe。
Noah和Sharpe都表示，顶尖学者都支持这些碎片是真品。Sharpe的前商业伙伴Nat Des Marais提供的记录显示，James Charlesworth帮助证实了《创世纪》碎片的真实性。Charlesworth于2019年从普林斯顿神学院退休。
“它们怎么可能是假的？怎么可能是欺诈呢？”Noah说：“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这是怎么发生的？这些世界级专家怎么会弄错这一点？”
在邮件中，Charlesworth指出，他曾向其他学者描述过这份碎片。他称，它可能是真品，但与昆兰地区发现的死海古卷的时间和地点不一样。但再次看到碎片的照片后，他表示了怀疑。“笔迹让我很苦恼，看上去有疑点，”他说。
Charlesworth还说，他曾见过一些空白的古代皮革在流通。“我曾经告诉过贝都因人，一些碎片因为空无一字毫无价值，或许我在无意中提出了让它们变得有价值的方法。”
截止发稿，卖给Green 7份碎片的William Kando未予置评。国家地理的特约撰稿人Robert Draper曾采访过Kando，他否认自己出售的碎片是赝品。
Kando家族与伪造碎片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点没有逃过学者们的注意。“条条大路通伯利恒，”纽约大学的希伯来语学者、圣经博物馆的顾问Lawrence Schiffman在3月13日的会议上说道。
如何收场？
这份报告可能会带来多重影响，它不仅纠正了死海古卷的语料库，还提供了相关程序，以检测其他2002年之后的碎片的真实性。其他这样的碎片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学术机构，比如加州的阿兹塞太平洋大学和得州的西南浸信会神学院。“就像做柠檬水一样简单，对吧？”Loll说。
这份报告还将导致学术界重新评估《博物馆藏品》中的死海古卷碎片。这本书出版于2016年，向学术界介绍了这些碎片的情况。顶尖圣经学者、这本书的主编之一Emanuel Tov为《国家地理》审阅了这份新报告，并发表了以下声明：
“我不会说圣经博物馆没有假的碎片，但在我看来，它们全都为赝品这一点，还未得到彻底证实。这种怀疑源于这样一个事实：我们尚未对毫无争议的死海古卷手稿进行类似的检测，没有比较的基线，包括来自犹大沙漠遗址的碎片，它们比昆兰地区的更晚一些。这份报告希望告诉我们这一点：在证明什么是标准的（碎片）之前，异常的比比皆是。”
这本书的出版商Brill打算多了解一些。他在一份声明中说：“如果所有碎片都确定是伪造的，那么我将回收这本书，不再销售。”
与此同时，学者们也呼吁采取更激烈的行动。3月13日，Schiffman表示：“所有材料都有文件证明，符合之前的古董法案，因此受害者必须去美国、以色列和国际机构，寻求刑事和民事补偿。”
这一声明也让我们注意到圣经博物馆最初收集藏品的问题。2017年，美国官方迫使霍比罗比公司返还伊拉克5500块非法进口泥板，并罚款300万美元。2019年，博物馆正式宣布，牛津大学的教授Dirk Obbink将11份莎草纸碎片卖给了霍比罗比公司，而这位教授被指控窃取了自己管理的莎草纸藏品。
Green和博物馆官员一直坚称，他们在购买藏品时没有得到好的建议，而且他们在很真诚地收集藏品。现在，谦虚的圣经博物馆正努力重建与学者、公众的联系。2017年，Kloha加入博物馆，管理藏品；2019年11月，博物馆聘请Hargrave担任第三位首席执行官。Hargrave曾帮助指导博物馆的建设。
圣经博物馆的新领导团队在接受《国家地理》杂志采访时表示，希望这一分析能为全世界的死海古卷学者提供帮助。Kloha和Hargrave补充说，博物馆正在考虑调整死海古卷展览，把重点放在研究人员发现赝品的过程上。
“我希望有一份真品，这样我们就可以展示说，看，这个是真品，那个是赝品，你能分辨出差别吗？”Kloha说：“作为博物馆，我们的工作是帮助公众理解，现在无论好坏，这也是死海古卷历史的一部分。”
博物馆也在重新评估所有藏品的来源，并准备把所有被盗的文物归还回去。2018年，圣经博物馆证实，其收藏的一份手稿自1991年被人从雅典大学盗出后，经过多次转手。博物馆立即将这份文物归还希腊。
乔治华盛顿大学的闪米特文字专家Christopher Rollston对这种改正错误的行为表达了赞许。“8至10年前，圣经博物馆的确做了错事，他们受到了严厉批评，”Rollston说：“我相信，近几年来，他们一直在努力弥补。”
“如果要在《圣经》中找到对应的内容，那就是洗心革面后，获得宽恕和救赎。这才是真正的忏悔。”
（译者：Sky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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