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歆耕
|绝佳的"豹头、凤尾"
写此文纯属偶然。前一段,写一篇关于苏东坡"乌台诗案"的文字,忽然就想到余秋雨先生有一篇写苏东坡的文章,想找来拜读做些参照。在家中书柜中翻了半天,未找到收有此文的余著,便特地网购了一部余秋雨最新版本的散文集《山河之书》。记得早先看到的文章题目是《苏东坡突围》,这部书中改为《黄州突围》。如果记忆无误,应该是同一篇文章。如果不是同一篇文章,本文的探讨也以《黄州突围》为准。
读了《黄州突围》,参照相关史料,产生一些疑问,这里提出来,期待作者,也期待读者和专家帮助释疑解惑。
在开始敲打键盘时,我一再提醒自己:此文一定要注意——所有文字,只就此文说此文,绝不由此而涉及对余秋雨历史文化散文的整体性评判,那是一个体量非常大的课题,非吾辈文史知识积累浅薄、审美眼光粗陋之人所能评说;其二,一定要像鲁迅所提倡的:"批评必须坏处说坏,好处说好……",力求客观、公正地对待要论说的文本。
先"好处说好"——
文章的开端和结尾,都堪称"棒极"。也许只有余先生这样的大才子才能写出。人们形容一篇好文章,常用"豹头、猪肚、凤尾"作比喻。此文的"豹头、凤尾",皆是可以进入大学教科书的典范,也是专业写作者应该揣摩学习的典范。只是想学还未必能学到,所谓才气过人,就"过"在此处。
起笔文字这样写道:
这便是黄州赤壁,或者说是东坡赤壁。赭红色的陡坡直逼着浩荡大江,坡上有险道可供俯瞰,江面有小船可供仰望。
地方不大,但一俯一仰之间就有了气势,有了伟大与渺小的比照,有了时间和空间的倒错,因此也就有了冥思的价值。
文章从赤壁的地理态势着笔,勾画出"一俯一仰"的特征,倏然间就有了一种高远、宏阔的视野和气势。如同一通撼天动地的开场锣鼓,让人期待着一位非同寻常的人物亮相。
再看结尾收笔: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述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溪流汇成了湖——
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黄州,《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马上就要产生。
关于"成熟"的一连串气势如虹的排比,非经人生历练者写不出,非才气逼人者写不出。随即嘎然而止。犹如音乐会上听一曲精彩的演奏,当人们还陶醉其中、余味绕梁时,乐队指挥的那根指挥棒已瞬息凝固在空中。
苏东坡
|"名太高"与"乌台诗案"
欣赏了《黄州突围》的"豹头、凤尾"后,我们再来审视一下文章的主体——"猪肚"。愚以为,问题就出在"猪肚"上了。这个"猪肚"里都装了些什么?或许有人为让猪瘦身的"瘦肉精",或许有为防猪瘟而添加的过量的"抗生素"……这么表述显然是非学术化的,不能说明问题。需要做一点文本分析。
文章的主体部分是写苏东坡历经"乌台诗案"的折磨,最终被贬谪到黄州。秋雨先生对"乌台诗案"生发原因的判断,显然偏离了史实。他认为,苏东坡遭遇"乌台诗案",是因为"名太高"而受到一帮小人的嫉恨、攻击。"突"谁的"围","小人"之围也。文中说:
……批评苏东坡的言论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聚合在一起呢?我想最简要的回答是他弟弟苏辙说的那句话:"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
他太出色、太响亮,能把四周的笔墨比得十分寒碜,能把同时代的文人比得有点狼狈,于是引起一部分人酸溜溜的嫉恨,然后你一拳我一脚地糟践。
错也!错也!先看看文章所引苏辙那句话完整内容是什么?以及苏辙是在何语境下说那番话的。东坡被拘押在御史台时,已经致仕南京(时为河南商丘)的老臣张方平愤而上书营救。他的奏疏原拟通过南京府衙上达,但府官不敢受。只好让其子张恕持书至登闻鼓院投进。但"恕素愚懦,徘徊不敢投。"这份奏疏最终有未上达到神宗皇帝那里?神宗是什么态度?未见史料记载。且不论。东坡出狱后看到了这份奏疏的副本,其表情是"吐舌色动久之",人问其故?东坡不答。后来苏辙也读到这份副本,对其兄为何"吐舌色动"做出了符合情理的解释:"且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与朝廷争胜耳。"而张方平的奏疏中强调东坡"其实天下之奇才也",岂不是进一步激人主之怒?虽为天下奇才,但不能为人主所用,如何博得人主的同情和宽释?但苏辙表示,当时为了救人,情急之下如此说是可以理解的。(见刘安世《元城语录》卷下,转引自孔凡礼《苏轼年谱》第465页,中华书局1998年2月版)本来苏辙的完整表述是"且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与朝廷争胜耳。"但余文只引前半句,强调"名太高",而把关键的后半句"与朝廷争胜耳"舍掉,由此生发的判断,就完全脱离史实了。
什么叫"断章取义"?这就是了。
东坡字帖
难道秋雨先生引文所据另有版本。愚夫查阅了多种史料,苏辙的原话皆如此。根据当时整个时代背景,"名太高"显然不可能成为激发"乌台诗案"的原因。要说名气,当时的大名家还有不少,如司马光、王安石、苏辙等。为何要抓苏东坡,不抓别人?且抓苏东坡是得到神宗的御批,不是御史台的官员因"嫉恨"他的名气太大,想抓就抓的。核心问题就出在,苏东坡是新旧两党政治斗争的焦点人物之一。在两党为变法而争持不下时,朝廷为了新法能够推行,把以司马光、苏东坡为首的旧党基本全部外调移任了。按照官场"游戏规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诸如司马光离开朝堂后,就不再发表政见,埋头编纂皇帝交给他的任务《资治通鉴》去了。而东坡先生心中怀有的反对变法的政见,在移任外地后仍然激荡不已,无法在朝堂直陈己见,就在写给友人的很多诗文中讥讽、批评新法存在的弊病。就如《曲洧旧闻》中所载:"东坡性不忍事,尝云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这些诗文通过镂版传播,影响很大,给朝廷推行新法带来很大的舆论压力。苏辙说的"与朝廷争胜耳"就在此。也许由于"名太高",关注度、影响力成倍增加。这当然让正在推行变法的官员恼火,相信看到弹劾奏章的神宗皇帝也不会开心。
东坡在从徐州移任湖州时,上呈的《谢表》中自称:"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孔凡礼《苏轼年谱》第435页)这两句话中的"新进"、"生事"都是非常敏感的词汇。"新进"暗讽那些力推新法的朝廷新进用的官员,而"生事",正是司马光写给王安石的信中批评新法所用的关键词之一。(王安石《答司马谏议书》,《王安石集》第169页,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5月版)于是,这份《谢表》就成了御史台"新进"官员弹劾苏东坡的"导火索"。
苏东坡那些讥讽新法的诗文,是否是"小人"们凭空捏造?显然不是,有多种史料记载可证实。苏东坡入狱后的"供状"中也是承认的。江祖桢著《中国古代诗案》(崇文书局2018年8月版,第87—101页)中引录了多首(篇)东坡涉及讥讽变法的诗文,这里就不一一转引了。江先生认为,"平心而论,乌台诗案并非冤案,而处理结果是审慎而宽容的。""讥讽"得对与不对难做定论,但"讥讽"确实存在。东坡被贬处黄州期间,对自己的行为有反思,曾在给友人的书简中说"罪大责轻,得此甚幸,未尝戚戚。"(《苏东坡文集》卷五十二,转引自《苏轼年谱》第476页)这么说,不是肯定构建"乌台诗案"的合理性,愚夫对一切"以言获罪"的制造者都持批判态度。但分析具体案例,却也要尊重历史客观事实,不是随意扭曲为我所用。
东坡字帖
|在狱中是否被"扑打"
《黄州突围》中又一个让我感到困惑问题的是,东坡先生在狱中受到了什么样的折磨?坐牢不是赴宴,也不是洞房花烛,身陷囹圄,失去自由,随时可能断送老头皮,当然不是人过的日子。但具体论叙东坡先生究竟受到什么折磨,却也要有历史依据,不能无中生有。因为秋雨先生是写历史文化散文,不是写小说。
文中有这样的文字:
究竟是什么罪?审起来看!
怎么审?打!
……
接着就是轮番扑打,诗人用纯银般的嗓子哀号着,哀号到嘶哑。这本是一个只需要哀号的地方,你写那么美丽的诗就已经荒唐透顶了,还不该打?打,打得你"淡妆浓抹",打得你"乘风归去",打得你"密州出猎"!
这里连用7个"打"字。余文用诗意的文字,把"打"与东坡诗词中的名句联结到一起,还是要说明他的观点:诗人受到折磨,就是因为他"名太高",诗词文章写得太好,而遭到"小人"嫉恨。
那么东坡先生究竟在狱中有未被"扑打"呢?虽然是小细节,却是重大历史事件中的细节,认定事实得有依据。余文提供的依据是:
一位官员曾关在同一监狱里,与苏东坡的牢房只有一墙之隔,他写诗道:
"遥怜北户吴兴守,
诟辱通宵不忍闻。"
这位官员的诗出自何处,名谁,余文未说。经核查,该段记载出自《二老堂诗话·记东坡乌台诗案》,作者为苏颂,全诗已不可知。这两句诗后,作者有一个自注:"所劾歌诗有非所宜言,颇闻鎷诘之语。""鎷"是一个化学元素的名称。有考校者疑为"镌","镌诘"的意思是责问查究。如此,根据诗作者苏颂的自注,他所"不忍闻"的声音是来自审讯者的责问,而非苏东坡因"扑打"而发出的"嚎叫"。(转引自孔凡礼《苏轼年谱》第456页)笔者同时查阅多种涉及"乌台诗案"的书籍,包括东坡本人涉及这段磨难的回忆诗文,皆未见东坡遭到"扑打"的记载。难道此类重要细节,写历史散文可以想当然地胡编乱造?常言:"伤筋动骨一百天",东坡如果在监狱中遭到"轮番扑打",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出狱,他人看不出来?史家笔墨会忽略这类重要的历史细节?
根据另一些史料记载,我更相信苏东坡在监狱中除了接受根劾审讯,不大可能受到皮肉之苦。刚入狱时,东坡"即欲不食求死。而先帝(神宗)遣使就狱,有所约敕,故狱吏不敢别加非横。臣亦觉先帝无意杀臣,故复留残喘,得至今日。"这是东坡本人在《杭州召还乞郡状》中的自述。他本想自杀,正是因为看到神宗皇帝派人到监狱关注、关心他,感到了生存的希望,才打消了自杀的念头。(《苏东坡文集》卷三十二,转引自孔凡礼《苏轼年谱》第455页)"不敢别加非横",东坡自述证明,他不可能在狱中受到"轮番扑打"。倒是相反,"有一狱卒,仁而有礼,事子瞻甚谨,每夕必然汤为子瞻濯足。"也就是狱卒每晚必烧温水为东坡洗脚。(《孔氏谈苑》卷一,转引自孔凡礼《苏轼年谱》第455页。)我想,狱卒对东坡的友好态度,可能有敬慕东坡文学才华的因素,更主要的还是因皇帝传递了对此案的态度信息。尽管御史台官员"侵之甚急,欲加以指斥之罪",但未得皇帝诏令,动用"扑打"的刑罚来逼供,也不太可能。
还有一处也让我困惑:苏东坡是怎样被差官押解去京城的?余文中说:"差官……便叫两个差人用绳子捆绑了苏东坡,像驱赶鸡犬一样上路了。"笔者在各种涉及"乌台诗案"的史料中,均未见东坡被"捆绑"的记载,不知余文所据何处?
东坡字帖
|谁是"捆押"文化大师的凶手
本文第二节谈到,《黄州突围》关于"乌台诗案"生发原因的观点,属于断章取义、脱离史实的误判,那么关于构造"乌台诗案"的主导者是否"小人",已经无关紧要了。
但余文中有很多文字谈到"小人",对构造此案有关的主要人物的人格进行了严厉的批判,似乎也有必要对某些主导人物的实际人格形象做一些剖析。在中国传统伦理文化中,君子与小人是两个重要的人格符号,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形象。如果不对具体人和具体事情做客观分析,余文关于"小人"人格的批判,确乎是铿锵有力,鞭辟入里的:
小人牵着大师,大师牵着历史。小人顺手把绳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师和历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一部中国文化史,有很长时间一直把诸多文化大师捆押在被告席上,而法官和原告大多是一群群挤眉弄眼的小人。
"小人"真的是太可怕了。忽然就想到,秋雨先生是否把"小人"的作用无限度地夸大了?中国历史上真正给文化带来大劫难、残害优秀文化人的究竟是些什么样的罪魁祸首?稍稍了解中国历史的人,都不难得出结论。我怀疑秋雨先生在这里,有意忽略了文学批判应该聚焦关注的主要历史对象,而把视线转移到一群只能喷喷口水撒撒尿、至多做做帮凶的无足轻重的人身上。(限于篇幅,此处略去对舒亶、李定的分析)
|史实、史识与文学
历史文化散文,应该是史实、史学与文学高度融合的文体。古人的经典文本应该是司马迁的《史记》,现当代学人、作家写的此类文本,最让我信服的海外汉学家唐德刚先生的著述,如《晚清七十年》、《胡适口述实录》等,其严谨的史实考证,再辅之于嬉笑怒骂、幽默谐谑、文采飞扬的文字,读起来痛快淋漓。只恨先生著述太少,常有不过瘾之憾。
历史散文中的史识理应生发于史实,而不是割裂史实,服务于一己之见的"臆断"。以秋雨先生的才气,如果再多一点案头功夫,也许就可能成为当代散文史上无法忽略的"大师"了。一篇文章,仅有漂亮的"豹头、凤尾",但那个最为重要的"内核"却破绽百出,这样的文章能走多远呢?秋雨先生是学院派出身的散文家,在涉及文史时实在不该如此地随性。
行文至此,忽然觉得本文凡出彩、洒脱、飘逸处,皆为余氏引文。我的这点琐碎的考据文字,老实得如火腿肠似的。似也有蹭大名士才气之嫌。不过"嫉恨"绝对无。我曾在多个公共场合,表示我对秋雨先生文才和口才的膜拜,余先生也许有瞬间耳热之感。只是不知这耳热的传导信息来自何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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