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一过,家乡的春耕就开始了。
这是暮春三月山里人最忙碌的一段时光。每天,小村的河谷地、川道里,塬头上,沟壑边,家家都在耕田,施肥,播种,碾土,处处都有人喊,马叫,牛哞,驴嘶。春阳柔柔流泻,春风微微吹拂,犁铧豁开的土地,在天地间散发着清新的泥土味,黑黝黝,湿漉漉,软绵绵,黏乎乎,捧起一把来,深深嗅一下,犹如遇了陈年的老酒,土香流溢,醇厚绵长。春天的好墒情,一年的好兆头,让天地春色映照了小村,映满了老屋,映上了男女老幼的心头。于是,心情变得格外好了,劲头变得格外大了,腿脚迈得更踏实了,笑声也变得更爽朗了。
春耕的日子,父亲母亲总是很忙碌。临近春耕的那几天,父亲会早早搬出犁、耧、耱、耙之类的农具,敲敲打打,细心检查,做着开耕前的各种准备。母亲也取出各色籽种,簸筛晾晒,除去砂土草籽,精心捡拾挑选。每天拂晓,父亲会早早下炕,背着装满了草料的背篼,拿着手电筒,悄悄到牛圈里去添草、喂料。回到小院,又开始忙着挑肥,送粪,整理犁具。而母亲也早早进了厨房,生火,烙馍,切菜,烧汤,等早饭准备好了,又赶着到东屋呼儿唤女起床,西院喂猪喂鸡喂狗,小院里处处热热闹闹,一派温馨而祥和。
吃过早饭,父亲会领着全家人去地里散粪。大家说说笑笑,不觉就爬上黄土塬头,放眼望去,一轮春阳明艳,塬上平畴沃野,田里墒情正好,一脚踩进地里,松软的田土就一下陷没了脚面。父亲挥动铁锹,铲开自己利用一个冬天堆积起来的硕大粪堆,母亲也在一旁用耙子拍拍打打,一番深翻细拍后,一大堆农家肥就徐徐整理出来。父亲给每个人挑的竹筐里铲上一些,让我们分送到土地各处。兄弟几个就猫了腰,鼓了劲,肩挑了小担子,快步疾走,相互较劲,嘻嘻哈哈,奋力前行,将小肩上的一担担农家肥料,分送到春耕田地的四面八方。
耕牛喂壮了,农具备齐了,籽种选定了,肥料送好了,心劲鼓高了,希望萌发了,春耕的日子,就终于到来了。
春耕的第一天,照例是要选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开始。当一天春晖从东边山脊上落下来时,小院里开始升腾起热闹的气息。父亲驱赶着老牛,扛了犁具,后面跟了母亲,背着种籽,还有我和弟弟妹妹,各自背着分散开的化肥,以及一些干馍,水壶,农具,一起慢悠悠的出了院门,走过村巷,走出村头,走过小河,走上山道,慢慢爬上莽莽山坡,融进春天的和煦阳光中……
山坡上到处都是春耕的人家,高高低低的坡地上,时不时传来吆喝声,牛叫声,响鞭声。父亲将牛赶到地头,将自己肩头的犁具轻放下来,然后走到老牛前面,轻拍它们的额头,抚摸它们的耳朵,就像招呼着自己的老伙伴。牛们顺从地并排伫立着,咀嚼着嘴巴,甩动着尾巴,似乎在等待父亲把犁具套在它们的肩膀上。多年了,牛也明白自己的使命,也知晓又一个春天的来临,它们不躲不跑,安之若素,仿佛也在等着春耕这个宗教般神圣的日子。
一声吆喝,父亲挥动手中的皮鞭,在地面上摔打出一个脆响。老牛受了惊动,昂起了头,温顺地拉动犁具,在黄土地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新痕。父亲在前面扶犁,母亲随其后撒种,再后面是我和弟弟妹妹们,有的在犁沟里施肥,有的用铁锹击打土块,年幼的幺弟则领着大黄狗,在田间地头跑来跑去,呼呼叫叫,驱赶着一群群飞过来觅食籽种的鸟雀。放眼望去,春阳明媚,微风和煦,一幅幅美妙的农家春耕图,就这样遍布山川,流泻田野,活灵活现在小村的河道里,沟涧边,山坡上,塬顶头……
家乡的春耕,就在这样动人的场景中开始了。每天,我们会在清早去远点的地方耕种,一直干到午后休工。吃过午饭,等牛们也吃好,喝足,歇缓好了,父亲又领着全家去近村边的地里干活。夕阳西坠时分,父亲才会匆匆收工,招呼大家回去。而他自己,则将肩扛的犁具放在家门口,赶着老牛去村头的小河边饮水,放牧,溜达,等天色变暗后,才与老牛一起踏着夜色,疲惫地回到小院子里。
就这样,依据家乡时令节气,我家从清明前后开始的春耕,断断续续会延续近一个月,一块块小麦、玉米、蚕豆、豌豆、胡麻、土豆等作物,就被我的父亲母亲一天天的种到田里,一把把的播进土里。到了五月头上,新耕的土地,已经有绿油油的青苗冒出地面。每逢这时,父亲会收拾好犁具,挂起了耧耙,牵着老黄牛,叼了旱烟锅,笑咪咪的来到地埂上,坐在田边上静静凝望,一边看老牛啃草,一边看禾苗发青,就像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子,长时间都不愿走动离开。
但这样美好的春耕印象,在我少时的记忆里其实并不多。每年春耕时节,我时常是目送父亲母亲和弟弟妹妹们走出家门,走上山坡耕作后,自己则背上书包,急急走在赶往学校的路上。我是家里是长子,已经上了乡村初中,本应在春耕季节帮着亲人干点农活,尤其是在包产到户后,随着小姑出嫁,奶奶去世,弟弟妹妹们尚小,家里缺少劳力,家里的农活时常靠伯父和姑父们帮忙。春耕季节大家都忙,亲戚们也忙着自家耕种,家里的农活就只有靠父亲母亲了。看着大人们那么辛苦,我时常想请假回家里帮着春耕,但每次提出来,都被父亲坚决拒绝了。
于是,每逢周末或节假日,我都会从学校急急赶回家,帮着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记得有一年的一个星期天,我跟父亲一块种豌豆,看着父亲独自扶犁,一脸疲惫,我就要求他教我扶犁耕地。父亲犹豫了一番,终于还是不让我耕地,还说按年龄我该扶犁耕地了,只是在学校待久了,手脚没劲,身上没力,就不要学了吧。我心里有些忿忿,心想别人到我这个年龄,早就学会耕地了,我凭什么就不能学?便趁大家停犁小歇时,自己悄悄提了牛鞭,扶了犁把,吆着老牛,想试着走走。谁知老牛见我扶犁,根本不屑一顾,怎么也不前进。我扬起鞭子打在老牛背上,老牛哞哞叫了两声,终于拉犁而行了。我手忙脚乱扶着犁,歪歪斜斜前行了几步,却见牛已把犁拉出了犁沟外。我急忙挥起鞭子,想驱牛回沟垄,谁知老牛受了惊吓,突然用力一拉,往前就跑,我猝不及防,脚下一软,手上一歪,人就摔倒了。就见那犁飘出了地面,犁铧闪闪发光,被牛带着空跑了一大截。父亲发一声喊,远远的跑了过来,口里大声呵斥着,急急赶到牛前面。老牛听父亲喊叫,就停下来不跑了,还回过头来,边悠闲的摇动着尾巴,边打量着摔倒在地的我。父亲扶起了犁,又仔细查看着牛腿牛蹄。等我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牛跟前,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只对我说了一句:你不是干这活的料!好好念你的书去吧,那和耕地一样有用。母亲也赶过来,问了我情况,安慰我说:不要紧啊,幸好没伤了牛,要不今年就种不成了。
经了这次事故,父亲从此就没教我耕过地。而我自己,也对自己有了自知之明,对春耕有了更深认识。别看春耕这样的农活,貌似简单,看似平凡,实际上却是一种既复杂又辛苦的劳动。一年里种什么,种多少,怎么种,全都得农人们观时令,看天气,靠智慧,凭经验。而在山区春耕,缺乏使用大机器耕作播种的条件,全靠畜力、人力、耐力,全靠勤劳、汗水、心血,没有日积月累的劳动锻炼,没有吃苦耐劳的辛勤耕耘,没有沐风栉雨的强健体魄,也自然不会成为务农好手,庄稼把式。
但我的几个弟弟,却在父亲的悉心教导下,先后都学会了耕作播种,学会了其它许多农活。后来,我离开了山村,离开了父母,来到了城市,吃上了“皇粮”,家乡的春耕,开始离我渐行渐远,终至变成了我人生岁月的一段久长记忆。每到春天,每逢暮春,我时常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春耕的景象,思念春耕的日子。时至今日,尽管年迈的父母亲也已随我住进了城里,而我的几个弟弟,也在后来有的上学工作,有的进城经商,离开了家乡的小山村,父亲教给他们的耕作技艺,也都变得没有了用场,但当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却总会说起那个艰苦的年代,难忘那些春耕的日子。毋庸置疑,小山村赐予我们的勤劳质朴,老父母教会我们的坚韧自强,大春耕留给我们的吃苦耐劳,却肯定会陪伴我们一生一世,使我们坚强地走在各自的人生路上。
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小山村的春耕,已经开始了吧,今年可否精彩如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