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吹范文:《岳阳楼记》原创 MISSFLY溶溶 2020-06-01 11:56:11
一如既往,写了几篇动画以后,几乎把正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刚刚随便查看一下发文记录,才发现距离上一篇已经超过一个月了。难得熬过了麻烦的韩愈、柳宗元,实在不甘心就此放弃。唯有狠狠地自掴两巴掌,然后带大家离开唐代,走进大宋。众多周知,北宋文人辈出,散文名篇亦是数之不尽。奈何时日太快,学期太短,最终只选了两篇为代表作,其中一篇就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坊间的教科书提及此篇,普遍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最后一段,因为这是最有教化意义的地方。要是不读这一段,全篇似乎只有一大堆景物描写,归结起来就是一句「其喜洋洋者矣」而已,再无别的意义。这样的话,可能六朝的山水文学更为可观,毕竟在那个讲究美感与修辞的时代,景物描述的细致,用词的讲究,都可说是历代的顶峰——不然就无办法成为历代古文家的攻击对象。无可否认,在古文中,像「嗟乎」这样叹词,永远是重要的记号。它提醒了大家,文章真正的重点都是从这一感叹开始的,前面的不过是一些铺陈与前言。主次序分明之余,往往也会涉及到语意的问题。
以「喜洋洋」接上「嗟夫」,无疑是一百八十度的转折。这导致两段时间看似极不统一,彷彿是两篇旨要不同的文章。例如,前面明明高兴地说「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后面却有一副夫子模样地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明显用了儒家的「中正调和」之说。那么究竟应该喜还是悲呢?要回答这问题,关键在于搞清楚这篇文章的结构——这一段直接针对的并不是前一段有关岳阳楼一带景物的描写,而是全文开首的第一句:「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没错,就是大家都熟知的技巧,首尾呼应。
滕子京这个人物,虽说每本教科书都应该会给个注释,但会认真考究的恐怕并非多数。究其原因,除了不太影响对字面意义的理解外,还可能是担心影响末段的境界。滕子京是范仲淹是同科进士出身,在古代社会而言是相当密切的关系。是以二人在仕途时有照应,亦时常交流同乐。按史书和地方志记载,滕子京为官风评不差,「为人尚气倜傥,清廉无余财」,可谓一副理想的儒生父母官形象。只可惜他的际遇亦如同不少志士仁子一样,随天意人事的变化几升几降,离治国平天下之志愈来愈远,劳碌一生而始终没成就甚么大功业。最后依赖范仲淹的文名,挤身于现代教科书的一行小注中,亦可能是不幸中之大幸矣。
回看文章,就不难发现范仲淹撰〈岳阳楼记〉是针对滕子京的。对他本人而言,「宠辱偕忘」正是针对几升几降,不成大事的境况。后而提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则是希望他诞记儒家的教诲,保持中和之心来应对人生路途的幸与不幸。自古以来,能成功名者,其实少之又少,但人的志向和修养可不能只取决于此。「居庙堂之高」也好,「处江湖之远」,无论进退,都总有履行圣贤之道的方法。「微斯人,吾谁与归?」这是直接寄予滕子京的一问,而答案自然是不言自明。是以最后一段很大程度上就是范仲淹与同道志友的对话。那么「岳阳楼」是否不重要呢?又不是,因为这涉宣示于外人的层面。「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岳阳楼」的存在就是滕子京治王有道的最好象征。儒家素有「天人感应」之说,固然后世常常为人比附一些怪力乱神之说,但回归其根本精神的话,就是说君子形象与其身处之世界的面貌理应是一致的。这如《楚辞》中的「香草美人」意象十分相似。换言之,当范仲淹用三段的篇幅把岳阳楼和附景的美景描述得明媚怡人之际,亦是在称赏滕子京在地方上的努力,以致其足以同化万物的高尚人格——除了实际的手段外,儒家亦强调人格精神对外物的感化。也就是说,单是君子的客观存在,就能引导世界走向美好的一面。事实上,宋仁索亦是因为〈岳阳楼记〉而对滕子京生出好感,升之为徽州知府,使这位努力的小官经历仕途上的最后一个高峰。
总算稍为疏通了文理。但作品内容从来都只是最基本的一层,文学的问题尚有许多值得细心考察的层面。譬如说标题的四字,「岳阳楼」这个地名没甚么好说,问题就是最后的一个「记」字。「记」作为一种文体,究竟应该是甚么模样?今天有《西游记》、《最游记》、《木偶奇遇记》、《亚尔斯兰战记》、《十二国记》……好像扯远了。总之就是一大堆记事的作品。然古代文体学中的「记」肯定不是迢幺简单。梁人刘勰的《文心雕龙》中有〈书记〉一篇,里面提到「书记广大,衣被事体,笔札杂名,古今多品」,可惜没有像其他篇章般,进一步把「书」、「记」分开而论,令大家都不能清楚知道「记」的情况。如是者,到了北宋,「记」的真正性质引起了一场大论争。事缘王安石读过苏轼的〈醉白堂记〉后,如斯评价:「文辞虽极工,然不是〈醉白堂记〉,乃是〈韩白优劣论〉耳。」苏轼文才之高,总不可能连基本的文体意识也弄不清楚。这显然是大家对「记」这种文体有着截然不同的掌握——这就是所谓「以记为论」的课题。后来,明人陈懋仁注《文章缘起》时,就说:「记者,所以叙事识物,以备不忘,非专尚议论者也。」其针对的明显就是这宗争议。问题在于,叙事识物本来也是相当大的范畴,实际当如何写,终究是一宗大问。纵管明人吴讷的《文章辨体》和清人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等书都一度提及「记」、「杂记」之类的体式,但问题终究没有辨明。甚至到了今天,台湾学者柯庆明在其《古典中国实用文类美学》中,还是得把说游览、山水的「记」,以及说修造、器物的「记」分开两篇来谈。
既然是一时三刻难以解决的问题,在此就不解决了。(就算想通了,当然也不在这里说。)为了一解诸君的怨气,最后就在提一个角度。话说这篇文章之所以能够留名千古,无疑是有赖末段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不单点出了儒者超越于凡人之处,更为之添上一份孤高的英雄气慨,使行者自豪,听者向往。然而,细想的话,实不难意识到当中的欺骗成份。首先要明白的是,这句的原型来自《孟子.告子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只有死后才得安乐。然后以此回看〈岳阳楼记〉那句,就会明白从来没有「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时候,因为只要世界还未末日,忧虑总是一浪接一浪地出现。换言之,「后天下之乐而乐」只是不切实际的期许,儒家要关心的永远是「先天下之忧而忧」。进一步来说,这充分见出中文句式的特点。西方汉学家时常说,中国古文存有一种「对」的思维,文章基本上都是以两句为一个单位地发展的——无论是普通的散文还是巧妙的骈文。但问题在于,就算是两句为一组,也不代表两句是平等的。就如现代汉语中的对立词汇「睡觉」、「是非」、「国家」等,含义总是偏向其中一字,另一边却是不需要理会。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对句似乎是道理如此。
结语
范仲淹无疑是一文成就千古名的典型例子。固然不得否认他本身的才华,亦不是说不用读他的其他篇章。但后人谈起他的时候,基本上都离不开这个篇章。就是元初蔡正孙的《诗林广记》虽然有范仲淹的诗歌,但介绍时候,居然只字不提其诗风,反而大赞〈岳阳楼记〉,令学诗者摸不着头脑。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一生中能写出这种代表作,大概短短的一篇亦是于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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