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迅的两棵枣树,谈文学创作的静态描写技巧原创 燕子的涛宝 2020-02-15 15:12:48
静态描写是文学创作的一部分。所谓文学创作,就是作者把所看见的、所想到的,通过加工提炼,构建出一个独立的世界并用文字向读者呈现出来。在构建这个世界的过程当中,作者需要融入自己的思想感情、审美情趣和审美理想。所以,我们在进行写作之前,有必要让自己具备一定的审美能力,而审美能力则需要不断学习来提高。作家萧红在回忆鲁迅先生的时候就曾提到过,先生在留学日本的时候就阅读过不少美学方面的书籍。
当然,除了基础的积累之外,必要的技巧也不可或缺。下面,我将通过对一些名家作品的理解,分四个部分跟大家讨论静态描写的技巧。
静态描写之景物静态描写最常见的对象就是无处不在的景物,所以,一个优秀的作家必然是一个写景高手。
1,色彩
色彩是景物的基本属性之一,也是我们对景物的第一感知。绝妙的色彩运用,不但可以给人留下刻骨铭心印象,更重要的是,可以让它附着的景物更加鲜活。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鲁迅先生就是一个善于运用色彩的文学大家。他在《野草》当中有一段文字是这样的:
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
仔细赏读这段文字,我们可以发现,先生并没有着重于“形”的描写。而是通过血红的颜色和晶莹的白雪互相映衬,再通过“白中隐青”、“深黄”、“冷绿”这些丰富的色彩形成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再看另一段:
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
这段文字,先生以雪为底,暗绿为衬,红花如火,聊聊几笔就得如此鲜活之景,难怪顾随推崇说一笔一花。其实,先生曾自我评价说:
“对于自然美,自恨并无敏感,所以即便恭逢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动。”
即便如此,先生写景状物还是让人叹为观止,完全不失大家水准,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先生对色彩的运用精妙绝伦。
说了鲁迅先生,我们再来看看刘鄂,他写了一本很有名的书叫《老残游记》。在这本书里,刘鄂展现了另外一种色彩运用的手法,同样妙不可言。比如:
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字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副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
这跟鲁迅先生用色完全是两种风格了,如果说鲁迅擅长在底色上点缀,那么刘鄂就是用大块的晕染取胜,色彩瑰丽,让人目眩神迷。
看到色彩运用对景物描写的作用之后,我们应该明白,即便我们对颜色不那么敏感,在写文章的时候也应该酌情运用一些,肯定会看到一定的效果。
2,空间
这便是景物的第二个属性了,所有的景物都离不开空间的呈现。所以,恰到好处的空间感绝对能让景物更加引人入胜。
鲁迅先生那篇《秋夜》因为两棵枣树而引发热论,很多人喜欢从修辞手法去解释这段文字,而我却比较关注其空间的转换。我们先看看原文: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棵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初读这几句话,可能大部分人和我一样都不太理解,为什么不说“墙外有两株枣树”?这样即简单又明了。仔细品味过后,你就会发现,如果笼统的写墙外有两棵枣树,那么,你永远也体会不到作者站在后园里缓慢转移目光,逐一审视两株枣树的感觉。
而且,你再结合后面的句子,就会发现作者根本就没有打算写枣树。作者由一株枣树所在的空间转移到还有一株枣树的空间,是为了下一步的空间转移而准备的———“这上面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
同样精于空间转换的还有李叔同,且看这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抚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就这么二十几个字,由长亭到古道,再到和芳草相连的天际、那延绵不绝的山外山。完全看不到繁琐细致的描写,作者只是通过空间的转换就完成了一幅凄清悠远的长亭送别图,让人情难自已。
在景物描写中,色彩赋予其美色,空间赋予其意境,两者缺一不可,如能合二为一,是为高手。
静态描写之人物很多人在描写人物的时候,总喜欢把外貌和性格人品联系起来,好像不这样的话显不出文章的深度。你是写文章,又不是看相,非得那么牵强干嘛,这种情况国外的小说尤其突出。一个人的外貌描写就是一个引子,给读者一个初步印象而已,人物性格品性应该是读者通过文章的情节自行判断,再通过脑补塑造出一个神形一致的人物形象。所以,我们在描写人物的时候既要保持一定的倾向性,又要适可而止,留有余地。
1,写意
我们最初的画本小说对人的外貌描写现在看来确实不算高明,差不多都是手如什么什么、眼如什么。比如《西游记》里面写女儿国国王:
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脸衬桃花瓣……
读起来确实没多大意思,反正我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自行脑补一句:很漂亮、很美!也就过去了。
个人认为,在人物描写上,曹雪芹比罗贯中高出不止一点点。且看他是如何描写林妹妹的:
两弯似蹙非蹙肙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比较一番,你就会发现,曹雪芹在描写林黛玉的时候,虽然还有话本小说的影子,但是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通过泪、病、灵性这三个相互交织的特质,一个鲜活的林妹妹跃然纸上。
再比如他写尤三姐的时候是这样的: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
这种手法跟国画写意一脉相承,具有丰富的想象空间。
2,写实
写实的关键在于不能过份,避免流于庸俗啰嗦,惹人厌烦。
这个尺度张爱玲就拿捏得恰到好处,比如她写曹七巧“三角眼,小山眉”;写印度公主“影沉沉的大眼睛”;川嫦是“清炯炯的大眼睛,长睫毛”,这些都是三言两语,又非常传神。
如果把握不了这个尺度,就会像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里那样让人喜欢不上来:
他的脸像球一样圆肥,表现出羞涩、和善而温顺的神情;鼻子也很圆肥,上面全是青筋,表明他是一个好色之徒。
这样确实无趣。
同样是写实,沈从文大师就出手不凡,我们读一读他对翠翠的描写就知道了: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传神!!这样的女子叫人如何不喜欢?
作者没有从头到脚全方位、多角度的进行详细描写,只是抓住那清明如水晶的一双眸子,一个乖巧从容的女孩形象就鲜活起来。这是作者在用心灵感悟世间万物之后,攫取其精魄灵魂呈现而来。
另外,恰当的运用衬托的手法,对人物外貌的描写有着神奇的作用。汪曾祺就是此道高手,比如他在《羊舍一夕》里,用一句“像个小马驹子”就衬托出一个身体匀称、挺拔动感的帅小伙形象。在《受戒》里写小英子母女三人的美貌就说: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虽然不曾直接描写她们有多美,可通过描写集市上那些人的反应,不难想象。
静态描写之动静结合死气沉沉的东西是提不起读者兴趣的。无论是写景还是写人,都要尽可能的做到动静结合。这样才能使景物有静有动,有声有色,充满生机与活力。
“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擦着芦穗,扑鲁鲁飞远了。”
这是汪曾祺代表作《受戒》中结尾的一段,前面都是静景,但通过最后惊起的这只青桩鸟营造了一种余音袅袅的效果,让人回味。
鲁迅先生虽然很少写景,但他写景的时候,动静结合的手法也是精妙绝伦:
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来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
可见,在静态描写的时候,恰当的运用动态描写,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作用,寥寥数语,景物就鲜活起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现实二派之所由分。
无疑,动静结合是造境不二之选。
静态描写之情感多数的文学作品并不是为了说教于人,而是作者情感的表达和传递。所以,在写作的时候必须融入自身的情感,哪怕是静态的描写也须如此,才能打动读者。王国维就说过:一切景语皆情语。
这个方面我们要向古代先贤致敬,他们的借景抒情可谓已经达到了极致。虽然脱不开伤春悲秋、离愁别恨,可话说回来,如此高度类型化的题材,两千年来还能够不断推陈出新,千古佳作源源不绝,其驾驭文字的能力不得不服。比如苏东坡的《贺新郎•夏景》下半阙: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以花喻美人原本是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题材,可苏轼在词下半阙句句双关,将美人心思跟花的形状巧妙融合———芳心千重似束,这即是花的形状,又是美人的心思。
当然,我们在融入感情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其对象,还要细细斟酌语言的运用以及运用的形式。否则一不小心就会变得造作,像琼瑶剧里的马景涛那就不妙了。
最后:文学创作不是短短几千字能够说清的,即便是对景物或者人物的静态描写手法也是多种多样。更何况,人们的审美情趣和审美理想会随着社会以及价值观的变化而变化。所以,我们唯有学习、学习、再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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