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艾草青青原创 菁茵的自留地 2020-07-07 17:04:53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姥姥,在我眼里,她是最心灵手巧的女子。
文/图:菁茵 一 天色阴沉,草木葳蕤,与母亲去给姥姥上坟。几年没来,小村西南那片荒滩,已是杂草丛生。芨芨草、 狗尾巴草、菟丝子、苦菜苗、野苜蓿,还有一些叫不上来的野草,盘根错节,肆意疯长,姥姥姥爷的坟茔隐匿其中。 就在我们用手轻轻拨开草丛的时候,一片艾蒿映入眼帘,绿茵茵的抱团成簇,似是经人打理过的庄稼,长得齐齐楚楚。 莫非这艾蒿,也通人性?记得姥姥活着的时候,常常采集艾蒿,不是用它洗脸泡脚,就是熏蒸入药。 生于中医世家的姥姥,相当于半个赤脚医生。在逝世的前一年,年过八旬的姥姥一字一句地口述让我记下了一个个治病偏方,其中就有艾蒿。 姥姥绣的被单
二 人们都说,姥姥的四个闺女中,母亲最像姥姥,无论外貌还是性格。看着现在的母亲,如同看到当年的姥姥,身材瘦削,手脚麻利,走路风风火火,说话直来直去。 但在我的心里,与姥姥其实有一种莫名的疏离。疏离的原因,可能是姥姥与我们的口音不同,说起话来比较费劲。姥爷一家是从甘肃逃难来到内蒙的。听母亲说,姥姥未出嫁前,曾是名门望族的大小姐,但也正因为如此,使得她在后来的岁月中,受尽了折磨与凌辱。姥爷姥姥的祖辈们都是当地有名的大夫,姥姥与姥爷的结合在当时也算是门当户对。 出嫁后没多久,姥爷家便被划定为地主成分,家产全部没收,生活一落千丈,紧接着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只因为人们说内蒙有大片的土地可以开垦耕种,有粮吃。 姥姥姥爷带着几个儿女,边讨饭边向东前行,那年,母亲不满十岁。途中,姥爷一家逮着啥吃啥,野菜、树叶、糠皮、草根……能果腹的全部拿来下咽。可即便如此,母亲的妹妹姥姥那个六岁的女儿还是被活活饿死了。 据母亲回忆,那个女孩是她们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当时是家中的老小。作为母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活活饿死,姥姥的那种绝望与痛楚,我们可想而知。所以,那个女儿,姥姥从不提起,所以,姥姥从小就告诫我们,浪费粮食有罪。 姥姥缝的针扎扎,用来存放针
三 动荡的岁月让姥姥变得谨慎,也更为严苛。母亲说,小时候她们干活、说话都要分外小心,稍有不慎便会挨姥姥的打。姥姥怕啊,怕孩子们再遭遇什么不测,怕生活再有什么变故。 母亲说,姥姥对她们的管教十分严厉,规矩很多。虽然贫困,但她要求孩子们的衣服绝对要干净,特别是女孩子,要站有站姿,坐有坐相,不能多嘴更不能口爆粗言,吃饭的时候不能发出大的声响,天黑之前必须按时回家。 即便在物质那么匮乏的年代,姥姥家使用的破旧盆具都是严格分开的,洗脸盆和洗脚盆绝不能混用,内衣裤亦要分开洗涤。 那时候,村里的人笑话姥姥矫情,现在我才明白,姥姥希望自己的儿女们能够活得干净体面,她年轻时当大家闺秀所接受的传统教育,注定要根深蒂固影响她的一生。 姥姥和妈妈一起织的沙发垫
四 打我记事起,姥姥就是小脚老太太形象,一年四季穿一身粗黑布衣。她的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两侧的短发蘸水抿到耳后,用大黑卡子编住,为了防止卡子脱落,后面套上做鞋用的铝制气眼。 姥姥的脚缠过,小巧玲珑,小时候我们总是央求着要看她的脚,姥姥不情愿地褪去袜子,露出一双明显变形的脚,大拇指和小拇指无法舒展,紧紧贴着其他脚趾,让人看着心疼。但就是这双小脚,走起路来却干净利落,总让我想起皮影戏里的人物。 小时候母亲要带我们去姥姥家,我们兄妹总是有所抵触。姥姥厉害,我们怕她,姥姥规矩多,我们嫌烦,姥姥家穷,总吃面条。 记得我们家早已是蓝色砖地,而姥姥家屋里很长一段时间还是黄土泥地,但总被姥姥扫得光溜溜的。姥姥的屋里总是弥漫着艾蒿的味道,起初,我们对那味道也是不适应的。 在姥姥家,常能听到姥姥言语犀利地数落姥爷,姥爷话不多,总是沉默着。因为我们的毛手毛脚,也常常遭到姥姥的厉声喝斥。姥姥是个急性子,操着一口纯正的甘肃武威口音,语速很快,声音很直,大多时候,我们根本听不懂姥姥在说什么。我们总是一脸懵懂地望向母亲:姥姥在说啥? 姥姥的讲究颇多,比如过节时做好饭不能动先要敬献天地;蒸炸时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否则灶王爷会生气;晚上不能用手指着星星乱说话否则手指会长疙瘩;过了晚上九点莫要向大地泼脏水……多年后,我才明白,看似迷信的姥姥,实则拥有着一份大智慧,姥姥的这些规矩,恰恰体现了对自然生命对因果轮回的一种尊重与敬畏。 姥姥缝的布拖鞋
五 姥姥一年四季不闲着,春种秋收时节,她和姥爷匍匐在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精心伺弄着那几亩薄田,因为是外乡人,姥姥家分的田并不多。但姥姥的精巴和勤快是村里出了名的。姥姥的手特别巧,好像没有她不会做的东西。 过去的人们没有那么多的钱买丝线,平时用到的多半是一种自制的麻绳。它是用一种叫篦麻的植物丝搓成的。待篦麻秆割倒后,可以从茎上拉出一根根或长或短的丝来。姥姥将它们理顺摆好,然后卷起裤管,蘸着唾沫在小腿上搓成一根根像辫子似的麻绳。 可别小看麻绳的用处,拴动物、绑袋口、缝盖帘包括做鞋子都要用到它。所以,随时随地都会看到姥姥坐到地上搓麻绳,姥姥的腿纤细雪白,在阳光下泛着眩目的光。 姥姥缝的盖帘非常漂亮,她将一根根高粱杆裁成均匀的尺寸,上下分为两层,交错码好,缝在一起,呈一个正圆形。姥姥的屋里,盖帘不仅用来当锅盖,还要用来放饺子馒头,盖大大小小的瓮。将高粱杆缝的稀一些,便又成了蒸馒头用的笼屉。 姥姥还会蒸面人。只见她一会搓,一会揉,手在案板上翻飞,一个小小的面人便呈现在案板上。姥姥用红色的豆子做它的眼睛,黑豆子做扣子。面人的腹部里还要包上豆沙馅。 蒸熟后,我们往往舍不得吃,要摆弄一阵,实在经不住诱惑了,才会小心翼翼地咬一口。豆沙馅从面人的腹部流出,那味道,至今在记忆里飘香。 姥姥的本领好多,用红柳编箩头、用芦苇扎笤帚、用甜菜熬糖稀,最最称奇的是姥姥用猪身上某个部位的东西和碱面子活在一起做夷子,那种“夷子”不会轻易地化掉,十分耐用,一块往往能用一年呢。 印象最深的是姥姥和面从不用盆。她像是变戏法,倾刻间将案板上的一堆面粉变成了光溜溜的面团。姥姥会做当地人做不来的扯面,十分筋道,但也十分费力,需要一根根在案板上使劲抽打拉长。 每逢我们去看姥姥,她便会为我们做扯面,虽然程序繁杂,费时费力,但姥姥乐此不疲。看我们吃得狼吞虎咽,姥姥露出难得的温情的笑,又常常会慨叹:我的娃娃们,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 姥姥针线活也堪称一流。缝衣做鞋,绣花纳底,样样在行。即使在七十多岁的高龄,依然为我们缝制了一大堆精致的布老虎枕头。姥姥也常常将她做的手工制品送给左邻右舍,换来与邻居们的和谐相处。 姥姥缝的布老虎
六 当然,最为神奇的是,姥姥用艾蒿驱病。母亲说,他们兄妹几乎从不吃药,上火了,姥姥沏一杯艾叶水让他们喝掉,发烧了,姥姥让孩子们用艾叶水泡脚。 端午节前后,在太阳未升起之前,姥姥会让姥爷割回一捆捆带露的艾蒿,摊在院里阴干,留在冬天用。闲暇时,姥姥将阴干的艾叶捣碎,搓成艾绒,用它们点燃后在穴位上进行艾炙。 在那个缺衣少药的年代,姥姥用这些方法为孩子们驱除了一场场疾病,让孩子们躲过了一次次灾难。母亲的头顶,因为姥姥的失误,现在还有一块因艾炙落下的疤痕。 当然艾蒿的用处远不止于此。姥姥将艾叶捣碎了和到米里,蒸出绿色的糯米团,透着清香味儿,煞是好吃。 一次暑假的时候,我随姥姥到田里摘菜。回的途中,姥姥的眼睛紧紧盯着地皮。路过一丛野草时,姥姥眼前一亮,她兴奋地轻轻用手 薅了下来,她说,你闻闻。我半信半疑地凑到跟前,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芳香,和姥姥屋里的味道如出一辙。姥姥说:记住,这个味道的草便是艾蒿,它虽然是最寻常的草,却是最有用的药。 无独有偶,有一次去姥姥家时正逢感冒发烧,姥姥先是熬了一碗姜汤让我喝下,然后锅里烧了一壶艾蒿水,让我泡脚。说来也奇怪,姜汤喝下后,感觉浑身热乎乎的,再用艾蒿水泡脚,温度从脚底升起,我渐渐出汗,浑身也渐渐轻松。 两个小时后,姥姥摸了下我的额头,如释重负:降温了,没事了。从那次开始,我喜欢上了艾蒿的味道。时至今日,我也一直用姥姥教的法子为家人去除感冒,屡试不爽。 在姥姥去世的前一年的某天,在四姨的家里。姥姥煞有介事地让我取出了纸和笔,她慢慢口述,四姨和母亲旁边翻译,我记下了姥姥熟知的二十来个偏方。那个时候,姥姥已是八十多岁高龄。 姥姥缝的布老虎
七 姥爷的离去,无疑是对姥姥莫大的打击。 那天早晨,姥姥烧水做饭,姥爷照旧在灶台前烧火,姥姥习惯性地喋喋不休,埋怨姥爷火烧得不够旺。结果姥爷一头栽倒在地,再没醒来。 我们去看姥姥时,看到她的头发明显白了。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蜷缩在炕头,眼里透着不安。姥爷的突然离去,令言语犀利的姥姥,开始变得沉默。 姥姥总是一声不吭地蹲在角落,原本瘦削的身体更加憔悴。 那年二舅想要盖新房,姥姥的正屋被打倒。新房建好后,姥姥说不愿拖累儿女,她独自一人搬入了南面的小屋。姥姥说,她老了,住哪都一样。姥姥的小屋很小,只有一面窗,一盘炕,一个门。屋内唯一的家具是那个大红躺柜。 这个大红躺柜,姥爷在世时就一直跟着她。以前在正屋时放在正墙,我们需踩着凳子才能打开沉重的柜盖。柜子一直上锁,里面锁着姥爷生前的东西,也有姥姥认为珍贵的东西。 我们去探望姥姥,她摸出带在身上的钥匙,颤巍巍地打开柜盖,一会摸出一把黑枣,一会拿出几颗糖果,甚至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硬是往我们手里塞。我们不要,姥姥便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们,嘴里喃喃自语,声音很低。 我们问母亲:姥姥说啥? 母亲一个劲地示意:你们吃,你们吃。 在姥爷去世后的十几年中,姥姥一直坚持独居,坚持自己做饭吃。在与风雨抗争的一生中,姥姥习惯了坚强,坚强得令人动容。她常常蜷缩在小屋,倚着靠南的小窗。望向远方,路的前方便是广阔的土地。那里葬着姥爷,那里艾草青青。 姥姥和妈妈缝的沙发靠垫
八 姥姥的身躯日渐消瘦,眼睛开始昏花,双腿亦是疼得下不了地,牙齿也掉得所剩无几。我们去探望姥姥,她总是拉着我们的手不肯松开。 时光推着我们前进、日渐成熟,却也无情地带走了姥姥的青春、盛年,我们无奈地发现:姥姥老了,让人心酸地老了。 母亲接姥姥来家居住,住不了几天她便嚷嚷着要回自己的小屋。我们知道,姥姥不愿意拖累自己的儿女。姥姥说,住在自己的窝里,心里才踏实。 然而,姥姥的一只眼睛终是失明了。大夫检查后,问家属:是不是流泪过度?舅舅和母亲拼命摇头:我妈很坚强,从来不哭。当时,我蓦然想起姥姥年轻时的背井离乡,想起她6岁夭折的女儿,想起英年早逝的三姨,想起一头栽倒再未醒来的姥爷…… 或许姥姥不是没有眼泪,她只是在漆黑的夜里无人的角落偷偷落泪。她不愿人们看到她流泪,是不想活着的人再频添伤心。人们都说,年轻时的姥姥是个言语犀利、说一不二的刚强女人,可又谁知这刚强背后的酸楚与无奈? 经历了社会的变革,生活的动荡,对于姥姥来说,能够活着,已是幸运。而一家人的平安,比什么都重要。暮年的姥姥,言语稀少,已难下地,只吃少许食物,她躺在炕上,平和地望着我们,用我们依旧很难听懂的家乡话喃喃着,我只依稀听懂那一句:我的娃娃们,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 姥姥,在动荡不安的年代选择坚强隐忍,在国泰民安的年代教会我们知足感恩。 经历了87个春秋,姥姥如一盏油灯,终是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我们去探望她的时候,姥姥攥着我们的手一句话不说,漆黑的眸里泛着微光,像是一盏风中的灯,末了,她的眼神渐渐暗淡,慢慢合上了,继而长舒一口气:他爹,终于能和你团聚了。 姥姥绣的被单:喜鹊登梅
九 现在,母亲和我的家里一直习惯性地存放着艾条、艾绒,以防不时之需,有人生病了,我们首先想到的便是艾蒿。 每逢端午,母亲会割一捆捆艾草,一部分用来驱湿避邪,一部分则阴干储存起来。这是一种传承,也是姥姥留给我们的一笔财富。 每每闻到艾香的味道,每每看到艾蒿的身影,我便会想到姥姥,她曾说,艾蒿是最寻常的草,也是最有用的草,只要人们需要,它便无私献身。 悠悠艾香中,我恍若看到姥姥在青青的艾蒿丛中穿行,她踮着小脚,踏着露水,迎着朝阳,身影单薄却义无反顾地走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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