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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 秦 歌 林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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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歌
我在你世界里渺小成一颗尘埃。 ——念生
我的猫失踪了。早上起来没有看到它。
这个时候它应该躺在门槛边睡觉的。
可是现在,我只看到附在门槛边上的细碎毛发。
母亲在内房唤我,念生,把痰盂倒了。
接着便是一声翻江倒海的咳嗽声。
隔着棕红色的竹帘,我看见母亲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在这个明媚的四月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我在院子里四处寻找它的影子。可是它不见了,我只看到满院墙潮绿的青苔,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滴着透明的光。
我是在公厕里发现它的。它的黑色毛发浸润在满是疽虫和黄色粪液的粪池里。原本光洁油亮的毛发被腐臭所侵蚀。脑海里闪过它纵身坠入粪池时浓黑的眼睛,像是暗夜里的灯盏一般让人惶恐。强烈的腐臭刺激着我的喉咙,忍不住吐得一塌糊涂。公厕潮湿的水泥地上尽是未消化的食物。只因离开了我的胃,它们便成了一滩污物。
我丢下那只绘有牡丹图案的痰盂。然后捂着嘴巴跑了出来。
你知道这个时候我多么地伤心。我没有勇气捞起我的猫,转身走回了屋子里。尽管外面已经是艳阳高照的六月了,可是院子里却依然晦暗。嘴里还残留着秽物,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充斥着喉咙。我俯下身,在水缸里舀一瓢水漱口。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秦歌的高跟鞋的。那双镶有仿真水晶的高跟鞋就放在正厅的门槛边,正厅离内房只隔了一个天井。我慢慢直起身子,那些晾在阳台上的花花绿绿的内衣裤突兀地闯进我眼里。它们在六月的阳光下散发着洗衣粉的香气,可此刻却如此令我厌恶。
我舀起一瓢水朝阳台上泼去。晶莹剔透的水花在阳光下闪动着迷离的光芒,它们带着我的愤怒洒向天空。顷刻后,我听到了楼上秦歌的咒骂声。
她的声音尖酸刻薄,夹带着粗俗不堪的市井俚语,像是泼回来的脏水一样淋在我身上。而此刻,我竟然没有半点羞愤,我坐在门槛上看着她,内心充满了报复之后的快感。通常这个时候,我总是坐在院子里,抬头看被五角梅切割地七零八落的天空。不管头顶飘过的是厚厚的云朵还是薄薄的雨雾,我总能在这样静态的仰望里找到快乐。
秦歌的咒骂声渐渐平息,她的每一句话都像箭一样朝我射过来。
秦歌是我的姐姐。但我从来只叫她的名字。秦歌是个孬种,贱货。这是我从母亲嘴里听到的最恶毒的语言。母亲额头围着一条白色的头巾,她总是倚在雕花木床上喋喋不休。她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嗡嗡嗡地闯进我的耳朵里,可是它们传不到秦歌那里,不管我的母亲如何咒骂,她始终听不到。她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一边剥花生一边哼唱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小调。我厌恶这种声音。我甚至痛恨秦歌这个名字。我不知道我的父亲为何要给她取这样一个轻佻颓靡的名字,它带着历史残留下来的亡国气息轻易就将我的想象力摧残。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我反复念叨着这样两句诗,然而这些关乎秦淮河和桨声灯影的美丽意象因为“秦歌”两字毁于一旦。
秦歌注定要成为《后庭花》一样的靡靡之音。
十五岁的秦歌怀了孩子。这是我母亲在没有生病之前发生的事情。她看到秦歌整天躲在屋子里,脸色苍白得可怕。起先以为受了风寒,后来母亲趁秦歌不在的时候掀起了房里的马桶。她看到漂浮在上面的纸张已经发霉了,马桶散发着一股尿骚味和腐烂的气息,许久不曾清洗的马桶预告了即将到来的那场风暴。
秦歌被母亲脱光了衣服。母亲的双手像钳子一样钳掉了她身上的衣服。任凭秦歌如何挣扎哭诉,母亲都执意将惩罚进行到底。秦歌的头发在挣扎中披散开来,她的双腿胡乱地踢向母亲,双手护着裸露的乳房。可是母亲始终没有停下。母亲说,你还知道羞耻?!孬种,贱货!
秦歌始终不愿透露那个男人的任何讯息,她的眼泪像泉眼一样喷涌而出。
这是七岁的我躲在绘着梅花图案的屏风后面所看到的,我在年幼时代偷窥这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暗战。仇恨秦歌的种子就在这个时候落了地,生了根。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成为一片割舍不去的阴影。
我不知道秦歌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来自何方,又将去想何处。我只知道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母亲请来了北山上的一个赤脚医生。她提着煤油灯站在门口迎接远道而来的老者。两人耳语了一番便蹩进了秦歌所在的北厢房。漫长的等待过后,母亲重新点亮煤油灯,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医生。
那是在一个鸡冠花开得红艳的夏天清晨。当时我已经过了入学的年龄,像所有乡下的孩子,我背着书包走进宽敞明亮的教室。每天清晨,我在母亲的叮咛下走过一段弯弯曲曲的小路去上学。我是在学校里听见那些不堪入而的谈话的。两个和我一般年龄的孩子坐在学校的花圃边上谈论秦歌。他们向我描绘了秦歌是如何从一个良家女子沦落成一位妓女的。我知道这些是别人捏造的谣言。可我还是牢记了母亲的家丑不可外扬的训言,我丢下书包,然后捡起几块石头朝那两个散布谣言的同学狠狠扔去。
这次肇事造成了我日后被众人孤立的惨镜。他们哭哭啼啼地向老师告状。老师的脸顷刻变成了酱紫色,她拿着教鞭问我,为何拿石头掷同学。起先我并不想回答。我说我讨厌他们,至于为何讨厌我始终找不出更好的借口来。老师说,你讨厌他们就要拿石头砸他们?老师的语速很快,带着因为气愤而喘息的声音。她刚来这所学校才几个月,我想我的闯祸是她从教以来遇到的第一件棘手的事情。她的耐心很快被消磨殆尽,愤怒被排挤进教鞭,化成力道强劲的鞭子打在了我的身上。
一个孩童的懦弱始终禁受不住体罚的考验,很快我就带着哭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在我受罚的整个过程中,我的同班同学一直在门口看着办公室里的动静。
站在我旁边的男孩子抽泣着说,我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她的姐姐。老师问,那你们又怎么听到这些事情的?他捂着头上的大包指着我说,是他姐姐自己说的。我看到老师的脸上出现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而我的愤怒已经达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我咬着嘴唇怒视眼前的一切……
从此之后,关于夏念生有个当妓女的姐姐的丑闻就像那个六月漫天飞舞的棉絮一样飘满了整个校园。
那天放学后我孤零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池塘的时候我蹲在池边的青石板上看水中的倒影。小小少年的心事装成沉重的石块被扔到了池塘里。我看见自己的头像被猛烈晃动的池水弄得支离破碎。泪水,在这个时候悄悄滑落。我不知道流泪代表的是难过还是屈辱。我抚摸被教鞭抽过的手臂,上面暗红色的伤痕像蛇一样,蜿蜒爬过我的年少时光。它们发烫的身体灼烧了我,也灼烧了六月明晃晃的天空。
我发誓从今以后不再和秦歌说话。夏念生没有一个当妓女的姐姐。永远没有。
那时候夕阳已经将整条临水街染出橘皮一样的颜色。家门口围了很多人。吵闹声不绝于耳,老远我就看见母亲的身影还有父亲涨红的脸。我钻进人群里,看到的是一张陌生人的脸孔。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清癯的躯体躺在地上,嘴角流出的血滴落下来,氤氲出暗红色的土壤。母亲一副不屑一顾看着躺在地上的少年,而父亲则抬起他的厚重的牛皮鞋,重重地揣向少年的肚子,“噗噗”的两声过后,我听见他嗷嗷地大叫起来,表情痛苦。然后人群骚乱了起来,有人上来驾着父亲将他拖出来,父亲一直捂着自己的脑袋,而我的母亲则挥动着手上的蒲扇驱散人群,母亲提高嗓子嚷了起来。
都走开,走开!打个贼有什么好看的!
后来我被母亲拎着回到了家里。母亲将气都撒在我身上了。我知道母亲只是暂时气愤而已,所以我并不伤心。我掖着书包,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等天完全俺下来的时候,我起身拉了头顶的电灯。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母亲蓄满泪水的脸。羞愤或者痛心,像是溪流一样汇集到了她的脸上。我走过去,踮起脚尖,轻轻拂去母亲脸上的泪痕。
母亲跪下来,紧紧地抱住我。终于失声哭了起来。
派出所的公安在少年的身上发现了父亲的钱包。证据确凿,昏迷中的他被拉上了警车。随着刺耳的警鸣声,少年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终于离开我的视线。我看到父亲依旧恶狠狠地咒骂着,恨不得再将他拖下车来揍上一顿。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发怒的样子,像一头喝醉酒的狮子。他的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被汗水沾湿,一缕一缕贴在额头上。
我再一次听见了秦歌的哭声,隔着顶楼的铁门,我听见她凄厉的哭声穿透夜色的苍茫抵达耳膜。自从做了流产手术,秦歌一直被母亲关在顶层的阁楼里。我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秦歌是如何耐住黑暗潮湿的阁楼而生存下来的。对于年幼的我,这似乎是超越我想象力的事情,因此我也不去细想。只是偶尔会在夜里睡下的时候想起秦歌明亮的眼睛,想起她挽着裤管践踏洗衣盆里的衣服的样子,以及清亮的歌喉。
我无从知晓十五岁的秦歌是如何被引诱着掉进情欲的深渊的,我所知晓的秦歌,她的孤傲她的冰冷,从来就使临水街的男孩子们望而却步。我总是跟着秦歌游走在临水街上。我记得有一次正月十五,临镇赏花灯。秦歌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溜出家门,为了防止我向母亲告状,她不得不带上我。那一晚我们像两尾鱼儿一样穿梭在人流中,年幼的我第一次看见秦歌的快乐,她张开双手尽情拥抱这来之不易的短暂欢乐,她的双眸在璀璨的灯光照耀下恍若明珠。那一晚,秦歌的声音是温润的,与多年后的凄厉相去甚远,秦歌拉着我跑在人群中,她像一只挣脱牢笼的金丝鸟一样向我吐露心中的欢畅,街道两边做工精美的花灯让人目不暇接。秦歌停在一个地摊前。
看呀,念生,蝴蝶花灯真好看!
可后来她却只买了一盏莲花灯给我,我一手提着莲花灯,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秦歌的衣襟。腊月的冷风被人群的热气驱散,我竟然走得满头大汗。
在回到家里的路上,我问了秦歌,为什么不买蝴蝶花灯。秦歌的回答显得神秘而又让人倍感亲切,她用手捏了我的鼻子,说道,傻小子,听过这句话没有,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也。说完就朝我露出了微笑。幼小的我根本不知道这句话为何物,只是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这些都是属于我们之间短暂的美好回忆,可是,学校所受到的耻辱又不允许我作任何美好的回忆,我将所有的愤怒归结于秦歌的自我放纵。秦歌从来就是一个不愿屈服的人。她如此不可一世。即使那晚回家之后遭受母亲的呵斥,秦歌依然坚信,外出是自由的选择。而这个所谓的自由,像一个神秘的隐喻一样陪伴了她的一生。
现在,你可以看到,我的母亲端着饭菜穿越天井,然后来到正厅,她沿着木制楼梯上了顶楼。我坐在饭桌前静静地扒着饭,可是心思却全然不在饭桌上。我侧过脸看顶楼的灯光。片刻之后,阁楼传来碗盘破碎的声音。清冽而尖锐。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哭泣以及母亲声嘶力竭的咒骂。端着饭碗走出厨房的时候,我看见街头巷尾的窗户后面都亮起了灯光。后来我被父亲叫进厨房,他举着一瓶啤酒指着我的脑袋,说,别多管闲事。吃你的饭。语气里有不可抗拒的震慑。我低头,闷闷地扒着饭。
可是,母女之间的战争算得上是一件闲事么?我不懂。真的不懂。
此刻我坐在门槛上悼念我那死去的猫。回忆的铰链缠绕着我的模糊不清的过往。年幼的时候总是很容易被事物的表面所蒙骗。如同你所预料的那样,那一天所看到的少年,就是他使得秦歌怀孕了。我努力回想他的模样,他的浓眉大眼被血凐湿,他的清癯的身体躺在铺满煤屑的土路上颤抖着。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忍受着负罪感以及强烈的对秦歌的思念,然后爬上通往我家阁楼的污水道的,我想象他轻巧地攀爬的身体,因为即将见到情人而过于激动,以至于颤抖了起来,我甚至能看见他们两人互相拥抱,泪流满面。他用手拨开秦歌散乱的头发,嘴唇抿了起来,他的关节因为愤怒而握得隐隐发白。他们就这么旁若无人的接起了吻,热烈的喘息声,以及彼此说话含糊的声音使得阴暗潮湿的阁楼混进了情欲的空气。
可是这种所谓的情欲并没有持续多久。父亲推门而进。种种复杂的情绪漫上两张年轻的脸,紧接着便是父亲雨点一般的拳头还有捉奸之后报复一般的咒骂。我能想象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场闹剧。秦歌看着他被父亲蹂躏,心揪成了一团,她举起床头的花瓶砸向我的父亲。砰的一声,鲜血顺着父亲的头发流了下来。
鲜血使父亲变成一头愤怒的狮子。他将钱包塞进少年裤兜里,眼睛掠过一丝冷光。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秦歌。成年后的秦歌明目张胆地出入家门。她挽着男人的手,挑衅一般路过天井,将笑声洒向内房的母亲。这个时候母亲已经卧病在床。她成天咳嗽,沾了鲜血的纸巾被丢在痰盂里。血让我心生恐惧。因为咳出的血越多,就证明母亲的病情越严重。而此刻,秦歌的咒骂声刚消失。母亲的咳嗽声又此起彼伏了。我痛恨这样的感觉,可是我无能为力。你看,这就是我的处境,像一只被关押在笼子里的老鼠一般。可是,我无能为力。
我许久不曾见过父亲。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一种陌生的状态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在夜里入睡的时候看见他出入于内房与厨房之间,他头发微卷,身着白色衬衣。我想牵他的手,却被狠狠地甩开了。他低着嗓子警告我说,给我走开。这么多年来,父亲的形象一直是模糊不清的,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个英俊的男子,有时候又觉得他丑陋无比。
小时候,对于父亲的一夜暴富,临水街的街坊邻居们一直是嫉妒的,他们眼红的是曾经比他们还要穷的夏江桥一夜之间福了起来,可他们还扛着锄头,日复一日地行走在临水街铺着煤屑的路上。贫穷和富裕之间究竟隔着怎样的界限,这是年幼的我所无法感知的。我比同龄人幸福得多,父亲每次从省城回来都会带礼物给我和秦歌,我的手上接连出现诸如变形金刚、忍者神龟之类的玩具,而秦歌则拥有了无数漂亮的镶着蕾丝边的花裙子。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秦歌十五岁那年。直到今天,我依然靠父亲的遗产在逼仄的院落里,与我那气若游丝的母亲相依为命。
我问母亲,为什么我的名字叫念生,她避而不答。母亲说,你要做一个心怀善念的人。曾经那么多年月,我在门槛边的陶瓷脸盆上书写自己的名字,那时候脸盆已经不再用来揉面团了,母亲在上面撒了一层厚厚的沙用来给刚抱来的小猫当窝。我将小猫拎出来放到地上,然后在上面写自己的名字。反反复复,不知疲倦。 “心怀善念,以念为生”。这是成年以后我赋予“念生”的涵义。多年的孤言寡语使我变成了一个古怪的少年。我骑着老旧的凤凰牌自行车来回于水利渠边上的石路上,我戴着一顶宽大的草帽,我看到水利渠波光粼粼的水面。满满的心事就这么随着扩散的涟漪,一下一下地撞击岸边的花岗岩。
你看,故事行进到这里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裂缝。不小心就掉进了深渊里无法自拔。在梦里,我看见父亲悔恨的脸孔。他抱着头蹲在监狱的铁门后面。头顶是高高的墙体以及狭窄的天空。因为走私香烟,父亲被拘捕。十年有期徒刑。这个原本风光无限的男人变成了一个糟老头。我没有因为父亲的被捕而流下一滴眼泪。我只知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给我买玩具了。那个时候我已经走过了需要靠玩具来延续童心的年龄。我靠在门梁边上,看着父亲被人反扣着双手站在院子里。警察从地窖里搬出一箱又一箱的香烟。各种仿造的烟堆满了小小的院落。三五,中华,大熊猫,双喜……我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烟盒,顿时觉得父亲是一个十足可恶的坏人,而我居然,成了坏人的儿子。
母亲被证实与这件走私案件无关,无罪释放,只是苦了父亲。他被拖上警车的时候。我看到他眼角流出来的眼泪。时光的交错,见证了父亲殴打抢钱少年的风光无限。可这一次,无限风光的不再是父亲。他再也不能用皮鞋重重地去踹别人了。他即将在监狱里受尽别人的殴打,忍受别人皮鞋的凌辱。
初中毕业,秦歌已经在社会的尘埃里受尽污染了。秦歌离开家的前夜,我和她站在天井里,夜空闪烁着迷离的星光。秦歌的脸,一半隐匿在月光下,一半则隐匿在黑暗中。秦歌自言自语,像是裹着棉花的锥刺刺痛了我,她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顿觉陌生。她回忆了一起走过的岁月,秦歌说,你看,念生,还记得我们一起赏过的花灯么?我喜欢那只蝴蝶,可是我身上的钱只够买莲花灯。我被秦歌的回忆牵引着,慢慢下坠。可是片刻之后我便清醒了,秦歌试图抹去我对她的恨。
我说,那些都已经过去,你不该待在这个家里丢我们的脸。秦歌盯着我看了许久。终于,转身离开。
父亲离开这个家,母亲操劳过度,得了肺病,咳嗽不止。
秦歌离家的那个早上,母亲和她争吵了起来,秦歌指着母亲说,是你们逼我离开的,是你们,逼我的。母亲因为气愤,身体颤抖,我抱着她。
狠狠地盯着秦歌。她将视线转移到我身上,夏念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我操起床头的竹枕朝她扔过去,给我滚!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没有看见秦歌的愤怒,她朝我看了一眼,然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不该这样。
父亲被捕后,十三岁的我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我终于也学会了淘米,洗菜,做饭。每天放学后背着书包回家,总是一个人,没有人愿意跟夏秦歌的弟弟在一起。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呆在黑暗的厨房里究竟在捣鼓什么,被滚烫的油溅到了眼睛,或者不小心割伤了手指头,都不敢吭一声。努力噙着眼泪不让它们流下来,瘦弱的肩膀过早地扛起了男人的包袱。
每天挤在厨房里忙里忙外的时候,总会听见母亲低声的哭泣。猫蜷缩着睡在灶间的灰烬堆里。有一次我不小心点燃了柴火,将它浓密的毛发烧焦了一大块,臭味弥漫了整个厨房,我抱起猫,却被它尖锐的爪子抓伤了,手臂上出现了几道红色的痕迹。
可是如今,它却死了。我闭上眼睛想象手臂扶过它柔软毛发时候的感觉,光滑得像是一块质地上乘的丝绸。可是如今,它真的死了。
秦歌如同丢弃与水井里的石块,激起沉闷的声响之后便归于阒静,只剩下回音不断地缠绕耳际。这些年来,我听见远道而来的人们偶尔谈论起秦歌。他们说她在省城的花苑酒店里面当服务员,他们说她去坐吧台,他们极尽所能地含沙射影,讽刺秦歌的同时不忘哀叹我家门的不幸。最近的一次消息是,秦歌被某某集团的老总包养了。人们说,她挽着男人的手出入于各种应酬酒席间,巧笑倩兮,竟也从小麻雀一跃变成了金凤凰。我无法无动于衷。我不明白为什么秦歌会堕落成这般模样。每次想起她十五岁那年被母亲脱光衣服而奋力反抗的情景,便知晓了某些隐秘的部分。她生来就不属于这个逼仄的院落,属于她的花蕾会在别处开放。
我总是努力将秦歌从家庭的记忆中抹去。我不知道当一个母亲听见自己的女儿自甘堕落时候内心是如何疼痛。只是偶尔透过朱红色的竹帘的时候会看见母亲坐在床头,那一次我见她手里捧着秦歌的照片。那一张照被我藏到箱底了,母亲,究竟是怎样找到它的?
母亲的眼泪簌簌地滴落在秦歌纯真的脸上。这帧图画成为往后一生我无法忘怀的记忆。苦命的母亲和堕落的女儿,毕竟也是血肉相连。
中考过后,我的人生走上了另一段旅程。阴郁寡言造就了我对学习的执着,我甚至感恩于这种与生俱来的性格。甘于寂寞。
那一年我是整个磨坊镇唯一一个考进榕城中学的学生,在这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学校里,流言消失了,丑闻消失了,生命的另一扇窗户被骤然洞开。第一次从城里回家时,母亲竟也觉察到了我的变化,她说第一次看见我的笑容。如同那一季的阳光一样洒满了她暗淡的心房。我将母亲托给南洋来的舅母照顾。舅母是个寡妇,对于我家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她无从指责,她心疼的只是年少的我竟然会遭遇如此不幸。其他亲戚在父亲被捕之后都唯恐避之不及。看透了世俗的人心。年少的我竟也没有多大的愤慨。
高中的第一个暑假,我回到了家里。我不知道秦歌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院子里的。多年的隔阂始终让我觉得她是个外来人。她生硬地介入我们的生活,将原本平静的生活搅乱。现今她又回到了原点,秦歌,真的是一曲靡靡之音么?
午后,秦歌站在正厅里,她停着大肚子,见到我,便慢腾腾地走过来。
念生,过来。她的语气不着任何感情。这个女人的成长是一条静谧的河流。静水深流,流成弯弯曲曲无法绕回的伤痕。午后的阳光照着她略显疲惫的面容。她的光鲜华丽,她的涂脂抹粉,都意外地退去光彩。我甚至开始怀疑别人口中沸沸扬扬的传闻。
她身后站着一个男人。男人刚睡醒,惺忪的睡眼让人厌恶。我讨厌这种勾三搭四的暧昧关系,厌恶秦歌多年不曾悔改的恶习。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朝母亲所在的内房走去。
我责怪母亲让秦歌进家门。母亲叹息一声。
为人母亲,毕竟骨肉相连。她还怀着孩子,就让她生下来吧。
我知道这必定是她和男人之间情欲的种子。这个家不欢迎她。母亲惊讶地看着我,或许她无从知晓,同为屋檐下长大的姐弟,竟会疏远到这种程度。她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
秦歌不和我们同桌吃饭,她差人在正厅里修了一个厨房。每到吃饭时间,一个院落里便出现了两桌人。这在外人看来多么可笑。我无法忍受。
我呵斥秦歌。你不是永远不回来么?为何还在这里丢人现眼?这个家不欢迎你。给我滚。我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在吼。出乎我意料,秦歌没有回应。那个男人也只是坐着抽烟。正厅里烟雾缭绕。骂完了,我自己也觉得没趣,于是悻悻地回内房。
我想,猫的死去是秦歌无声的报复。现今我看到她挺着肚子在天井里走动,更加怀念我那死去的猫。我甚至可以看见秦歌抓起我的猫走向公厕,狠心地将它丢进粪池,看着它奋力挣扎却又无济于事的样子。我作如此推断是有根据的,因秦歌曾经不止一次咒骂我的猫,咒骂它偷吃桌上的饭菜。
人是世上最残忍的动物。这一条训诫我从年幼时便牢记。临水街的人们将秦歌的归来当作茶余饭后的谈料。屈辱又再一次攀爬至我阴郁的脸上。因惧怕流言来袭,我深居简出。倒是秦歌,依然无所畏惧地出入于临水街和家之间。
似乎从十五岁起,她的生命里就没有羞耻二字。
临产的日子越来越近。现今秦歌也整日整日地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这倒好,眼不见为净。时至今日,我总会在看到秦歌的女儿时,回想起当初的岁月。白白胖胖的婴孩躺在摇篮里,她的水晶一般晶莹的眼眸,像极了她的母亲,我抚摸她光滑水嫩的皮肤,顿时间泪流满面。
秦歌死去的那一晚生下了女儿。是难产而死的。
接生婆抱着婴孩走进内房,我看到母亲眼里出现了多年不见的欣喜。我问接生婆,秦歌怎样了?
接生婆抹了抹额头细密的汗珠,说道,孩子他妈现在,昏迷不醒,恐怕……还没等她说完,我就一个箭步冲进了正厅。至今我也说不出为何会如此担心秦歌的生死,或许多年来的隔阂只是我单方面造成的。在死亡这样沉重的字眼面前,任何感情都显得脆弱。我看到秦歌苍白的脸隐匿在被褥后面,屋子里弥漫着潮湿的味道。我握住秦歌瘦得皮包骨的手,才一个星期不见,秦歌仿佛被抽干空气的气球,一下子干瘪了,像一段枯木躺在床上。
环视房间,早已不见了那男人的身影。或许他早在多日之前就已离去。
我看着秦歌的生命之火逐渐熄灭。在深度的昏迷里,秦歌的嘴巴一张一合。母亲在舅母的搀扶下来到床边。我俯下身,将耳朵贴近她的嘴巴。
念生,念生,……
她反复念叨着我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弱,如夜风里摇摆不定的烛火。渐渐地,消失了光和热。在一片狼籍的房间里,昏暗的灯光氤氲出颓靡的气息。
片刻过后,秦歌的生命气息终于散去,我握着她逐渐沉重的手臂。
终于,放声大哭。
身后站着的泪流满面的人们,终于第一次听见了从我喉咙深处吐露出来的那个陌生的称呼。
姐,姐……
秦歌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搀着母亲去给她扫墓。在磨坊镇的公墓里。我看到贴在墓碑上的照片,依然是那样的明眸皓齿。四月的天空已经如此炎热,细雨过后阳光普照。在满山沾着雨水的青草里。我窥见了这些年来成长在我们身上雕琢的痕迹。我回头,抱过母亲手里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幼小的生命正如烛火一般明亮而温热,可母亲已经沉睡于此。
透过时光的门孔,多年来的那些脉脉的眼神此刻终于袒露出真实的印记,我看到十五岁的秦歌被母亲脱光衣服而拼命挣扎的样子,我听到她拉着我在小摊前面欢快地说“念生,蝴蝶花灯真好看!”,甚至,窥见了秦歌隐藏于内心深处深深的温情。她临死之前反复念叨的我的名字,这是冰凌横亘的年代里唯一可以取暖的温情。零零碎碎的片段潮汐一般涌上记忆的岸滩,他们强有力地撞击着我,在给予疼痛的同时提醒我生命的生生不息,此刻,我终于明白了“念生”为何物。心怀善念,以念为生。秦歌临死之前反复念叨的这两个字,便是对生最可贵的呼喊,亦是我在漫长的成长里领悟到的生之可贵。我也终于明白了秦歌与我陌生隔离的原因,内心的愧疚让我像一个哑了嗓子的戏子。在这场宏大而狭长的戏剧里,秦歌始终扮演着一个歌者的角色,可是,她的歌唱却是躲在黑暗角落里。记忆如此耽美,让我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感到无所是从。我也终于明白,原来在秦歌的宇宙里,我只是一颗小小的尘埃。
我转过身看着母亲,说道,妈,我想给孩子取名秦歌。
母亲在四月的阳光下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而眼泪,却早已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林培源
2007年8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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