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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 林培源: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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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腿望舞 发表于 2020-7-9 18:59: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保留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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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培源:凉山
    黄昏的时候我坐在一剁干草上面仰望天空。干草堆柔软舒适,让我流连忘返。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莫名其妙,我像一个无人管教的孩子,从日薄西山一直坐到夜色降临。从我坐的地方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临水街上的一草一物。挑煤老人从黄昏深处走来,他光着膀子,浑身黝黑。橘黄色的夕阳将他的身体轮廓清晰裁剪出来。
    头顶有黑色鸽群飞过,它们张开翅膀,滑翔、盘旋,在我视线里起起落落,充满了诱惑的美感。我低下抬了许久的头,微微发酸。恰好挑煤老人慢慢移近我的视线。我眯起眼睛看他走来,煤屑从担子里撒落,弥漫的、灰蒙蒙一片,我捏紧了鼻子,不敢大口呼吸。
    我看了一眼老人瘦弱的肩膀,然后跳下干草堆,一蹦一跳,逃回了家。
    这应该是我童年黄昏中的一个,平淡无奇得就像以往流逝在我生命里的无数个黄昏,我渴望它能发生点故事,最好能让我的生活起点波澜,不再枯燥无味。可是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母亲告诉我,暴风雨来临之前应该是乌云密布的。但此刻,我抬头,只见天空辽阔高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或许风雨还躲在某朵云的后面吧。我这样安慰自己,好给自己平静如水的生活找一个勉强的借口。生活本该有一些借口的,我们总是这样,让借口蒙蔽日子,就像让灰尘蒙住了陶器一样。一段漫长的时间过后,重新打磨,却发现原本熟悉的生活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道理,是我在经历了一段梦魇之后得出的。这样一个梦魇,始于临水街重复而单调的生活。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临水街的生活节奏慢得像生了锈的钟表,看似没有停止运动,却走得生涩。临水街上的每一个人,似乎表情都是僵硬的。我很少看到人们发出爽朗大声的笑。每一个人总是沉默,不管是阴天还是晴天,即使是隔三岔五出现在临水街上买粿汁的小贩,他们职业性的吆喝听起来也像被什么隔噎着。抵达我耳朵里的那些声音过滤了一重又一重,最终成了某个午后慵懒的曲调。但是,我所熟知的那个挑煤老人却不是这样,他并没有发出任何惊天动地的声音,可在我听来,扁担摇晃发出的细微声响却令人着迷。它契合了某种旋律某种节奏,摇晃着我的黄昏我的蠢蠢欲动的心。我看到他每天劳作,扁担韧性极好,两头的竹筐里装满了码得齐整的煤块,随着走动,煤块微微晃动,煤屑便会因此稀稀拉拉地掉落下来。一直以来我都有这样的幻觉,我总是拿这些黑色煤屑和家里装在布袋里的面粉作比较,我觉得,煤屑说白了就是染黑的面粉。
    我问母亲,为什么煤屑看起来像是黑色的面粉?母亲戳了戳我的脑袋,笑我说,小孩子净问这些问题。她没有给我任何实质性的回答。顿觉扫兴,于是我托着下巴继续冥想不着边际的问题,可任凭我怎么想也想不出结果。倒是灶上袅袅的炊烟香气吸引了我。我饶有兴致地拿起盛饭的长勺,饥肠辘辘让我中断了思考,关于煤屑和面粉之间复杂的问题。
    但我忘不了那个老人,在我有了记忆的那一刻起,挑煤老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挑着担子,走过我的白天,我的黑夜,我不知道他最终会走向哪里。
    他在我印象里是黑色的轮廓,不管有没有阳光普照,煤的印象重叠在他身上,给了我无限的,混乱的、关于黑色的恐惧想象。
    后来这个黑色的印记走进了我的文字里,在我试图用文字去记录发生在这个老人身上的故事的时候,我的眼前浮现出来的,竟然是大朵大朵纯净的黑色,它们像一个又一个的印戳一样,被时间的双手重重地盖在我的单薄的生命里,然后残忍地告诉我,日期已经过了,我再也不能把写好的信寄出去了。我在这封信里,写了一个发生在临水街上的故事。原谅我这个不会讲故事的人,我的语言总是混乱不堪,思想也是浅薄粗陋。我不知道我的表达是否恰当。是否能让你透过那些纷繁的假象去窥探这个发生在大千世界里的平凡故事。
    这个老人是固定出现的一帧影像。他走过我的黄昏,挡住夕阳的最后一抹光,然后消失在临水街的拐角。因为他常出现,我已经司空见惯。我以为他会这样一直走过临水街,一直走在时间的隧道里,走在我被夕阳切割的视线里。可是有一天,他却突然消失了,就像挣脱线飞出去的风筝,我看不到他了,我什么也看不到了。
    什么也看不到让我感到无比沮丧,我想起以前丢失了玩具,心爱的玩具丢失了,我并没有感到多大的沮丧,可是看不到熟悉的面孔,听不到熟悉的曲调,我的心却空荡荡,成了被洗劫一空的蚁穴。汩汩往外冒着的,竟然是无处安放的忧心。
    那一天,我拉住将要出门的母亲。我问母亲,老人不见了?
    母亲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问我,你说……谁不见了?
    挑煤的老人。
    我那时候个头并不高,站起来顶多来到母亲的胯部位置。母亲低头,恰好可以看见我的脏兮兮的脸,她伸出手替我抹了抹脸。然后问我,他去哪里了?声音关切。
    我的前一个提问,母亲并没有回答,或许她的心思并不在这里。但是我分明听到她在自言自语道,人老了,都糊涂了。我不知道母亲究竟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老人。我的母亲一点都不老,我的母亲很年轻。但究竟,是母亲糊涂了,还是老人糊涂了?
    那段时间,我纠缠着母亲,硬要她告诉我关于老人的去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顽固,老人的生命其实和我没有多大的关联,如果采用比喻来描述我们之间的关系的话,他不过是每天路过我天空里的一朵云。可奇怪的是现在云消散了。我觉得自己的天空一下子空荡荡,一下子无法适应。
    我被老人的下落搅得心烦意乱。每天四处打听,母亲说,小孩子,不要问太多。
    我开始无理取闹,那你还告诉我。
    我没有告诉你,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了。
    你就是告诉我了,老人去哪里了?
    都跟你说他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最终,我们的对话被悬而未决的疑问终止了。我看着母亲挎着一个篮子走出家门,消失在晨曦铺撒的街角。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受。每一个母亲都是如此奇怪,她们撩起你的好奇心然后又迅速地把幕布拉上,她们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不许看。不许看。
    但我不甘心自己窥探未知的好奇心被阻挠,我发誓,我终会知道那个老人的下落的。这是我小小的童年里始终绕不过去的一个门槛。我站在门槛的这边臆想门那边的景象。无数的声音和无数的脚步踩踏这门那边的世界,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迷上了这样一个侦探式的追问。
    我问过路人,挑煤的老人去了哪里吗?你们知道吗?
    你说什么,什么挑煤的老人,我没有见过。
    告诉我,你一定见过的。
    小孩子瞎说什么,我真的没见过。别挡住我,我要过去。
    我站在临水街上拦住过路人,我的纠缠不清最终被母亲发现了,她把我拖进屋子里,捏我的脸。她很用力,一边捏我的脸还一边教训我。
    没出息的家伙。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骂我,我只感觉到脸颊很疼,疼痛一直蔓延到了我的牙龈。
    我以为老人真的就像水一样消失在沙土里了。可事实并非如此,那一天,我怀揣着一包瓜子去敬老院玩,敬老院就在临水街的尽头拐角处,它也像我们临水街一样,临着一个大大的池塘。我坐在敬老院的长椅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老人们下象棋。老人们身上发出来的特殊的味道弥漫着一方小小的角落,我一颗接一颗磕着瓜子,咔嚓咔嚓的声音富有节奏。那时候我不知道象棋怎么下,但我就是喜欢看热闹,对于一个整日无所事事的孩子来说,任何挑战本身就有巨大的诱惑力,更何况是象棋这样斗智斗勇的游戏。象棋的诱惑力伴随我度过了童年里那些恍惚摇曳的旧时光。我看到对弈的两个老人各怀心事,旁边站着看棋的人,七嘴八舌。并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但我对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兴致勃勃。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那个老人的消息的,敬老院里乱糟糟一片,有人抽烟有人打牌,有人胡乱地说着什么。我听到人群里有人高声说道,你才知道?那老头杀人啦,进监狱啦!
    我不知道自己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是什么想法,我停止了嗑瓜子的动作,侧着耳朵,想听清楚更多关于老人的消息,可是我什么也听不到,消息被更加喧闹的声音淹没了。我的心里像是堵塞了一团棉花。老人的死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棉花上面,使得它搅成黏糊糊的一团,让我闷得慌。
    消息来自敬老院,我相信不会出错。那天回家之后我像炫耀什么似的对母亲说,我知道啦,老人被抓了。说完我就盯着母亲,我想看看她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是什么反应,我想以此来报复母亲一贯的守口如瓶。
    母亲皱了皱眉头,蹲在我面前,用手摸了摸我的脑袋,问我。
    被抓了?谁告诉你的?
    他杀人了。
    母亲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她就转过头,自言自语了一声,居然杀人了。这什么世道。
    在我们临水街,“杀人”就像天方夜谭一样,是一件陌生的事情,我们这里风平浪静,除了偶尔死一两个老人之外,临水街上没有任何关于暴力以及血腥的故事。这里的人们虽然沉默多于说话,但是人们给我的感觉总是亲切的。时间缓慢流过我所处的这个世界这条街。池塘里的水草一季一季地生长,池塘边的柳树扬动着青翠的枝条,我所面对的是一个安宁且清净的世界,多年后我在初中的课本里读到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其中有这么两句让我印象深刻: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两句简洁有力的描述穿越时空,成为我现今回望童年生活过的临水街时引以为豪的语句。
    长大后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单纯幼小的心所局限,以致我蒙蔽了双眼,并没有看到更多阳光背面,隐秘的阴影。岁月让我们变得沉默,没有人再去讨论干涩的昨天、迷蒙的今天,以及未知的明天。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至于他为什么杀人,于我却是一个不解之谜,我打算将自己的头浸入这片陌生的水域去探寻故事的端倪,可是除了冰冷的一片之外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这个消息像一块半生不熟的牛肉,嚼之无味,弃之可惜。我无比沮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杀人。他平时挑着担子路过我家门口,并没有什么异常。为什么会杀人呢?
    我以为故事就如此告一段落,剩余的那些猜测和担忧交给警察去处理。这是一条河流。从源头开始流淌。注定了它必须绕过我们好奇的眼睛里然后才能更加顺畅地往下游奔流。那日,从山上下来的砍柴人这样神秘兮兮地重复一句话,你们知道吗?我听到半夜里有人叫了一声。
    临水街的人们在他的描述里听到了那声足以把整座山都震动起来的尖叫,满山的荒草和树木在叫声中受了惊吓,瑟瑟发抖。那时候秋天渐深,露水浓重。尖叫声成了划破夜空的火焰,瞬息照亮了黑暗中的群山,与此同时,也照亮了一直自认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众人。
    那声尖叫,来自一个叫做彩秀的老婆婆。砍柴人说,他熟悉那把声音,即使平时听不到她的尖叫,但是山上只有她这么一个老人,他认得那把声音,即使它变了形,严重扭曲。
    彩秀老人是个寡妇,砍柴人常常在她的小屋里喝茶聊天。那是一栋古旧的竹屋子,是山上唯一的一座房子。彩秀老人的丈夫死后,她和一个女儿就一直住在那里。管理半山腰的一片茶园,几乎我们整条临水街的茶叶都来自彩秀老人的茶园。莲花峰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孕育了优质的茶叶,用这些茶叶泡出来的功夫茶入口留香,喝茶,已经成了我们潮汕人饮食起居里不可缺少的习惯。生活在临水街的人喝着彩秀老人种植的茶叶,度过了一段又一段悠闲和繁忙的岁月。我没有见过老人,但我隐约觉得,彩秀老人应该有着和茶叶一般的馨香和亲切。根据砍柴人的描述,彩秀老人年轻时长得真叫一个漂亮。如果将时间往回拨,一直拨到彩秀老人年轻的时候,你会听到关于彩秀老人的种种溢于言表的赞美。
    乡邻四里都夸她是仙女下凡哪。
    砍柴人神气活现地对好奇的街坊说,他手舞足蹈,仿佛彩秀老人此刻已经返老。我无法看到彩秀老人年轻时的模样,我只能根据自己浅薄的推断来试图复苏她的容貌,那时候《新白娘子传奇》正热播,赵雅芝饰演的白素贞给了我极深的印象。所以我一直在主观上认为,年轻的彩秀应该就是剧中的赵雅芝。
    砍柴人那时候已经很老了,他回忆起年轻的彩秀时,眼光熠熠生辉,他的黑浓眉毛一挑一挑,街坊们仿佛在他的讲述里亲历了一次时光倒流,目睹了彩秀老人年轻时的美貌。在我们临水街,他是最后一个砍柴人了。那时候已经很少有人烧柴火,许多人家里购置了煤炉,有了煤炉就需要煤。我想,挑煤的老人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吧。就像乱世成就了英雄,工业革命催生了蒸汽机一样,顺着临水街的历史潮流,挑煤老人应运而生。
    看样子,砍柴人和挑煤老人之间,似乎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轨道。有人买煤,势必就会影响到砍柴人的生意,尽管那时候,几乎没有人会去买砍柴人砍来的柴。几十年如一日,砍柴人固守着靠山吃山的传统,不肯善罢甘休。我不知道是不是砍柴人故意捏造的事实。原本只是千丝万缕瓜葛的两个人,如今,彩秀老人的死让他们有了直接的关联。
    派出所的警察展开了调查,山上封了路,彩秀老人居住的房子被围了起来。彩秀老人四十岁的时候才生下一个女儿,那时候她的女儿已经在我们镇上的高中就读了。我见过这个长我好几岁的姑娘。从山上到镇中学需要经过我们的临水街,我时常看到她她骑着一辆淡蓝色的自行车穿街而过,洒下一串风铃般的笑声,她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她在学校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悲伤得无法控制,一度晕倒,被同学背到校医务室。我猜想她哭泣的样子,一定像是古诗里面描写的那样,“梨花一枝带春雨”。
    砍柴人被叫到派出所录口供。我没有到过派出所,但我听别人说,砍柴人被审讯的时候,他眼里充满了惶恐。派出所的审讯室灯光幽暗,四面墙壁在潮湿的天气里看起来脏兮兮的。砍柴人那段时间被彩秀老人的死搅得忧心忡忡,他一想起曾经和他对坐,喝茶聊天的大活人一夜之间就奔赴了阴曹地府,心里发慌。他的一双红肿的眼睛肿得像荔枝一般。道听途说的消息。竟也会让我身临其境。
    警察递给他一杯热水,喝了一口水之后。他才哆哆嗦嗦地说,彩秀死了。
    在幽暗的灯光下,砍柴人的喉结一上一下。
    我们知道她死了,我们从尸体上看到,她是被人从背后用柴刀砍死的。你知道是谁吗?
    警察循循善诱,想从砍柴人的口中套出更多的线索。
    我不知道,我只听见她尖叫了一声。
    叫了一声?
    嗯,那晚我背着一捆柴正要下山,突然就听到她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是村头挑煤的老头。
    你确定就是他。
    砍柴人点了点头,没错,他的名字是叫陈福生吧?
    ……
    这是我零零碎碎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关于那晚审讯室内的对话。这样的对话像往后我从侦探电影以及无数的警匪片里看到的情节一样大同小异。可能因为它就发生在我的身边,距离如此近,近得让我毛骨悚然。我变得更加胆小怕事,每天像是老鼠一样神经兮兮。我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满身的鲜血,氤氲开来的鲜血像是雨季里,满地糜烂的紫荆花。
    彩秀老人死了,原本平静的临水街变得聒噪不安。茶余饭后。大家开口闭口都是这件无头公案。
    我问母亲,我们这里有没有包青天呢?那段时间,电视上播放的不是包青天就是白蛇传。我每天吃完晚饭都准时搬一把凳子守在我家那台熊猫黑白电视前。我于是天真地以为,在我们镇上,一定有包青天那样明察秋毫的人存在。只要有他的存在,那么这个案子就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把这个希望寄托在了派出所的警察身上,我的希望正是大多数临水街人的希望。我们都渴念这件事早点了结,好让生活重新归附原来平静的轨道。
    夜里我常常无故醒来,醒来后便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母亲知道我被这件事情吓怕了,夜里便搂着我。我一醒来,她也睡不着,她抱着我的头,把我埋在她的怀抱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安抚我早点入睡。我闻着母亲身上的特殊味道,就像幼童时代沉浸在奶香中那样,慢慢进入梦乡。
    故事的河流继续流淌,急流险滩,这些都成为那段时间我对临水街遭遇的印象。临水街的人们一天又一天被这件事笼罩着,他们谈论着案子的进展,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谈得津津有味。福生老人被拘留起来,作为犯罪嫌疑人,他被迫中断了他的卖煤生涯。临水街并不是每个人都幸灾乐祸,何况福生老人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大家的事情有人去过派出所里探望老人。几日不见,福生老人明显衰老了,时间的痕迹凸显。那时候临近深秋,复生老人穿着一件蒙着灰尘和煤屑的棉衣,棉衣裹着他瘦弱的身躯,他好像哭过,眼睛充满了血丝。嘴角哆哆嗦嗦,在老年时代遭遇这样的事情,按我母亲的说法,这世道真的乱了。
    我们木棉镇的派出所说穿了就像是一个名存实亡的摆设。警察们无所事事。每天开着摩托车在镇上呼啸而过。但有个例外,镇上每年一到春节,就有大批人聚赌。在榕树下或者木棉树旁,随意拉开的一块太阳布顶着一方小小的天空,树下摇骰子、下注的、赢钱的、输钱的,吵吵闹闹。派出所有义务清除这些赌摊。但是往往是背后勾结,他们装模作样执行任务。但其实已经事先通知了庄家。庄家给他们一点好处,等到他们的警车一到的时候,树下已经空空如也了。这便是派出所典型的办案方式,有钱能使鬼推磨是不变的真理。但是这次,关于福生老人的案子,木棉镇的人断定,即使他否认罪行,最终也难逃一死。因为人们知道,派出所并不想在这件事上花心思,倒霉透顶的案子早一天结束他们就少一天麻烦。
    开始的时候,福生老人一直沉默不语,对警察的诘问,他矢口否认。警察看福生老人像个哑巴一样,便威胁他,如果再不说话就要对他动手。没想到福生老人突然间开口了,他盯着警察,眼睛通红。他说,你们动手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但我要告诉你们,我没有杀人。
    福生老人一直重复着“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声音黏糊糊,成了一团沾手的面糊一样,粘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里。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恍惚了。警察说,还没有见过这么糊涂的老头,问来问去问不出个结果,无奈之下,只好将他继续拘留。
    小时候我见过很多葬礼,每次看到出殡的队伍时候,我就会记起母亲跟我说的,要绕道而行,或者停下来朝地上用力地跺脚。母亲说,这样就能吓跑那些晦气的东西了。彩秀老人的出殡留在我年少的印象里磨灭不去。临水街出动了不少男女老少,父亲说,老人死了,以后我们再也喝不到那么好的茶了。茶都是有灵气的,种的人用了心,就能种出好的茶叶。我懵懵懂懂理解了父亲的话,竟然也会感到微微的心疼了。
    彩秀老人的灵柩就停在半山腰上,我跟在父亲身后,和其他人一起来到了半山腰,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胆子大了起来。四周是阴森森的树木,白桦、水杉、狗尾巴草、以及不知名的蔓藤植物。弥漫着的悲伤撒播在山腰上,有抱着孩子的女人抽泣起来,声音断断续续,好像蒙着一层纸,听起来令人格外心酸。彩秀老人的女儿被另外两个大婶扶着,这段时间她因为伤心过度,身体虚弱得很,她穿着孝衣。眼睛像是被掏空了什么。怔怔地看着四周,但好像又什么都看不到。
    村里的干部带领一伙人举行葬礼,他们说,彩秀老人没有儿子,我们就是她的儿子。父亲拉着我给彩秀老人的灵柩下跪。我们跪了很久,一直到灵柩入土。山上的黄土在我的膝盖弄出了两个潮湿的印记。我看着棕色的棺木慢慢沉入土里,吓得闭上了眼睛,身体里某些压抑的情绪鼓动着,他们翻滚,起起落落,我闭着眼睛,耳朵里盘绕的是高高低低的哭声,沙土落入坟穴里的沙沙声,以及我的血液里悲伤的流淌声。
    而我所不能看见的是,那边拘留在派出所里的福生老人。隔着一条国道,送葬队伍的哭声清晰地飘进他的耳朵里。他把头探出细小的窗户,企图看清楚外面的动静,可是除了灰蒙蒙的雾气。他什么都看不到。他和葬礼间隔着看不见的界限。他听得到声音,那么明显,可是他却突然成了一个瞎子,他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彩秀老人的灵柩,看不到给她送行的众人,看不到悲伤看不到哭泣。
    而真正的悲伤,是看不到眼泪的。
    案子的调查没有任何进展。临水街的人开始骂那些无能的警察。都是些吃屎的狗东西。父亲在饭桌上忿忿地骂道。母亲叹息着,还能怎样呢?
    我在心底重复母亲的叹息。还能怎样呢?
    福生老人作为犯罪嫌疑人被送到了市法院。法院将此事立案,开始了审判。陪审团大多来自临水街的街坊邻居。我母亲作为妇联的一个干部,亲眼目睹了那天的情景。第一个出庭作证的是砍柴人,作为目击者之一,他陈述了那晚的所见所闻。一整个过程,福生老人都沉默不语,他耷拉这头,头发花白,一双手被手铐拷着,手腕勒得流血。让人看了心疼。砍柴人说到激动处提高了声音,唾沫横飞。福生老人不知道哭了没有。法官问老人,你承认杀死了死者彩秀?
    法官的提问让整个法庭噤若寒蝉,大家都在等待着福生老人的回答。空气仿佛静止了一般。母亲说她坐在侧面,看到了福生老人通红通红的眼睛。他哭了,眼泪和鼻涕都流了出来。是那样用尽了气力的哭泣,没有声音,眼角被泪水浸湿,憔悴不堪。
    后来,他点了点头。警察说他已经绝食好几天了,不吃不喝,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软弱无力的纸人。他张了张嘴巴,最后只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法官从他的口供里听出了一些端倪。
    母亲说,福生老人真傻,为什么要认罪呢,人不是他杀的,干嘛要认罪呢?说着说着母亲哭了起来。母亲哭着,断断续续跟父亲讲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我就坐在椅子上。听母亲讲。
    时间静止在了那个夜里,饭桌上的黄色灯光照着母亲泪流满面的脸。也照着我空洞的心。四周安静地只剩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母亲哭了起来。
    彩秀老人的女儿出庭作证。人们以为事情会这样水落石出,老人自己承认了罪行,法院有权判他蓄意谋杀罪。她被庭警搀扶着走进来,怀里抱着一个生锈的铁盒子。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法庭上的所有人都在等她最后发言。她用干枯的手指,费了很大的劲才抠开铁盒的盖子,那是一个装月饼的铁盒,上面生了锈的“花好月圆”四个字以及嫦娥奔月图还依稀可见。法官看了呈上来的铁盒。里面装的是一封封的信。
    具体说来,那些是福生老人写给彩秀老人的情书,断断续续写过的,每一封情书。
    我相信,看到这里,你已经猜到故事的结局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将故事写到最后。铁盒是彩秀老人的女儿在整理遗物是搜到的,老人将它藏在了藤箱里。后来法官问福生老人,为什么不说出真相。他只是一直哭个不停。他的干枯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午后斜晖照射的法庭里。
    我只想陪着她……陪着她……
    我想,现在你也知道了,这是怎样的一个故事:两个老人,一个寡妇,一个鳏夫,几十年来没有说出口的爱情——如果这也称得上爱情的话。深入骨髓的,没有说出口的爱情。
    许多的谜底依然没有打开,人们难以想象的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们深爱着对方,却没有在一起。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彩秀老人才喊了他的名字——
    因为她知道,喊了这一句,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是故事的来龙去脉。经年之后,我带着无限复杂的心情,用我尚不成熟的文笔重述了它。而在这个故事里,我依旧是那个坐在干草堆上无所事事的小孩。我远眺身后的群山,那时候秋天渐近,露水浓重。我身后的山林在这个秋季,开始凉了。
    后记
    这是我在参加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之前没有完成的一个短篇,参赛的时候我用嵌套的结构将它浓缩在另一个框架里,写完了它。(我写一个小说家在写小说,而里面的小说写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现在隔了一个多月,我将它重写了一遍。故事来源于一个朋友讲给我听的一条新闻,我想用小说的方式把它将给更多的人听,我虚构了真实。而如今写完了,我知道我可以停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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