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游泳馆浴室右手边的第四个喷头,是王老师最喜欢的。其实游泳馆浴室的喷头都不错,普遍比学校大澡堂的强:水温高,出水稳,水势强劲。而右手边的第四个喷头之所以成为王老师的挚爱,是因为那个喷头没有安莲蓬头,只留有一根光秃秃的水管,出水更凶猛不说,光是看着被拥在团簇莲蓬间、直愣愣冷冰冰地流着涎水的那根水管,就足够让人喜欢的了。
虽说是游泳课的授课老师,王老师往往是不下水的——他只需要套着印了学校名字的红色文化衫坐在泳池边就够了。上课对于他而言,不过是背着手在泳池边走两圈,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学生们头上安然无恙的红泳帽和装在小姑娘们泳衣里的白r房,红与白渐次入水又出水,几十个回合,也就下课了。浮沉间,王老师也能得几回闲收回落在白霜红花上的目光,踌躇地望一眼散在游泳馆里其他角落的班级,像一个辛劳了一天的农夫,用挂着钥匙牌的右手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用嘴衔出一颗来,再取出左裤兜里任劳任怨地晃荡了大半节课的打火机,点上。吐出第一口被肺叶过滤过的烟雾前,王老师便在泳池边的白椅子上坐稳当。随着烟雾散散地在泳池被漂蓝的上空化开,王老师会眯着眼睛再扫视一圈黏糊糊的游泳馆,在这一过程中,他通常会将一路畅行无阻的目光停留在某几个似有若无地瞟着他的年轻老师的脸上,直到对方控制好面部肌肉拽拽五官扭过头,他才继续他的扫视。视线稳稳当当地抹平了一整座游泳馆,这令他感到满足。馆内是禁止吸烟的,不过他并不在乎。就像他并不在乎面目模糊却色彩鲜明的学生们对他几乎不下水一事的质疑。对他而言,“在乎”是最不值得在乎的两个字了。脚边黄灿灿的烟头和几件救生衣像他年前从家里带来学校的橙子,在湿漉漉的蓝白瓷砖上水灵灵地瘫着。王老师习惯于根据脚边烟头的数目决定下课时间,而非遥不可及的时钟——他的近视越来越严重了,并且依然不愿意戴眼镜。心情好的时候,烟头刚攒够两个他就会宣布下课,心情一般的时候则是四到五个。而心情最糟糕的一次,他在瓷砖上栽种了十七个烟头,面目阴沉的他站在一地污秽间宣布下课,像是一位在上初中的女儿房间里嗅到了jy味儿的父亲。那是上周的事儿。
好在大多数时候,王老师都是一位和蔼的老师,他总是在打铃前二十分钟——烟头攒够两根时——宣布下课,他喜欢眯着眼看模糊而艳丽的身体翻出浑浊泳池的狼狈劲儿,左手搭在右腕上,食指摸着塑胶钥匙圈,仿佛数着那些年轻他二十多岁的身体上绽放的鸡皮疙瘩。一、二、三,他默数着,像个桌球高手一样,气定神闲地望着红球白球悉数入洞。然后他站起身,穿破漂白粉味儿浓烈的空气,循着学生们的轨迹向浴室的入口走去。路过陈老师的班级时,他会悄悄伸出手,像菩提老祖棒喝孙悟空一样庄严地抚过这位年轻女老师的腰肢。
在更衣室里听见关于自己的议论是很寻常的,毕竟像他这样的游泳老师是罕见的。必须公允地指出的是,他并没有长一对热爱偷听的耳朵,相反,他的双耳长得很是憨厚。他只是太喜欢那个喷头了,而那个喷头的优势又是如此的显而易见,他方才下课的学生们总有喜欢占着那个喷头一面洗刷漂白液一面聊天的。这使得他不得不总是在褪干净衣裳后,赤条条地站在浴室和更衣室之间的衣柜旁,静悄悄地等待。更衣室里的学生以为他已经去洗澡了,而正在享用喷头的学生们则想当然地认为王老师还在泳池边吸烟或更衣室里换衣服。每周的这个当口,他的生平便在学生们的猜测中,被拼凑了起来。男生从来都不比女生更寡言,嘴碎这一罪名总被套在姑娘们头上也实在是不折不扣的冤案,在嚼舌头这一件事上,男女之间的差别只在于,同样是闲言碎语,男生的猜测往往更能在群策群力的推理后更接近真相。
好些年的学生这么带下来,王老师对于自己的生平故事的发展节奏已经很有经验了。在正是脑子里塞满暴力、色情与政治的男人的二十岁,这个学期学生们猜度的内容,与往届相比,很难有什么创造性的突破,理科生的猜测往往无趣,文科生和艺术生尚可,不过至多也就添加些枝叶罢了。头几节课,学生们的话题往往与王老师古怪的性情和作风有关,头脑干瘪笨嘴拙舌的理科生们认为,他不下水一定是因为自己游得太差,这种猜想很快被其他人否决,“游得再差也是游泳老师啊,不可能比啥都不会的我们更烂吧”。不过在一次偶然被学生撞见和校长、书记等人有说有笑地聚餐后,有好事的学生私下查了查,发现了王老师和一众现任校领导、教员都是当年的同窗好友,他们惊奇地发现,这位矜傲的游泳老师竟然是本校油画系毕业的。在获悉这一信息后,浴室中的学生们便不再讨论诸如“为什么王老师可以在游泳馆抽烟”这一类话题,转而对他为什么从事游泳教学感到无限好奇。有人将之与洗澡时瞥见的王老师身上各种触目惊心的伤疤联系起来,认为他一定是年轻时在外面混过,甚至可能杀过人或者自己九死一生,犯了大事,被老同学们用尽关系藏进了学校。也有人不怀好意地说,或许这位王老师是有什么病,喏,就是泳池边的牌子上写着的那些难言之隐,他一定是有过放浪天涯的生活的,现在不中用了,便投了旧日同窗,也正是因为这个,他不下水。每当听见这些议论,王老师都感到开心。他喜欢被想得尽量肮脏,或者说是足够精彩。他已经很久不开口谈自己的事儿了,他情愿把自己被隐匿的过往作为给这些正要衰老而不自知的少年们的献祭。
然后,他会默不作声地收起笑意,把自己从阴影处释放出来,踱进浴室,吓他们一跳。进浴室右手边的第四个喷头把被陌生人咂摸多年的故事,浇灌在他的身体上,由他二三十年前留下的一身伤疤注进皮肤里,那是二十岁的年纪编纂的故事,在血管和下体,滋滋冒着热气。
陈老师习惯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泳池边等他,通常,游泳馆周边的落地窗已经放下了厚厚的遮光窗帘,校园里升起的白色路灯了无生气,疲软地从缝隙里漏进来,爬不过第一块瓷砖就蒸发得一干二净。王老师爱靠在浴室通往泳池的门边,一边抽烟一边看一扇窗一扇窗放下帘子的陈老师。陈老师也穿着红色的、印着学校名字的大号文化衫,只是这时的她没穿着学校发的运动短裤,取而代之的是蓝色的泳裤。视力不好的王老师清楚,从泳池漫出、洇开在整座游泳馆里的蓝色并不会把着红衫的陈老师染成紫色,但他愿意这样去想,既然他看不清楚,那么怎样想,怎样就是对的。他会走过去,在最后一扇窗前,在背后将手伸进陈老师的衣摆,用手指勾解陈老师泳衣的背带。
上周是他的生日,小他二十岁的陈老师在前一天对他说起了久远而热烈的誓言,那是他在陈老师出生前的年岁里也爱起的誓。那个瞬间,窗帘缝下漏进的光束似乎陡然有了生机,像是要奔涌进来攻陷池水了。王老师有点晃神,泳池占据时空的蓝色剥夺了他衰微的视力,甚至是陈老师的脸。王老师望着身下的陈老师的脸,双眼寥廓,像是望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有很多遥远的声音在河底喊着他的名字,他猛然意识到,第二天他就四十九岁了。他怔怔地望着身下永远湍急的河流,一头栽了进去。陈老师问,她明天可不可以去他家,她想给他做顿饭。二十出头的她显然误解了王老师神色间的无措,她狎昵地喊王老师的名字,就在这时,王老师仿佛迫降似的,猝不及防地吻了她。
第二天,王老师出人意料地提早了四十分钟到了游泳馆。他确实有些不安——说是局促也许更恰当些:从失意的北欧终站回来起算,他已经独居快十五年了。无论关系何等亲密,他从没带过任何异性回家,他觉得别扭。尤其在十四年前,陪了他近十年的母狗砸砸故去后,他连异性宠物也没再养过,养花草都会强迫症似的剪去雌蕊。昨天回家后,他十五年来第一次仔细观察自己的居所,王老师这才发现他对于自己的住处并不熟悉。于是他打定主意,今天他要提前下班回家收拾收拾,虽然并不能改变什么,至少提前到家能给他提升主场的信心。为了提前下班回家,他决定在课前先洗完澡,并提早半个小时下课——该期末考试了,干脆让学生们直接过了算了——之后直接回家。
我是两点到游泳馆的,游泳课在三点半。这是这学期的最后一节游泳课,也就是说这节课得期末考试了,有一项是游二百米,我和朋友为了这个商量好提前来练习。游到快三点,我和朋友决定到此为止,保留体力。从泳池回更衣室的路上,本来一直叽喳不停的朋友突然哑了,我顺着他直勾勾的双眼看去,是隔壁游泳班的女老师,姓陈。说是老师其实也不恰当,因为她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似乎是来实习的。走过她身边后,朋友忽然夸张地一转身,拉着我,指着游泳馆另一头的大钟,问我现在几点。初中生做派的直男,就是这德行。
浴室只有我们两个人。朋友问我知不知道陈老师和他们班的老师有一腿。我说不会吧。但朋友还是言之凿凿愤愤不平,言必称老牛吃嫩草梨花压海棠。我说他现在就是精虫上脑,考前骂老师天道好轮回。朋友这才噤声。我安慰道,一定不会的,虽然咱们老师脾气是怪了点,但人好啊,师兄都说他给分高人品还正,而且这种老男人就算对人家姑娘再好,比人家大快三十岁了,能当他爹了吧,估计也就是当女儿那样。说完,我们回到更衣室,人已经多了起来。
王老师径直走到了右手边的第四个喷头下。他的心情很糟糕,在多余的十五年里,他情愿被想成一个恶棍也不愿被想象成一个纯良的糟老头。他花了整整十五年来适应消磨,他已经被消磨到快要相信杜撰,语言是一场饥荒,他害怕自己在长年累月的缄默后会落入他人编织的、十五年之外的岁月。他多么怕再次坠入河流,语言的,情节的。他感到愤怒,他知道陈老师上完下午一二节课就会回去准备,等着他的电话招呼她来家里。他决定爽约了。他努力回想起,他的裤兜里应该还有差不多一盒烟,足够他悼念十七岁了。他满心郁愤地开了水,细密的水流洒落在肌肤上,他感到陌生,无论是水流还是自己满目疮痍的躯壳。他迎着水流扬起头,发现莲蓬头已经装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