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没有那么多故事,从19年1月见到你,到今天,我把最后一层土盖在你身上,快九个月,唯一称得上有戏剧性的,大概只有“遇见你”这件事了。谁能想到,仓鼠竟然可以在路上捡到。那是在下午,北京的冬天太干燥,皮肤和树叶一并枯落。我和朋友走在小区门口,一团灰色的影子从脚下钻过——说是影子也不准确,因为你走得是那样地慢,像是一只从门口的球桌弹到地上的乒乓球,咕噜咕噜地滚开很远,快要滚不动了。我蹲下来,看着你和脸一样大的屁股,悠悠然爬向路的另一边。那是一个神奇的冬天,我因为各种意外没有去成心心念念的东京,滞留北京,先是遇见了胖猫兜兜,接着是你,再接着是砸砸。虽说砸砸和你都是被捡到的,但严格意义上讲,只有你才是被我给“捡”起来的——砸砸那时虽然瘦弱,可是活泛得很,一个口哨就颠颠地跟了一路,而你啊,真的就像一颗滚远了的乒乓球,我一弯腰把你捡起来,你连头都没有扭一下。我捏着你的脸,看着你,你也像是看着我,眼睛不眨。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或许你根本就没有看见过我,世界在你的眼里,是一团柔软而模糊的肚皮。
这个世界上有比养“宠物”更自以为是的事情吗?人类不满足于肢体和神情,为了与同类交流而发明了语言,但即便如此,出于“联结”这一目的编织的网络还是将人隔离封装了。语言交流是词不达意的徒有其表,身体交融是以“直接”为借口的偷工减料,人类之间尚且如此,何况是异族呢。我们将依靠满足弱者欲望的行为称之为豢养,将习惯称之为信任,将共生的关系称之为依靠,在永远无法消解的隔膜中靠审美和感官自娱自乐,愈是不明就里,愈是枉自嗟呀。生死疲劳,熟练地附会。
曾经与朋友讨论过,多数情况下,人究竟喜欢怎样的生物?或是怎样的生物会被人类接纳,接纳为宠物以至于视若己出?柔软的,毛绒绒的,总体而言顺从的,行为具有人的特质或是可以被套上人之属性的。宠物不需要被寄予厚望,没有与主人沟通的必要,在这种不相知的互相依赖中,希望对方陪在身边,希望对方保持原样。这种行为是爱吗?你所说的爱,和我写在纸上的爱,是一种东西吗?真的存在一种社会定义的“爱”、为人类共同接受的“爱”吗?爱和其他普世的概念一样,是一种试图自圆其说的妥协吧。
你的日子过得很规律,规律到我时常忘记你的存在。大多数时候你都在睡觉,不需要特别的喂食和喂水,每天把食物和水放好了,闻见味道的你会醒来,爬去饮食。似乎仓鼠都喜欢将食物藏在嘴里,饿了在挤出来,捧在手里吃。你喜欢木屑,也喜欢将吃不完的食物藏进木屑下边,一次我把你从笼子里拎出来放在一边,把笼子里的木屑全给倒了换上新的,再把你放回笼。笼门关早了,你和脸一样大的屁股卡在了门缝里,挪了半天才全身而退。只见你趴在新木屑里四处嗅,边嗅边爬,爬得格外快,上蹿下跳的,很慌张的样子。我才明白过来,啊,藏起来的吃的不见了,赶忙给你添了些新的,这才安定下来。每次给你换木屑,你都可怂了。
你的名字是我们随便起的,当时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你的性别,固执地认为你是个姑娘,想要给你起个不娘的名字,显得你非常厉害,最好是过目不忘的那种。“屌爆”二字脱口而出。名字刚起时,每喊一次我都要笑,公共场合还会有些不好意思。身旁的朋友听了也笑,每问及由来,我总要讲述它对于“厉害”的寓意,顺便向旁人展示一下你不成器的胆小——把你放在手心,手一动,你便伸出你短短的四肢,努力扒住手掌的边缘。
也是过了很久,我才明白你根本不知道“名字”是什么意思,就像视力极差的你根本看不见我——或者你认识我的手,我的鼻子,我那你趴过很多次的锁骨,和我在你身边喊你时,呼出热气的、一开一合的嘴巴。也许那也不是认识,只是熟悉后感到的安全、饥饿时唤起的食欲。我的身体和我的味道孤立地为你所知了,除了我。在你的世界里,我们都没有名字,你是你自己的饮食和睡眠,我是这个模糊世界中一些破碎的气息。不会再有这样平和客观的相处了。
仓鼠一般只能活一两年左右,我不知道认识你时你多大了,只知道即便那时你才出生,今天你也该到中年了。想想到了中年还老是被人拎来拎去,挺没面子的。好在你不在乎这个。仓鼠是不能群养的,只能独居,否则必起争斗撕咬,血缘观念在你们的世界里,轻松得近乎理想。秋天你喜欢啃笼子,我当你在发情;冬天你喜欢啃笼子,我想你精力真是旺盛啊。有时我也会想,是不是该为你找个伴儿呢,开开荤也好嘛。春天忘了秋冬,夏天又度了春夜,世界在你眼里依然模糊一片,你还在啃笼子。果然我又附会了啊。附会是用复杂的方式偷懒,你依然不在乎。
习惯不是爱,需要不是,喜欢也不是。我用纸巾裹住你僵硬的身体时这么想着。最后一次捧着你,你睡得比以往都要熟。说来你大概连自己睡觉喜欢挠痒痒和蹬腿也不知道。你一定是在睡梦中吐尽了所有的气。铲土的时候下起了雨,北京的雨很脏,打在人身上会成为泥点,不附带任何意义。这种无意义,最适合混沌一片的你。
木屑蒙住你阖着的眼皮,泥土盖住木屑。雨越下越大,生死如果不被意识到,还是生死吗。你没有端点,你模糊一片。我看见的是姓名、绒毛、木屑,你看见的是一切。
好梦。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