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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分手前后——龚文平爱情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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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wp! 发表于 2022-4-4 21:05: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中国江苏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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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前后 原创龚文平RG2021-03-20 19:58:40

本文为「龚文平rg」原创文章,未经许可,禁止转载,违者必究




陈进离开公司只带了一张大头贴。


陈进后来终于去了那家她一开始怎么也不想去的it公司。离开原单位前她只带了一张自己和m的大头贴合照。合照只有一寸大小。

十多年前n市的大润发超市楼下,人流不息的底层店铺,装修得浮华艳俗,就像一堆花枝招展的妓女。过道两边商铺大开店门,门口立着一个或者两个涂了鲜红唇膏的年轻女子,眼神探照灯似的在嘈杂拥挤的过道里扫来扫去。被扫到的人就会心脏一跳想到是不是要进去弄双假鞋穿穿,不买也要瞧瞧,要不有点儿说不过去。女子看到有人经过就复读机一样不停地发出“欢迎光临”“欢迎光临”声音,既像邀请又像敷衍,最后一个字是平声,大约是要给人舶来品的味道,但卖的却是国货。她们肩上套着红布幅,双手互握掌背向外,像正规的礼仪小姐一样,搞活动优惠顾客,事实却是他们一年到头都在搞促销。

m对此深恶痛绝,每次经过这条著名的底层商区他就会一反常态,不再萎靡不振地跟在陈进瘦小的身体后面,而是突然充满了精神,脚步有力而且飞快,挤到前面引路。如果不是去公交站必须过此,他会像打游戏时那样选择跳过去。

陈进忽然从后面拉住他的T恤袖管,眼睛斜乜着他,又摇了摇他的手臂,把脑袋转向一边。

m知道陈进想干什么,恼恨地说:不去,要去你一个人去。

陈进给他陪笑:去嘛,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你就答应一下嘛,我一个人拍啥啊。

m有点生无可恋,女孩儿大多数时候挺可爱的,但有时候又会变得无比低级幼稚不可理喻。m看了一眼自己右边转角处,那里有台挂满头像的大头贴拍照机,机器比电话亭矮点儿,四面严严实实,正面垂着一块飘来飘去的布帘,不时有人掀起来进去或者掀起来出来。里面会闪过一台七八寸的小屏幕,分辨率低下,站在屏幕前就能看到自己充满像素的大脑袋。

m不理陈进,挣扎了要走,又被陈进一把拉住。m发现陈进眼睛里似乎开始燃起火来。陈进的嘴角挂了下去,眼睑低落,不看m,又抓着他的T恤摇了摇。五分钟之后,他们拥有了两个人的第一张大头贴。他们的脑袋靠在一起,对着大头贴外面笑。陈进的笑很得意,她终于如愿以偿。m则更加不合逻辑,他居然更加张扬,好像有意要干出什么似的。

除了这张大头贴,24岁的陈进离开公司什么也没带。她并非要留念什么,包括可以证明她曾在这个地方的证据。






m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每天早上睁开眼首先做的事就是找到自己的手机,陈进有时候就嫉妒,你要是和手机过一辈子,一定比和我过一辈子更心满意足。m就会放下手机郑重地望着她的眼睛说,看你说的,好像没有手机,你就变得更加重要似的。为了这句话,m换了一块价值五百六的二手屏幕,据说是康宁大猩猩4代,但是有天晚上打王者荣耀,他过于兴奋地切换武器,居然把屏幕给按裂了,裂纹就像冬天早上浑浊的冰面被熊孩子使劲踩了一脚。他这个月的零花钱已经告罄,而陈进绝不会在他深刻反省和对自己错误表现出悔改的行动之前掏出一分钱,真是一失“嘴”成千古恨,现在他看什么眼前都加了裂纹滤镜,陈进则在一旁得意地咯咯笑,m便把手机音量调到巨大,埋头认真地要从地窖里冲出地面。陈进笑得有点接不到气——哎,哎,你,你可少用点力,别一激动把手指按进屏幕里面去了……


阴沉沉了一个冬天的天空终于因为一场几可忽略的小雪而突然透明起来,好像一个容易生气的女人,哭了之后又变得快乐了。天气预报预测说,未来两天会进入极寒模式,最低温度可以下探至零下九度,这比m宿舍里的冰箱温度都低,作为一个从南海岸边横贯整个大陆来到北京的人,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遭受着比剩在碗里的冻带鱼更加悲惨的待遇。

透过纵横交错的裂纹,m看到大家正在前一天过去和第二天到来之时辞旧迎新,屏幕里充满了一种盛大的仪式感,原来已经元旦了,而m觉得这和没几个月就要关闭又开业开业又关闭的短命奶茶店没啥区别。元旦也是周而复始地来到人们面前,大家喜庆一下或者哀愁一下,日子又重回平静。同学们亲戚朋友们,在微信朋友圈或QQ空间里晒元旦演出和年会奖金,路袁颢那家伙居然抽了个一等奖,奖品是m心仪已久的解放一体HDvD800,价值8000块钱,是m手上HD800的绝配。陈进上台表演了一段舞蹈然后像个外国人似的唱了一首中文歌,歌曲来自七八年前。为什么每到新的一年,大家都在怀旧呢?m的手指在裂纹上小心滑动,割裂感从手指上细微地传递过来,仿佛生活的旧去新来。

陈进和他冷战了几个星期,原因不明,这期间她时不时像个阴险小人,在昏暗隐蔽的角落里冷笑几声,当别人循声望去,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阴测测的笑声在墙壁之间回荡。有两回她半夜鸡叫似的跟他打招呼,给他发”晚安”,把他从睡梦里拽出来,m问她有啥事吗?然后是一夜的沉默。第二天早上陈进不紧不慢地回了他一条:哦,就是跟你说一下呗。m气得几乎要跳起来。这之后m把她的信息通知改成和别人一样的滴滴声,后来又改回去了,他还是担心自己错过什么,而且陈进应该不会那么快又故伎重演。但m还是过于乐观了,他又一次被陈进的铃声吵醒,时间更晚,屏幕上就一个字——安!安他妈,这明明是故意不让我安嘛!元旦前的一小时m和陈进打了个招呼,最后对话却以陈进的“你滚”告终,m狠狠地也回了陈进两个字,如你所知——你滚。他们的2010就这样画上了句号,相对于有人用跳楼或者开枪的方式和旧的一年告别,m觉得他们这种告别方式还算柔和无害。事实上,没心没肺的陈进也从来不把这些看似锋利的词语当回事,2011年开始后的一秒钟,m收到了一条祝福,陈进说:新年快乐!这比她凌晨一点或者一点半的问候要早得多,那时候m正在用朋友送他的HD800听enigma,m开心地回道:快乐。但他们心里的意思却是,你不快乐吧?不快乐是吗?他们互相熟悉,就像熟悉自己,他们既想让对方快乐,又想看到对方生气。

一天开始了,一年也开始了,好不容易灿烂的阳光,从窗帘缝隙处冲进m的宿舍。m扔下手机,快速套上衣服,他要去找陈进。





当初,陈进和m选了一家靠近路口的钟点房,钟点房牌子鲜红欲滴,像个涂了口红的嘴唇,夜晚八点的路灯照在上面,迷离又暧昧。

房间狭小而偏僻,陈进脱掉卡通熊T恤,推了推m,说:“为啥要靠路口?”

m叼了一支烟,含含糊糊地回答:“看你那么干脆,还以为你知道。”

不知道。

m踱到窗户,掀开一角窗帘,外面好像下起了雨,他又合上窗帘,转过去,对着陈进,把烟嘴从牙齿缝里抽出来,吐了一口烟,烟雾冲到陈进疑惑的眼睛。

陈进咳嗽着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似的试图赶走呛人的香烟,但m又吐了一口,陈进反而不咳了,命令道:“别闹,快说!”

m斜着脸望着陈进,问她:“你不怕警察过来把我们当成卖淫嫖娼的抓走?”

不怕。

陈进狠狠地说道,把T恤摔在m脖子上,不愿理他似的,抛下一句:“我洗澡了。”转身推开浴室门。

m掐掉烟头,坐在床头愣了一下,张开双臂慢慢躺倒在柔软的白色被子里。他刚才当然是胡说的,这样的地方从来不会有警察过来询问,除非哪个有恩怨打电话举报。陈进自然知道m是个没正经的。m只是不愿意多浪费时间,这条街巷,所有的旅馆基本都是一个货色,房间布局配套设施,价钱,和老板娘爱理不理的服务态度。所以没有必要费心眼做比较,路口出门还方便,就是车来车往,噪声大了点。不过他和陈进是那种不太喜欢安静的人,有点噪音倒睡得踏实。

陈进洗了澡过来,重重地坐在m右边,却不做声。往常这时候她一定开始废话连天,唠叨起这一天的鸡毛蒜皮了。

怎么了?

m奇怪地歪过头看着陈进。

陈进头上蒙着一块白色的大浴巾,浴巾是这里旅馆的标配,似乎还轻轻地抖着。但她还是没做声。

咋拉,洗个澡洗抑郁了?

………………

浴室里有鬼?

m挺起半个身子,够到陈进身边,隔着白浴巾,在陈进脸颊上用力掐了一下。陈进居然还不回应。

m又在她脸上掐了一下,陈进的脸颊又滑又结实,捏起来不好掌控,他这回手法更巧妙而有力,将一块皮肉揪起来还加了点儿旋转。陈进终于开声了,声音居然十分平静淡漠,她说:“我不疼哦?”

m似乎不解地说:“不疼吧,我还没用力。”

那你让我试试。

陈进头上的白浴巾猛地冲到m眼前,m又倒在白色的被子里。他闻到陈进头发上飘柔洗发水的味道,头发还没干好,那味道湿乎乎的。

陈进的手似乎忽然间变成了钳子,搜寻着m的脸。m忽左忽右地闪避,最终没能逃过她的毒手,谁知道呢,也许是m根本就不想逃呢。

陈进狠狠地揪住m的脸颊,用力拧,就像给锈住的电视机换台。

疼疼疼。m连声求饶。

知道疼了吧。

知道了。

那刚才掐我掐得过瘾吗?

过瘾。

嗯嗯?

哦,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掐你了。

那你还想掐别人?

不不不,别人也不掐。

啊?你还有别人?

没有没有,我就掐你,只有你可以掐。哦哦,疼。

陈进终于放开了手,坐在那里不动了。忽然她头上的白浴巾剧烈抖动起来,里面传出得意的咯咯咯笑声。





陈进喜欢看电影,要命的是,她年纪还轻,却总喜欢看老片子。

某日阅周星驰版《鹿鼎记》产生疑惑,画面上皇帝正在数说大臣索尼罪状,台词是,索尼罪大滔天,弄得百姓怨声载道,问道:

“清朝”时期就有“索尼”了吗?!

m饮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赞同道:是的,不仅清朝有了索尼,而且早在唐朝就有了松下,大诗人贾岛曾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到:“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陈进不信,觉得m神色太过平静必有妖,去百度,词条显示:索尼(1601—1667年),赫舍里氏,满洲正黄旗人。清朝开国功臣之一,硕色的儿子。

陈进抡起粉拳就要打m,m身形灵活,轻轻一让就躲过了。

m一边躲一边说:还有格力老总明珠呢。。。

陈进眼睛瞪大了,看着m,不再做声。

m似乎并没意识到事情严重,又加了一句:你可能不知道,索尼的继承人是索额图。

这下好了,陈进猛地转过身去,低下脑袋,不再吭气,也不再理他。






那天,m带着刚刚辞职的陈进去他的小学。她看见一个身体单薄的少年,正穿行于校园的水泥甬路间,两旁的月季正艳,少年神情忧郁,衣服老旧带着补丁,穿越三十年的苍茫烟雨,他向他们走来,悄无声息,这少年就是m。陈进静静地望着他,目光划过时空,悉索有声。

那天正是秋雨潇潇的季节,二十年前的雨一直飘落在他们的心里。天低云淡,整个校园湿漉漉的,显得鲜嫩、饱满,充斥着雨后腥甜的气息。花草树木经过雨水的洗礼显得格外亮丽、清新。几间老师宿舍是用曾作为教室的旧年间的尖顶瓦屋改建的,青的砖,灰的瓦,豁牙咧嘴、斑驳陆离,显示着资深的、无以伦比的年龄。


去之前,m告诫说,你到那里什么都可以看,但是什么都不能触碰。陈进奇怪问为啥,m线条清晰的嘴闭得如同两块铁片,就是不说原因。陈进咯咯一笑,说,好我知道啦,不碰就不碰,你个小气鬼!

学校校舍一共三排,或者三进,典型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破四旧时期,奇怪地按四旧标准建起来的砖木结构的瓦房。教室里泥地,教室外泥地,零星的几个红砖围砌的小花坛,花坛里的土被学生用手或者脚抚摩得几乎要起硬壳。教室里传出小孩子们不加节制地喊叫或应和,叫声穿过杨树粗壮茂盛的树枝树叶,从几乎不见波纹的把学校圈起来的小河河面上飘荡出去,远远的田野上有几个村人正在下种或翻地,身上披着苇叶打的帘衣。

陈进是典型的北方人,来到南方,看着这些就觉得新鲜无比,但m拦着她不让她靠近那些田野,m说,我只带你去看学校,别的地方你也去不了。这样说着,他们穿过了小学的校门。那是像两个张开的手掌一样的红色墙体,墙体向内延伸到浅浅的河岸,连接到最近的校园的场地,几个蓬头垢面的小家伙正在旁边玩耍,一个眼睛黑亮的小胖子还把脚够到墙边晃晃荡荡。

校门不像如今有门卫防守不肯敞开,m说他小学的校门除了周末没人就锁起来,其他时候都开着,他们下课几分钟偶尔还会溜到校门外的田里偷青蚕豆吃,那味道如同它的颜色,又青又涩。那还吃了干嘛?陈进瞪大了眼睛。m的目光飘到远方,一排排瓦房子在淡淡的雨雾里静默,似乎要和暗淡的天空失了边界,“太饿了呗,你城里大小姐哪知道。”陈进咯咯笑他,你说得这么可怜,我还羡慕你都来不及呢,我上小学就成天关在教室里,哪有你们这么有意思啊。

他们站在校门内向里张望,校园干净整洁,教室里书声琅琅,有一两个老师的声音特别高亢响亮。一二进校舍之间夹出一块空地,这是操场,从校门到第二进瓦房的通道穿过这块操场,是这所小学最长的一块地。

细雨纷纷飘进他们的眼睛。陈进看见m瘦弱的身体,高高地立在一群小孩中间。他们正在上体育课。一个看上去很结实的男孩拿起了垒球,立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孩子们静了下来,眼巴巴盯着他。男孩目不旁视,几乎是挪动似的把脚尖探到标志线后,缓缓耸了耸肩臂,把手臂扬起来举得高高的。

像个炸碉堡的啊你?一个调皮鬼叫起来,人群哄地一声笑开了。

男孩不为所动,手臂向身前伸展、下落,又转到身后,速度越来越快,他的手臂以肩为轴心,风车似的转起来,当速度和角度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临界时,男孩大喝一声,垒球仿佛被谁用棍子从后面猛烈地敲击了一下,脱手而出。在众目睽睽之下,垒球高高冲起,穿过杨树树叶,打得树叶子噗噗脆响,去势毫不阻滞,又冲过一二进的通道,越过第二进房屋的上空,余势不减,直入最后一排房屋而去,孩子们嘴张得老大,细雨微凉,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过了好久他们才反应过来,爆炸式的欢呼起来。

陈进说,你们班的大力士啊,扔的这么远!m嘴角一折,有些得意地看着她“那当然,我好兄弟,这球破了记录,以后再无人能超过。”孩子们都去找球,他们沿着小河向西漫步,一个清脆动听的女孩的读书声从临河的教室南窗边响起:小蝌蚪游哇游,过了几天,长出了两条后腿。他们看见鲤鱼妈妈在教小鲤鱼捕食,就迎上去,问:“鲤鱼阿姨,我们的妈妈在哪里?”

m说:你知道小蝌蚪的妈妈在哪里啊

陈进说:不知道啊,你不是正在找嘛

m说:可能你才是小蝌蚪啊。

陈进问,你不是小蝌蚪吗?


m又不做声,他带陈进去西河岸边,指着一块坡势较缓的河岸,告诉陈进,那里曾经长着一颗巨大无比槐树,每到春末夏初,槐树上挂满白色的四瓣儿花,剥开花,里面细长的花心微甜,他们下课了就到河边剝了解馋。比糖好吃,m告诉陈进。陈进没吃过,她只吃过一分钱一个的圆圆糖和五分钱一个的棒棒糖。那糖我可吃不起啊,m叹了口气。m只吃过一回一分钱的圆圆糖,那味道比槐花蜜浓烈多了。他把糖含在舌面上,甜味从嘴里散布开来,弥漫了整个脑袋,又下落充满了身体,似乎要将他整个人举起来。但他不敢多停留,又把圆圆糖从舌面顶到唇齿间,晾一会儿,等甜味渐渐消散,他差不多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将糖落回舌面,等待甜味再次降临。一粒豌豆大小的圆圆糖足足让m陶醉了半天,回味了半天。买糖的一分钱,是从上学的路上捡起来的。那时候他和同桌的一个小女生正在唱那个女生的爷爷教的儿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他交到警察叔叔手里。所以品味那一块甜的让m惊骇忘我的圆圆糖,m还身怀内疚,这种内疚裹着的甜味,大约才是多年来让他难以忘怀的最重要的原因。

陈进忽然叫了起来,她发现地上居然有一枚硬币,嵌在湿润的泥土里,硬币字面向下,但花纹明白无误是一分的。陈进伸手去捡,那是m传说中的让他甜蜜了整个贫困童年的起点。m没来得及阻止她。陈进的手指触摸到硬币的一刹那,他们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m和陈进躺在旅馆的白色床单上,橘黄的灯将房间里的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外面也有细雨轻悄。也是秋季。

这就是你不让我触碰的原因?陈进支起右臂,把刚洗过的头发捋到脑后,手掌托起脸颊,柔和地看着m。

m说,我本来还想带你去教室里看我上课的。

原来这是你的梦?

所以它不能触碰。

为啥一开始不告诉我?

那你就不能跟我进去了。

我现在能碰你吗?陈进的手指在m脸颊旁晃了晃。

你不怕现在我们也在一个人的梦里吗?

怕!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试一试!





彼时,陈进还没正式成为m的女朋友。所谓正式,只是差个确认,但两人都不说破。原因既不在于羞涩,也不在于恐惧,倒像是一种故意保持的暧昧。m给陈进出了一个选择题,让她选择其中一个做自己的男朋友。

a:年轻却贫穷;b:年老却富有

陈进狡黠地望着他咯咯笑。

哪个,快选!

你太坏了,总想找人家便宜,不就是希望别人别嫌弃你没钱嘛。

将来会有的。

谁知道呢,说不定穷一辈子,女人的花期太短,不乘美好的时光,好好找个靠山,以后得日子可怎么过。

你这么现实啊,真让人意外。

失望啦?陈进把m气得够呛。她就是喜欢看m生气。m生气的时候嘴角挂下去线条既柔和又光滑,像是刀刃的锋口,但又没有那种凌冽的寒气,这种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特殊感觉,让陈进不能自己。m自然知道陈进在气他,他故意装着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又忍不住有些憋闷。即使知道她说的不是心里话,她也不想听着那些话从她嘴里流出来。

a还是b。m几乎是在威胁她。

真要选哪

那当然。

好,那我选a的前一半和b的后一半!

美死你。m的手变成了拳头向陈进伸过去。

没准就实现了呢。陈进在m面前做了鬼脸跳开了。

我估计以你那个标准,你得单身一辈子了。

宁可孤独终老

你像个快就义的烈士,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谢谢不用。

你不觉得就算以你的选择,有个人也挺合适的?

你吗?

我也挺富有的啊。

没看出来。

我精神富有啊

你精神不富有,你精神有毛病。话未说完,陈进就咯咯咯像个小母鸡逃走了。那时候刚下过雨,柏油马路上有些积水,水溅起来,在昏黄的路灯里,啪啪作响。有点儿凉意的水声,遇到阔大肥厚的梧桐叶子,作漫反射一直传到巷子深处。





生活总是随机的,它自有安排。就像上了赌桌,你能拿到什么样子的牌,只有天知道。

m和陈进相遇,那是随机的。这点m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以为他们就该遇到,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在大学,他们互相看到对方,去食堂吃饭、到湖边聊天、下雨天不穿雨衣在路上瞎跑、在城市最廉价的旅馆开房、逃课、跳舞、看电影、像任何一对情侣一样吵架然后很快又和好,最后又像任何一对信念坚定自以为是的情侣一样在大学毕业来临前莫名其妙地分手。m曾固执地认为,他和陈进很快又会见面,不管世事纷扰人潮如水,不管岁月变迁时光荏苒,他们永远都应该是最紧密相连的一对,哪怕相隔天涯,哪怕诱惑接踵摩肩,总有某种不断如缕的东西贯穿始终,将他们隐隐连在一起。但他们分手后,便一直没有再见。仿佛两条刺破黑夜的光,他们从各自的路上飞来,闪亮无比地在空中相遇,快乐地纠缠在一起,又毫不留恋地各奔前程,它们向着各自的方向义无反顾地狂奔,以为下个时刻还能碰上,但距离越拉越远,一开始彼此还能看到对方,微笑着打招呼,最终双方都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就在m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陈进的时候,他们却重逢了。

那天的洛川,太阳宁静得像一瓶矿泉水,清澈透明。叫人分不清早晨还是黄昏。m从数码大道买了一条128m的内存,撰在手里,沿着波光粼粼的洛水匆匆向前,梧桐树在他头顶沙沙作响,偶尔有一两片微黄的叶子从巨大稀疏的树冠里掉下来,晃晃悠悠被乌黑光滑的柏油地面吸住。周末的人很多,都衣着光鲜打扮入时。几个年轻的小姑娘,扎着高髻,插着木簪,一身长裳,衣料轻柔如云,体贴无比,走起路来,衣带飘然若举,似乎从古代穿越过来。街市里隐藏着一种浑浊深远的噪音,不知来处,没有高低变化,像空气一样包围着每个人的身体。

洛水上不久前修的那座木桥,横贯南北,按设计师在艳丽得近乎媚俗的巨大路边宣传画里自我夸赞,像一条美丽的彩虹,把几无风浪的水面,衬托得更加柔美蕴藉。但这点m从桥上翻过去却并不能体会。

m正往上一级一级爬,木质的桥面在脚下笃笃笃地响着,他听见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妈妈,彩虹发出的声音。一个女人说:你走路轻点儿啊宝贝儿,木板会疼哦。

是彩虹吧,妈妈?那个女人拉着小男孩的手,从彩虹另一半慢慢升上来。她有着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微胖的身材,身上的衣服必定经过认真挑选和打理,但却又给人随意的感觉,好像一个讲演者,急于表达自己却又言不达意。那是一件黑底白格的丝质长裙,小男孩就在长裙左下角,他歪着脑袋向旁边的女人要答案。女人有些不耐烦但又不得不和颜悦色,她温柔地回答:是啊,我们正从它身上走过去呢。女人的手在小男孩脑袋上轻轻抚了一下。

m非常熟悉这个声音,要是闭上眼睛,她一定以为是陈进在他耳边。但这个声音变得更加粗粝嘶哑,像是磁带机里的皮带,日复一日的转动,变得松垮无力起了毛边。

女人有意无意看了他一眼,眼睛里似乎有什么闪烁了一下,然后就拉着小男孩从他身边走过去。

m也熟悉这双眼睛。十年前的大学教室,第一堂影视赏析课。大家都在等候传说中的美女老师。m坐在最后一排,女生们都坐在前三排,但有个浅绿色的女孩儿却一个人坐在倒数第二排,她没跟其他人谈笑玩闹,也没有左顾右盼,而是自顾自地翻着桌上的课本,那是一本蓝灰色的影视学教程,除了老师将来划重点,没人会看其中任何一页。从来不首先跟女生打招呼的m,竟然按捺不住,主动点点女生的肩头,问她: 喂,什么书啊,这么入神?女生转过头来笑,眼睛里闪着光反问道:你是m吧?

你认得我?m瞪大了眼睛。

上次你写的那篇外国文学评论,班主任可是全班推荐了啊。

班主任向以严厉苛刻著称,博士后出身的她,素有才女之誉,从来都是眼高于顶,极少看得上别人写的东西。那次作业全班六七十人,没有一个人入她的法眼,个个被骂得体无完肤。只有m,m的作业被她表扬,用那个女博士的说法,只有m的论文可以叫论文。其他人的,只是作文。她的语气好像是在叫除了m以外的人,都回高中去上课。

彼时m有些羞涩。而女孩却比较率直,她微笑着望着m,早晨的阳光,淡红微暖,爬进她的眼睛,显得无比明亮亲切,似乎可以一下子照进m的内心深处。

每次回想起陈进,那天早上的眼神,都是m虚无缥缈的记忆中最清晰可见的一角。那双眼睛几乎可以和他在彩虹桥所见,完全重叠在一起,一点都不突兀。

这个女人一定就是陈进了。m这样想。

m不知道陈进还能不能认出他来。

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没内心到外表,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仅就外表而言,他们也不一定能确认出对方。

他们也许都感觉到对面的那个人其实还和若干年前一样存在,但是却不敢轻易确认,哪怕是一个细微的带着客气的微笑。

m开始从彩虹的最高处向另外一边一级一级往下走,木桥面照样发出笃笃笃的闷响。黄昏时的斜阳草树,显出一种末世寂寥的意味。越过水面,远处一辆载重卡车在红绿灯下停住,泄气阀打开,卡车发出排气声,就像一声巨大的叹息。






m也做梦。m觉得,自己做过的梦都乏善可陈。他的梦缺少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像个蹩脚的作家,没有想象力。

作为一个大学毕业后就走南闯北的男人,他在梦里的活动路线,永远无法突破自己童年脚步丈量过的地界,最恐怖的场景永远都是一座座沉默不语的土包子坟墓,要是有比这更加恐怖的,那就是同时出现的坟墓变成两排夹峙或者四面环伺,他甚至没能看见坟墓破损的一角,里面露出糟朽的松木棺材和大红冥衣或者瞪着黑洞洞眼眶的头骨,他也没看到鬼火在自己身前几米处闪烁飘荡,或者有一条色彩斑斓的火蛇从脚底板不远的草丛莎莎莎钻入墓穴里——总之单调的场景非常清晰地指向m老家村子东北角那一块荒坟野地,却连白日里那里的一层幽暗气息都不如。像这些恐怖不尽如人意一样,其他所有梦境里的场景也出现类似的毛病。这让m每次醒来后都感到愤愤不已: 每次梦里他自己吓自己总是离不开死人或者死亡,毫无新意。梦见别的,也像重咀白天的过往,对于白天的经历,他便已不堪其烦,到了晚上竟然还要再过一遍。

陈进却说,她在梦里还见过外星人,到过太阳系边缘,那里可以摘下氧气面罩,她不需要绳索,就能在空中漫步。有时候她能够一步就从太阳跨到地球上来。这比m看过的最牛的科幻片都更加具有代入感,要是他能像陈进那样做梦,他还去电影院干嘛呢。m对陈进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在醒着的时候没人活得精彩,到了梦里也低人一等。这才是他愤愤不已的真实原因。但他不会也不能跟陈进说起这个。即便她是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直到他们分手,陈进也几乎不太懂得m。至少后来m反思他们当初的关系,是这样认为的。

陈进不屑地告诉m,劝他还是要去电影院,她的那些梦境奇思异想其实也是抄袭的电影。陈进说,她到太阳系边缘,灵感来自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只是她梦里突破的地方在于,她没有要那身笨重的宇航服。

这也许就是陈进和m的不同之处,或者说,是m和别人的不同之处。两者区别就在于,m承不承认自己是个异类。

m记得回应陈进的话是:那也是浪费,你会做减法,而我却按部就班。

那天在旅馆的梦境中,m带着陈进去看自己的小学,之所以能够将若干年前的生活还原得那么生动真切,原因就在于此。这也许是m唯一可以自慰的地方。

梦,说到底,让m感到厌倦。

不得不承认,m和陈进分手,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陈进让m感到生活开始一层不变没有新意。这样的想法完全就是混账。m知道自己没什么值得同情的地方,他也恼恨他自己。

陈进后来又找他几次,都是在QQ里,都是很晚的时候,话变得越来越少,态度变得越来越客气。终于有一天,他们都从彼此的时空里消失了。




m醒来时,耳朵里充满了巨大的声响。眼前一片昏暗。他翻开手机,点开一个叫朝闻天下的栏目,胡乱地滑动了一则几天前发布的过时消息。他忽然想起来,刚才做了个梦,梦里他正要向那个心仪已久的女孩求爱,在学校快要吃完午饭的食堂里,那个女孩害羞地立在光溜溜的瓷砖地面上,从短发后面深情望着他。他可以肯定,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里,只要他把那几个字说出来,女孩马上就会被自己牵走。但话未出口,一向十分害羞的他正要鼓起勇气豁出去,不知道谁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这个平日里只会让人产生弱小晃动的动作,把他从美好的梦里一下子给拽了出来。愣了片刻,他怅然若失。他赶紧闭上眼,想回到刚才那个梦里,看那个女孩是不是还在等他。这时候他的肩膀又被撞了一下,他隐约听见耳边有个女孩儿的声音在说,m,唱首歌吧。

他几乎要发作,但他立即分辨出来,这就是那个女孩。他睁开眼,韩暁正拿着话筒,入神地看着前面的电视屏幕。

你在叫我?他问。

韩暁转过脑袋,笑咪咪地说,对啊,你还没唱呢。一绺头发滑落下来,她伸手向后捋了捋。

m揉揉自己的脑门,他头疼得厉害,眼前都是自己同窗好友,狭小昏暗的包间里更多时间响彻着鬼哭狼嚎般的歌唱。唱歌不好听的人总是以为自己的歌声无比动人,假装不唱了,等别人假意邀请几声,便又半推半就地把几首别人听过无数遍的歌,自得地重演一遍。这群混蛋,他到现在还没有拿过话筒,进了这间KTV,他就倒头大睡。也许是因为韩暁,昨晚他喝了很多酒。

他忽然又高兴起来,梦里虽然美好,毕竟假的,韩暁就坐在他身边呢,这可是真的。韩暁拿着话筒,音箱里传来的却是陈东升那个公鸭嗓子。他撑起身来,问韩暁,你怎么不唱啊。

韩暁又转过来对他笑了笑,说,你唱呗。

m有些不好意思滴摆摆手说,不行,这个我唱不来。还是听你唱吧。

韩暁摇了摇话筒,告诉m,瞧,她们把这个硬塞到我手里,正愁着呢。

话筒被传到别处,一会儿另一个难听的声音加了进来。m重新躺了下去,韩暁靠着沙发后背,包间的射灯随着音乐节奏闪动着彩色的光芒。他们愣愣地望着前面。




m从国贸大楼上跳下去时,41岁,瘸腿,秃顶,没牙,不过心脏还好。他还是个没人理的科学家。大多数时候,只要他一开口,就会听到别人非常恭敬地评价,声音大而古怪,似乎要吸引别人注意。评价通常有个关键词——专家。要是把这两个字写下来,专字还要加个石字旁,这样评价内容和评价的语气语调就完全对上了。m成为科学家之前,总是用这个词攻击他看不顺眼的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那种人,生活真是极尽讽刺。m曾经嘲笑过那些可怜的老人,笑他们老掉牙没头发,笑他们走路踩蚂蚁眼睛老花,而后来他自己也渐渐变成了那样。生活好像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m施加给别人的最后像橡皮球撞到墙,又弹回来,打到他自己脸上。

跳下去前m很害怕,他恐高,而国贸大楼不是一般的高。国贸大楼位于洛河南岸,这条历史悠久的步行街以此为标志,所有后起的楼宇都绝对不能超越它,它就像上个世纪港片里的黑帮老大,俯瞰众生,风光无两。

从大楼楼顶边缘望下去,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活得像蝼蚁一般,街上穿行的各式车辆,如同小孩子丢弃的玩具,穿着时髦的人,基本就可以忽略不见了。风刮过m耳鸣的耳朵。耳鸣是他年迈以后,继蛀牙、驼背、尿频尿急以后,身体获得的一项新的技能。以前越来越老朽的他感到空虚寂寞无聊,自从耳鸣之后,他的脑袋里不管白天黑夜,都充满了各种奇怪的声音。他的右耳朵经常出现一只蚊子的鸣叫,一开始他没明白,以为蚊子疯了,大冬天的居然飞出来吸人血。他小心翼翼找到一个便于发力的姿势,乘着蚊子不注意,挥手给了自己一耳光,疼痛过后,它发觉蚊子的叫声还在,他有些恼怒,自己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被一只狡猾的蚊子戏耍。他的动作更加细微小心,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老年颤抖的手保持稳定,听到蚊子的叫声最大最近,感觉到蚊子最粗心大意最投入地飞翔在他脑袋旁,他的手掌再次毫不犹豫地一拍而下,啪的声音响彻深夜空荡荡的屋宇,他光秃秃的脑袋嗡嗡地响了好久。等平静下来,蚊子的叫声却又在耳边响起!这他妈真是一只杀千刀的蚊子,他呼地从床上坐起来,蚊子叫声依然在,他跳下床,还在,他开了灯快步走几下,那声音如影随形。他这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蚊子。那声音原本就在他脑袋里。

后来他安慰自己,这声音就像感冒,等感冒好了,就消失了。他没想到这声音会像他蛀了的牙,昏花的眼,无力的肢体,一直不离不弃地陪伴他风烛残年的余生。这既令他无奈,又令他愤怒,但最终还是无奈。他只有缴械投降。他越来越恨自己

现在好了,他跳下去了,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要是没有降落伞,那一定会像王小波小说里那个文革里的科学家,摔个稀碎,自己的脑壳因为高度和冲击,变成一颗威力巨大的手榴弹,红红绿绿的内容物,因为爆炸,涂满方圆十几米范围,墙壁、门窗、路面、路边从没人欣赏的风景树、刚巧经过这里的人的新衬衫和衬衫上方涂过化妆水的脸。他将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用自己破碎的躯体占据更大的地盘儿。

整个摔落,会异常迅速,最后突然静止,陷入黑暗。那时候他的蛀牙老眼昏花骨质增生尿频尿急尿不尽那该死的耳鸣,都将不再能如蛆附骨般啃食他的身体乃至魂灵。想到这里,他几乎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在干嘛啊,m,一大把年纪了,还没年轻人胆子大啊

几个杀马特年轻人在身后鼓噪,这些人比他着急,但是跳楼的顺序早就定了,m在前,他们在后,他们不等他跳下去,急也没用。m不禁有些得意,动作反而变得更加缓慢。

你倒是跳啊,有个声音叫起来。

m甚至听到了一声枪响,一种老式的左轮手枪,配给行动同样缓慢效率不高的警察。

矢村警官对医药公司老板举起枪,说了那通著名的话:从这儿跳下去吧,朝仓不是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所以请你也跳下去吧。老头儿僵着不动,矢村啪的在他脚跟前开了一枪,厉声说:你倒是跳啊!

子弹好像打在了m身上,矢村的话让m打了个激灵,他像中了一枪似的,从楼顶掉了下去。

矗立的高楼,像高速奔驰的火车,从他身边飞过,他像库布里克《发条橙》里几个坐在飞跑的奔驰敞篷车上的青年小伙儿,他又像《黑客帝国1》里面觉醒的救世主尼奥,在崔尼蒂带领下,迎接飞速降临的武器库。

这是新近流行的高楼跳伞运动,很多人都参加了,41岁的m本来像借此了结掉自己,但是最后降落伞还是哗地一声巨响,在他头顶嘭然打开。






陈进所在的数码公司人虽不多,而且通常情况下,大家都显得比较少言寡语,即使路上遇见,也是简单的吃了吗你胖了之类的应景话。但私低下却是暗流汹涌,和别的单位毫无二致。



陈进觉得这个她人生第二个工作场所里,每个人背后都有数目可观的眼睛,眼睛背后有成几何倍数的嘴巴。眼睛负责观察,嘴巴负责传说。眼睛看到的有两种结果,自己比别人优秀,或者比不过别人,前者引起鄙视,后者引起嫉妒。俗话说,笑人无气人有。嘴巴把目之所见,向周围通过空气震动,进行利于传播的散布。而人作为一种除了对自己还算比较爱惜负责的动物,对于所见所闻就显得相对更加懒惰,他们通常不会费脑筋鉴别是非,在好奇的沉默和附和的笑声里,真相的重要性早已退居其次。人们需要一种打破沉默的集体氛围,浮于表面的交流,不仅仅是内容本身,也体现在传播者自己和他们的目的。于是流言就像新冠肺炎一样,轻而易举占领了人群。

陈进的认识其实并不多么深刻,她像任何一个女人,对世界和身边事物,保持着足够的敏感和好奇,她不会尝试靠近,但也不会离得过远,通常她会选择一个她自认为能看清又让她冷静的距离。

现在她发现,在这个表里不一的机构里,人们最愿意谈论的就是自己,谈论自己时,人们总是热情洋溢地废话连篇,丝毫感受不到听众的敷衍,或者即使感受到了,他们的自以为是也会将其冲淡,使自己表达的情绪一直维持在某一个高点。谈论别人是,那些人不是贫困就是濒临破产,不是妻离子散就是家破人亡,那些人的白头发和瞎眼珠,也可以充当谈资,消磨几十分钟时间。人们不是在炫耀,就是在嘲讽。并且乐此不疲。几乎所有的时间纬度里,陈进不能感受到这个单位的乐趣和意义。有时候她跟自己说,所谓乐趣和意义,也许即在于此,但她无法说服自己。即使是在酒精的作用之下。

陈进所在的写字楼躲在一大堆高楼之间,是一栋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五层建筑,街道上嘈杂声音,可以毫不费力地穿过单薄的墙体和门窗,将整个办公地淹没,就像一把挥舞的大铁锤轻而易举地掠过一片细小的树苗。靠门的两个负责电子销售的中年女人,对此毫不在乎。她们每天都有新鲜事可供闲聊。闲聊时常被她们自己得意夸张的笑声打断,笑一阵之后,她们努力平复一下心情,似乎有点儿上气接不着下气地继续让她们快活的话题。话题的主角是她们的一个客户,她们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得知那个客户离过四次婚,生了七个孩子,甚至知道每次离婚又再次结婚的细节,比如那个客户的父亲从中拿到六万块的礼金,那个客户和现在的丈夫生的那个儿子,其实并不是他们自己的,这一点不仅丈夫不知道,连那个女的也不知道,但是陈进的女同事们却说,她们知道。

话题里的主角,很多时候会变成陈进的同事,别的部门的同事,或者即使是本部却不在现场的同事,有时候还会是单位的领导,秘密地窃窃私语装成保守不搬弄是非状,或者激情昂扬,充满正义大胆的批判精神。他们在背后传播着所谓的事实,或者借机批判,塑造自己一以贯之的正面形象,显示独到的眼光和深刻的剖析,以此自得。

只有当谈论对象足够强大或者距离足够遥远,不足以威胁自己,他们的言论才显得比较不再“背后一套”,比较慷慨地承认对方的聪明公正有能力。这些偶尔的慷慨大方,亦只不过是造作地宣扬自己本不存在的表里一致。

人们在做勤恳快乐的搬运工,想象力在此过程中得到最大限度的绽放,流言经过散布变得越来越细节丰富而充满觊觎的空间,搬运工享受到了双重满足。

生活从来不会在人群汇集之处,容纳更多的高尚和优雅。要是有人谈起一张毕加索的绘画或者一座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他将在背地里被人划为另一类,成为呆子或者傻瓜。那意味着,绝大多数时候,这个人失去了和别人交流的可能。为了不使自己限于孤立,陈进也看到有些本来不怎么参与谈论的人,加入了那些毫无意义的唾沫里。

陈进当然清楚自己不会不同于自己身边那些不幸的同事,能够在无数性质雷同的窃窃私语或者慷慨激昂的流言里,得到豁免的权利。

在忍受了自觉浪费半年光阴的第二份工作之后,陈进一纸辞呈交上去,她用黑水笔潦草地在信纸上只写了一行字:世界那么美,我想去看一看。

那时候她和男友已经分手一年,她带只带了她和他的一张大头贴。



陈进和m分手四年就生了个儿子。从时间的长度来看,她完全没心没肺,龚有财跟她说,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抗战时期肯定当汉奸。

恋爱的时候,m就是陈进的信仰。分手之后,这个信仰崩溃了。建立在此之上的海誓山盟、承诺与坚持,也自然无立足之地。这是陈进后来总结的。

四年里,陈进从光明跌入黑暗,从期待变得失望,当初一起多幸福骄傲,后来的煎熬痛苦就有多深刻强烈。她曾幻想m有一天忽然回来,又捏住她的嘴巴儿,坏坏地对她笑。她甚至连续在一些夜里做着关于m的梦,在近乎雷同梦境里,再次和m亲吻和吵架,她甚至梦见自己去了她从未去过的m的小学,m带着她,梦里下着小雨,m那么小巧无害。醒后她就失去了睡眠的能力,黑暗像只巨大的眼睛默默盯着她,她也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黑暗。

分手的一开始似乎还能感受到恋爱最后一丝余温,使分手显得有些可笑而虚假,她以为那只是无数次短暂沉默的又一次,没料到它会如同手中的酒一样真实。

恋爱的长跑最后一部分,两人都觉得有点儿丢失了热情,没有了奔跑的欲望,他们变得安于现状不死不活,变得怀念过去又怀疑过去,对现实的境况感到不满,m没有说过分手吧那几个字,陈进自然也不会说,分手却像日升日落般必然来临。但真的分开了,他们又开始想着也许还能复合吧。

m并没有如陈进幻想的重新跃入她的眼帘,陈进最后的那些期待也在时间的冲洗下很快消磨殆尽,她由焦躁不安变得愤怒暴躁,最后又重新找回了平静。即使m真的再次出现,她也不会激动起来。

龚有财说她忘恩负义并不准确,她只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m不是也同样对她弃如敝履吗。

陈进走马灯似的各种相亲,当初她对自己说除了m她再也不会接受任何别的男人,但是当这个男人不再和她有任何关系之后,她又觉得所有男人都具有了可能性。恋爱使人狭隘,而分手使人眼界开阔!

陈进的舅舅每到重大时刻都会语重心长地嘱咐,内容主要是提醒年龄不饶人,不能再耽搁。长辈似乎都很健忘,不记得自己这些话。从二十岁到三十岁,陈进不胜其烦,又不能打断或拒绝。分手第二年的年尾,舅舅从湖南回来,家族的聚餐桌上,问她有没有男朋友。陈进夹了根青菜放进嘴里,一边咬一边含混地说没有啊。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啊,上海著名的大律师呢。舅舅脸上的笑容突然放大了起来。

哦,好啊,我看看啊。陈进把青菜完全塞进嘴里。

那个律师穿着灰色的西装,打着光滑红色领带,不知道是不是在笑,有些呆板地凝视着6英寸手机屏幕的外面。他的身躯肥厚,头顶童童,似乎正要给陈进发一张冗长难解的律师函。

陈进后来在朋友圈粗野地感慨,这种男的看了连啪的欲望都没有,那种接受的勇气,她还没有形成。

在小城镇的一家小酒馆,龚有财油腻地对她说,你知道你舅舅干嘛介绍这样一个中年大叔给你吗?

陈进歪着着头瞥了一眼龚有财,嘴里挤出一个第二声的“嗯”字,酒馆暗蓝色的带灯从她鼻尖上掠过。

那是因为他觉得那人挺合适的。龚有财一口干掉杯中酒,又拿起酒瓶对着空玻璃杯缓缓倒了起来,清澈的酒液沿着杯壁翻卷,酒花开始密集地从杯底往上浮起,最后来到水面,纷纷破碎。

但我觉得不合适啊。

有什么不合适,人家是大律师啊。

反正就是不合适。

人家配不上你?

我配不上他。陈进转了转手中的小酒杯。

你还是不知道。龚有财这回只是浅浅地喝了一口。

什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啊!

嗯?

其实别人给你介绍什么样的对象,就意味着他们认为你该选择什么样子的人。龚有财仿佛很艰难才把一句话说完,他没有喝酒,而是把酒杯从嘴边拿下,挨到桌上,也像陈进那样转了起来。酒馆除了灯光,其他似乎都不再活动。酒馆的大玻璃窗前,有个男人挺着孕妇一样的肚子,摇摇摆摆地经过,阳光把他光秃秃的脑门照得格外鲜明。

陈进阴森森地对龚有财笑道:你不应该叫龚有财。

那我该叫什么?

龚有病!

陈进和龚有财不约而同地把杯里剩余的酒一口喝了下去,然后离开。

陈进当然知道自己也不是什么白天鹅,她这年都30岁了,虽不说人老珠黄,也是江河日下,风光不再了。这个岁数还未婚娶,在布满传统眼光的县城,就会像个怪物般受到质疑和鄙视。舅舅他们几乎是绝望得想把她半卖半送了,那个大律师的名头不过是表面唬人的借口,否则随便扔一个中年油腻男她面前,也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那次聚餐后的两个星期,陈进给舅舅去了电话,又过了两个月她和那个大律师结婚,一年后她有了自己的儿子。

在洛河那座著名的彩虹桥,她遇见m,那已经是七年后的事,他们的外形和内心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的目光没敢在m身上多做停留,就匆匆前行。

陈进听到遥远的洛河岸边,传来一声卡车泄气的声音,如同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m小时候的村落被纵横交错的小河分割的零零碎碎,土坯墙茅草顶歪歪扭扭散布在芦苇萧瑟的河岸上,如同老头子荒凉的脑袋上生了癞疮。要是一个现代人走进去,有时候会分不清到底是死人之地还是活人之所。

刚刚经历过战争和饥荒,面黄肌瘦的人们还来不及想起把人送进火炉里一劳永逸的捷径,死去的人被体面地穿上活着的时候难以奢望的干净衣服,在孝子贤孙们悲痛欲绝的哭声和注视里,谨慎地装进散发着浓浓的桐油香的厚木棺材里。棺材被埋入自家田地里,或者就在房前屋后某一处不碍风水的角落。堆土,长草,遗忘,直至一年需要祭奠的时刻。活着的人就那么多,而死去的人总要占据一席。这个村落在渐成规模之后四十年,坟头的数量和规模以坚决不可阻止的姿态,超越了活人的居所。还有大量穿着黑布粗衣的老头老太,每天如同冻僵的青蛙蜷缩在黑暗的屋子里,无声无息。有时候他们也会坐到歪斜的屋檐下,温暖的阳光丝毫打动不了他们,从旁边经过,偶尔能听到从他们嘴里传出的含混不清的自言自语,咕咕哝哝,被一些夜里闲聊的人们称之为“跟鬼谈交易”。他们经历过生活几十年的风雨,早已经对任何事物失去兴趣,对所有灾难淡然处之,对于死亡的到来,也能欣然接受。他们曾经把自己父母送进身边的土穴,像活着一样跟他们继续平静地相处,接下来他们亦将跟随进入同一处隐秘之所,再次相聚。一样的生活,只是换了个地方。m经过村子最北边那块坟场时,总会奇怪地想起,那些死去的人据说总是黑夜来临的时候开始活动,黎明将至之际消失。他们在散乱的坟地荒草里甘之若怡,走家窜户吃饭聊天,还会偶尔到活人生活的地界转转逛逛,关心一下后辈们过得到底怎么样,要不要再帮点儿忙。一些外人不小心跟他们碰上了,就会遭到他们的暗中陷害,回去发热头疼,只好请神仙祛邪驱鬼。m那时候才八岁,他就仿佛获得了死者的角度。他想,死人在夜里出来,看到村庄,是不是就像白天他经过坟场?这样想着,m忽然间觉得,他眼前的村庄和坟场也没什么区别。这种想法在m的家搬进新开发的居民小区之后,变得更为强烈。因为那些坟地也与时俱进,被集中安置进了公共墓地。每当清明或者年关,走进墓地,m就在想,若干年以后自己就会从远处的小区搬到这片“小区”。这样一想,他脸上不禁露出古怪的笑容出来。

和这些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人不同,m充满活力,所有风吹草动都能调动起他的好奇心。他和这个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小孩,一到散学放假,就像一群夜里无家可归的游魂到处飘荡,像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像老鼠一样钻进钻出。和那些凄惨的鬼不同,他们肆无忌惮,无需谨言慎行,缓慢的阳光下不时扬起他们尖利的叫声,和叫声一样尖利的笑声,笑声有时候也会无征兆地演变成哭声。所有的声音都随机而短暂。

村子中部矗立着一排巨大的房子,大红砖累砌,灰瓦大斜坡屋面,气势逼人。房子前面是水泥浇筑的场地,岁月侵蚀场地破败不堪,但也挡不住它曾经的风采。m和小伙伴们蹲在春天的河水边,水里倒映着绿樱樱的杂树和小草。那个上了二年级的胖子,忽然转过头来露出豁了两颗门牙的嘴,提议说“我们弄点儿上来玩玩儿怎么样?”

小孩们一致同意,觉得他的主意真不错。

他们在岸边做了一个小土洼,里面灌上手捧的河水。

“我去捉!”灵活的小瘦子奋勇当先。

一忽儿功夫他就成功地从河里捞上来几条小蝌蚪。小蝌蚪完全不惊不慌,在他细小的手窝里游动。

“放进去吧。”

他们又凑在一起饶有兴致地看着小蝌蚪在土洼里若无其事地游来游去。

水很快渗进下面的泥土,小蝌蚪的游动将水洼搅得有些浑浊。

“他们会不会死?”最小的孩子眼睛盯着里面担忧地说。

“笨蛋,就是要看它们怎么死!”那个胖子腾出一只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那里就是这个村子曾经红火一时的社场,人们聚集金钱和人力,在一片泥屋子中央地带,热火朝天地修建高大敞亮的七架头砖房。红扑扑的砖墙,把阳光里他们年轻健康的脸蛋映照得格外鲜亮。社场成为这个村子所有公共活动最重大且唯一的场所,春耕秋收,打稲打麦,收整入库,算公分吃大锅饭。老年人到了他们僵硬无力的时候,总是遥望这片场地,若有所思,似乎在回味自己生龙活虎的光鲜人生。而年轻人不记得这些,小孩子来到这里时,它早已破败不堪。荣光只属于回忆,现实里它不值一提。

m和小孩们对房子里面不感兴趣。那里面除了一些烂掉的麦秸秆有时候还会窜出一条浑身火红花纹的大蛇,把他们吓得四散奔逃,还有一面零零落落的大黑板。那黑板水泥作底,刷上黑漆。上面歪歪斜斜排列着几行符号和数字,既不像公式又不像账本,似乎在幽暗里隐喻什么。小孩们的目光立即从上面跳过去。他们对着旁边一副巨大的白粉笔头像,楞楞地瞧了半天。

这画真不错。最小的孩子张着嘴惊叹。

笨蛋,这谁不知道。那胖子又碎了他一句。然后从他稚嫩的嗓子里尽量发出老练的声音“这比我们美术老师画的还漂亮!”二年级的小孩儿就能做出否定自己老师的论断让他自己都有点儿语音颤抖。

m脑海里跳出一个瘦高的男孩的身影,他偶尔横穿村子田野里那条自东而西的田埂,肩上斜挎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布包。m站在田里,望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m的爸爸就告诉他“你要好好上学,根宝都上高中了,成绩好着呢!”

m像是询问又像自言自语地说“这会不会是根宝画的?”

那是一副伟人的画像,面阔耳长,眼神奕奕。目光穿过阴暗的房屋,越过宽大的窗户,落到外面寂静的村落。他好像就这样不分白日黑夜注视着眼前这个普通的民间版图,满怀期待又充满信任。

几个孩子满手泥浆,裤腿上湿漉漉,而他们看着这幅画的时刻,却严整清晰地成为后来思想成熟的一部分。





m后来对路边那座大砖房几无印象,他忙于完成对于他来说过于漫长的行走。他很长时间不记得自己曾经到过那座房子,并在那里获得过短暂的快乐。那时候他还没有开始和吴春红的友谊,他一个人穿梭于乡间田野,和蚂蚁蚯蚓为伍,经常手握一根细长的树枝,以刀剑的形式挥向目光可及的草木。他把自己想象为除暴安良的侠客,把即将被断肢枭首的草木想象为需要被惩罚的坏蛋。一路快意恩仇,所向披靡。很多时候,那些过于粗壮稻穗和麦苗、刚刚长起来的瓜藤,在他毫无辨识力的眼睛里,不幸沦为无辜牵累的冤魂。

m的姑妈评价他就一句话:“你快把园前屋后的鬼都捉干净了。”m以为那是对他行侠仗义的至高表扬。

m就是在这个时候路过那座砖屋,看到那两个美丽的女人。对于一个五岁、还没有开始到村东边上幼儿园的小孩儿,m显得精力过于旺盛。那一天晴朗的午后,他独自一人,从自家出发,跑到另外一个村子。至于为什么跑这么远,原因和他任何一次散漫而盲目的游荡毫无二致。

砖屋和他经过的任何一间房子见过的任何一个大人或者动物,没啥两样,他只是觉得到处都让他无比好奇,到处都想看看走走。他没想到屋里居然坐着两个漂亮的小姐姐。m像见到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在门口突然停下细小的脚步,有些畏惧地望着屋里面,呆呆地一动不动。

m站在屋子门口的那些时刻,小姐姐在门里洋溢着青春气息,脸上满意的笑容,曾给过他连续不断的憧憬。两个年轻女子一个高个儿短发在脑后随意一把束起,另一个矮小打着精致的麻花长辫。她们坐在午后明亮的阳光里,快乐地编织竹篾,当矮个子姐姐弯腰时,脑后的辫子就会掉落到胸前垂挂在那里,m看到了多么美妙的摇晃。她穿碎花布衫,手指灵巧地迎着夏日的光芒梳理竹篾,她的脖子微偏向左侧,热烈的阳光在她光洁的脖子上流淌,沿着优美的身姿曲折而下,使她浅色的绒毛清晰地呈现在轻风里。这幕情景里,m感到自己的目光畏缩不前了。

长辫子姐姐歪着头笑着问m:“小朋友,进来玩儿啊。嘻嘻嘻。”那个短发的姐姐也抬起头对他笑。

m连忙溜到一边,但马上又回到门口,仍然一言不发地望着她们。

短发姑娘说:“小朋友,进来玩儿啊。”

m不做声。

长辫子姑娘对旁边的短发姑娘说:“他不会是不会说话吧?”两个人哈哈哈笑起来。

m忽然严肃地对她们说道:“我会说话的。”

长辫子姑娘露出故意装出来的惊讶神色对他说:“还真是的,“她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连忙又接着说:”哦哦,那快叫姐姐呀!”

m犹豫地看着里面。

短发姑娘说:“哈,还不好意思呢。”

m等了一会儿又说:“你们在干嘛?”

“编竹篓啊。”短发姑娘低头拾了一根新的竹篾添进去,笑眯眯地对m说:“小弟弟快叫姐姐啊。”

m躲在门框边上,小声地叫了一声姐姐。短发姑娘说我还没听见呢,再叫一声嘛。m站到她们面前,这回大声地叫了起来:“姐姐!”两个姑娘快乐得身体仰起来。

长辫子姑娘说:“我们这儿有两个姐姐,你刚才叫哪个的啊?”

m愁坏了,想了一会儿,指着长辫子的姑娘说:“你是大姐姐。”又指着矮一点的姑娘说:“你是小姐姐。”

两个姑娘笑得前仰后合,矮个子的姑娘说:“我虽然比她矮,但我比她大啊。”

m说:“个子高才大。她是大姐姐,你是小姐姐。”

两个姑娘快乐极了,直夸m是天才儿童。

短发姑娘又问m:“小弟弟,你身上穿的衣服真漂亮,谁给买的啊?”

m骄傲地说:“我爸爸。”

“你爸爸做啥的?”

“他在新疆,好远好远呢。我妈还写信给我爸爸”

“写的啥?”

m挠挠脑袋说:“我不认得。”

矮个子姐姐说:“哦,原来还没上学啊?”

高个子姐姐说:“想不想上学啊,小弟弟?”

m高声说:“想。”m奇怪两个姐姐为啥不上学,但他没好意思问。

长辫子姑娘看了看他的衣服说:“呦,上面口袋还有个图画呢?”

m低头看看胸口口袋上的图案,说:“这是一只大公鸡!”那只公鸡站在口袋上边,有着鲜红的翅膀锋利的爪子,像个威武的将军昂首挺立。

短发姑娘赞美说:“真漂亮!”

m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还有一件熊猫的呢!”

短发姑娘好像有点儿不信,说:“真的吗?”

m自告奋勇地说:“我回去穿给你们看。”

“好啊好啊。”

m快乐地跑回家,他幼小的身躯爬到木厨里,翻出另一件带熊猫的衬衫。又飞快地奔回那座砖屋。

m站在门口的阳光里,听见屋里传来姑娘们惊叹赞美的声音。

后来他和吴春红从村北那座被人遗忘的小土窑翻滚而下的时候,他没有想到受伤或死亡,眼前却出现了这两个爱笑的小姐姐的身影。



傍晚快来临的时候,m看到胡丽华站在老是传来芦苇叶子沙沙声的小河边,一身洁白如雪的的确良衬衫,整齐地梳着黑亮的中分长发,雕塑一样注视着前面灰亮的水面,他蓝褐色的西装裤有半截被青草杂乱地淹没,裤腿上粘着几绺蒲公英穗子。苇叶子的声音带着夏天刚到的干燥味道,把m的鼻子搅得有点儿痒痒的。m小心地挪了挪鞋底,一只靑褐色的小青蛙从他脚下窜到河里不见了踪影,河水随之发出一声“咚”的清响。胡丽华转过头望了望m,对他眨了眨眼,又转过去,提起青竹枝做的钓鱼竿儿,把鱼线往稍远处调整了一下,缓缓地蹲下身,鱼漂被鱼线拖着浸入水下,随着微波开始轻轻荡漾。

m那时候还没有认识尔东成,更没有认识他后来的女朋友陈进。他像所有村里的小孩,瘦小而孤独,在给羊割草以后,到田间地头漫无目的地游逛。

m长大后也没有学会钓鱼,这项寂静悠闲的活动,对他来讲,显得过于高尚,而不可亲近。那些深藏于水下的精灵,怎么就能被一条细长柔软的丝线,引诱出水面,也显得过于令人费解,他更满足于用他手上的树枝,对着花藤瓜秧小树禾苗,一路挥舞,在他想象的江湖里跃马扬鞭,除暴安良。

m的破屋子里斜立着一根枯黄的竹子,那是春天里第一场雨水里长起来的新竹,一度信心满满的m,周末一大早提着菜刀,将它从屋后砍下来,按照臆想里的鱼竿儿模样,去掉头尾和逸枝,穿上m妈妈扎鞋底的棉线。他晃了晃鱼竿儿,青竹在他手里柔润地震颤。他给棉线末端穿了鱼钩,鱼钩同样来自妈妈扎鞋底的大头针。他看见过胡丽华用大头针做鱼钩,方法无比简单,对着煤油灯的火头把针体烧得发红,掰弯了成钩状即可。本事好的还能从大头针钩部做出倒刺,鱼咬上去就挂住了再也不能滑脱。m没有这个本事,他只是自学成才做了一个鱼竿儿,形似而神不似。某些放学后的黄昏,他模仿着胡丽华的样子,独自躲在田野旁边的河岸上,让树叶和野草将自己隐藏好,既要逃避父母的责骂又要躲避同龄人的嘲笑,对着河水浮想联翩,却每次都是空手而归。一个夏天,他一条鱼也没钓到,自己却掉进河里四五次,被父母骂过七八回。他像个自暴自弃的差生,最后放弃了钓鱼的幻念,重回江湖的梦想之中,在挥舞的树枝下,他总是屡屡得逞,无往而不胜。

m眼睛里的胡丽华,忽然从芦苇里立了起来,手里的鱼杆被他用力拉了起来,弯成一道青色的弧,鱼线却绷得笔直,一条细长的大鱼,黑背白肚皮,甩着尾巴被拉出了水面。水面破了,又倏地愈合。

好大的鱼!

m冲了过去。

胡丽华左手迅捷准确地捉住那条鱼,另一只手卸掉鱼钩。

鱼被扔进红色塑料桶。m伸过头去看,水桶里已经有好几条鱼,像是在河水里懒懒地摆动尾巴。只有那条刚进去的大白鱼,游了几下,又猛地一甩尾巴,桶里立即乱成一团,溅起的水进了m的眼睛。m用衣袖擦了擦,对着水桶问:“胡哥哥,这是什么鱼啊?”

胡丽华不理他,提起鱼线,在鱼钩上穿上一粒小面团,用力把鱼线甩出去,鱼线“丝”地划破空气,远远地落在一丛水草中间,鱼漂被拖过去,随着水波晃晃荡荡起来。

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吴春红,你个纳匣子死哪儿去了!”声音在昏黄的阳光里如同浮在水面的鱼漂,晃晃荡荡,传出去老远……





八岁以前,m已经把被坟墓包围的村子翻了个底朝天,足迹最远的时候,他曾经到过村子北边那座熄火多年的老土窑。他和东边邻居小男孩吴春红各拎一只竹篾编的大篮子,土话叫做“筷儿”,假借割羊草的名义,理直气壮地开始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远行。吴春红从来不好好走路,只要起步,拔腿就跑,乡间的小土路能够被他飞奔的脚底板掀起一溜飞扬的烟雾。m则笨拙地跟在后面气喘吁吁。他们跑得很远,篮子里却空空如也。玩耍带来的快乐和刺激,总是一次又一次让他们忘掉父母吹胡子瞪眼的回馈。吴春红的妈妈有一根专用的柳条,上面寒光闪闪,总会在这样的时刻发挥让吴春红肉体深刻反思的作用。一些黄昏将至的小路上,经常出现这对母子飞奔的身影,吴春红年轻的妈妈举着长长的柳条,口中念念有词,吴春红像只受惊的兔子边跑边回头张望。m怀疑,吴春红飞快的奔跑,就是那一次次犯错一次次鞭打,锻炼出来的,而他飞快的奔跑,又越来越频繁地让他免遭挨打的厄运,使他越来越有恃无恐。

m和他几乎是带着空蓝子来到老土窑下面。土窑在一条清澈宽阔的大河南岸,那条河比村子里的任何一条河都气派,站在它跟前,足以让任何一个粗心的小孩儿内心涌上无名的敬畏之心。这条河带来密集的运泥船,船上满载从遥远的江岸挖掘的沙土,沙土卸到土窑前面的开阔地,加水按比例混合搅拌,制成土坯,送入炽热燃烧的窑肚子,再出来就成了坚硬无比的大红砖小青砖。他们来到土窑下面时,河边只剩两只搁浅的水泥船,船底破了大洞,进了水,河泥和水藻爬进了船舱。他们分开杂草爬上土窑,中间几次差点儿滑落下去,除了他们这里没人再来一探究竟。土窑半腰处出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他们摸索着进去,就站在了一个对他们来说无比巨大的洞窟前,几块破碎的砖头散落在地上,洞窟壁面熏得乌黑,顶部塌陷了一大块,从大河对岸的农场吹过来的风汹涌而入,将他们身上脏兮兮的破衣服吹得嚯嚯作响。m仿佛看见洞窟中燃起赤红的火焰,火焰照亮了窑工黝黑光滑的身躯,身上强健的肌肉随着烧窑的动作张弛有度,滚烫的砖,从窑肚子里运出,经过m瘦小的身旁,m感受到了砖头传递过来的烫人温度。

吴春红出于一种自觉性而不是对他妈妈手上柳条的恐惧,良心发现似的要在这座颓败的小土窑上割羊草。小土窑上长满了齐腰的狗尾巴草、泥胡菜,还有些虽然矮却肥壮的鸡眼草和猪秧秧。

吴春红兴奋地挥舞比他手臂还长的割刀,抓住一把泥胡草,用力一拉,哗地一声,泥胡草齐刷刷割离根部,切口闪耀着青涩的光华。吴春红一边割草一边得意地说“猪吃这些可高兴了。”他是指他家厨房旁边猪圈里的两头肥大无比的猪。

他们很快完成了这次出行的最重要的任务,草篮子压了又压,变得又沉又重。他们打算登上窑顶,乘这个难得的机会,饱览一下土窑周围大好的春光。他们揪着杂草,小心地在土窑身上寻找落脚点,往上爬的过程很快就结束了。m认为板结的混合着沙粒和黄土的土坡足以承受自己身体的重压,正想发力蹬踩,脚下的土坡整个崩溃了,他和吴春红两个幼小的身体在一阵尘土飞扬中,像被水流冲下陡坡的木段,骨溜溜翻滚而下,连同遭殃的还有他们的竹篮子,篮子里的草也一股脑飞泄而出。后来吴春红对此的解释是,他们肯定是被鬼算计了,那土窑西边就是一片古老的坟地。m说,鬼不是晚上出来吗?吴春红说,他们傍晚就出来,红眼睛绿鼻子,舌头老长老长。还喜欢坐在人家便坑的木架上。

m往下滚的时候没有想过受伤和死亡,他还小,对此几无概念。那时他脑海里奇怪地出现了两个女子的身影,正微笑着叫他过去。




关于吴春红飞快的奔跑还有可以补充的。自从小学三年级以后,吴春红就学会了从母亲扬起的柳条鞭子下灵活的摆脱。他母亲年方三十,种地不仅她面色黝黑,同时也锻炼出一身匀称结实的肌肉,她男人吴国良那时候还没有摔断脖子,正生龙活虎地给人家做凳子桌子窗子和门,她几乎包办了除坐在田头喝烧酒之外所有男人能做的事——锄田,挖沟,挑担,倒树。这么说吧,她在村子里就像个男人一样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实际上后来她也开始了喝烧酒,这一点表现得跟她那个已经八十开外却依然活泼乱蹦的婆婆无比类似。她还谦虚地对田间一起劳作的男人女人们大声说道:“我哪有那老不死的厉害,她四十岁守寡就喝上啦!”工作了的吴春红回到家里提醒自己的母亲,她也快四十了,母亲又补充说:“她个老寡妇还一天三顿酒呢!”后来她嘴唇上长出了一层绒毛,绒毛渐渐变得粗壮而黑亮。终于她跟一个男人几无二致。对于儿子如此年幼就敢从她手掌心挣脱,她既意外又愤怒。儿子站在门口,疑虑重重地望着门里的母亲。母亲脸涨得通红,盯着儿子。起初出于儿子的错误后来出于儿子的叛逆。母亲挥了一下鞭子,命令道“过来!”儿子干脆地回答“不!”她一步冲出草屋门,儿子也迅捷地往后退了一大步。他们互相凝神注意对方的举动,身体如同绷紧的弹弓,只要一放手,子弹便会飞射而出。一只老母鸡从门前菜地咯咯叫着往窝里赶,它以为那女人的架势是冲着自己来的,或者有感于二人之间紧张的气息,从这里经过时,它的叫声忽然上扬了起来,扑扇着灰黄的翅膀腾空而起,飞向自己的鸡窝。身后落了一大片飘飘忽忽的羽毛。

吴春红疑虑自己要不要逃,他对自己还认识不清,不知道眼前这个愤怒的女人会不会上来两步就把自己的衣领揪住,按住自己脆弱的身体,对着屁股啪啪啪抽打起来。母亲则希望仅仅通过长久以来鞭打训斥形成的权威,把儿子重新置于柳条之下。

事实证明吴春红的担忧毫无必要,他虽然才三年级,但奔跑的天赋确实不同寻常。他们之间的试探从一两步开始,这和速度无关。儿子只是在想能不能跑,母亲在想要不要追。

后来他们开始跑得长了起来,儿子变得更自信,母亲变得更愤怒。一个非跑不可,一个非抓不行。儿子终于飞快地跑起来,母亲跟着焦急地追上去。村子里那条弯曲的土路回荡着一个女人尖利的叫声“停下来,看我不打死你!”儿子则看穿了她的阴谋“停下来给你打啊?“两个人的脚步声匆匆响起又落下,仿佛一长串从村口铺到村子尽头的鞭炮,又像是路边有人为他们二人卖力的表演忍不住拍手叫好。

吴春红越跑越轻快,他发现自己脚下生烟好像在云端飞行,而她健壮的母亲在后面渐渐被远远落下,最后她母亲不得不扶着膝盖弯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看上去那样子喝醉酒呕吐一样,稍缓以后,她支起身子,对着吴春红远处也停下的身影扬起柳条,大声说“你个纳匣子,你要见阎王啊!”

后来吴春红又无数次从她母亲手下挣脱,轻快地在小土路上奔跑,她母亲依旧在她身后徒劳地追赶。吴春红挨打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这全赖他飞快的奔跑。她母亲在他五年级以后便不再追赶,每当吴春红逃出去,她只挥挥柳条,愤怒变成哀叹:“你个纳匣子,你要见阎王啊。”

而吴春红把奔跑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他从家跑向邻村的小学,从学校背着书包跑回歪斜的家,他经常张着双臂,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模拟飞机飞行,跑到m家玩,或者跑到m家西边的村会计家去吃甜甜的糯米饼。这时候的m心里羡慕得不得了。




m和我曾经处得很熟,年龄差距和他的狡诈让我们没能成为朋友,但他也跟我聊得很投机,有段时间他和我几乎无话不谈,恋爱、纠纷、父母、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他甚至跟我说起他想自杀的念头,我被吓了一跳,但没等我劝他别做傻事,他倒是先笑了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白牙齿。

m和我谈起过关于鬼的事。m问我相不相信鬼的存在,我有些犹豫。我疑惑他作为比我年长几岁的男人这样提问的目的,他是想试探试探我是不是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无神论者,还是企图在一个还没有来得及被封建迷信思想毒害的小孩头脑里发现纯粹的地界,用他的一套见识重新设计装修并占为己有。或者干脆,当我给出答案以后,他都会阴森森地嘲笑我几声,拍拍我脑袋,说,你个大笨蛋。不管我说信还是不信。m总喜欢捉弄我,我上过他好几次当。有一次放学的路上,他走在我前面,鉴于之前上当的教训,即使又跟他走在一起,我也离他一段自认安全的距离。m穿着一条屁股上左右各打了一个方形大补丁的灰色裤子,补丁却是淡红色的,用m妈妈的红色卫衣剪成,从我矮小的视角看过去,他就像一只红屁股笨拙的大猩猩。他的红屁股在我前方晃晃荡荡,忽然停了下来。他的脸从红屁股下面露出来,眼睛在下,鼻子在上。他说:“尔东陈,你帮我看看我裤子坏了没有。”我走过去瞧了瞧说:“没有,我看过了。”他摸了摸红色的补丁,说:“不对啊,我怎么觉得这里凉凉的,你靠近点看看。”我靠近了观察,还是没看到哪里坏了。他又说:“你再靠近点儿。”当我听从他的请求把脑袋往那两个红色大补丁又靠近了一点儿的同时,他的红屁股里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他的臭屁把我熏得晕头转向。

我没有直接回答m,我绕了个弯子,告诉他我爸爸说过这个世界上是有鬼的。说完以后我仰着头等他的评价。

m摸摸我的嘴颊,说:“我爷爷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一拍自己的大腿,大声确定:“是的,肯定有鬼,我跟你讲讲我爷爷的事。”

m说,他曾去问过他爷爷这个世上有没有鬼,他爷爷正坐在院子里,跟前一张四仙桌,桌上一碟瘪花生,一把铁皮小酒壶和一只一两小酒杯。他爷爷喝一口自己买的散酒,咂咂嘴,提起左手边的烟台,往烟嘴里填了一小撮土烟丝,又深深的抽了一口水烟,水烟台咕噜咕噜一阵响,像是小猫的呼噜声。灰白色的烟雾把他爷爷脸上布满的皱纹淹没了。m爷爷说:“有的。我还遇到过呢。”

m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凑到烟雾里,急切地问:“真的吗,你怎么遇到的?”

m的爷爷却打起了话坝,眼睛瞥了瞥空酒杯,在烟雾里说:“听故事就要表现好点儿嘛!”

m立即会意,拿起铁皮酒壶加了一杯酒,又把瘪花生盘子往爷爷身边推了推,笑嘻嘻的讨好:“爷爷你说,我听。”

m的爷爷没有端起酒杯,燃起纸媒,凑上烟嘴,又咕噜咕噜抽了一口水烟,吐出一大片灰色的烟雾,烟雾悠悠飘起,似乎勾起了他遥远的记忆。

m爷爷的声音仿佛来自某个隐秘的角落:“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啦,你还没出生呢,哦,还没你爸呢。”

“我那时候就像你爸爸现在这样,浑身肌肉,充满了力量,到处闯荡。”

“我跟堂弟从十几岁起就在一起,都三四十的人了,才想起找个媳妇暖暖被窝。堂弟倒是比我早结婚,那年年底他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请到家里喝酒。想起来真是痛快啊。”

m爷爷把四仙桌上的小酒杯端起来,仰头喝掉,又砸了咂嘴,好像喝的还是那晚的喜酒一般。

“我和堂弟喝得最多,这么大的一个大酒杯,”爷爷把手掌拢起来,围成一个窝:“一杯又一杯,也不知道喝了几杯。”

m知道爷爷就喜欢吹牛,提起喝酒更是胡吹海吹,说起前尘往事,m也不忍心揭破,就附和着说:“我爷爷酒量那是一等一的,年轻时我没见过,但肯定所到之处绝无对手。”m又给小酒杯续满,平时爷爷也只喝个一杯半杯,今天他高兴,就不拦着他的酒兴了。m乘机催促道:“爷爷,你快说啊,怎么遇到鬼的。”

爷爷接着说:“那晚酒尽客散,已是夜深了,我和堂弟喝的都是东倒西歪。我要回家,堂弟不知道留我啦,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说啥呢。我伯伯叔叔和那弟媳倒是一个劲儿的算我别走,但我这人从来不在人家留宿,而且年轻气盛,一个人走夜路也走惯了。”

“从哪里回来啊?”m问。

“江边上,”爷爷抬起手指指南边渐渐暗下去的天空,“离这儿十几里路吧。”

“走回来?”m惊讶不已。

爷爷头一昂,道:“那当然,那时候哪有车坐,连自行车都是高级玩意儿。就靠两条腿啦。”

“那时候的路可不像现在,水泥的,柏油的,又宽又平。都是几步宽的小泥路,雨天似浑汤,旱天尘飞扬。我两手空空,带了一瓶酒,提了根钓鱼竿儿,就往回走了。这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反正两眼一嘛黑,管他呢。”

m用手托着下巴听得入神,这种夜路他也走过的,都是骑在爸爸的肩上。虽然年幼无知,但也知道一点儿害怕。沿路都能看到各式土堆起来的fen墓,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是,村子尽头会聚集起很多大大小小各种年代的土fen,m把眼睛缩在爸爸的衣领后面,大气都不敢出。妈妈其实也害怕,叽叽呱呱地跟爸爸说话说个不停。尽管如此,脚步踏在荒草小路上的声音还是清晰可闻,一只从脚边窜过的夜猫都能把人浑身寒毛吓得竖起来。阴测测的风从脖子后面吹过来,也不知道是风吹过来,还是别的什么的气息。夜黑的让一切都神神叨叨居心叵测。m听着爷爷的叙述,好像是自己一个人独自走在几十年前那条深夜回家的小路,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挪了挪身子。

爷爷接着讲:“那些老fen我到不怕啦,不喝酒我也走的多了,喝了酒,什么都不在乎。”

“其实心里有点虚还是真的。我边走边哼着小曲,自己给自己壮壮胆子。”

“妹妹你大胆地跟我走啊,莫回呀头”爷爷哼了两句“越是唱莫回头啊,越是想回头,走路的时候总觉得后面有个人跟着,脚步声仿佛不是一个人的。”

“走了一段路,酒劲忽然上头,浑身火热火热的,就脱了外衣,甩到肩膀上,手里的酒壶哗啦哗啦地晃荡。我忽然想起我堂弟来,他真让人羡慕啊,娶了个漂亮弟媳妇,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哪。我这样想着就提起酒壶来喝一口。”

“这时候我听见后面有个声音跟我说,你小子喝酒喝的好好的,一个人偷偷溜走了,让我找得好苦啊。我回头一瞧,我堂弟来了,他走路一走一晃,看样子比我还多了。我说你怎么来了,不是不在你家过宿嘛。”

“我堂弟走上来拍拍我肩膀,打了个酒嗝,吞吞吐吐地说,那哪行,你不留在我家过宿,我也要送送你啊。我们哥俩这么多年交情,可不是嘴上说说的。”

“我这个心里愧疚啊,堂弟新婚之夜,不陪媳妇,倒过来送我回家,早知道我就不走了。我说,老弟啊,你别送了,这黑灯瞎火,也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弟媳还在家等你呢,你这不是害老哥被人责怪嘛,快回快回!”

“堂弟一挥手打断我,说道,媳妇没事你放心,我叫她向东她不敢向西。老哥你今天为我高兴,喝酒喝多了,老弟我不放心,我要送你回家!”

“我拗不过啊,想想反正离家也不太远了,就说,好吧,那我们快点儿走吧。”

m叹了口气说:“小爷人真好啊。”

爷爷夹了粒瘪花生,放到嘴里,像只青蛙似的上下拨弄牙床。借了点儿酒,吞了下去,说:“那是啊。交情在呢。”

“好像堂弟送我,回家路就变短了,也没多久,我们就看到了家。堂弟说,你这钓鱼竿提着,今天也没钓鱼啊。我说我现在也不想睡,这样吧,我这手艺可是一等一的,乘你来了,我钓两条鱼给你带回去,让弟媳妇补补!堂弟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坐在河边钓起了夜鱼。不知道哪个白天还放了把椅子在河边,正好我们有得坐了。晚上的鱼容易咬钩,但那晚上却是一条都钓不上来。我急得脑门上冷汗都出来了,这不是让我丢人现眼吗。”

“还好我堂弟提醒我,我这心里急,连个鱼饵都没下。堂弟笑我酒喝多了,脑子都分不清了。他从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扔下去一些细碎。钓吧,他说。”

“之后的情况特别好,不多久就钓了一大桶。我和堂弟都很高兴。堂弟说,老哥,谢谢你啦,我这就回家陪你弟媳啦,你也早点休息。我没拦着他,收拾收拾鱼竿儿,上了河岸,跑了几圈,回了家,一上床就睡着了。啊,”m爷爷长吁一口气,把纸媒提到嘴边,呼嘘,呼吁,吹了两下,纸媒着了起来,m爷爷把纸媒抵在烟嘴上,咕噜咕噜地抽了起来。烟雾冲到m鼻子里,把m呛得咳嗽了起来。

m不解地望着爷爷说:“就这样啊,没鬼啊。”

m爷爷在烟雾里说,“你知道第二天醒来后,我看见了什么?”

m瞪大了眼睛,问“什么?”

“一座水泥大fen墓。”

“在哪里?”

“我就睡在水泥fen墓上。”爷爷淡定地说。那意思就是说那晚他根本就没回到家,他睡的也不是床。“那座墓是我们这里唯一的水泥墓,里面葬的是革命烈士戴名仕。我早上九点才醒过来,鱼竿儿就在墓后面的河水边立着。”

m问,那我小爷呢?

爷爷说,你小爷根本没来。他当晚醉的不省人事,早就被人搀回屋睡了。

m头发都要立起来,惊恐地说:“那,那送你回来的人。。。。哦,那送你回来的是。。。。。”

爷爷又说:“早上我看了看河水,水里飘着一些白色粉末状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香炉灰。”

m差点儿就要喊出来那是骨灰吧,他爷爷却不在说话,在烟雾里咪上眼睛,仿佛睡了。

m给我讲完他爷爷的故事,我充满了疑惑。从他具体生动的描述里,我没有理由怀疑他在骗我。但根据他一贯对我的态度和行为,他又不应该忽然对我坦诚。我也不能去问他爷爷,他爷爷在讲完那个故事之后不就就死了。




很小的时候,我还不认识m。父母经常出去做生意,很久不回,他们也丝毫不在意我一个人在家,至多跟邻居吴春红的妈妈打个招呼,就骑着二八大杠一路铛铛郎朗向村子南方飞驰而去。我到十二岁时也能够像他们那样在自行车上感受同样的速度,但我原意是要他们给我一辆和同学一样的“小跑车”,那种车更加小巧也更加轻便省力,配合我这样单薄的身体,简直珠联璧合。“我要一辆小跑车。”有一次吃完晚饭,我几乎是不好意思地向他们提出这个显然有些过分的要求,他们虽然为难但还是同意了。我开始沉浸在御风飞行的幻想里,我想象的身影出现在乡间狭窄的泥路上,出现在遥远的表哥家前面的绿灰色田地中,出现在去学校的众多羡慕的目光里,但是父母还是根据他们的经验,让我艰难地爬上一辆坚固牢靠的二八大杠。父亲哄着满脸愁容的我说:“你看这车多气派,别人的哪有这车这么大。以后你还可以骑着他上初中上高中呢。”他根本不知道我对骑着这车上学,一点都不感兴趣,一天也不行,更不要说几年了。从那之后,我几乎是用仇恨的方式骑着那车上学,但令人恼火地是,直到高中毕业,它依然完好无缺。我希望它早点儿退休我好换一辆“小跑车”的阴谋,一直未能变为现实,而父母则为自己当初英明无比的选择时时自我夸赞。父亲有时候会骑着我的车去进货,他欣赏似的拍拍车座,感叹说:“真是辆好车啊,真牢靠。”车子发出蓬蓬的闷响,而我仍然像当初他劝我接受时那样保持沉默。

我在吴春红家吃饭,在新盖的五架头瓦屋里睡觉。吴春红的妈妈用刚刚收上来的新米煮了香喷喷的米饭,从门前摘了绿得发亮的青菜炒一大碗伴饭,她笑眯眯地往我碗里加菜,跟我说,你可要吃饱了,这里就跟你在家里一样。晚上我回到屋里,用稻草铺地,盖上被子躺着,愣愣地望着满屋的黑暗。吴春红的妈妈在窗子外面问,尔东陈你一个人怕不怕,要不要和我回去睡啊?我颤抖地说,舅母,没事的,我不怕。那是我最早独自面对孤独和恐惧。

对于鬼,我还没有更为具体的认知,但孤独本身就可以在心里造成同样的效果。

在m给我讲他爷爷当年酒醉夜宿烈士墓的事情之前,我从村里夜谈的人们那里听到过类似的故事。它们形成了一种可靠的呼应。我相信这样的事可能会发生在m的爷爷身上,但m嘴里说出来,就让我感到疑惑。

m说,你要是不信的话,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还有吗?

那当然,我爷爷给我讲的了好多,这个也是他亲身经历的。m嘴里刁起一根竹筷,就像他爷爷抽水烟似的用力嘬了一下,然后长吁一口气,像是在感叹烟土的味道,“这事过去好几十年了,我爷爷那是还年轻。他从人家干完活回来,又是夜黑风高,一个人走夜路。北边的小土窑你去过吧?”

我点点头说去过,有时候去那里割草喂羊子。

“就是在那里,小土窑往西有条小路通到村子里,那条路只有一人宽,两边长满了杂树野草。”

“那里白天都阴森森的。”我说。

“对啊,路南边有些老坟,路北边是条浅水沟,里面漂着坏瓦罐破衣服,甚至还有办丧事的器皿。沟北边就是16大队的丧葬岗。”

“那里白天都很少有人去,晚上更加没人了。”我说。

“但我爷爷干完活必须要从那边经过,那里只有那条路可以回来。”

m说:“那天我爷爷喝了点酒,天上下着小雨,雨声风声混在黑暗里,让人产生错觉,好像有谁在身边窃窃私语。”

“虽然夜路走得不少,可是走到那个地方,他心里也暗暗生凉,他小心翼翼地在泥泞的小路上往前赶,想快点走过去。可是越是想快还越是快不了。他边走边听到路边的草丛里,好像有人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我爷爷想,这个时候也没人会到这里割草啊,他赶紧往前走。可是没走几步,他就觉得自己裤腿被人揪住了。”

“爷爷吓得酒意全无,顿了顿足,想甩开,又走了两步,裤腿还是被揪着。”

啊,我惊呼了一声,“不会是………”

m皱着眉头,说“我爷爷也以为是啊,真遇到那东西就完蛋了。他边走边甩,又走了几步,终于那东西掉了出去,发出笃笃两声响,我爷爷回头一瞧,你猜他看到了啥?”

“啥?”我长大了嘴巴。

“那不过去是一根哭丧棒,哭丧棒上面的麻绳缠在我爷爷脚上了。”

我长吁一口气,m又说,“我爷爷刚想往前走,就听见草丛里的声音哗啦哗啦越来越响,远处河面上一团黑影铺卷而来。”

啊,我又紧张起来,说“这么多?什么啊?”

“黑影里有人有马,还有一长排两只轮子的车子,有的人扛着旗子,有的人骑在马背上。他们都穿着银光闪闪的铠甲,手里握着雪亮的刀剑斧钺。”

“是一只军队?”

“还是古代的!他们发出巨大的声响,从河面上整齐地经过。这就是传说中的阴兵借道。”

“啊,那你爷爷呢?”

“我爷爷说他当时吓得尿裤子了,瘫在地上动不了啦。我爷爷说好在吓坏了,要不然发出声音,被那些东西发现了,就不得了了。”

“怎么不得了?”

“被抓走呗。”

“那还能回来吗?”

“他们不要躯体,他们只要魂魄。”

我听说过村里有人走夜路掉了魂,回来请神仙道士作法,把家隔离开来,不肯生人靠近,道士舞着木剑念经唱跳,还要扎上纸库,烧给死去的魂灵。贿赂到位了,失去的灵魂又能重新回到身上来。一切如故,只是人像是大病一场,要很久才能恢复元气。

m说,那个方法只对单个的鬼魂有用,遇到这种阴兵借道,就不灵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讲起阴兵借道的故事。

m以后没有跟我讲过鬼故事,他后来也没有跟我说过话,自从他给我讲了这两个故事之后,他好像就丧失了和我对话的兴趣。他后来上了大学,谈了个漂亮的女朋友,有一次我在他的书里看到一封还没有寄出去的信,上面写着“陈进收”,陈进的前面还有一个让人羞涩的形容词,“亲爱的”,我想这个陈进应该就是他那时候的女朋友,不知道他在追求的过程里,有没有给她讲过这两个鬼故事。




在m给我讲他爷爷的经历以前,我听西边于老头说过同样的事。那时候于老头已经成了瞎子,但对小孩儿却有着无法言说的亲和力,我和吴春红经常去玩。也许是为了吸引我们,他总是给我们讲一些故事,故事来源于他年轻时看过的书,还有长辈的传说。时间通常在夏天。他总是光着膀子,手里摇一把蒲扇,坐在两台房子山墙夹出的过道里,低着头若有所思。我们一去他就笑眯眯起来,问我们想不想听故事,我们当然想。他抬起头又笑道:“想听故事的话,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他要我们帮他扇扇子。我们浑身是劲地给他扇风,弄得满头是汗,于老头则摇着脑袋慢条斯理地在我们制造出的凉风里,开始了他的讲述。他的故事从来不会顺利地结束,他总是欲言又止恰到好处地卖几个关子。有些时候时间在晚上,他就说,今天天不早了,你们明天再来,我给你们讲故事的结尾。不管我们如何求他,他总是不为所动,我们只好第二天再去给他扇扇子。宰相的女儿山鲁佐德为拯救无辜的女子,自愿嫁给国王鲁亚尔,用讲述故事方法吸引国王,每夜讲到最精彩处,天刚好亮了,使国王爱不忍杀,允她下一夜继续讲。于老头应该没有看过天方夜谭,但他跟山鲁佐德一样智慧超群。

于老头的这个故事也是我当初花了两天的体力换来的,和m的讲述遥相呼应。


于老头说事情发生在一个黄昏,正是喜欢闹怪事的时间。地点就在村西边。那地方地处偏僻,只有四五家人,都姓陈,只有一户姓汤。汤家住得更落北。

陈老二和汤老大为人勤快,村里人都扛着锄头回家吃晚饭了,他们还摸黑把最后一段泥沟挖好。天已经全黑,还飘起了毛毛细雨。汤老大直接向北从田埂回家,而陈老二往南走了另一条小路。他们在田头分了手。

汤老大回到家吃好了晚饭,老婆烧好了汤水给他泡脚。陈老二的老婆忽然来了,问他知不知道陈老二去哪儿了。

“他还没到家吗,他回去比我近啊?”

“没有啊,煮的饭菜都摆冷了。”

汤老大开玩笑地说:“他走的是小路啊,嘿嘿。”汤老大老婆敲了敲他的脑袋,怪怨道:“你就瞎说,人家可是正经人。”

汤老大笑笑:“我也是这个意思嘛,他虽然走的小路,但不会走小路啊。”

陈老二老婆说他已经到路上看过,没有找到,那里只有一条路通到田地里。

汤老大老婆说陈老弟会不会去邻居家玩去了。

陈老二老婆说他刚才已经一家家问过了。

汤老大皱起眉头低吟:“这就奇怪了。照理早就该到家了,又没有去别人家玩。这样吧,我跟你走一趟,再去找找。”

他们往陈老二家走,顺便问了问几个邻居,得到否定的回答,到了陈老二家,家里除了两个孩子,也没别人。这样他们走上了那条同样田地的小路。冷风夹着细雨迎面而来,夜色迷蒙,一路上寂静清潇,只听见细雨微风的轻响。俩人裹了裹衣服,缩着脑袋,向四周黑暗中张望。

他们一路来到田头,只见四野苍茫,在暗夜风雨中沉默,哪有一个人影。


  那他人呢。我和吴春红催促于老头快点往下说。夏天午后热气腾腾,头顶上蝉却越热越来劲,拼了命地嘶叫。吴春红停下扇子,突发奇想地叫起来,“陈老二不会被外星人抓走了吧?”

于老头哼了一声,低声斥道,“陈老二也是你叫的吗?”

吴春红连忙纠正自己的错误,改口问,“那陈老伯,陈老伯咋样了啊?”我也紧凑上去,想知道究竟。

于老头这时候却一点也不着急,挥挥手,道:“别慌,别慌,用点力扇嘛。”吴春红赶紧使劲扇了几下蒲扇,蒲扇呼呼地响,把地上的泡桐树叶都扇得飞了起来,他的嘴里也跟着蒲扇的煽动,发出有节奏的哼哼声。

于老头露出满意的神色,接着他的讲述。

汤老大和陈婆子见田里没人,只好转身往回走了。小路已经被雨水润湿,开始粘鞋底。他们一步一滑地往前搜寻,路边秋草衰枯,偶尔划过他们的脚踝或颈脖,弄得又湿又痒。小路长约三四十米,晴天里一望到头,可在秋雨夜却看不到多远,还阴测测地渗人。

汤老大忽然听见后面啊的一声,他心里一紧,转过身去察看。

于老头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抓起旁边桌上的瓷杯,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冷茶。

吴春红急切地猜测:“谁啊,谁在叫?”他完全不必这么疑神疑鬼草木皆兵。我拍了拍他脑袋,说:“是陈大妈呗,估计滑了一跤。”

于老头赞许地用他的瞎眼睛看了我一下,放下茶杯,讲道:“汤老大转过去一看,陈婆子坐在地上扶着自己的腰,正哼哼呻吟。”

他跑过去将她拉起来,陈婆子怨愤地骂道:“这个陈老二,不好好回家,害得我跌跟头,今天晚上非要跟他算账不可!”

他们又往前走,风雨打着脸庞,前面大树黑影憧憧,枝桠如同巨大的手脚晃来晃去,荒草在风里互相摩擦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汤老大搀着陈婆子,眼前一抹黑,脚下滑溜溜,耳边充满各种怪异的响声,心里虽不怕,但还是不免怪责,“陈老二啊,你这狗怂,跑哪儿去了嘛。这黑灯瞎火又是风又是雨的。”

正愁着呢,他忽觉手臂上的肉被陈婆子用力抓住了。只听见陈婆子压着嗓子在耳边说:“汤老大,那边有个人!”

哪里?汤老大浑身一紧,眼睛睁大了张望。

陈婆子在他背后用手指向路左边一颗大榕树,这颗大树几十年前就种下了,年龄比于老头都大。本来就已经枯老,到了秋深,更显颓唐衰朽,凄风苦雨里,透出别样的冷寂荒凉之意。

汤老大没看到人,问道:“哪里?”

陈婆子声音有点颤抖,说:“就在树下面。”

他们挪动脚头,向大榕树的黑影走了几步,真看见一个人影,夜雨迷朦,那人肩膀上扛着把锄头,正在树下面转圈。

我喊出声来:“陈老二!”

吴春红惊叫:“他干嘛在那边转圈啊?”

于老头摇着头,慢悠悠地道:“听我说暂。”吴春红把扇子交到我手上,说,轮到你了。我接过扇子,用力扇了起来。天气虽热,但于老大的话语传到我们耳朵里,我们浑身却是阴凉凉的。

陈老婆子正要上前,汤老大一把拉住她,说,别动。

陈婆子奇怪道:咋啦,这家伙神神秘秘的,让我去揪揪他耳朵!

汤老大一晃她肩膀,提醒她,这大榕树下面有什么你不懂吗?

我忍不住道:“什么!”手中的扇子也停了下来。

于老头凝神缓缓地道:“那树下面是一个老坟。”

于老头的声音像那晚的秋雨和黑夜,他告诉两个好奇的男孩儿,那坟墓埋着一个老寡妇,这女人长得好看,但四十几岁死了丈夫,无亲无朋,就失了支援。原本住在村北,一间快倒的泥屋子。平时只榕树下有几分地,田地不规不则,无人肯要,就给了她。收的粮根本不能糊口,有时候她就出去要饭吃,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她有个女儿,长大后嫁了人就再没回来看过她。这女人临死大约怨气难出,在泥屋里哀嚎了三天,渐渐没了声息,人们进去一看,早已经僵硬,便草草地将她埋在她自己的田地。她的坟从来没人祭奠修整,几十年来都快荒掉,被人忘掉了。

我和吴春红长长地哦了一声,我说:“那陈大妈应该懂这事啊。”

于老头点点头,道:“是啊。陈婆子也是一时激动忘了分寸,等汤老大一提醒,立刻发觉这事太蹊跷。她丈夫像是中了蛊惑一样,在树下面转圈,其实是绕着那座荒坟转圈。从傍晚和汤老大田头分开之后,他就一直在那里转圈,没有出来。。”

吴春红瞪着眼睛说:“他自己不知道吗?”

我替他解释说:“哪有人清醒的还绕着坟转圈啊。”

吴春红说:“过去叫他回去啊。”

于老头又哼了一声,道:“那哪能行!不能喊!”

怎么了?我讶异地问。

“陈老二这是被鬼迷了道,魂魄不在身上,要求这时候有人惊动了他,他的魂魄就飞走了。”

啊,我们惊呼。“那怎么办?”

于老头叹道“只能等他自己走出来,好在汤老大也是见多识广的,他没有轻举妄动,就在旁边和陈婆子守着。”

“那什么时候能出来?”吴春红问。

“哪晓得,有长有短,看情况!”

“什么情况?”

“看鬼魂的心情啊。他想玩多久就多久啊。但也不用担心,公鸡一打鸣,或者黎明一到,就没事了。”

“哦……”我们都舒了一口气,我又问“那陈老伯呢?他啥时候出来的?”

于老头哈哈一笑,脖子仰起来,好像在喝一杯茶。说:“陈老二这家伙估计平时心黑,那寡妇看他不顺眼,就多作弄了他一会儿,他是第二天早上才清醒过来,从大榕树下走出来的。”

“扛着锄头绕坟墓转了一夜?”

“要不然呢?”于老头挪了挪屁股,说:“那老家伙回来对这事什么都不懂,别人问他昨晚去哪儿了?是不是走小路去了啊,他脸涨的通红,辩解道,哪有,我昨天从田里挖好泥沟就回家啦,但也不知道怎的,走到家就天亮了!“于老头顿了顿说:”他在家躺了三天,一步没能出门。”

这个故事给我们的教训就是,以后走路,千万要远离老坟荒冢,否则哪个鬼缠上了,绕着坟墓转一夜事小,要是被哪个喊一嗓子,魂都找不回来,就麻烦了。

本来m讲他爷爷路遇阴兵借道,我想拿这故事做个回应,但m那时候和陈进正在热恋中,他接了个电话就骑着250摩托飞驰而去,以后他就好像忽然失去了和我谈话的能力,我们没法长聊,他也就无法得知。



和吴春红讲完第三个鬼故事之后,m就去了这个城市最著名的大学,他认识了圆脸短发的陈进。

他们进了同一个摄影协会,在那些刚刚入学的大一新生眼里,开学初摆放在学校主干道两侧,用简易木桌拼接起来,招徕对一切都无比好奇的新会员的摊位,就像他们头顶灿烂地泄下的秋日阳光,充满着丰收的预谋和一种神圣庄重的象征意味。

m看见一个皮肤黑黝黝的矮个女生,仿佛跟谁较劲似的,用右手转动一支黑帽晨光圆珠笔。那种手法迥异于m之前所见,圆珠笔流畅地从上而下依次转过五根手指,再从小拇指绕过来,蜿蜒而上,依次转过指缝,回到大拇指,在大拇指上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飞快地旋转一秒,女生的手掌反过来,圆珠笔来到手掌背面,依次转过手指,开始了新一轮循环。m驻足三分钟,她居然没有失误一次。更令他诧异的是,这个女生居然不用盯着那支笔。m只会用拇指和食指,让笔转两到三周,然后无一例外地掉落。


有兴趣吗?这个黑黝黝的女生手中的笔好像不是被手指转动,而是自己在动,而她的手指不过是顺应圆珠笔运动轨迹,做了恰到好处的呼应。她歪着头,对m笑了笑。牙齿真白。有点儿讨好,又好像无所谓似的。

m为了掩饰自己刚刚对她的注意,哦了一声,回头看看旁边热闹的摊位,好像在告诉女生自己刚才不过是偶然把视线落在她手上,又转头过来看看女生前面的招生简章,那上面用马克笔故作飞舞状地写着一行大字:摄影大师从这里出发!颜色是俗不可耐的大红,除了让眼睛为之一颤,并不能让人产生认同感。

有什么要求吗?m不好意思地说,我什么也不懂。

那没啥,我跟你一样。女生笑起来眼睛似乎睁不开的样子。

她的回答并没有起到安慰的效果,反而让m疑虑更重。但他还是在参加协会的名册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女生的笔从指间落下来,在名册上流利地书写起来。m注意到,名册上除了他,前面只有一个名字,陈进。。m透过女生的笑容,听见她的声音说,陈进,就是我。

他们互微,表示从此成为同一条船上的乘客,也便于协会将来系列活动的开展。

晚上陈进问了他一个问题,内容与摄影毫无关系,陈进问他,你看鬼故事吗?




结尾:

m后来站在一栋大楼里,楼里断了水电,寂静潮湿,老鼠成群,墙面斑驳如老人历经岁月的面庞,阳光几乎照不到这里,它像哲人一样在角落里令人叵测地思索,临街的窗玻璃差不多一半坏掉,冷风可以毫无忌惮地在楼里肆虐。

冬天了。虽然还只是初冬。

如果这时遥望西边,天空低矮,灰黑的云郁结着,如一堆浓痰。两行樟树,肥大的树冠,夹着一条细长的街道,树叶在风中颤动,摇着惨白的光。街道上人流稀疏,表情模糊,衣着各样,都没有精神。偶尔有车铃响起,闷闷的,像在罐子里。一个中年妇人,拖着臃肿的身躯,从牛肉面馆走出来,脚步倦怠。从干燥的空气里能嗅到她身上的拉面味道。她不知道m正站在高处观察她。如果她抬起头来,就能看见一个人把脑袋探出在一口破窗,头发蓬乱如草,着装随意,目光深邃狐疑。除此以外,她不能看到更多。比如说m曾认得她。

m也可能就立在那条樟树成行的街上,初冬的风疲软而坚持,还不太让人烦。在樟树繁密的枝叶间是破碎的天空和歪曲的阳光,飞扬的尘埃间人流如织。人们互不关心,目不斜视。她从很远的对面走过来,外叉八字步,身材粗壮,像装饭的木桶,头发未经打理,描着细长的眉,厚厚的眼影,浓浓的唇彩,面容憔悴倦怠,整个人无精打采。她才三十几岁,变化却如此之大。她身上有一股苹果味,现在已经淡若游丝,要不是m鼻子还算灵敏,擦肩而过时,他也不能肯定遇到的就是她。

时光倒流十年,那时m还年轻,她身上的味道也比现在浓的多。他们坐在河边,紧靠在一起,看着天边。柔和的风裹着湿润的水汽从草叶间吹过来。她的身体苗条而柔和。脸颊健康红润透明澄净在温暖的阳光里熠熠生辉,发丝柔顺黑亮,眼睛清澈明亮,倒映着河水的清波。




不是结尾:

陈进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现在她总是过着颠三倒四的生活。这也无所谓。她和m分手了,如你所知,事情发生在星期六早晨他们一觉醒来后。她得承认,在他们之间有过无数快乐,到现在她的头脑里还保留着她最初胜利后的喜悦。

他们都预感到幸福会因此结束了,彼此都不说话地走着,一直回到公司,把她送到寝室,她忽然回过头,说:“咱们分手吧。”他点点头。别的什么也没说。结束的时候常常就是这么简单,好像一个字都是多余的,插不进无边的寂静与荒凉。

回来后,她觉得挺烦躁,晚秋的太阳意外的明亮,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时间漫长的仿佛要徒步走到月球。她反复安慰自己,生活就是这样,离离合合,没有不经历挫折的,再说,幸福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已经体验过了,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这样想来,她竟又有了些睡意。。

陈进有时候觉得自己和毛毛虫没啥区别,头部进食,尾部排泄,食物从她身体穿过,提供能量,让她跟各种人交往,说话,去电影院,交男朋友,还让她胡思乱想。谁知道毛毛虫一伸一缩,向前爬行,那些慢慢啃食的树叶和野草叶子,有没有让它对偶尔路过的行人,产生过疑惑呢。

分手后,她没有找过m,m也没找过她。小树林、情侣湖、嘈杂的食堂,没有了他们出双入对的身影,她们对彼此而言,就像忽然失踪了。有那么一两个瞬间,陈进甚至觉得,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真实存在过。她甚至狠狠地想给m打个电话,不是要他回心转意,只是确认一下有没有这个人,进而确认一下自己。

公司综合楼最高的那一层,依然在每个周末,播放一些劣质的港台VCD,画面模糊像得了近视,有时候会卡住,有时候会出现马赛克,马赛克有时候会布满整个屏幕。但里面必然人满为患。陈进以前也没注意这间平时充当会议室,周末变成录像厅的空间,里面聚满那么多和她同龄的男女。剥瓜子壳和自以为是的谈论,混杂在轰隆隆的音响里,偶尔还会响起一两声口哨,通常是看到荧幕里面有个暴露的美女或者帅哥撩妹,口哨响过,黑暗里一片侧目,旁边的女孩倒是一脸淡定盯着前方,磕破一粒瓜子。陈进坐下来,脑海里却是当初看甲方乙方的情景。

电影院包房里耦合色的灯光映着m兴奋的脸,陈进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还不是咯咯地笑几声。m厌倦地躺在床上并将头埋在两臂之间。m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你怎么了是不高兴还是不舒服要不就讨厌这个片子我们再换一个?她摇摇头说我没怎么只是头还疼又跳舞累的慌。他说你没事吧还生气呢就爬过来贴着她的脸,然后他细声问………或许你会开心。她说她不生气她只是头疼今晚恐怕不行了她累她更想睡觉。但m过来吻她,她闻到m嘴里的呼出的气有些恶心厌恶地将嘴移开。他说别这样好不好。于是他又……她说真的太乏了。她……¥¥%#@…………耦合色的灯光将她的脸照的异常的凄白。


陈进睁开眼,医院病房一片漆黑。她憋涨的腹部,像有个人在里面吹了过多气体的皮球,马上就要炸开。

秋虫在角落里低鸣,不知道是不是等待某个异性回复。外面遥远的地方隐隐有丝线一样的声音,仿佛乞丐又脏又破的衣服磨易坏掉的边角,被风吹动,应该是这个城市唯一穿城而过的高速公路上各色汽车发动机的轰鸣,或者城市边缘江上货船劈波斩浪混着巨大轮机的低吼,只是隔着十数里的密集高大的楼宇街道生活区和良田,隔着茂密的树林浓稠的秋天湿漉漉的空气,衰弱得似乎像一张快被时光抹掉的铅笔画,模糊暗淡。

这让她想起七八岁躺在自家木板搁起来的床上,听到四五里外繁忙的河港里,嗡嗡传来的轮船汽笛。虽然前者渺不可闻,后者强壮有力。但同样让她感到无比孤独惆怅。那时她也像现在一个人躺着,人们好像都没什么事可做,但又都似乎忙得无暇顾及到她的存在。

这时候是凌晨四点,距离车祸已经过去了三个白天和两个黑夜。她被人用汽车撞得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在她感觉里,自己陷入了一个漫长无边的黑暗,似乎再也无法通往光亮。她想从病床上一跃而起,去找个厕所或者随便哪个杂草丛,把该死的尿液从身体里干掉,却突然发现双腿根本没有听从她指挥的意思。她在黑夜里大声呼叫起来,楼道里的自明灯立即亮起了一列,像是一排蒙尘的白色琴键,被尖利的叫声一个个按响。

没有人理她,这所医院像是废弃了似的,既没有护士医生也没有病人。即使她死掉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别人只会淡淡地说一声:哦,死掉了啊,又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吃一口方便面、看看早新闻报纸,撸一口羊肉串,或者用指甲扣掉眼角的眼屎拔掉鼻毛什么的。

她后来连叹气都没兴趣了,呆呆地望着黑暗,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时候她还不像现在这样苍老脆弱,脑子里充满了阳光般明亮的理想和追求,她相信别人说的,年轻就一切都有可能,她可以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但现在她不过是躺在病床上无人打理的垃圾了。所谓理想,不过是虚荣的另一种隐晦的说辞。成为银行家科学家金融家,成为市长国家主席外交部长或者发言人,多体面多荣耀的活着,谁也不想成为垃圾或者扫垃圾的。

陈进这样哀怜着自己,还是不禁叹了口气。那个叹息,仿佛一块沾了水的抹布迅速落到黑暗里,被秋虫和远处的声音消化了。

最后一次约会,陈进知道m给她打电话,可当时她跑不掉,自从手机响后,项目经理余就两眼瞪得圆鼓鼓地盯着门口,看到底谁要跑出去。

那是星期五下午,部门里知道,这个时间人们最容易翘班,刻意将爱显示存在感的领导都放在这时把关。就是说,她逃不掉了,虽然她就坐在门口。项目经理余几乎放弃了工作,两只耳朵直直地竖起,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守着门口。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她奔回寝室,操起话筒给m回电话,他已经不在现场了。她很气恼项目经理余的不通情理,如果不扣工资,鬼知道会有几个人上鸟他的管理。

下午三点半,她一屁股坐在寝室的床上,观看两只蟑螂在杂乱无章的桌子上为一粒大米打架。她得承认,两只蟑螂都很勇猛,互不礼让,为了早拉屎,早排卵,它们都企图咬掉对方的触须,致对方于死地。看到这里,她从头发上拔掉一根头发丝,象逗蟋蟀一样去触拨双方的触须,果然,他们以为对方发出挑战的信号,撕咬得更加猛烈了。电话铃就是这是响起的。

“哪位?”她摘起话筒。

“我”她听出是m的声音。

“m呀,你跑哪里了,我给你回话,你不在。”

“还说呢,我等你老半天。”

“我不是说过是项目经理余嘛,没人有他啰嗦和摆谱。”

“全是借口,我不照样先溜出来了。”

听m这么说,她虽有些委屈,但又自愧不如,便问:“啥事?”

“没啥,和以前一样。”

“改日行吗?”

“不行。”

和m约好,她马上换衣服。衣服换好,她照了照镜子,带好钱,便匆匆地下楼了。

她到公寓楼前,m已在门口等她了。她们一起手挽收去堕落街的李记小吃吃晚饭。她的周末开始了。

M还做过陈进的老师,那也是在一个梦里。

数学课,一堂测试,试卷共五张,问题又长又难看。不是难,是难看,难看得清楚。等看清楚了,时间早就过去了。第一道题,陈进花了一个小时,还没看出头绪,竟然写不出一个字。这样下去她连十分之一都做不完,便有点儿愧疚。她觉得数学老师对她印象挺好的,老是对她笑得很慈祥,课上做练习册,还总是会在她桌子旁边多停留一会儿。她要是考不好,真有点儿破坏自己形象,于是她翻翻有没有简单一点儿的题目,先捞点儿分数再说。试卷里面竟然有一道文字叙述比语文阅读理解还长的工程应用题,她一下子呆住了,差点儿举手把老女人叫过来质问,是不是刻录试卷的时候把语文老师的卷子拿过来了,毕竟她的眼神不好,又不总是愿意用自己的老花眼镜。那副眼镜居然是金丝边框的,被稳妥地收藏在一个深褐色不锈钢盒子里,盒子像蚌壳,可以掰开,合上时开口处的磁铁会紧紧吸住,收取自如。眼镜据数学老师自己说,是她女儿买的,她女儿在外国留学,从外国带回来,所以这东西除了能让老化的眼睛看清眼前,还兼具两种属性: 体会到舶来品的庄严感和女儿爱心的温暖感。这使得眼镜在盒子里停留的时间远远超过架在鼻梁上的时间。陈进想,那还不如从校门外的小杂货铺随手买一只呢。但那道题确实还是数学问题,陈进只好往别处找找有没有容易下手的,一般中间前的部位,会有几条相对简单一点的化简或演算,还好这一次在相应位置是同样的题型,不过狗血的是,题目繁杂异常,第一道题就像一堆堆得很高要焚尸的木柴,只要稍微从她愤怒的眼睛里掉点儿火星就能将之点燃。她分辨半天,才发现这是一道化简题,分母分子都是重重叠叠的分式,分式里竟然用文字代替数字,比如90040,这样写下来一目了然,但这题目却写成”9万/4拾”,这让她在约分化简之前还要花很长时间去把文字变成数字,一道题还没有做完,时间又过去了半个小时。这就是陈进不喜欢数学的原因,明明很简单的事,干嘛故意掩饰得那么复杂,像个阴谋家。还有十几分钟就收卷了,她居然一道题都没忙完,虽然她数学不太好,但也从未如此狼狈。她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下雨的晚上到处找地方避雨,结果所有地方都漏雨,最后依然浑身透湿。发试卷的时候,数学老师还将她的名字和另外几个数学学霸并列,让她们几个监督考场纪律。这样也真是让她无法抬起头来面对别人啊。正在惶恐不安,她的邻居忽然跑到跟前,跟她说,你家电视遥控在哪里我想换个台,她告诉了他,之后他就上了楼。陈进发现自己其实在梦里,因为这事不合逻辑。她在学校考试,并不在家里,教室里没有楼梯,也没有第二层。邻居早就出了国,也不到她家看电视。她抬头再看讲台,那个数学老师,也不是那个被钢板干掉的微胖的老年人,而是m。陈进做梦一般都没有结局,因为梦总是跳跃而毫无逻辑,一旦意识到没有逻辑,她就会醒来。她醒了,发现这果然是个梦,像很多次梦中醒来,她吁了一口气,有点儿庆幸起来。

m会在梦里变成他的数学老师,这让她始料不及,她白天想到那个老女人,所以晚上她跑到自己梦里,确有可源,但她并未想到过m。弗洛伊德的解析,梦跟性有关。中国人古老的说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就得承认,陈进潜意识里还有m,她甚至还希望和m在一起。于是她点开手机微信,屏幕的微光映亮了她的眼睛。

她打了一行字:你还好吗?理理我。在发送按钮上方,她的手指欲点不点,愣了大约两分钟,终于还是删掉了,退出了微信。

如果要联系的话,为啥不是他呢?她本来没理由这样怪怨对方,毕竟当初是她先说我们分开吧。而且分开了,谁对谁错也失去了意义。

陈进按灭屏幕,让黑夜包围了自己,黑暗里似乎有许多细微的虫子鸣叫,那是她小时候躺在自家房子外面,菜园子里夏虫的叫声。

陈进还记得她早已死掉的初中数学老师在讲台上给她讲解充要条件:如果有事物情况A,则必然有事物情况B;如果有事物情况B,则必然有事物情况A,那么B就是A的充分必要条件 ,简称:充要条件 ,反之亦然 。数学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齐耳短发,微胖,总是笑眯眯,相当随和,那是陈进第一次听到充要条件这个说法。教室在一条浅浅的河边,河边都是杂草和杂树,常有蛇虫出没。教室里总是又湿热又昏暗,头顶上的灯仿佛随时会息掉一样亮着。似乎有一场欲下不下的雨就要降临。四五十个小孩,和她同龄,在歪歪斜斜的课桌后面盯着教室前部,女老师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太大了,常和他们一样,把书摊放在讲台上,坐着讲课,有时候因为书页上字太小,她会把旁边的老花眼镜拿起来凑到鼻子上边,低下硕大的脑袋。陈进自从数学老师换成那个老年女人,就失去了对这门学科的兴趣,但这个说法挺好玩儿的。后来她和m粘成一团的时候,脑海里就总会浮现数学老师第一次讲a和b相互依存的关系。她是a,m是b,简单套用一下数学老师对定义的陈述就是:如果有陈进,则必然有m,如果有m,则必然有陈进。那么m是陈进的充分必要条件。简称充要条件,反之亦然。隐含的意思是,如果没有陈进,则没有m,没有m,则必然没有陈进。现实中,他们都失去了对方,但他们各自都还存在。陈进觉得,数学比人要可靠太多。”人”自然首先包括她自己。当初变得不可靠的人是她,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刻为什么忽然有了那种冲动。

好像没有什么是可靠的,陈进上了高中,还以为数学老师会一直在那所乡下初中阴暗的教室里,一直跟下面饥渴难耐的小孩子讲枯燥乏味的数学定理以及定理的推理。没想到她离开后的第一个学期,数学老师在一个寻常周末的午后,骑车从娘家回校,就被一辆卡车上的钢板刮倒在地,头破血流,匆匆而亡。那是她第一次真实感受到生命的滑稽无常。

陈进以为那种滑稽无常只是偶尔出现在一个人的生活里,就像脸上偶然长出来的痘子,或者平素优雅的贵妇人喝醉了酒,忽然放荡了起来,她并没有料到它根本就是生活的最基本的属性。

她还没有学会接受。

陈进醒来时,一场微雨刚过,正是清秋。地面浅水映着矮树,嘈杂的麻雀不知踪迹,远处有工地浑浊的挖掘机声响传来,偶尔还有一两声汽车尖利的鸣笛,让秋后的雨天显得更加冷寂。她的朋友说,他不喜欢南方,南方太湿润了,雨太多。而她正好相反。她喜欢雨,喜欢潮湿。m和她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她现在想想,这并不是他们恋爱的原因。

分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就像上班一样,每天都到他的微信朋友圈去看一看,有时候一天要去几次,看看有没有信息更新。只是不敢点赞或者评论。她当初喜欢上m,当然是因为m的出众的文学才华。如果文章写得好,外表又帅气,哪个女孩儿能拒绝呢。更何况那个男孩别的人不选,却选择了她?微信比QQ安全,即使多看几回,也不会留下痕迹。QQ不同,它会像小偷雨天偷东西,留下脚印,去除这些脚印,居然还要付钱。看着m发的朋友圈,陈进总是回想起以前种种快乐时光,嘴角不由得微微倾斜。她这么陶醉,或许是现实比较苦涩。

那天晚上,其实她并不是真的要跟m分手。她跟m说,我们分手吧,只是因为对生活有些许厌倦。不知道是快乐的惯性还是讨厌太安全的相处方式,说不定她就在厌倦自己。她就像庄子言语里的那条水洼里的鱼,在假设里等着别人来拯救。m一句话没说,就把她送回宿舍,这倒是有点儿出乎意外。但她不能立即说,我们和好吧,于是她就默默地进了楼梯,把同样默不作声的m抛在身后的黑暗里。她期待在她说出分手后的每一个日子,忽然收到m的QQ,m说,走,我们去综合楼四楼,或者出去逛街,于是她就去了。但QQ一直没响,他的通知声音是敲门的响声,门却一直没有响。她以前曾经幻想过他们可能的各种分手情景,出国,小三,家长,甚至是被外星人劫持了,总之分手会显得比较刺眼,但事实却是,分手如此蹩脚窝囊。时间悄然过去三星期,m像是死了。

她坐上162公交,在公共汽车上,我盯着外面的高楼大厦,雨又下了起来,后来雨变成了雪,雪花簌簌地落在车玻璃上,她竟然心静如水。这时,前座一个小女孩背起了儿歌,声音幼嫩悦耳:“天空是星宝宝的摇篮,月亮妈妈摇啊摇,星宝宝睡着了;妈妈的怀抱是小宝宝的摇篮,妈妈摇啊摇,小宝宝睡着了……”她竟感到汽车是她的摇篮,渐渐地生起睡意,一直坐过站。


遗失的帽子原创2021-10-18 20:34·西蒙吹发

”帽子呢?“

虽然我没有看到她的脸,但我知道她的脸上的疑惑。

既然是 遗失了, 哪还能见到帽子。

她很无语。

不过,对于现实里的我而言,有人当面问我这个问题,就让人十分尴尬。

我的帽子没了,这个问题不需要思考,就昭然若揭。别人头上都顶着帽子。我以前也戴着,那是一种高高的帽子,顶端像三角锥一样尖锐,拿下来可以杀人,也就是说它同时还很坚硬。但是不能淋雨,因为是纸做的,而且由于国家做帽子的早被垄断了,所以纸质很差,一到阴雨天,马路就空空荡荡了无人烟,好像经了一场瘟疫。不过谁也不会因此不满,这帽子可是代表了身份和荣誉。在这个国家只有一种人会关进监狱,就是没有了身份的人。我的帽子没了,整天都变得失魂落魄,不可终日。

在帽子遗失后一年,上面允许寻找,一年里找到了就可以免遭囹圄。在这一年里我得埋头捧着胸膛像找屎吃的狗,在别人看来我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事实上我心里完全不是这样。我埋着头,只是不想看见那些戴帽子的人,他们不讨人欢喜。其实他们和我没有区别,有一天他们必然会变得和我一样。帽子只有一顶,每种东西都有它的保质期,何况劣质的帽子,一般人最多用上三十年,每个人都竭尽全力让帽子保持坚挺,尽量不出门,进门就立即把帽子菩萨一样供起来,点起香,但都不能如愿。在别处老了就退休在家呆望着太阳或者到外面看看山水,在这里,三十以后就进监狱。大街上像我我这样的人到处都有,监狱也是。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抬头看看他们脸上那些难受的表情完全是浪费时间。

关于监狱,里面的情形是这样的:


打出象牙塔龚文平RG2020-03-04 09:42:28

整理旧书,忽见一文,少时所做,幼稚可笑。贴来留名,以期风雅。


人把自己关在一间斗室。

他很满意,认为这很好,正好逃避那黑暗如渊的苦海。


他游荡在书堆里,洗涤他自认在世间沾染了灰尘和污垢的高尚心灵。从字里行间吸取美的芬芳,陶冶他烦燥局促的思维;他冲杯茗茶,学着茶道高手深得个中神韵的样子,细细嗅着随蒸气腾越而蕴藏着的淡幽清香。轻呷一口,点点咀嚼,贪婪地寻找那份怡人心脾却未曾好好享受的快乐感觉,他庆幸自已可以抛却社会肮脏害人的所谓伦理道德的固囿和监察,脱掉身上所有的衣物,一丝不挂毫无保留地将自已展示出来,轻畅地舒展四肢躺在舒适无比且极富弹性的席梦思上,任凭思想信马由缰,他可以不顾一切、蔑视一切,把从古至今、从低贱到商贵、从平凡到伟大,从敌人到朋友,从同性到异性,从小孩到老头老太,都毫无理由却气壮如鸿地咀咒和辱骂一遍,不必在意更不必担心哪个的告密或反击。可以狂笑纵歌,可以放浪形骸...哈哈,不一而足,不亦乐乎!

然而,有一天, 斗室紧闭的门终究还是被冲开了。

“ 谁”?

人神经质般跳起来,瞪着恐惧的双眼。

迎面袭来一股飓风,如一只推力无比的拳头,猛地把他惯倒在地,然后这只拳头便开始充分卖弄它动人的威力。它像一只发了病的猎豹,挥舞着锐利无铸的爪子撕扯着书架实上一本本精美的装本,片片雪花在风旋的爪子间翻飞,然后是桌子,那名贵的茶杯随着桌子而倒落,那诱人的茶水随着杯子的支离而倾泼,然后是席梦思。人一会儿奔向这儿,一会儿奔向那儿,可是刚抓住一本书角,另一本却已被撕碎,刚扶起桌子,席梦思又遭了殃。

他什么也没能保留下来,他呆呆地望着飓风肆虐的“成果”,书们皮开肉绽乱七八糟,躺着、倒着、挂着。。。。。。。茶杯跌在水泥地面上,粉身碎骨,惨不忍睹,碎瓷片寖在一摊茶水的血泊里。血在蔓延。席梦思再也不能让他去梦去思了。他现在就如同一个被岁月磨掉风韵和媚态的老态龙钟风烛残年的丑妇人,软垫被无情地抛起、撕裂,提供弹性的弹簧一个个都暴露出它们丑陋不堪的嘴脸。有的还因余震跳跃不已,是愤怒,还是为少了压迫重获自由而快乐?

该死的!

可以享乐的都毫不喉咙里发出一保留地送了坟基,这个人如同抽空的麻袋瘫痪在狼藉的斗室里,喉咙里发出一种破风箱抽动的怪音。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和失落。光线的手臂随风而至,像日本空手道高手在他适应了黑暗的双眼前一擦,钻心的痛楚扭曲了他的面庞。他尖嚎一声,猛地插住了自己的脸,眼泪鼻涕从指缝中溢出。突如其来的打击将他彻底击垮了。

然而,这一切远未结束。

凤来杂着残叶微尘卷了进来,狠狠地搓擦着他保养得还算不错的肌体,胡乱地扯拔着他的头发。他就像一只患了狂犬病 的病狗正撕咬着他的皮肉,一种不知名却很要命的毒素似乎在慢慢浸入他的肉体,残噬着他的精神和力量,

他觉得自已要疯狂了。内心如浪的冲动一波一波地翻涌、冲腾、撞击,整个身体都激烈地颤动,浑身的肌肉频繁而无规律地发狂地抽搞,汗珠从亿万个毛孔中争先恐后奔涌而出。一个巨大的压强作用在他躯体内部,仿佛有张嘴正对着他的肚子吹气,吹得他像皮球那样膨胀起来。现在,他感到连思想也在挣扎着脱离他遮去。

他崩溃了,皮球爆炸,气体散去,只剩下毫无支撑作用的皮囊。

这时,风中传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声音:你是不可能逃避这个世界的,你可以迷避痛苦,逃避孤独,甚至逃避死亡, 但你承远不可能逃避这个万能的世界。你如果把刚才发生的一切仅当作 一种开始,那你就拯救了自己。不过,你如果认为这就是结局,那就什么都完了。”

沉默.....

人静静地坐在地上,垂着头,沉默者。如入定的高僧沉浸在神秘玄幻的弹学无上境界,仿佛一个肆无忌惮的浪子忽然静下心来考虑如何落叶归根,安度余生, 好像一个迷途的樵人,正在寻找走出荒野丛林的路径。

可怕的沉默!

风似乎也感到气氛的局狭,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进攻的步骤,计划着如何发动最后一击然后迅速逃开,刺目的光在前进的道路上也渐感艰难,慢慢黯淡下去....

缓缓,人昂起了头, 一个旷古的原始未知力 量抽动他僵冻的面部肌肉,零乱的头发后两颗恐惧浑浊无光的玻璃体忽而放出逼人的光芒咄人的自信。被抽空的躯体渐渐充实、有力,稳定而不可摧。


他站了起来。身子像根标枪那样挺劲,眼睛里射出锥子般的神采。

望着自己的斗室,他的眸子中忽然没有了刻骨的仇恨和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慎却截铁斩钉的神情,他似乎已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而且必定要实行,必定要成功!

他浑身的肌肉都进入预备状态,等候着主人的调遣。尤其两臂上的部分更是高高隆起,如装备了铁甲的小虫有序地蠕动着。他猛地握紧双拳,青筋游移,积蓄已久的力量一下子如火山爆发般随着拳头的出现而溢射开去,敢与争锋者,无不清灭!

风,逃了,比来的时候还快;光本无心恋战,此刻更如米粒光华。

两只举头不停地挥击,好象不断从炮膛里发出的炮弹,一拳一厚了。拳捶击在墙壁上,可是,这堵本是由他自己造就的墙,实在大坚太厚了。

它仿佛不怎么在意人对它近乎疯狂的攻击。他的手已经开始渗出鲜血,但没有丝毫退缩的打算。

他一定要打!

拳头挥出的不仅包括力量和破坏力,还有彻悟和仇恨,这种无敌的气势可以摧毁一切纸糊的金刚、虚伪的高大和空壳的强壮,这堵墙是注定难以抵抗这种致命的攻击的。

受到强烈持续进攻的高墙终于后悔了,它不该轻视这个原本自封、懦弱,而如今变得可怕坚强的人。在痛苦的煎熬中,它开始动摇,他感到自己的腰开始疲软无力,根基已经不停地战栗, 刚才的坚不可挫的气魄也荡然无存。它成了一个被动的被打得鼻音脸肿快要倒下的巨人,一个吃醉酒的莽汉。

。。。。。。。。。

又一拳挥出。墙壁的中间陷了进去,仿佛一个被击中腹部的人疼痛得缩起肚子,轰然一声,崩痛在地。另外的三壁也无力地倒下了,天花板失去了依托,如同一个粗心大意的踩钢丝杂技演员从钢索上栽了下来。

人站在如雨般砸落的砖头和烟尘中,一动不动...……

等一切都彻底静下来,人终于赤裸挺立着面对这外面的世界了。


是的,他把刚才发生的一切看作了开始,并且真正迈出了第一步。


那年七岁 2020-2-24 12:40

梧桐的叶子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杆,像乞丐的糙手,无力地伸向灰色的天空。

我七岁。

奶奶却很老很老了,头发中已找不到黑的,有一次替奶奶梳头,我问为什么奶奶的头发会变白呢。奶奶笑眯眯地拍拍我的脑袋,说:“傻子,奶奶人老啦!”奶奶额头上的皱纹也更深更多了起来,这一定也是因为奶奶人老了。

两间土坯房差不多倒了,屋檐已经缩到墙壁里面,在屋里可以看到外面的梧桐。

奶奶的手脚越来越不灵便了,不知什么时候驻起一根又弯又皱的木棍。刚开始,奶奶高兴地说这样方便多了。从那以后,奶奶就没有丢下这根“拐杖”。

放学了,我就把书包藏在梧桐树树洞里,老找村里的开裆孩兄捉送藏。能躲的地方都躲,可每次都被他们嚎叫着发现。我就躲到藏书包的树洞里,正好刚容下我的身子。开裆孩兄急得像小狗样东嗅嗅西嗅嗅,摸着后脑勺,我却在树洞里偷偷地笑。这里只能我发现他们、每次都是他们最后喊自己输了,吐着唾沫拍拍屁股以示证明。

天黑了,我抱着书包从树洞里爬出来偷偷溜回家。

“念习课了吗?”奶奶端坐在正堂里,用那根“拐杖”挡住了路。

“嗯一一念了。

“念的什么?讲我听听。”

我赶紧闭上眼睛,扯起嗓子:“一一得一,二一得二,二二得六,一三得三,三二得六,三三得九。”

“完了吗?”

“完了。”

奶奶脸上开了花,眯起了双眼,抬起了手中的拐杖。

“去吧,灶膛里有两个烤红薯呢,喷喷香。

梧桐的叶子又开始掉了,一片一片,地下厚厚的,奶奶把叶子扫起来烧火。奶奶病倒了,奶奶说爷爷派人带信叫去,她拄着拐杖出来晒太阳。

“奶奶你昨没去见爷爷?”

“去了。”

“嗯?”

“你爷爷说,我还不该去,又让我回来了。”

“为什么?

“说等你考上大学。”

“考上大学奶奶就去见爷爷吗?”

“嗯。

“那, 爷爷没让你带糖给我吃吗?”

“带啦,带啦。”奶奶从大袄里掏了半天,摸出两颗糖放在我的手心里。


又去找村里的开裆孩兄捉迷藏,那棵老梧桐竟没了往日的神气。我摸摸屁股转了圈,给了村北的孩兄一颗糖。他抽鼻涕告诉我,老梧桐里装了水,于是就烂了。

我感到心里失落了什么。

老梧桐树阴郁地着在矮屋前,奶奶阴郁地柱拐杖着在梧桐下,不言不主默默地,只是用一又满是老茧的手在梧桐身上摸摸这:摸摸那,哭了,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枯叶上。

我趴在窗台上,舔破窗纸,只见一只哑鸣的老鸦在空中盎旋,老不离开。

躺下去又起来,反反复复我睡不着,奶奶见我无可奈何,一脸皱纹。我笑。

除夕了,我和奶奶一起“长”对子,农村人不叫贴春联,家家户户门前都红映映,把小孩的脸也映红了。

“贴这儿吗?奶奶。”

我手里捧着一张涂满浆糊的“福”字。

“嗯,就那儿,贴正了。噢,还有你那个什么状。”

“奶奶,什么是过年?”

“过年就是过年呗!”

“那为啥包饺子?”

“祖辈就是这样的。”

“什么是祖辈?”

“就是,就是你爷爷,老爷爷,一些老爷爷他们。”

“那他们呢?”

“去了。” “啊?死——”

奶奶一拐杖把我的脑袋勾进她的脸,“记着, 过年,不兴讲不吉利的。”

“记着了,过年不兴讲不吉利的。”我赶紧说。

窗外渐渐响起震耳的炮竹声,响着响着连成一片,新贴的窗纸呼呼直响,我激动得把脸贴近窗纸,如昼如夜,矮屋前的老梧桐坚定地站着...


开始 kiashi 西门吹水果2020-11-08 10:45

s从厕所里出来,天色还早,一排房屋安静地关着门,里面的床上大约躺着一些不愿早起的人们,梦着不为人知的故事。那条小黄狗已经变成了大黄狗,这时正漫无目的的在一片菜地和因为春天的短促没有来得及返青的黄草之间游荡,鼻子贴着地皮,这里嗅嗅那里嗅嗅,似乎让人类不屑一顾的角角落落处处匿藏着宝藏。这时雨开始从天而将,世界变得润湿起来,包括s。


我们站在阴天里。我和s。旁边是那只已经长大却不知干什么的黄狗。一个星期之前的某天早上我看见它在草丛里逡巡,找狗屎般地嗅这嗅那,现在它看上去依然毫无头绪。s如同往常一样敲我的门,把几年前的尘埃敲的簌簌直落。多年以后她还是不能按照我的要求换种方式敲门。s没有戴眼镜,一个星期之前她戴着眼镜走路的时候和对面的一个陌生男人撞了一下,镜片碎了,扎进眼皮,缝了十一针,医生说眼睛是人身体最软弱的组织,就给她贴上厚厚的纱布,布胶带在纱布上纵横驰骋,宛若一只白色大螃蟹。这是我的形容。s说更像只大蜘蛛,因为看着恐怖,还恶心,我连忙补充。她恨恨的用一只眼瞪了我一眼。S的眼睛看上去的确有些肿胀,漂着几绺血丝,s说有点发炎,可能是因为紧张,这回请假回来就是为了放松心情缓解伤病。她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把我往外面拉,风很大,我觉得自己是电影无极里的那个韩国人,像风筝似地要飘到天上。但我还没有洗脸,没有漱口,没有梳理头发,连袜子也来不及穿。也没有漂亮的羽毛。

宿舍后面有块高坡,地势高超,可以看到远处的麦田,静悄悄的村落,还有细长发亮的河流。谈恋爱的那段日子里,我经常躺在草坡上,透过宽大的梧桐树叶,疏朗的槐树枝条,看着m镇灰蒙蒙的天空。一旦看累,我就偏头吐掉口水。不谈恋爱后,一段时间,我几乎没有别的爱好,总是躺在那里,看着云变幻。有一天,s跑到高坡来,对我诉说中国不民主。当时我正为一件事郁闷无比,具体什么事我也不想提了,眼前是风云激荡,心里电闪雷鸣。猛然一个阴影飘来,挡住我脸上所有的光斑。眼前一黑,我以为是乌云,睁开眼睛才发现是她。她是谁?我那时还不认识s,但是她不管我认识不认识,张口就说。她说,g,中国真是不民主,你知道吗?

风很凉。


多多的假日用户4334255843 2020-03-04 09:18:11

暑假,多多照例又要去表姐家玩。

表姐家在长青沙的最西端,长江水到此变得缓慢安静。去表姐家一路都坐船。多多爸爸认识许多船家,打个招呼,就把多多捎到表姐家了。

今年,多多坐的是王太公的新船,散发着淡淡的桐油的气味。洁白的帆在空中胀了一肚子风。不时有湖鸥贴着船舷一掠又绕上帆项。多多就坐在船头,看水面被分成两路‘梭梭’地向后流去。这时,多多喜欢闭上眼睛,会感觉船是向后行的。很奇妙,这是多多的秘密,他常常乐此不彼地做这个游戏。

船很快穿过晨雾,淡金色的阳光洒满湖面。忽然,传来一阵嘹亮欢快的唢呐声。西边河荡里驶出一只披红挂绿的船。

“太公,太公,那是什么船?”多多侧过脑袋问正在结网的王太公。

“是娶新娘呢!”太公眯眯地笑着,停下手上的活看着那只船。

“太公,娶新娘不是晚上吗?”

“那是你们岸上人,我们渔民娶新娘子呀!都是大清早。”太公依然望着那只船皱纹舒展了许多,显得红光满面,好像那些揉碎在皱纹里的阳光一下子都撒到了脸上。

多多则在心里盘算:“船上娶新娘能不能抢到花生吃呢?”


岸上的风俗是新娘进洞房后,坐在新床上,喜奶奶(专门负责新房内事务的人,要有子有女,还要会说喜话)便往新床上撒花生枣子桂圆三祥东西,边撒边说:

春撒桃杏花;

夏撒六合花。

秋撒黄菊花;

冬撒腊梅花。

公公要撒长寿花;婆婆要撒吉祥花。

兄弟要撒海棠花;夫妻要撒夜合花。

请君莫笑花(话);句句说的花。

来年生贵子;

必定中探花。

喜话的套数有很多,这只是其中一种,但大义都是早生贵子,大富大贵喜话讲完,果子也撒完。然后男孩子们就可以去抢(女孩是不允许的)。多多人乖,生得俊,人家都愿意他去抢。说是可以“借样子”(生一个和多多一样的男孩)。男孩子一窝蜂冲上床,也不脱鞋,一.场风暴之后,新娘床上已凌乱不堪了。但人家还很高兴。


船转过一个苇塘,这里的芦苇已经成熟,阳光洒进去,黄灿灿的。远处有许多小木船,就是表姐她们庄子了。从那儿上岸,到坝上,绕过子路哥哥的小店,再过一个小学校,就到表姐家了。

船一靠岸,多多便跳下船,一路飞跑,太公跟着喊:“用心,别摔了。”

多多喜欢到表姐家,主要是有人玩。不象在家里很闷。他已经到了感到很闷的年龄了,七岁。

多多边跑边想:马上就可以见到表姐,见到小英子、小红姐来....她们都和表姐一样生得白白的,衣服千净净....不一会儿,便到了。


“哎呀!多多,你一个人来的?”表姐从屋里迎了

出来。

“嗯!”多多很重地答了一声,很得意。以往多是他爸爸送他来的。

这时,屋里走出一个女孩,比表姐大。不是小英子,不是小红姐、来娣,多多不认识。

“你弟弟?”她微笑着问表姐,“怪可爱的!’边说边摸摸多多的头。多多侧过头望着她,她的眼睛里有只湖, 淡蓝色的湖。 刹间,多多想到湖 上的那只花船,想到新娘子,他看过的新娘子都跟她生的一样。多多感到很温暖,那种温暖来自她的手指,她的微笑,她的语调.....


下午,小红姐她们都来了。争着逗多多。她们带了好些吃的,脆生生的黄瓜、红艳艳的西红柿、水灵灵的葡萄....多多都不想吃。

“我知道多多喜欢吃什么一’来娣神秘地说,“莲蓬菱角”。

多多一听欢呼起来:“我们去打莲蓬。我们去打莲蓬。’

“我要做衣服,让这个姐姐带你们去。”表姐指指今天摸多多头的那个女孩,“多多,你不准下水!”

嗯!”

大家便一路雀跃往后荷塘跑去。

荷塘就在表姐家屋后,约四亩见方,不深。一人夏,便铺天盖地呼拉拉一起绿起来。绿的芦苇、绿的荷叶、绿的浮萍、绿的菱叶、绿的水绿的水中天。来娣最会用芦叶折小船,折哨子,她的手很巧,折的船不浸水,能漂很远。哨子也吹得响、清、远。

眼前的荷塘正是这番景象。红蜻蜓,蓝蜻蜓,长脚蚊子、青头翠鸟、细长的蒲叶、火红的薄棒。-大片荷叶像一只只扇子,中间点缀着几朵荷花,粉红的,乳白的。开的像香炉,未开的像佛手。表姐曾在这里教过多多两句诗词。一句是:

小荷才露尖的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另一句是: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多多不太懂,但觉得很像。又还有点不够,就是每次风过哪满天地的清香诗里没有。多多确实到了有感觉的年龄了。

“扑通、扑通”小红姐她们已经跳下水,穿着花花绿绿的圆领衫和短裤。那碧绿的一片被这一团鲜艳的色彩惹得热闹起来。菱叶上下起伏,荷叶前俯后仰。多多站在岸上,看着荷塘,兴奋地跳着。

那个姐姐静静地站在一边,她不看荷塘,看多多。


“多多,接着。”小红姐已扔了一个莲蓬上来。多多”,“多多”下面又纷纷扔过菱角、鸡斗。忙得多多都捡不过来了。那个姐姐也帮他捡。不一会,他们带去的小桶已装满了。

“姐姐帮你剥莲蓬,要不要?’她笑着望着多多。

“要!’

她捡了一只嫩的,抠出莲子,剥去灰褐色的硬皮,揭掉薄薄的膜,用指甲一分两瓣,剔去中间的淡黄的芯...多多专注地看着她的手指上下绕动。忽然听到人唱歌:

“菱叶低来荷叶高嘞

“姐在塘中采菱角嘞-

“郎采一筐船来装嘞’

“姐采一筐没人挑-- 嘞-

“哎嘿哎嘿唷,哎嘿哎嘿唷...’

小红姐她们一边唱一边望着多多笑。

“哎哟哟一小娇娇’多多转头看,原来是剥莲蓬的姐姐接了上来:

“你帮我撑船

我帮你来挑哟一哟嗬!”

“呸!呸!"河里-阵嗔骂,接着又笑起来。她也笑,笑得很欢。多多看着好玩,也跟着笑。塘里塘外都笑了起来。


“姐姐,你看那朵荷花多美呀!”多多指着塘里一支荷花。那是一朵完全开放了的白荷花花瓣错落有致,每一瓣的花尖上都沾着午后暖暖的阳光。

“真美!”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答多多。

“我要那朵荷花。”多多摇摇她的手。

“荷花不能摘,它要结小莲蓬给你吃的。靠在岸边的小英子说。花”。

“不,不”多把手上的莲蓬都扔了,我就要荷花“

“我去摘给你”她说,“红花莲子白花藕,这是一朵白荷花,不结莲蓬的。”说着便跳下水。

这时,小红姐上来了,衣服湿湿地贴在身上,“男子汉还要花,真羞!”

多多准备去打她,发现她胸前鼓鼓的,“噢--

小红姐赖皮,把莲蓬藏在身上。”说着便去抓。小红姐低头一看,急了,脸一红转身跑了。多多刚要追,听到有人在背后叫他转身一看一支乳白色的荷花,沾满了水珠。隔着花,多多看到她脸:上的笑,眼睛里的湖。多多使劲嗅了一下,香!


晚饭后,多多躺在塘边的竹床上乘凉,把那支荷花插在床头,迷迷糊糊就要睡了.突然感到脸痒痒的,睁眼一看是她。摘荷花的姐姐。月光下,她的脸上罩了一层乳白色的清辉,洁白、纤细的手指捏着一把棕色木梳在长长黑黑的头发间来回梳理,发稍不时搔到多多的脸。

她发现多多醒了,轻轻地说:“花香吗?”

“真的没莲蓬。我姐呢?”多多迷糊中答非所问。

“你姐在屋里洗澡。”她笑笑说,直直地看着多多,目光像水一样。“今天你想抓小红姐的莲蓬,是吗?”她笑着,笑得很静。

“她耍赖。”多多似乎还在生气。

“姐这儿也有莲蓬你要不要。

月光透过她的衫子,胸口隐隐约约有两处凸起。

多多感觉那不是莲蓬,,那应该是白生生的,和她脸子一样白,一种辐射过来的温暖使他一一点不能动弹。只感觉手被她轻轻抓起,像捏那把棕色木梳一样在她的“莲蓬”上来....

“李叶荷,多多睡了吗?”表姐在屋前问。

她立刻放下多多的手,“没有。”

原来她叫李叶荷。

这时表姐走到屋后。李叶荷说:

“多多,我给你唱歌,你睡觉好吗?”

“嗯!”多多木然地点头,搓搓手指,滑滑的。

她斜坐在竹床上,头发垂泻下来,罩着多多。月光透过长发,被筛得一丝一丝的, 落在多多脸上、身上。

“小宝贝,快安睡。夜幕已低....

风轻轻,荷香袅袅,蛙声一片如雨。


表姐抱多多进屋,刚放上床,他又醒了,“李叶荷姐姐呢?”

“说什么梦话,她早回去了。”

“回哪?”

“回家呗。

“ 她家在哪?”

“坝上。”

“坝上一坝上不是只有子路哥哥家么?”

“她就是子路哥哥的媳妇呀!”

“噢!”多多愣了一会,“她真好.帮我摘了一支白荷花,香极了。”

“唉一好有什么用 ,不能生孩子一”

“为什么不能?”

“睡觉!穷追。”

多多不知是被表姐冲了一句还是怎么的,心底生起股莫名其妙的忧伤。朦朦胧胧就又睡着了。

夜里他梦见了花船,新娘子,抢花生,荷花,莲蓬,长头发,木梳子....

第二天清晨,多多到屋后尿尿。发现那朵白荷花

已经枯了,掉在地上。便对着上面尿起来,花上的露珠纷纷滑落,微黄的花瓣散落一 地.....

多多尿完,一阵哆嗦,醒了。


流言

唉,男人死了还不到一年,就想这改嫁,不是个好东西哎!

哼,这种人!她嫁过来的那天我就料到会有今天的下场喽。

还不是呀?我说给你听,她与那先前的男人是在夜校认识的,每夜都偷偷溜到村头去,到深哭半夜才回来呢。后来便赖在男家不走了- -那时男家穷得很呢。

这事我倒也晓得,后来她娘家人劝她回去,她是死也不肯;再后来她娘又跑在她跟前求她,你猜她怎么说?--我就是 要嫁给他,谁劝我也不行,哪怕是阎王爷!

作孽啊!后来呢?

后来呢? - -生米煮成了熟饭,还有怎么的?

谁说没有的?她娘后来不是咯血死了吗?听说就是被她气死的呢!

哦哦,.我大概忘记了,忘记了。不孝噢,养她这么个女儿,也算倒了八辈子霉。

还有一件事,也不晓得几年了,一一次,我到玉米地去,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 -她正与一个男人精光着身子在那儿亲嘴呢.....

那个男人是谁呀?

.....这我创没看清楚,当时我慌哩,可没看清楚。

你以前干啥不把这事给讲出来?到现在才说!

...这... .这当时我哪好意思讲啊!你们说对不对?啊?我哪好意思啊?

那倒是,只有像她那样的人才不要脸呢!两个女儿都快要嫁人了,还有脸皮改嫁噢。

她的两个女儿不知劝过她多少回呢,让她独自在家做做饭,过过日子就行了,责任田也可以不种,生活费嘛由她俩来给,每月百把元的,有啥不好呀?可她偏听不进去,一说她,她便哭,一个人躲在房里哭,唉!

倒是蛮可怜的....

哼,有啥好可怜的?你们知道她为啥急着嫁那男人吗? - -听说那男人是个什么建筑工地的工头呢,每月两三千哪在话下呀!

噢,真是看不出呢,那男人看上去倒寒碜得很。

难怪她不贪图百把元钱的。

所以呀,你猜那天她婆婆当着那男人的面骂她什么吗?一-你这个见钱眼开的骚货,先前看见我这老婆当便死缠着我的儿子;现在好啊,现在看见这臭男人有钱了,有钱了你就扔下这个家走哇,你连你的女儿也不要哇!我儿子肯定是被你们合谋害死的呀!还我儿子,你们这对不要脸的姑姥,还我儿子来.....

哈,你倒学得蛮像的,当时那男人怎么说呀?

这事倒是我也看见了的,那男人哪像是个见过世面的工头呀!老婆子把手指都戳到他跟前了,他慌张得不得了,脸红得像猴屁股,结结巴巴地,也不知说了些....啧啧,简直是个老实巴巴的农民。

那后来又怎么着?

后来还不是那寡妇拉他进了房,到了晚上,又一个人偷偷溜回家去了,像做贼。

所以那老婆子昨晚又骂了一夜呢!唉,儿子死了,媳妇又要改嫁,换了别人,哪个不气呀?要是我,哼,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昨晚那骂声我也听见的,像鬼哭一样,我是半夜没睡着.

我可没听见,我在看电视,昨晚的武睛煞是好看,放到半夜呢!后来我就睡了一-瞌睡得很。

昨晚我也是看了一点儿的,那个叫欧阳什么的,武打实在了得,几个人都近不得他身呢!

噢,今晚有没有?

………………………………


于是,他就说,对不起 gwp! 发表于 2020-1-30 10:28:10

谁都是孤独的,谁都不会寻求陪伴。

孤独也挺好的。一开始。

一个人看看天,天上有淡淡的云,淡淡的风,还有淡淡的阳光。

日子就像永远厚厚的绿的楼下的夹竹桃,微微的香,却有毒。吸收噪音和尘埃,一场雨过后,又纯粹自我了。

它又像费罗泽的超现实楼梯,一个人永远在攀爬,但永远就在一栋楼里徘徊。

没有人告诉他楼外还有世界,他不绝望。而且,他还在向上,这是最关键的。

什么时候就开始了?

是那个永远喧闹穿梭着各式疲惫身影的街角?午后的风不高兴再挪动一步。

是那双明亮眼睛映在他的眼睛里。

于是,就舍不得再闭上。

也许,

更早。

当水珠在洁净的脚踝边溅起来

当晨光在面颊的绒毛里闪烁

还是灯下那一弯浅浅的凝视?

是什么时候?

谁知道呢,虽然那个时刻意义重大,但当初谁都没有在意。

开始的意义就在于你很难找到起点。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了。

多么不可思议。

于是日子失去了过往的常态,虽然过得依然像弗罗泽的画,但这时候有了两个人。

两个人。

并不意味着不孤独。有时候两百个人两千个人,依旧孤独得要死。

找个知音是太愚蠢的事,就像指纹,就像树叶,共同的太少了。幸好,两个人不需要这些。

不需要共同的,甚至不需要不同的,什么都不需要。

两个人心照不宣。

楼梯还在怪圈里徘徊,即使有人告诉他们,外面有世界

他们依然可以不屑一顾。

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的呢?

所有一个人做的事,现在都一定要两个人做。

否则,就不完整。

而且,不需要第三个人。

一起吃饭,互相到对方的碗里夹更好吃的,又互相把自己认为最好吃夹给对方。一个人吃不掉的,另一个继续吃掉。

一起走从来不一个人走的荒僻的小路

一起看一个人从来不去电影院看的电影

一起去一个人从来不去的景区

一起去做无聊透顶的事

两个人把着阳光在阳台上端详绿色的盆栽,一句不说。

如同他们很多年前独自玩蚯蚓玩泥巴一玩就是一下午。

两个人在狭小的房间里说话,全部都是废话,又停不下来。

如同他们小时候自己陪着玩具聊天,咕咕哝哝,趣味只有自己最知道。

有一天,一个人说,我们就这样一直到永远好不好?

当然好!

对于未来,他们无比默契,而且充满自信。

而且

这根本不需要去思考

日子本来就是这样啊,难道它还会变得怎样呢?

两个人快乐得骄傲的就像开了屏的孔雀。

但就结束了

什么时候结束的

不知道

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也许就是结束的意义

也许它起源于

有个人怀念起最初的日子了。

于是,他就说了,对不起。

对着无休无止的空气

和无休无止的思念。


悲伤着也快乐着,后退着也前进着。

失去了一切同时又拥有了一切。

孤独也挺好的。到后来。

一个人看看天,天上有淡淡的云,淡淡的风,还有淡淡的阳光。



英雄

清风,流水。高山,古亭。

一少年。一老者。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英雄,每个英雄都有每个英雄的故事。"

"不错。"

"那是他们的青春,那也是他们的心结。"

"有理"。

"有些故事是酒,有些,却是杀人的毒药。"

"是酒固然要喝,但就算是明知道是毒药,有时候也不得不喝下去。"

"人生多无奈,喝着喝着就老了,喝着喝着就分了,喝着喝着就不见了。"

"其实也不必伤怀,相见还不如怀念。"

"我们这时代当然有英雄"

"当然"

"他们一定也有他们的故事。"

"是的。"

"能不能讲给我听听?"

"好"

问剑书院在山脚之下。

很多年以后,他还记得师傅带他去看新来的几个师弟师妹的昏黄的午后。

小溪里的石子儿在清冷的下光滑圆润,她的眼睛就像溪水一样清澈明亮。

师傅说,这就是你的师弟师妹,以后要好好照顾他们。

他点点头。

午后的阳光把山上的黄叶染成了紫色。

问剑书院每天都有晨练,师傅给每个人做了一把木剑。

太阳还没有从天边升起,师兄弟们就散落在院子里,练习剑法。

他是大师兄,师傅不在,一切就听他的。

冬天了,山间的风有些冷。

师妹穿着淡红色的长袍,挽起乌黑的发髻,有几绺发丝垂落下来,柔和地浮在额前和耳边。

他给她纠正一个挥剑的动作。她看着他轻轻的笑。

她的笑躲在高耸的衣领后面。

他问师傅,师妹看上去怎么那么老啊,又矮又瘦。

师傅深吸一口水烟,敲了敲烟嘴里的烟灰,说,人家比你小十多岁,你什么眼神。


午课只有半个时辰,师傅的绝技舞柳剑法,一共八招,每招八式。潇洒飘逸,柔中带刚,他们只练习第一招的八式。

但一招练下来已是腰酸背痛气喘吁吁。

他们瘫坐在草地上,师妹躺下去,天空蓝蓝的,有几朵洁白的云。她叹息,想不到练剑真苦啊。

他说,你这才刚开始学呢,就叫苦?

我看见那些路过家乡的剑客,一个个器宇轩昂,神丰俊朗,真让人羡慕。

所以你就来这里学剑了?

我想做个除暴安良的女侠,即使不能除暴安良,练就一身高强的武艺,也很开心嘛。

你现在开心哪?

不开心。

嘿嘿。

骗你的,我很开心。

剑法练到第三招,他们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和她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即使是废话。

有一次,她忽然问,你知道我家住哪儿吗?她的眼睛闪过一丝狡黠。

他只能回答不知道。因为在他生命里,她以前从未出现。

可是我知道你家住哪儿。她笑笑。

不可能。

有可能。

那你说

你家三间瓦房对不对?

他一愣,点点头。

你家房子后面还有一条窄窄的小水沟,是不是?

他本来是歪着身子斜躺在一棵老树下面,这时候已经坐了起来,目光停留在师妹脸上,她的脸挺白净,眼睛亮亮的,嘴角有浅浅的笑。她说的都对的,真奇怪。他又点点头。

河边还有个水搭子,你家在那里淘米洗衣。

他怔住了,他不记得以前这个女孩去过他家,但也许她去的时候,他正好外出了,或者他已经上了问剑书院学艺。

你家前面有个院子,院子里,长着你妈种的蔬菜,青菜、西红柿、菠菜、韭菜,还有一些果树,桃树、梨树。对吧?

…………

对不对?

你怎么都知道?

我就知道了。师妹的嘴角翘了起来。


师妹当然没去过他家。

那你怎么知道的?后来他们一起出去给武当长眉道人送信,他不解地问。

她说她猜的。

猜的?

你没听说过老百姓的顺口溜吗,家家屋后一条河,河边铺个水搭子。烟囱朝天,大路靠边。

那院子里长得东西呢。

谁家院子里不长点蔬菜水果的?小师妹蹦蹦跳跳地离开,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鹿。

他长大了嘴,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个呆子。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呆子。师妹对他说。

他板起脸孔让她不要瞎说。

她眉角一挑,说你是不是忘了。

忘了什么?

忘了师傅说过的话。

什么话。

师傅当初领师弟师妹进门的时候,让你要好好照顾我们。

师妹总是有理的。


除了大家一起练习剑法之外,师妹总是喜欢练完剑之后来找他,跟他说,你要多教点儿给我,要不然我就告诉师傅你欺负我。

三年后她的剑法小成。

他已经成为赫赫有名的剑客,因为英俊侠义,剑法高绝,江湖人称玉面郎君。

他知道小师妹喜欢他,他又不是真的呆子。

他也喜欢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师妹,山上枯燥单调的练剑生活里,她就是最亮的颜色。

但是他不能越过心里那一关。他是师兄,长兄如父。

师傅当然看得出他和她之间的微妙的情感,他自然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大弟子身陷情网万劫不复。他把水烟抽的呼呼响,烟雾缭绕在昏暗的练功房内。

小师妹年少轻狂,你这个做大师兄的可不能不懂事。

他的脸涨得通红。

我们武林正派要坐得端行得正,不能让别人指着脊梁背后说坏话。

他站得毕恭毕敬。

师兄妹之间绝不能谈感情的事,百年前神雕大侠和他姑姑小龙女谈婚论嫁,就遭到全武林的唾弃,这就是前车之鉴,你懂吗?

他当然知道那个凄美的故事,小龙女是大侠杨过的姑姑,他们跟天下人反目最后远走天涯不知所踪。他没有这个勇气。

他点点头,又给师傅填上一锅烟土。

师傅把水烟抽的吧嗒吧嗒响,渐渐浓郁的雾气里,浮起他苍老的微笑。

他不知道,他和师傅的对话被过来送茶的小师妹听在了耳朵里。

一天师妹又来找他,让他跟她一起走。

为什么?他不明白他们师兄妹在一起这么多年,都挺好的,她却突然要走。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不能这么做。

小师妹轻蔑地笑他,你不是不能做,你是不敢做!

他的脸又红了起来。

我问你,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他沉默。

那时候问剑书院就剩他们两人,是个平静的黄昏,秋天的风又吹起来,把满山的木叶摇得簌簌地响。

他其实是个很本分的人,江湖上辛苦得来的名声也让他不得不珍惜。他不是杨过。

小师妹转身离去前,跟他约定,她明天早上就离开书院,如果他愿意就跟她一起远走高飞,他们从此不理江湖恩怨。如果他不出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

那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真的是个呆子。

他看着自己呆了几乎半辈子的问剑书院,猛地发觉自己似乎一点都不了解这块沉默的土地,一点都不了解那个看似天真烂漫的小师妹。

那天早晨,他没有去。


小师妹留下一张字条,字条上只有一首词: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

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

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

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多年以后,江湖上出现了一个怪客,他穿着一袭红袍,从不跟别人接近。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知道他总喜欢跟自己的倒影练剑。

他有个奇怪的外号,叫独孤求败。

他的剑法像极了昔年威震天下的回风舞柳剑法。

清风依旧,流水潺潺。高山巍巍,古亭寂寂。

一少年。一老者。

少年炯炯,老者颓然。

"听说这个怪客,为人孤僻,后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性情大变,在江湖上掀起了一段血雨腥风。"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全武林的人都联合起来,六大派也尽弃前嫌,一同前往绞杀。。"

"是的。"

"听说他后来就是死在玉面郎君的剑下。"

"是的"



滥竽充数 之后 {初中所作,比较幼稚}

南郭逃出了王宫。

他的手上仍然紧握那只曾经为他赢得至高荣誉而又几乎给他招致杀身之祸的竽。他虽然不会吹竽,但却很喜欢竽发出的那种细腻悠远的声音。站在波浪翻腾的江边,往常在王宫里轻歌曼舞的盛景又浮现在眼前。他陶醉于虚幻之中,不禁沿江慢歌。

“南郭先生,你兴致可真高啊。”

一个浑厚的声音从江上传来,南郭一愣,暗责自己太放松警惕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只顾享受。循声望去,江浪之中一叶小舟靠向岸边,一个身着破蓑衣,头戴竹编斗笠的老船夫正悠然撑着船,一边对着他微笑。

他心里有些慌张,:“刚才可是老伯跟我说话吗?”

老船夫呵呵一笑:“当然了,南郭乐师,怎么,一个人到长江边来闲游?怎么不为我们的大王吹竽了呢?”

南郭脸红了,惭愧道:“哎,老伯,不瞒你说,我并不会吹竽,只是在那些乐师中混口饭吃的。现在新王不喜排场,我怕露馅,就从王宫逃到这儿来了。”

老船夫用力把船撑到岸边,跳下船,系好绳,从船舱拎出一网鱼,道:“这么说,你迟早还是逃不出新王的手掌啊。”南郭大惊:“为何?”

“你这是犯了欺君之罪,要诛灭九族的,新王刚立,自要立威,更不会放过你。”

那我该如何?

你只有学会吹竽,而且要吹得比所有的乐师都好,这样,新王才不会舍得杀你。

老伯,我也很喜欢吹竽,可是自己苦无名师指教,一直没有长进

老渔夫哈哈大笑,:“要求名师,有何难的,你不妨先听老夫吹奏一曲吧。”

话音刚落,南郭的竽不知如何,已到他手中,只见他轻抚竽背,目光如炬,赞道:“好竽!”提起竽来,缓缓贴近嘴边。乐声不知从何处渐渐升起,声音虽不大,但却似乎能盖过江涛。

南郭不觉沉浸于绵长的竽声之中,似在古老的丛林里摸索,似在空旷的草原上疾驰,似又猛地飞向辽阔苍茫的天际,天地万物尽收眼底,繁花似锦,阡陌交通,忽又沐浴在柔和的朝阳里,一群群海鸥飞旋起舞,一条条鱼儿跃出水面……竽声中,江风骤急,浪涛翻涌,似乎一场风暴即将来临,南郭不禁浑身一紧,握住拳头,跃跃欲试,忽地,那乐声一转,渐渐低缓,如同细线在风中飘摇,最后竟然不知所踪,仿佛慢慢融进无边的江风。

南郭不禁呆了。

老渔夫微笑着,交换了竽。

南郭惊醒过来,长叹一声:“此曲当真妙不可言,当今天下,老伯的吹竽技艺怕是无人能出其右了,只不知老伯为何埋名于此呢?”

老渔夫神色突然一暗,道:“南郭乐师可曾听说过一位名叫乐离竽的人?”

乐离竽?天下第一竽?普天之下谁能不知道他的大名。在王宫,乐师们天天都会提到他,每每提及,人人无不特别的庄重和尊敬

不错,天下间吹竽有谁能比得过他的?若说吹竽,他认第二,谁敢说自己第一?

只是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吹竽高手,却在他声名最盛的突然从人世消失了,这一晃都二十多年了,不知道其中何故。

老渔夫道:“那么你看是为了什么?”他眼中有光芒在闪烁。

南郭盯着他,凝视许久,才道:“难道,你,你就是那乐离竽老前辈?”

老渔夫不语,只是微笑着摇摇头。

他遥望江水,似乎陷入了沉思,忽然说道:“我哪及他老人家之万一!他乃我恩师。”他的脸色露出庄严宝相,现出极度的敬意,“二十年前,先师漂泊四海,遍寻世间吹竽者,却始终无人可与其一敌,他自觉吹竽再无人能和他一较长短,心中不免生出无比寂寞惆怅,继而渐起退隐山林之意。此时,我年已二十余,打鱼为业,他见我有极为罕见的吹奏天赋,只要及时加以磨砺,定能成为绝世的吹竽者,不禁心生爱惜。”他叹口气,接着道:“于是先师放下归隐之心,倾力言教,这一教就是八年,我技艺大成,他老人家却心力耗尽,不幸病故。”

南郭慨然道:“原来如此。”

老渔夫道:“恩师若不是为了教我,早日归于山林,当不致英年早逝。为此,我一直耿耿于怀,心怀愧疚。”他顿了顿道:““我想光大他的技艺,让世人称颂,才对得起他老人家的一番苦心。”

那你该出去啊,为何还在江上捕鱼?

是啊,现在的日子无争无求,悠闲自在,但这种日子过得越久,我就越觉得对不起他老人家,其实,十年前,我技艺初成之时,曾经去过王都,我想凭我一身吹竽之技,名扬天下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却不曾想,在王都门庭过尽,却到处碰壁,无人理我!因为闵王喜欢齐奏,诸侯根本不在意谁的技艺高低!”

南郭不禁脸又红了,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王宫里混了十多年。

老渔夫叹道:“我知道自己再呆在王都也是没有出头之日,所以决定离开。”

“老伯应该再坚持坚持,是金子总归能发光的啊。”

“我这样的本事,先师去世后世间有谁能比我?我才不愿低三下四去做那些浅陋诸侯的门客等待机遇的降临呢。不过在离开之前,我在王都南城之上吹竽三天。”他大笑道:“我要让所有的人听听,什么才是真的竽的声音!”

南郭心里一凛,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是在中秋前后,王都南城每到夜半,就会传出飘渺动人的竽音,人们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妙的吹奏,有人评价说此人的技艺已不在当年乐离竽之下,难道是乐大师又重现人间了吗?第二天街头巷尾到处都是猜疑和议论。吹竽之声延续了三天,三天之后,月圆之时,竽声却再也没有按时响起。人们怅然若失,纷纷慨叹。这件轶事在王都已成了一段传奇!而眼前这个自称乐离竽弟子的人却说他曾经在王都吹竽三天,莫非……

南郭惊疑不已道:“莫非,莫非,你真是那几晚在南城吹竽之人,老伯可知你在王都已经是传奇之人了,许多听过你吹竽的人四处搜寻你的下落呢。”

老渔夫淡然一笑道:“这些都已过去了,名利二字于我已经不再重要了。”

“现在宣王继位,大王喜欢听独奏之曲,老伯正好有机会一展身手,何不就去王都一了心愿?”

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为何?

我身患重疾,怕是将不久于人世了。

南郭黯然。

老渔夫道:“你过去虽然投机取巧,做了错事,但我看你其实心地纯良,骨质清奇,也是吹竽的可造之材,所以你才会遇上我,老夫时日无多,正要觅一良才继承恩师奇技,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南郭惭愧道“我怕我会辱没了您跟乐离竽的大名啊。”

老渔夫道:“你有此心更可见我没有瞧错人,如果你想改变自己在世人眼中的形象,就请做决定吧。”

南郭听完,不再犹豫,翻身下拜,稽首及地。

老渔夫小道:“好好好,老夫多年没有这么高兴了,你随我来。”说完又跳上那片小船,南郭也轻快地跟了上去。江风徐徐,吹得二人衣袂翻飞。不知何时江雾漫来,小船渐渐消失在雾气之中。

三年后,南郭现齐都,见宣王,竽声起,南郭被目为天人,宣王悦,免责罚,授高官。


过程 gwp! 发表于 2021-10-30 13:27

虽然老套但却确实如此。开始和结束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过程。

陈楚后来一个人走在孤零零的大街上,车站到学校的路好像走也走不完似的。昏黄的路灯把他身影拉得很长。他听见自已的脚步声淹没在周围寂寥的空间中。他的脑子空空的,身体也空空的,走起路来恍恍惚惚,好像他的身体不属于他似的。一辆红色夏利亮着空车的灯从身旁驶过,碾碎了一些落叶。落叶破碎的声响永远是秋景中令人伤怀的事情。这样的声音还与陈楚的心情遥相呼应。这时的陈楚身心脆薄如一张纸,每一种声音都会让他悸动不已。他现在真是苦恼得要命。他矛盾重重,心力交瘁。他想他再也无法面对朝夕相处的同学了。他连最爱他的人都欺骗了以后还会有谁信任他?原来千辛万苦搭建起来的那点体面,推倒它时竟是那样的轻而易举,再想搭建却是难上加难。他的烟瘾上来了,嘴里有股寡淡的感觉。无聊或烦闷的时候香烟是最好的救星,它把人们从无法面对的现实中解救出来,在吞吐不已的烟雾中慰贴他们过于敏感的心灵。现在的陈楚就在这烟雾中或多或少得到了些慰藉。地面上的落叶嗦嗦在动,有了风。陈楚清醒了许多,却与残酷的现实更加贴近。后来竟渐渐沥沥地下起了雨,渐渐把陈楚的烟头熄灭了。


睡眠是人类自我保护的最好本能。它在周婧遭受打击的最初阶段不期而至,柔情似水地呵护她,把她与残酷的现实隔离开。现在的周婧就在这温情脉脉的睡眠中度过她本应遭受煎熬的时光。她偶尔还会做几个梦。她能在梦中快活得笑出声来。这时的梦不快活的一个也没有。周婧在最快活的一个梦中醒来。她睁开眼睛,以为自己躺在别处,躺在刚才睡梦中去过的地方。这时的周婧精神处于完全松驰的状态,她不仅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甚至

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了。但这时的听觉却灵敏异常,她听见房间外淅淅沥沥的声音。她想:这是什么声音呢? 原本黑暗的空间一点一滴明朗起来,她又想:这是什么地方呢?她那被睡眠层层保护的意识复苏得很慢,但感觉不还是逐渐把她从虚空中拖出来:

首先是帐子的模糊形象,然后是从窗帘中漏出一丝亮光的窗户的轮廓,它们正逐渐地,一点一滴地唤醒她沉睡的记忆。悠忽间,所有令她悲伤的情景都回来了,伤感如潮水般无缝不入地挤进来,将她的心脏击成碎片。


汽车向前驶去,暮色越来越苍茫。后来又下起了雨,雨点敲打在玻璃上,也打在李燕的心上。雨水把她的心浸润得湿湿的,她的眼眶也湿湿的。窗外华灯初上,一片繁荣景象。汽车疾驰而过,灯光在在窗玻璃上拉出几缕缥渺不定的影子,李燕的思绪也缥渺不定。后来汽车驶出市区,在乡村公路上颠簸不停。夜色越发浓郁,李燕就有一种被遗弃在空阔天地之间的感觉。她向窗外望去,她看见自己的脸在窗外的夜色中时隐时现,憔悴异常。李燕在摇晃的车厢中昏昏欲睡,她一会儿发觉自己睡在摇篮里,一会儿以在草原上奔跑,她现在梦到的都是快乐的儿童时光。她还梦见妈妈把她抱在怀里,不停亲吻。她快乐得简直要笑出声来了。

李燕醒来的时候,汽车正停靠在一个小站。太阳灯的光射得她睁不开眼睛。有人下车,从车顶上拿东西,弄出很响的声音。又有人不停地在车厢外拍打窗子,问要不要零食,李燕满嘴苦涩,买了一包口香糖。汽车再次启动,车厢复归平静,微微还有了些鼾声。李燕再无睡意。雨还在下。窗外闪过几点灯光,衬得这空间更加苍茫。李燕想起了陈楚,还想起了那个叫周婧的女孩。可是、现在无论陈楚还是周婧,都渐渐离她远去了。便捷的交通工具使她得以迅捷地逃离那座构成对她伤害的城市。她挤上了最后一班车。



黄昏的时候陈楚要求送李燕去车站。李燕没有拒绝。他们在街上慢慢行走。天上有暗淡的浮云,是要下雨的样子。有一会儿两人都要说话结果都没说。他们同时扭过头盯着对方又同时低下头去。他们靠得很近,但没有手挽手。陈楚还嗅到了李燕头发上的发乳气息,淡的水果香味让他恍德间回到了高中时代,那一次次温馨午后历历在目。他仿佛看见他们重又依偎在起的身影,他们围着一张课桌,趁着学习的间隙无所不谈。他们以窃窃私语的形式来品味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他们是生活中的艺术家,他们总是用想象把人生的日常需求雕琢得玲珑剔透。李燕列出一张张菜单,想象着使陈楚每天都能品尝到一种新口味,这是最适宜她发挥想象力的东西。她有时还从杂志上摘抄些食谱之类的东西,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她在陈楚面前俨然是个家庭主妇,她会小声嗔怪陈楚的衣领脏了,或者为他整理课桌上乱摆的书本。他们以无穷的想象力以及从家庭中得来的经验来构建他们未来的生活,幸福得简直要流下蜜来。在他们的设想中,甚至如油盐酱醋吃喝拉撒之类的琐碎事情也是那样富于情调,充满浪漫的气息。这样的午后真是异常短促。他们在编织幸福的同时,午后的阳光总是从他们身上悄悄溜过,再在阳合上滞留一会儿,便消失在栉比的楼群中。四顾无人时,他们还会偷偷接吻。虽然在警觉之下的慌乱盖过了接吻本身所带给他们的激情,但他们乐此不疲。唇与唇之间的相碰更能激起他们爱情的火花,他们会在这柔软的相碰中消融掉自己,化成水,再合二为一。假期便成了他们最难熬的时光。他们用电话来排遣寂寞。电话接通后双方各执一端沉默不语,于是,静谧在彼此的空间中悄悄千起,时间在他们身边温情脉脉地流走,凝固的空间却让他们彼此靠近,心与心之间达成了许多默契。这些情景对现在的陈楚恍若隔世,有种美梦初醒的懊丧与苦闷。他们就这亲友默无声息地走着。三三两两的的下班工人骑着自行车从他们身旁驶过,行色匆匆。街道旁的音响店有感伤的流行音乐传来,使他们的情绪一落再落。他们随着节拍悄悄哼起了歌。他们的鼻子微微有些酸。



上车的时候李燕想要接过陈楚手中的包,却被他抓得很紧,李燕忽然蛮横地把包扯了扯,或许她自已也感觉到了这蛮横的无理由,两人同时一惊,包“啪”地掉落在地。李燕俯身去检,正好与陈楚的手相碰,两人触电似的把手同时缩回,最后还是陈楚检起了包,递到李燕手里,说,没脏。陈楚说话的时候嘴角抽搐了一下,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周婧彻底清醒后便再无睡意。她的眼睛慢慢适应了这黑暗的空间一切都在勾起她的伤痛:壁橱里一对笑容可掬的老夫妻,一个荡秋千的少女,一头憨态毕露的水晶猪,以及墙壁上一幅绘有欧洲风景的小挂壁,甚至课桌上一束塑料玫瑰花。在这间宿舍中,陈楚的气息像个幽灵,简直无处不在。这些气味对于周婧来说,以前是种幸福的安慰和略带炫耀的提示,现在却成了一种嘲弄和打击。周婧眼光所到之处,处处让她触目惊心。她想起他们的开始,真是荒诞得要命。她后悔自己不该耐不住寂寞在那个周末去了一次舞厅。周婧走进舞厅的时候有些目眩。 待她的眼睛适应这光怪陆离的空间后,她发现同班的陈楚也正坐在那儿摆弄一瓶饮料,陈楚冲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天晚上他们两个都没有走入舞池跳一曲,他们好像单是为了听音乐或者感受气氛才来到这儿似的。他们的目光却有意无意中碰撞。他们都在捕捉对方的眼神。对方的一举一动在自己的着意刻划下都显得有点意味深长。第二个周末他们不请自来。事后周婧听陈楚说他不好意思首先请她跳,就一个一个地轮过去,有的拒绝了,有的便应邀跳了曲。轮到周婧的时候恰好是最后一个舞曲。周婧微微迟疑了下便双双入了舞池。周婧很快熟悉了陈楚的舞步,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每一个动作都流露出微妙的韵律和动感。他们的默契配合使他们在旋转时如入无人之境。他们的舞步轻盈如燕,仿佛要在舞池中飞翔起来。而这时的周婧确确实实体验到了那种飞翔在高空的快感。她发觉陈楚在看她,眼睛里充满着一种欲说还休的味道。她还从未曾距离这么近地被一个男孩注视过。在陈楚的目光下,她的脸红到了极点。曲终从散,他们还有点意犹未尽。

李燕接过包匆匆上了车,她快要哭出来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选择了“走”这条路而没有打的,是想延长些时间多找几个话题。现在,他们走完了这条路,反而更添了-层隔阂和感伤。他们一个在车上,一个在车下。李燕想起“咫尺天涯”四个字;还想起许多电影。她想她真是生活在悲剧中,自己是女主角,演着一场哀怨离情的戏。李燕的眼角瞥见车下呆滞的陈楚,她想现在陈楚要是跟她说一句话,她真的要哭出来了。陈楚站在那儿没动,她却已潸然泪下。她又想如果现在陈楚让她留下来,她会答应吗?汽车徐徐开动,车下许多人挥起了手臂,两个青年还频频飞吻。只有陈楚木然不动,像一尊雕塑,要用哀婉的曲调来作他的背景音乐。李燕这次不请自来,无非是想主陈楚多一份惊喜,她赶到学校的时候已是下午。陈楚看到她时有点惊愕(这在她意料之中),还有点恐慌(这在她意料之外)。但这种神态转瞬即逝。陈楚捉襟见时的掩饰待李燕看到周婧后便不攻自破。在李燕的眼中,周婧是那种温婉清纯的女孩,她从她的齐耳短发中感受到了她气质的高贵与脱俗。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再三推敲:细润的皮肤,整洁的牙齿,纤若游丝的眉毛,甚至连头上一根欲掉未掉的黑发都构成了对李燕自尊的接二连三的打击。

现在,她的敏感的心灵让她选择了这条逃遁之路,地像草原上一只警觉的兔子,一有风吹草动,便慌不择路。她凭吊在好些悲伤的结局中,连幸福的过程都无法面对,一想起便心如刀绞。她打开窗户,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她感觉自己正一丝一缕融进窗外的漫天雨雾,转瞬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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