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小时候的村落被纵横交错的小河分割的零零碎碎,土坯墙茅草顶歪歪扭扭散布在芦苇萧瑟的河岸上,如同老头子荒凉的脑袋上生了癞疮。要是一个现代人走进去,有时候会分不清到底是死人之地还是活人之所。 刚刚经历过战争和饥荒,面黄肌瘦的人们还来不及想起把人送进火炉里一劳永逸的捷径,死去的人被体面地穿上活着的时候难以奢望的干净衣服,在孝子贤孙们悲痛欲绝的哭声和注视里,谨慎地装进散发着浓浓的桐油香的厚木棺材里。棺材被埋入自家田地里,或者就在房前屋后某一处不碍风水的角落。堆土,长草,遗忘,直至一年需要祭奠的时刻。活着的人就那么多,而死去的人总要占据一席。这个村落在渐成规模之后四十年,坟头的数量和规模以坚决不可阻止的姿态,超越了活人的居所。还有大量穿着黑布粗衣的老头老太,每天如同冻僵的青蛙蜷缩在黑暗的屋子里,无声无息。有时候他们也会坐到歪斜的屋檐下,温暖的阳光丝毫打动不了他们,从旁边经过,偶尔能听到从他们嘴里传出的含混不清的自言自语,咕咕哝哝,被一些夜里闲聊的人们称之为“跟鬼谈交易”。他们经历过生活几十年的风雨,早已经对任何事物失去兴趣,对所有灾难淡然处之,对于死亡的到来,也能欣然接受。他们曾经把自己父母送进身边的土穴,像活着一样跟他们继续平静地相处,接下来他们亦将跟随进入同一处隐秘之所,再次相聚。一样的生活,只是换了个地方。m经过村子最北边那块坟场时,总会奇怪地想起,那些死去的人据说总是黑夜来临的时候开始活动,黎明将至之际消失。他们在散乱的坟地荒草里甘之若怡,走家窜户吃饭聊天,还会偶尔到活人生活的地界转转逛逛,关心一下后辈们过得到底怎么样,要不要再帮点儿忙。一些外人不小心跟他们碰上了,就会遭到他们的暗中陷害,回去发热头疼,只好请神仙祛邪驱鬼。m那时候才八岁,他就仿佛获得了死者的角度。他想,死人在夜里出来,看到村庄,是不是就像白天他经过坟场?这样想着,m忽然间觉得,他眼前的村庄和坟场也没什么区别。这种想法在m的家搬进新开发的居民小区之后,变得更为强烈。因为那些坟地也与时俱进,被集中安置进了公共墓地。每当清明或者年关,走进墓地,m就在想,若干年以后自己就会从远处的小区搬到这片“小区”。这样一想,他脸上不禁露出古怪的笑容出来。 和这些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人不同,m充满活力,所有风吹草动都能调动起他的好奇心。他和这个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小孩,一到散学放假,就像一群夜里无家可归的游魂到处飘荡,像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像老鼠一样钻进钻出。和那些凄惨的鬼不同,他们肆无忌惮,无需谨言慎行,缓慢的阳光下不时扬起他们尖利的叫声,和叫声一样尖利的笑声,笑声有时候也会无征兆地演变成哭声。所有的声音都随机而短暂。 村子中部矗立着一排巨大的房子,大红砖累砌,灰瓦大斜坡屋面,气势逼人。房子前面是水泥浇筑的场地,岁月侵蚀场地破败不堪,但也挡不住它曾经的风采。m和小伙伴们蹲在春天的河水边,水里倒映着绿樱樱的杂树和小草。那个上了二年级的胖子,忽然转过头来露出豁了两颗门牙的嘴,提议说“我们弄点儿上来玩玩儿怎么样?” 小孩们一致同意,觉得他的主意真不错。 他们在岸边做了一个小土洼,里面灌上手捧的河水。 “我去捉!”灵活的小瘦子奋勇当先。 一忽儿功夫他就成功地从河里捞上来几条小蝌蚪。小蝌蚪完全不惊不慌,在他细小的手窝里游动。 “放进去吧。” 他们又凑在一起饶有兴致地看着小蝌蚪在土洼里若无其事地游来游去。 水很快渗进下面的泥土,小蝌蚪的游动将水洼搅得有些浑浊。 “他们会不会死?”最小的孩子眼睛盯着里面担忧地说。 “笨蛋,就是要看它们怎么死!”那个胖子腾出一只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那里就是这个村子曾经红火一时的社场,人们聚集金钱和人力,在一片泥屋子中央地带,热火朝天地修建高大敞亮的七架头砖房。红扑扑的砖墙,把阳光里他们年轻健康的脸蛋映照得格外鲜亮。社场成为这个村子所有公共活动最重大且唯一的场所,春耕秋收,打稲打麦,收整入库,算公分吃大锅饭。老年人到了他们僵硬无力的时候,总是遥望这片场地,若有所思,似乎在回味自己生龙活虎的光鲜人生。而年轻人不记得这些,小孩子来到这里时,它早已破败不堪。荣光只属于回忆,现实里它不值一提。 m和小孩们对房子里面不感兴趣。那里面除了一些烂掉的麦秸秆有时候还会窜出一条浑身火红花纹的大蛇,把他们吓得四散奔逃,还有一面零零落落的大黑板。那黑板水泥作底,刷上黑漆。上面歪歪斜斜排列着几行符号和数字,既不像公式又不像账本,似乎在幽暗里隐喻什么。小孩们的目光立即从上面跳过去。他们对着旁边一副巨大的白粉笔头像,楞楞地瞧了半天。 这画真不错。最小的孩子张着嘴惊叹。 笨蛋,这谁不知道。那胖子又碎了他一句。然后从他稚嫩的嗓子里尽量发出老练的声音“这比我们美术老师画的还漂亮!”二年级的小孩儿就能做出否定自己老师的论断让他自己都有点儿语音颤抖。 m脑海里跳出一个瘦高的男孩的身影,他偶尔横穿村子田野里那条自东而西的田埂,肩上斜挎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布包。m站在田里,望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m的爸爸就告诉他“你要好好上学,根宝都上高中了,成绩好着呢!” m像是询问又像自言自语地说“这会不会是根宝画的?” 那是一副伟人的画像,面阔耳长,眼神奕奕。目光穿过阴暗的房屋,越过宽大的窗户,落到外面寂静的村落。他好像就这样不分白日黑夜注视着眼前这个普通的民间版图,满怀期待又充满信任。 几个孩子满手泥浆,裤腿上湿漉漉,而他们看着这幅画的时刻,却严整清晰地成为后来思想成熟的一部分。
m后来对路边那座大砖房几无印象,他忙于完成对于他来说过于漫长的行走。他很长时间不记得自己曾经到过那座房子,并在那里获得过短暂的快乐。那时候他还没有开始和吴春红的友谊,他一个人穿梭于乡间田野,和蚂蚁蚯蚓为伍,经常手握一根细长的树枝,以刀剑的形式挥向目光可及的草木。他把自己想象为除暴安良的侠客,把即将被断肢枭首的草木想象为需要被惩罚的坏蛋。一路快意恩仇,所向披靡。很多时候,那些过于粗壮稻穗和麦苗、刚刚长起来的瓜藤,在他毫无辨识力的眼睛里,不幸沦为无辜牵累的冤魂。 m的姑妈评价他就一句话:“你快把园前屋后的鬼都捉干净了。”m以为那是对他行侠仗义的至高表扬。 m就是在这个时候路过那座砖屋,看到那两个美丽的女人。对于一个五岁、还没有开始到村东边上幼儿园的小孩儿,m显得精力过于旺盛。那一天晴朗的午后,他独自一人,从自家出发,跑到另外一个村子。至于为什么跑这么远,原因和他任何一次散漫而盲目的游荡毫无二致。 砖屋和他经过的任何一间房子见过的任何一个大人或者动物,没啥两样,他只是觉得到处都让他无比好奇,到处都想看看走走。他没想到屋里居然坐着两个漂亮的小姐姐。m像见到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在门口突然停下细小的脚步,有些畏惧地望着屋里面,呆呆地一动不动。 m站在屋子门口的那些时刻,小姐姐在门里洋溢着青春气息,脸上满意的笑容,曾给过他连续不断的憧憬。两个年轻女子一个高个儿短发在脑后随意一把束起,另一个矮小打着精致的麻花长辫。她们坐在午后明亮的阳光里,快乐地编织竹篾,当矮个子姐姐弯腰时,脑后的辫子就会掉落到胸前垂挂在那里,m看到了多么美妙的摇晃。她穿碎花布衫,手指灵巧地迎着夏日的光芒梳理竹篾,她的脖子微偏向左侧,热烈的阳光在她光洁的脖子上流淌,沿着优美的身姿曲折而下,使她浅色的绒毛清晰地呈现在轻风里。这幕情景里,m感到自己的目光畏缩不前了。 长辫子姐姐歪着头笑着问m:“小朋友,进来玩儿啊。嘻嘻嘻。”那个短发的姐姐也抬起头对他笑。 m连忙溜到一边,但马上又回到门口,仍然一言不发地望着她们。 短发姑娘说:“小朋友,进来玩儿啊。” m不做声。 长辫子姑娘对旁边的短发姑娘说:“他不会是不会说话吧?”两个人哈哈哈笑起来。 m忽然严肃地对她们说道:“我会说话的。” 长辫子姑娘露出故意装出来的惊讶神色对他说:“还真是的,“她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连忙又接着说:”哦哦,那快叫姐姐呀!” m犹豫地看着里面。 短发姑娘说:“哈,还不好意思呢。” m等了一会儿又说:“你们在干嘛?” “编竹篓啊。”短发姑娘低头拾了一根新的竹篾添进去,笑眯眯地对m说:“小弟弟快叫姐姐啊。” m躲在门框边上,小声地叫了一声姐姐。短发姑娘说我还没听见呢,再叫一声嘛。m站到她们面前,这回大声地叫了起来:“姐姐!”两个姑娘快乐得身体仰起来。 长辫子姑娘说:“我们这儿有两个姐姐,你刚才叫哪个的啊?” m愁坏了,想了一会儿,指着长辫子的姑娘说:“你是大姐姐。”又指着矮一点的姑娘说:“你是小姐姐。” 两个姑娘笑得前仰后合,矮个子的姑娘说:“我虽然比她矮,但我比她大啊。” m说:“个子高才大。她是大姐姐,你是小姐姐。” 两个姑娘快乐极了,直夸m是天才儿童。 短发姑娘又问m:“小弟弟,你身上穿的衣服真漂亮,谁给买的啊?” m骄傲地说:“我爸爸。” “你爸爸做啥的?” “他在新疆,好远好远呢。我妈还写信给我爸爸” “写的啥?” m挠挠脑袋说:“我不认得。” 矮个子姐姐说:“哦,原来还没上学啊?” 高个子姐姐说:“想不想上学啊,小弟弟?” m高声说:“想。”m奇怪两个姐姐为啥不上学,但他没好意思问。 长辫子姑娘看了看他的衣服说:“呦,上面口袋还有个图画呢?” m低头看看胸口口袋上的图案,说:“这是一只大公鸡!”那只公鸡站在口袋上边,有着鲜红的翅膀锋利的爪子,像个威武的将军昂首挺立。 短发姑娘赞美说:“真漂亮!” m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还有一件熊猫的呢!” 短发姑娘好像有点儿不信,说:“真的吗?” m自告奋勇地说:“我回去穿给你们看。” “好啊好啊。” m快乐地跑回家,他幼小的身躯爬到木厨里,翻出另一件带熊猫的衬衫。又飞快地奔回那座砖屋。 m站在门口的阳光里,听见屋里传来姑娘们惊叹赞美的声音。 后来他和吴春红从村北那座被人遗忘的小土窑翻滚而下的时候,他没有想到受伤或死亡,眼前却出现了这两个爱笑的小姐姐的身影。
傍晚快来临的时候,m看到胡丽华站在老是传来芦苇叶子沙沙声的小河边,一身洁白如雪的的确良衬衫,整齐地梳着黑亮的中分长发,雕塑一样注视着前面灰亮的水面,他蓝褐色的西装裤有半截被青草杂乱地淹没,裤腿上粘着几绺蒲公英穗子。苇叶子的声音带着夏天刚到的干燥味道,把m的鼻子搅得有点儿痒痒的。m小心地挪了挪鞋底,一只靑褐色的小青蛙从他脚下窜到河里不见了踪影,河水随之发出一声“咚”的清响。胡丽华转过头望了望m,对他眨了眨眼,又转过去,提起青竹枝做的钓鱼竿儿,把鱼线往稍远处调整了一下,缓缓地蹲下身,鱼漂被鱼线拖着浸入水下,随着微波开始轻轻荡漾。 m那时候还没有认识尔东成,更没有认识他后来的女朋友陈进。他像所有村里的小孩,瘦小而孤独,在给羊割草以后,到田间地头漫无目的地游逛。 m长大后也没有学会钓鱼,这项寂静悠闲的活动,对他来讲,显得过于高尚,而不可亲近。那些深藏于水下的精灵,怎么就能被一条细长柔软的丝线,引诱出水面,也显得过于令人费解,他更满足于用他手上的树枝,对着花藤瓜秧小树禾苗,一路挥舞,在他想象的江湖里跃马扬鞭,除暴安良。 m的破屋子里斜立着一根枯黄的竹子,那是春天里第一场雨水里长起来的新竹,一度信心满满的m,周末一大早提着菜刀,将它从屋后砍下来,按照臆想里的鱼竿儿模样,去掉头尾和逸枝,穿上m妈妈扎鞋底的棉线。他晃了晃鱼竿儿,青竹在他手里柔润地震颤。他给棉线末端穿了鱼钩,鱼钩同样来自妈妈扎鞋底的大头针。他看见过胡丽华用大头针做鱼钩,方法无比简单,对着煤油灯的火头把针体烧得发红,掰弯了成钩状即可。本事好的还能从大头针钩部做出倒刺,鱼咬上去就挂住了再也不能滑脱。m没有这个本事,他只是自学成才做了一个鱼竿儿,形似而神不似。某些放学后的黄昏,他模仿着胡丽华的样子,独自躲在田野旁边的河岸上,让树叶和野草将自己隐藏好,既要逃避父母的责骂又要躲避同龄人的嘲笑,对着河水浮想联翩,却每次都是空手而归。一个夏天,他一条鱼也没钓到,自己却掉进河里四五次,被父母骂过七八回。他像个自暴自弃的差生,最后放弃了钓鱼的幻念,重回江湖的梦想之中,在挥舞的树枝下,他总是屡屡得逞,无往而不胜。 m眼睛里的胡丽华,忽然从芦苇里立了起来,手里的鱼杆被他用力拉了起来,弯成一道青色的弧,鱼线却绷得笔直,一条细长的大鱼,黑背白肚皮,甩着尾巴被拉出了水面。水面破了,又倏地愈合。 好大的鱼! m冲了过去。 胡丽华左手迅捷准确地捉住那条鱼,另一只手卸掉鱼钩。 鱼被扔进红色塑料桶。m伸过头去看,水桶里已经有好几条鱼,像是在河水里懒懒地摆动尾巴。只有那条刚进去的大白鱼,游了几下,又猛地一甩尾巴,桶里立即乱成一团,溅起的水进了m的眼睛。m用衣袖擦了擦,对着水桶问:“胡哥哥,这是什么鱼啊?” 胡丽华不理他,提起鱼线,在鱼钩上穿上一粒小面团,用力把鱼线甩出去,鱼线“丝”地划破空气,远远地落在一丛水草中间,鱼漂被拖过去,随着水波晃晃荡荡起来。 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吴春红,你个纳匣子死哪儿去了!”声音在昏黄的阳光里如同浮在水面的鱼漂,晃晃荡荡,传出去老远……
八岁以前,m已经把被坟墓包围的村子翻了个底朝天,足迹最远的时候,他曾经到过村子北边那座熄火多年的老土窑。他和东边邻居小男孩吴春红各拎一只竹篾编的大篮子,土话叫做“筷儿”,假借割羊草的名义,理直气壮地开始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远行。吴春红从来不好好走路,只要起步,拔腿就跑,乡间的小土路能够被他飞奔的脚底板掀起一溜飞扬的烟雾。m则笨拙地跟在后面气喘吁吁。他们跑得很远,篮子里却空空如也。玩耍带来的快乐和刺激,总是一次又一次让他们忘掉父母吹胡子瞪眼的回馈。吴春红的妈妈有一根专用的柳条,上面寒光闪闪,总会在这样的时刻发挥让吴春红肉体深刻反思的作用。一些黄昏将至的小路上,经常出现这对母子飞奔的身影,吴春红年轻的妈妈举着长长的柳条,口中念念有词,吴春红像只受惊的兔子边跑边回头张望。m怀疑,吴春红飞快的奔跑,就是那一次次犯错一次次鞭打,锻炼出来的,而他飞快的奔跑,又越来越频繁地让他免遭挨打的厄运,使他越来越有恃无恐。 m和他几乎是带着空蓝子来到老土窑下面。土窑在一条清澈宽阔的大河南岸,那条河比村子里的任何一条河都气派,站在它跟前,足以让任何一个粗心的小孩儿内心涌上无名的敬畏之心。这条河带来密集的运泥船,船上满载从遥远的江岸挖掘的沙土,沙土卸到土窑前面的开阔地,加水按比例混合搅拌,制成土坯,送入炽热燃烧的窑肚子,再出来就成了坚硬无比的大红砖小青砖。他们来到土窑下面时,河边只剩两只搁浅的水泥船,船底破了大洞,进了水,河泥和水藻爬进了船舱。他们分开杂草爬上土窑,中间几次差点儿滑落下去,除了他们这里没人再来一探究竟。土窑半腰处出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他们摸索着进去,就站在了一个对他们来说无比巨大的洞窟前,几块破碎的砖头散落在地上,洞窟壁面熏得乌黑,顶部塌陷了一大块,从大河对岸的农场吹过来的风汹涌而入,将他们身上脏兮兮的破衣服吹得嚯嚯作响。m仿佛看见洞窟中燃起赤红的火焰,火焰照亮了窑工黝黑光滑的身躯,身上强健的肌肉随着烧窑的动作张弛有度,滚烫的砖,从窑肚子里运出,经过m瘦小的身旁,m感受到了砖头传递过来的烫人温度。 吴春红出于一种自觉性而不是对他妈妈手上柳条的恐惧,良心发现似的要在这座颓败的小土窑上割羊草。小土窑上长满了齐腰的狗尾巴草、泥胡菜,还有些虽然矮却肥壮的鸡眼草和猪秧秧。 吴春红兴奋地挥舞比他手臂还长的割刀,抓住一把泥胡草,用力一拉,哗地一声,泥胡草齐刷刷割离根部,切口闪耀着青涩的光华。吴春红一边割草一边得意地说“猪吃这些可高兴了。”他是指他家厨房旁边猪圈里的两头肥大无比的猪。 他们很快完成了这次出行的最重要的任务,草篮子压了又压,变得又沉又重。他们打算登上窑顶,乘这个难得的机会,饱览一下土窑周围大好的春光。他们揪着杂草,小心地在土窑身上寻找落脚点,往上爬的过程很快就结束了。m认为板结的混合着沙粒和黄土的土坡足以承受自己身体的重压,正想发力蹬踩,脚下的土坡整个崩溃了,他和吴春红两个幼小的身体在一阵尘土飞扬中,像被水流冲下陡坡的木段,骨溜溜翻滚而下,连同遭殃的还有他们的竹篮子,篮子里的草也一股脑飞泄而出。后来吴春红对此的解释是,他们肯定是被鬼算计了,那土窑西边就是一片古老的坟地。m说,鬼不是晚上出来吗?吴春红说,他们傍晚就出来,红眼睛绿鼻子,舌头老长老长。还喜欢坐在人家便坑的木架上。 m往下滚的时候没有想过受伤和死亡,他还小,对此几无概念。那时他脑海里奇怪地出现了两个女子的身影,正微笑着叫他过去。
关于吴春红飞快的奔跑还有可以补充的。自从小学三年级以后,吴春红就学会了从母亲扬起的柳条鞭子下灵活的摆脱。他母亲年方三十,种地不仅她面色黝黑,同时也锻炼出一身匀称结实的肌肉,她男人吴国良那时候还没有摔断脖子,正生龙活虎地给人家做凳子桌子窗子和门,她几乎包办了除坐在田头喝烧酒之外所有男人能做的事——锄田,挖沟,挑担,倒树。这么说吧,她在村子里就像个男人一样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实际上后来她也开始了喝烧酒,这一点表现得跟她那个已经八十开外却依然活泼乱蹦的婆婆无比类似。她还谦虚地对田间一起劳作的男人女人们大声说道:“我哪有那老不死的厉害,她四十岁守寡就喝上啦!”工作了的吴春红回到家里提醒自己的母亲,她也快四十了,母亲又补充说:“她个老寡妇还一天三顿酒呢!”后来她嘴唇上长出了一层绒毛,绒毛渐渐变得粗壮而黑亮。终于她跟一个男人几无二致。对于儿子如此年幼就敢从她手掌心挣脱,她既意外又愤怒。儿子站在门口,疑虑重重地望着门里的母亲。母亲脸涨得通红,盯着儿子。起初出于儿子的错误后来出于儿子的叛逆。母亲挥了一下鞭子,命令道“过来!”儿子干脆地回答“不!”她一步冲出草屋门,儿子也迅捷地往后退了一大步。他们互相凝神注意对方的举动,身体如同绷紧的弹弓,只要一放手,子弹便会飞射而出。一只老母鸡从门前菜地咯咯叫着往窝里赶,它以为那女人的架势是冲着自己来的,或者有感于二人之间紧张的气息,从这里经过时,它的叫声忽然上扬了起来,扑扇着灰黄的翅膀腾空而起,飞向自己的鸡窝。身后落了一大片飘飘忽忽的羽毛。 吴春红疑虑自己要不要逃,他对自己还认识不清,不知道眼前这个愤怒的女人会不会上来两步就把自己的衣领揪住,按住自己脆弱的身体,对着屁股啪啪啪抽打起来。母亲则希望仅仅通过长久以来鞭打训斥形成的权威,把儿子重新置于柳条之下。 事实证明吴春红的担忧毫无必要,他虽然才三年级,但奔跑的天赋确实不同寻常。他们之间的试探从一两步开始,这和速度无关。儿子只是在想能不能跑,母亲在想要不要追。 后来他们开始跑得长了起来,儿子变得更自信,母亲变得更愤怒。一个非跑不可,一个非抓不行。儿子终于飞快地跑起来,母亲跟着焦急地追上去。村子里那条弯曲的土路回荡着一个女人尖利的叫声“停下来,看我不打死你!”儿子则看穿了她的阴谋“停下来给你打啊?“两个人的脚步声匆匆响起又落下,仿佛一长串从村口铺到村子尽头的鞭炮,又像是路边有人为他们二人卖力的表演忍不住拍手叫好。 吴春红越跑越轻快,他发现自己脚下生烟好像在云端飞行,而她健壮的母亲在后面渐渐被远远落下,最后她母亲不得不扶着膝盖弯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看上去那样子喝醉酒呕吐一样,稍缓以后,她支起身子,对着吴春红远处也停下的身影扬起柳条,大声说“你个纳匣子,你要见阎王啊!” 后来吴春红又无数次从她母亲手下挣脱,轻快地在小土路上奔跑,她母亲依旧在她身后徒劳地追赶。吴春红挨打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这全赖他飞快的奔跑。她母亲在他五年级以后便不再追赶,每当吴春红逃出去,她只挥挥柳条,愤怒变成哀叹:“你个纳匣子,你要见阎王啊。” 而吴春红把奔跑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他从家跑向邻村的小学,从学校背着书包跑回歪斜的家,他经常张着双臂,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模拟飞机飞行,跑到m家玩,或者跑到m家西边的村会计家去吃甜甜的糯米饼。这时候的m心里羡慕得不得了。
m和我曾经处得很熟,年龄差距和他的狡诈让我们没能成为朋友,但他也跟我聊得很投机,有段时间他和我几乎无话不谈,恋爱、纠纷、父母、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他甚至跟我说起他想自杀的念头,我被吓了一跳,但没等我劝他别做傻事,他倒是先笑了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白牙齿。 m和我谈起过关于鬼的事。m问我相不相信鬼的存在,我有些犹豫。我疑惑他作为比我年长几岁的男人这样提问的目的,他是想试探试探我是不是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无神论者,还是企图在一个还没有来得及被封建迷信思想毒害的小孩头脑里发现纯粹的地界,用他的一套见识重新设计装修并占为己有。或者干脆,当我给出答案以后,他都会阴森森地嘲笑我几声,拍拍我脑袋,说,你个大笨蛋。不管我说信还是不信。m总喜欢捉弄我,我上过他好几次当。有一次放学的路上,他走在我前面,鉴于之前上当的教训,即使又跟他走在一起,我也离他一段自认安全的距离。m穿着一条屁股上左右各打了一个方形大补丁的灰色裤子,补丁却是淡红色的,用m妈妈的红色卫衣剪成,从我矮小的视角看过去,他就像一只红屁股笨拙的大猩猩。他的红屁股在我前方晃晃荡荡,忽然停了下来。他的脸从红屁股下面露出来,眼睛在下,鼻子在上。他说:“尔东陈,你帮我看看我裤子坏了没有。”我走过去瞧了瞧说:“没有,我看过了。”他摸了摸红色的补丁,说:“不对啊,我怎么觉得这里凉凉的,你靠近点看看。”我靠近了观察,还是没看到哪里坏了。他又说:“你再靠近点儿。”当我听从他的请求把脑袋往那两个红色大补丁又靠近了一点儿的同时,他的红屁股里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他的臭屁把我熏得晕头转向。 我没有直接回答m,我绕了个弯子,告诉他我爸爸说过这个世界上是有鬼的。说完以后我仰着头等他的评价。 m摸摸我的嘴颊,说:“我爷爷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一拍自己的大腿,大声确定:“是的,肯定有鬼,我跟你讲讲我爷爷的事。” m说,他曾去问过他爷爷这个世上有没有鬼,他爷爷正坐在院子里,跟前一张四仙桌,桌上一碟瘪花生,一把铁皮小酒壶和一只一两小酒杯。他爷爷喝一口自己买的散酒,咂咂嘴,提起左手边的烟台,往烟嘴里填了一小撮土烟丝,又深深的抽了一口水烟,水烟台咕噜咕噜一阵响,像是小猫的呼噜声。灰白色的烟雾把他爷爷脸上布满的皱纹淹没了。m爷爷说:“有的。我还遇到过呢。” m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凑到烟雾里,急切地问:“真的吗,你怎么遇到的?” m的爷爷却打起了话坝,眼睛瞥了瞥空酒杯,在烟雾里说:“听故事就要表现好点儿嘛!” m立即会意,拿起铁皮酒壶加了一杯酒,又把瘪花生盘子往爷爷身边推了推,笑嘻嘻的讨好:“爷爷你说,我听。” m的爷爷没有端起酒杯,燃起纸媒,凑上烟嘴,又咕噜咕噜抽了一口水烟,吐出一大片灰色的烟雾,烟雾悠悠飘起,似乎勾起了他遥远的记忆。 m爷爷的声音仿佛来自某个隐秘的角落:“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啦,你还没出生呢,哦,还没你爸呢。” “我那时候就像你爸爸现在这样,浑身肌肉,充满了力量,到处闯荡。” “我跟堂弟从十几岁起就在一起,都三四十的人了,才想起找个媳妇暖暖被窝。堂弟倒是比我早结婚,那年年底他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请到家里喝酒。想起来真是痛快啊。” m爷爷把四仙桌上的小酒杯端起来,仰头喝掉,又砸了咂嘴,好像喝的还是那晚的喜酒一般。 “我和堂弟喝得最多,这么大的一个大酒杯,”爷爷把手掌拢起来,围成一个窝:“一杯又一杯,也不知道喝了几杯。” m知道爷爷就喜欢吹牛,提起喝酒更是胡吹海吹,说起前尘往事,m也不忍心揭破,就附和着说:“我爷爷酒量那是一等一的,年轻时我没见过,但肯定所到之处绝无对手。”m又给小酒杯续满,平时爷爷也只喝个一杯半杯,今天他高兴,就不拦着他的酒兴了。m乘机催促道:“爷爷,你快说啊,怎么遇到鬼的。” 爷爷接着说:“那晚酒尽客散,已是夜深了,我和堂弟喝的都是东倒西歪。我要回家,堂弟不知道留我啦,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说啥呢。我伯伯叔叔和那弟媳倒是一个劲儿的算我别走,但我这人从来不在人家留宿,而且年轻气盛,一个人走夜路也走惯了。” “从哪里回来啊?”m问。 “江边上,”爷爷抬起手指指南边渐渐暗下去的天空,“离这儿十几里路吧。” “走回来?”m惊讶不已。 爷爷头一昂,道:“那当然,那时候哪有车坐,连自行车都是高级玩意儿。就靠两条腿啦。” “那时候的路可不像现在,水泥的,柏油的,又宽又平。都是几步宽的小泥路,雨天似浑汤,旱天尘飞扬。我两手空空,带了一瓶酒,提了根钓鱼竿儿,就往回走了。这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反正两眼一嘛黑,管他呢。” m用手托着下巴听得入神,这种夜路他也走过的,都是骑在爸爸的肩上。虽然年幼无知,但也知道一点儿害怕。沿路都能看到各式土堆起来的fen墓,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是,村子尽头会聚集起很多大大小小各种年代的土fen,m把眼睛缩在爸爸的衣领后面,大气都不敢出。妈妈其实也害怕,叽叽呱呱地跟爸爸说话说个不停。尽管如此,脚步踏在荒草小路上的声音还是清晰可闻,一只从脚边窜过的夜猫都能把人浑身寒毛吓得竖起来。阴测测的风从脖子后面吹过来,也不知道是风吹过来,还是别的什么的气息。夜黑的让一切都神神叨叨居心叵测。m听着爷爷的叙述,好像是自己一个人独自走在几十年前那条深夜回家的小路,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挪了挪身子。 爷爷接着讲:“那些老fen我到不怕啦,不喝酒我也走的多了,喝了酒,什么都不在乎。” “其实心里有点虚还是真的。我边走边哼着小曲,自己给自己壮壮胆子。” “妹妹你大胆地跟我走啊,莫回呀头”爷爷哼了两句“越是唱莫回头啊,越是想回头,走路的时候总觉得后面有个人跟着,脚步声仿佛不是一个人的。” “走了一段路,酒劲忽然上头,浑身火热火热的,就脱了外衣,甩到肩膀上,手里的酒壶哗啦哗啦地晃荡。我忽然想起我堂弟来,他真让人羡慕啊,娶了个漂亮弟媳妇,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哪。我这样想着就提起酒壶来喝一口。” “这时候我听见后面有个声音跟我说,你小子喝酒喝的好好的,一个人偷偷溜走了,让我找得好苦啊。我回头一瞧,我堂弟来了,他走路一走一晃,看样子比我还多了。我说你怎么来了,不是不在你家过宿嘛。” “我堂弟走上来拍拍我肩膀,打了个酒嗝,吞吞吐吐地说,那哪行,你不留在我家过宿,我也要送送你啊。我们哥俩这么多年交情,可不是嘴上说说的。” “我这个心里愧疚啊,堂弟新婚之夜,不陪媳妇,倒过来送我回家,早知道我就不走了。我说,老弟啊,你别送了,这黑灯瞎火,也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弟媳还在家等你呢,你这不是害老哥被人责怪嘛,快回快回!” “堂弟一挥手打断我,说道,媳妇没事你放心,我叫她向东她不敢向西。老哥你今天为我高兴,喝酒喝多了,老弟我不放心,我要送你回家!” “我拗不过啊,想想反正离家也不太远了,就说,好吧,那我们快点儿走吧。” m叹了口气说:“小爷人真好啊。” 爷爷夹了粒瘪花生,放到嘴里,像只青蛙似的上下拨弄牙床。借了点儿酒,吞了下去,说:“那是啊。交情在呢。” “好像堂弟送我,回家路就变短了,也没多久,我们就看到了家。堂弟说,你这钓鱼竿提着,今天也没钓鱼啊。我说我现在也不想睡,这样吧,我这手艺可是一等一的,乘你来了,我钓两条鱼给你带回去,让弟媳妇补补!堂弟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坐在河边钓起了夜鱼。不知道哪个白天还放了把椅子在河边,正好我们有得坐了。晚上的鱼容易咬钩,但那晚上却是一条都钓不上来。我急得脑门上冷汗都出来了,这不是让我丢人现眼吗。” “还好我堂弟提醒我,我这心里急,连个鱼饵都没下。堂弟笑我酒喝多了,脑子都分不清了。他从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扔下去一些细碎。钓吧,他说。” “之后的情况特别好,不多久就钓了一大桶。我和堂弟都很高兴。堂弟说,老哥,谢谢你啦,我这就回家陪你弟媳啦,你也早点休息。我没拦着他,收拾收拾鱼竿儿,上了河岸,跑了几圈,回了家,一上床就睡着了。啊,”m爷爷长吁一口气,把纸媒提到嘴边,呼嘘,呼吁,吹了两下,纸媒着了起来,m爷爷把纸媒抵在烟嘴上,咕噜咕噜地抽了起来。烟雾冲到m鼻子里,把m呛得咳嗽了起来。 m不解地望着爷爷说:“就这样啊,没鬼啊。” m爷爷在烟雾里说,“你知道第二天醒来后,我看见了什么?” m瞪大了眼睛,问“什么?” “一座水泥大fen墓。” “在哪里?” “我就睡在水泥fen墓上。”爷爷淡定地说。那意思就是说那晚他根本就没回到家,他睡的也不是床。“那座墓是我们这里唯一的水泥墓,里面葬的是革命烈士戴名仕。我早上九点才醒过来,鱼竿儿就在墓后面的河水边立着。” m问,那我小爷呢? 爷爷说,你小爷根本没来。他当晚醉的不省人事,早就被人搀回屋睡了。 m头发都要立起来,惊恐地说:“那,那送你回来的人。。。。哦,那送你回来的是。。。。。” 爷爷又说:“早上我看了看河水,水里飘着一些白色粉末状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香炉灰。” m差点儿就要喊出来那是骨灰吧,他爷爷却不在说话,在烟雾里咪上眼睛,仿佛睡了。 m给我讲完他爷爷的故事,我充满了疑惑。从他具体生动的描述里,我没有理由怀疑他在骗我。但根据他一贯对我的态度和行为,他又不应该忽然对我坦诚。我也不能去问他爷爷,他爷爷在讲完那个故事之后不就就死了。
很小的时候,我还不认识m。父母经常出去做生意,很久不回,他们也丝毫不在意我一个人在家,至多跟邻居吴春红的妈妈打个招呼,就骑着二八大杠一路铛铛郎朗向村子南方飞驰而去。我到十二岁时也能够像他们那样在自行车上感受同样的速度,但我原意是要他们给我一辆和同学一样的“小跑车”,那种车更加小巧也更加轻便省力,配合我这样单薄的身体,简直珠联璧合。“我要一辆小跑车。”有一次吃完晚饭,我几乎是不好意思地向他们提出这个显然有些过分的要求,他们虽然为难但还是同意了。我开始沉浸在御风飞行的幻想里,我想象的身影出现在乡间狭窄的泥路上,出现在遥远的表哥家前面的绿灰色田地中,出现在去学校的众多羡慕的目光里,但是父母还是根据他们的经验,让我艰难地爬上一辆坚固牢靠的二八大杠。父亲哄着满脸愁容的我说:“你看这车多气派,别人的哪有这车这么大。以后你还可以骑着他上初中上高中呢。”他根本不知道我对骑着这车上学,一点都不感兴趣,一天也不行,更不要说几年了。从那之后,我几乎是用仇恨的方式骑着那车上学,但令人恼火地是,直到高中毕业,它依然完好无缺。我希望它早点儿退休我好换一辆“小跑车”的阴谋,一直未能变为现实,而父母则为自己当初英明无比的选择时时自我夸赞。父亲有时候会骑着我的车去进货,他欣赏似的拍拍车座,感叹说:“真是辆好车啊,真牢靠。”车子发出蓬蓬的闷响,而我仍然像当初他劝我接受时那样保持沉默。 我在吴春红家吃饭,在新盖的五架头瓦屋里睡觉。吴春红的妈妈用刚刚收上来的新米煮了香喷喷的米饭,从门前摘了绿得发亮的青菜炒一大碗伴饭,她笑眯眯地往我碗里加菜,跟我说,你可要吃饱了,这里就跟你在家里一样。晚上我回到屋里,用稻草铺地,盖上被子躺着,愣愣地望着满屋的黑暗。吴春红的妈妈在窗子外面问,尔东陈你一个人怕不怕,要不要和我回去睡啊?我颤抖地说,舅母,没事的,我不怕。那是我最早独自面对孤独和恐惧。 对于鬼,我还没有更为具体的认知,但孤独本身就可以在心里造成同样的效果。 在m给我讲他爷爷当年酒醉夜宿烈士墓的事情之前,我从村里夜谈的人们那里听到过类似的故事。它们形成了一种可靠的呼应。我相信这样的事可能会发生在m的爷爷身上,但m嘴里说出来,就让我感到疑惑。 m说,你要是不信的话,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还有吗? 那当然,我爷爷给我讲的了好多,这个也是他亲身经历的。m嘴里刁起一根竹筷,就像他爷爷抽水烟似的用力嘬了一下,然后长吁一口气,像是在感叹烟土的味道,“这事过去好几十年了,我爷爷那是还年轻。他从人家干完活回来,又是夜黑风高,一个人走夜路。北边的小土窑你去过吧?” 我点点头说去过,有时候去那里割草喂羊子。 “就是在那里,小土窑往西有条小路通到村子里,那条路只有一人宽,两边长满了杂树野草。” “那里白天都阴森森的。”我说。 “对啊,路南边有些老坟,路北边是条浅水沟,里面漂着坏瓦罐破衣服,甚至还有办丧事的器皿。沟北边就是16大队的丧葬岗。” “那里白天都很少有人去,晚上更加没人了。”我说。 “但我爷爷干完活必须要从那边经过,那里只有那条路可以回来。” m说:“那天我爷爷喝了点酒,天上下着小雨,雨声风声混在黑暗里,让人产生错觉,好像有谁在身边窃窃私语。” “虽然夜路走得不少,可是走到那个地方,他心里也暗暗生凉,他小心翼翼地在泥泞的小路上往前赶,想快点走过去。可是越是想快还越是快不了。他边走边听到路边的草丛里,好像有人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我爷爷想,这个时候也没人会到这里割草啊,他赶紧往前走。可是没走几步,他就觉得自己裤腿被人揪住了。” “爷爷吓得酒意全无,顿了顿足,想甩开,又走了两步,裤腿还是被揪着。” 啊,我惊呼了一声,“不会是………” m皱着眉头,说“我爷爷也以为是啊,真遇到那东西就完蛋了。他边走边甩,又走了几步,终于那东西掉了出去,发出笃笃两声响,我爷爷回头一瞧,你猜他看到了啥?” “啥?”我长大了嘴巴。 “那不过去是一根哭丧棒,哭丧棒上面的麻绳缠在我爷爷脚上了。” 我长吁一口气,m又说,“我爷爷刚想往前走,就听见草丛里的声音哗啦哗啦越来越响,远处河面上一团黑影铺卷而来。” 啊,我又紧张起来,说“这么多?什么啊?” “黑影里有人有马,还有一长排两只轮子的车子,有的人扛着旗子,有的人骑在马背上。他们都穿着银光闪闪的铠甲,手里握着雪亮的刀剑斧钺。” “是一只军队?” “还是古代的!他们发出巨大的声响,从河面上整齐地经过。这就是传说中的阴兵借道。” “啊,那你爷爷呢?” “我爷爷说他当时吓得尿裤子了,瘫在地上动不了啦。我爷爷说好在吓坏了,要不然发出声音,被那些东西发现了,就不得了了。” “怎么不得了?” “被抓走呗。” “那还能回来吗?” “他们不要躯体,他们只要魂魄。” 我听说过村里有人走夜路掉了魂,回来请神仙道士作法,把家隔离开来,不肯生人靠近,道士舞着木剑念经唱跳,还要扎上纸库,烧给死去的魂灵。贿赂到位了,失去的灵魂又能重新回到身上来。一切如故,只是人像是大病一场,要很久才能恢复元气。 m说,那个方法只对单个的鬼魂有用,遇到这种阴兵借道,就不灵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讲起阴兵借道的故事。 m以后没有跟我讲过鬼故事,他后来也没有跟我说过话,他一共给我讲了三个鬼故事,我怀疑他是为了验证我无产阶级唯物主义思想者,但得不到验证,我猜测他是为了以后跟谁讲故事,事先在我这边做个排练,也得不到确证。自从他给我讲了这三个故事之后,他好像就丧失了和我对话的兴趣。他后来上了大学,谈了个漂亮的女朋友,有一次我在他的书里看到一封还没有寄出去的信,上面写着“陈进收”,陈进的前面还有一个让人羞涩的形容词,“亲爱的”,这让我想起小时候m的妈妈给他爸爸写信的称呼。我想这个陈进应该就是他那时候的女朋友,不知道他在追求的过程里,有没有给她讲过这三个鬼故事。
在m给我讲他爷爷的经历以前,我听西边于老头说过同样的事。那时候于老头已经成了瞎子,但对小孩儿却有着无法言说的亲和力,我和吴春红经常去玩。也许是为了吸引我们,他总是给我们讲一些故事,故事来源于他年轻时看过的书,还有长辈的传说。时间通常在夏天。他总是光着膀子,手里摇一把蒲扇,坐在两台房子山墙夹出的过道里,低着头若有所思。我们一去他就笑眯眯起来,问我们想不想听故事,我们当然想。他抬起头又笑道:“想听故事的话,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他要我们帮他扇扇子。我们浑身是劲地给他扇风,弄得满头是汗,于老头则摇着脑袋慢条斯理地在我们制造出的凉风里,开始了他的讲述。他的故事从来不会顺利地结束,他总是欲言又止恰到好处地卖几个关子。有些时候时间在晚上,他就说,今天天不早了,你们明天再来,我给你们讲故事的结尾。不管我们如何求他,他总是不为所动,我们只好第二天再去给他扇扇子。宰相的女儿山鲁佐德为拯救无辜的女子,自愿嫁给国王鲁亚尔,用讲述故事方法吸引国王,每夜讲到最精彩处,天刚好亮了,使国王爱不忍杀,允她下一夜继续讲。于老头应该没有看过天方夜谭,但他跟山鲁佐德一样智慧超群。 于老头的这个故事也是我当初花了两天的体力换来的,和m的讲述遥相呼应。
于老头说事情发生在一个黄昏,正是喜欢闹怪事的时间。地点就在村西边。那地方地处偏僻,只有四五家人,都姓陈,只有一户姓汤。汤家住得更落北。 陈老二和汤老大为人勤快,村里人都扛着锄头回家吃晚饭了,他们还摸黑把最后一段泥沟挖好。天已经全黑,还飘起了毛毛细雨。汤老大直接向北从田埂回家,而陈老二往南走了另一条小路。他们在田头分了手。 汤老大回到家吃好了晚饭,老婆烧好了汤水给他泡脚。陈老二的老婆忽然来了,问他知不知道陈老二去哪儿了。 “他还没到家吗,他回去比我近啊?” “没有啊,煮的饭菜都摆冷了。” 汤老大开玩笑地说:“他走的是小路啊,嘿嘿。”汤老大老婆敲了敲他的脑袋,怪怨道:“你就瞎说,人家可是正经人。” 汤老大笑笑:“我也是这个意思嘛,他虽然走的小路,但不会走小路啊。” 陈老二老婆说他已经到路上看过,没有找到,那里只有一条路通到田地里。 汤老大老婆说陈老弟会不会去邻居家玩去了。 陈老二老婆说他刚才已经一家家问过了。 汤老大皱起眉头低吟:“这就奇怪了。照理早就该到家了,又没有去别人家玩。这样吧,我跟你走一趟,再去找找。” 他们往陈老二家走,顺便问了问几个邻居,得到否定的回答,到了陈老二家,家里除了两个孩子,也没别人。这样他们走上了那条同样田地的小路。冷风夹着细雨迎面而来,夜色迷蒙,一路上寂静清潇,只听见细雨微风的轻响。俩人裹了裹衣服,缩着脑袋,向四周黑暗中张望。 他们一路来到田头,只见四野苍茫,在暗夜风雨中沉默,哪有一个人影。
那他人呢。我和吴春红催促于老头快点往下说。夏天午后热气腾腾,头顶上蝉却越热越来劲,拼了命地嘶叫。吴春红停下扇子,突发奇想地叫起来,“陈老二不会被外星人抓走了吧?” 于老头哼了一声,低声斥道,“陈老二也是你叫的吗?” 吴春红连忙纠正自己的错误,改口问,“那陈老伯,陈老伯咋样了啊?”我也紧凑上去,想知道究竟。 于老头这时候却一点也不着急,挥挥手,道:“别慌,别慌,用点力扇嘛。”吴春红赶紧使劲扇了几下蒲扇,蒲扇呼呼地响,把地上的泡桐树叶都扇得飞了起来,他的嘴里也跟着蒲扇的煽动,发出有节奏的哼哼声。 于老头露出满意的神色,接着他的讲述。 汤老大和陈婆子见田里没人,只好转身往回走了。小路已经被雨水润湿,开始粘鞋底。他们一步一滑地往前搜寻,路边秋草衰枯,偶尔划过他们的脚踝或颈脖,弄得又湿又痒。小路长约三四十米,晴天里一望到头,可在秋雨夜却看不到多远,还阴测测地渗人。 汤老大忽然听见后面啊的一声,他心里一紧,转过身去察看。 于老头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抓起旁边桌上的瓷杯,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冷茶。 吴春红急切地猜测:“谁啊,谁在叫?”他完全不必这么疑神疑鬼草木皆兵。我拍了拍他脑袋,说:“是陈大妈呗,估计滑了一跤。” 于老头赞许地用他的瞎眼睛看了我一下,放下茶杯,讲道:“汤老大转过去一看,陈婆子坐在地上扶着自己的腰,正哼哼呻吟。” 他跑过去将她拉起来,陈婆子怨愤地骂道:“这个陈老二,不好好回家,害得我跌跟头,今天晚上非要跟他算账不可!” 他们又往前走,风雨打着脸庞,前面大树黑影憧憧,枝桠如同巨大的手脚晃来晃去,荒草在风里互相摩擦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汤老大搀着陈婆子,眼前一抹黑,脚下滑溜溜,耳边充满各种怪异的响声,心里虽不怕,但还是不免怪责,“陈老二啊,你这狗怂,跑哪儿去了嘛。这黑灯瞎火又是风又是雨的。” 正愁着呢,他忽觉手臂上的肉被陈婆子用力抓住了。只听见陈婆子压着嗓子在耳边说:“汤老大,那边有个人!” 哪里?汤老大浑身一紧,眼睛睁大了张望。 陈婆子在他背后用手指向路左边一颗大榕树,这颗大树几十年前就种下了,年龄比于老头都大。本来就已经枯老,到了秋深,更显颓唐衰朽,凄风苦雨里,透出别样的冷寂荒凉之意。 汤老大没看到人,问道:“哪里?” 陈婆子声音有点颤抖,说:“就在树下面。” 他们挪动脚头,向大榕树的黑影走了几步,真看见一个人影,夜雨迷朦,那人肩膀上扛着把锄头,正在树下面转圈。 我喊出声来:“陈老二!” 吴春红惊叫:“他干嘛在那边转圈啊?” 于老头摇着头,慢悠悠地道:“听我说暂。”吴春红把扇子交到我手上,说,轮到你了。我接过扇子,用力扇了起来。天气虽热,但于老大的话语传到我们耳朵里,我们浑身却是阴凉凉的。 陈老婆子正要上前,汤老大一把拉住她,说,别动。 陈婆子奇怪道:咋啦,这家伙神神秘秘的,让我去揪揪他耳朵! 汤老大一晃她肩膀,提醒她,这大榕树下面有什么你不懂吗? 我忍不住道:“什么!”手中的扇子也停了下来。 于老头凝神缓缓地道:“那树下面是一个老坟。” 于老头的声音像那晚的秋雨和黑夜,他告诉两个好奇的男孩儿,那坟墓埋着一个老寡妇,这女人长得好看,但四十几岁死了丈夫,无亲无朋,就失了支援。原本住在村北,一间快倒的泥屋子。平时只榕树下有几分地,田地不规不则,无人肯要,就给了她。收的粮根本不能糊口,有时候她就出去要饭吃,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她有个女儿,长大后嫁了人就再没回来看过她。这女人临死大约怨气难出,在泥屋里哀嚎了三天,渐渐没了声息,人们进去一看,早已经僵硬,便草草地将她埋在她自己的田地。她的坟从来没人祭奠修整,几十年来都快荒掉,被人忘掉了。 我和吴春红长长地哦了一声,我说:“那陈大妈应该懂这事啊。” 于老头点点头,道:“是啊。陈婆子也是一时激动忘了分寸,等汤老大一提醒,立刻发觉这事太蹊跷。她丈夫像是中了蛊惑一样,在树下面转圈,其实是绕着那座荒坟转圈。从傍晚和汤老大田头分开之后,他就一直在那里转圈,没有出来。。” 吴春红瞪着眼睛说:“他自己不知道吗?” 我替他解释说:“哪有人清醒的还绕着坟转圈啊。” 吴春红说:“过去叫他回去啊。” 于老头又哼了一声,道:“那哪能行!不能喊!” 怎么了?我讶异地问。 “陈老二这是被鬼迷了道,魂魄不在身上,要求这时候有人惊动了他,他的魂魄就飞走了。” 啊,我们惊呼。“那怎么办?” 于老头叹道“只能等他自己走出来,好在汤老大也是见多识广的,他没有轻举妄动,就在旁边和陈婆子守着。” “那什么时候能出来?”吴春红问。 “哪晓得,有长有短,看情况!” “什么情况?” “看鬼魂的心情啊。他想玩多久就多久啊。但也不用担心,公鸡一打鸣,或者黎明一到,就没事了。” “哦……”我们都舒了一口气,我又问“那陈老伯呢?他啥时候出来的?” 于老头哈哈一笑,脖子仰起来,好像在喝一杯茶。说:“陈老二这家伙估计平时心黑,那寡妇看他不顺眼,就多作弄了他一会儿,他是第二天早上才清醒过来,从大榕树下走出来的。” “扛着锄头绕坟墓转了一夜?” “要不然呢?”于老头挪了挪屁股,说:“那老家伙回来对这事什么都不懂,别人问他昨晚去哪儿了?是不是走小路去了啊,他脸涨的通红,辩解道,哪有,我昨天从田里挖好泥沟就回家啦,但也不知道怎的,走到家就天亮了!“于老头顿了顿说:”他在家躺了三天,一步没能出门。” 这个故事给我们的教训就是,以后走路,千万要远离老坟荒冢,否则哪个鬼缠上了,绕着坟墓转一夜事小,要是被哪个喊一嗓子,魂都找不回来,就麻烦了。 本来m讲他爷爷路遇阴兵借道,我想拿这故事做个回应,但m那时候和陈进正在热恋中,他接了个电话就骑着250摩托飞驰而去,以后他就好像忽然失去了和我谈话的能力,我们没法长聊,他也就无法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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