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帆去做核酸检测那天早上下了场雨,雨水把大家弄得湿漉漉,大家好像也没啥不高兴的。既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高兴。实际上,大家都很沉默,似乎啥也不想表达。仿佛流水线上一个一个排列,等待下一道工序的透明玻璃瓶,毫无遮拦一望见头,不管火烤水激,燙字刻画,均保持距离,顺从而无害。唯一区别在于,他们排列的姿势一点也不齐,一眼可见的懒散。毕竟嘛,人类是这个星球仅有的自命会思考的动物,即使是傻帽儿,也会对同一件不停重复又充满约束的行为,感到厌倦。
但她的心情却突然很好。不仅仅是那个比喻,也不仅仅是那块被踢飞的橘子皮。她和m互相伤害又互相理解,彼此心照不宣。这几乎成了从线下到线上学习以来,生活里仅可以让他们感觉到自己还存在的证据。这些时刻,他们不是别人要求的自己,而就是自己。
m的爸爸比他们更自我。他从来不会和身边的人,包括他的儿子他的妻子,一同赶去社区的定点张开嘴让别人捅。
m被巫帆在想象中踢飞的时候,m的爸爸正蹲在地上找他的高中语文课本。m问他一不一起去,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问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你记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还是是人?
m对地上又矮又胖的老子摇摇头,这几天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斯人事件,居然让高中毕业的父亲大人前所未有地勤奋起来。他丝毫不掩饰对这种无效行为的不屑之情,不等他老子回复,丢下一句,你不去我去啦,就急急忙摔门而去。m爸爸又对着关上的门大声问,斯人还是是人?m在楼梯上极速下跃,回头吼了一句,是人!是人?m爸爸扶了扶黑框眼镜,又把身子够到地上的书堆里摸摸索索去了。
我们背的就是是人,清清楚楚。我记得那天晚上王秃头瞪着近视眼睛,像母鸡看自己的小鸡仔一样生怕丢了或者跑了一个。我们每个人害怕而又专注,对原文里的每一个字都了如指掌、刻骨铭心。巫帆和m一样自信。即使自己不太确定,但面对m她毫不怀疑,一如m面对m爸爸毫不怀疑。
我家老头子说是斯人,网上也有很多人说是斯人。m把车停在检测点的东边,那里有一座毫无必要的水泥桥,桥下流过的不是河水,而是日渐枯黄的荒草和苇叶子。
不知道网上咋那么多争论,明明是人嘛。一阵风猛地刮来,红围巾卷到巫帆的脸上,巫帆按住围巾,声音提高了一点做了个判断:难道是像网上神秘论,这是曼德拉效应?
还外星人篡改记忆呢!鬼话连篇。m不屑,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唯物论者,不相信任何天话胡话,和别有用心的舆论导向。
那你爸怎么也说是斯人?
他学渣,大学都考不取。不过书倒是收的挺全的,我来的时候,他正找他的高中语文书呢。他应该是记错了。
那就没有斯人了?
谁知道呢,争这个好像也没啥好玩的,和孔乙己教咸亨酒店外的孩子茴香豆的四种写法一样无聊。
教育部的编辑都出来申明了,他们说,人教版的语文课本,从来只有一个版本,就是是人,从来没有斯人。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是嘛。
对于m和巫帆,权威部门的声音最能让他们的争论安静下来。他们对外部世界既好奇又单纯。既执拗又轻信。
m排了两个半小时队,终于完成了学校要求做的核酸检测任务。这几天疫情非常严峻,一个一百多万人口,方圆100多里的小城市,居然突然冒出了一个核酸检测阳性!一个人。太可怕了。于是全城戒备森严,饭店熄火,影院关灯,工厂停机,学校由教室转入网络。m爸爸教育他儿子,这是人民政府对老百姓生命健康的负责任的最大体现。
那你咋不积极点儿呢?
m爸爸的回答是,他不急,让别人先享用国家配给的资源。
m心里嘀咕,对的,反正你也没事做,高中毕业就躺平了。嘴里却“”表扬”他高尚的爸爸——都像你这样,检测点就没人了。
m一进门,m爸爸就冲到m跟前,把一本32k页面的语文书扔给他。书翻到了中间,其中一句被红色笔圈了起来,赫然正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我们当初背的就是斯人。没错。学渣爸爸的手指在语文书上颤动,明显可见对自己能记住几十年前背的内容感到很激动。
m愣住了。他没法反驳自己面前碌碌无为的老子,教育部编辑不容置疑信誓旦旦的申明,在证据确凿的实物面前,显得愚蠢而可笑。
m忽然觉得自己也十分可笑。
人们愚蠢而固执己见,固执而轻蔑他人,轻蔑而自大狂妄。争论产生于分歧,但争论的进行并不是争论本身有多大价值,而是因为争论关乎争论者的荣誉和尊严。谁赢谁输,其实就是次要的。
孟子当年到底写的是什么?吃完午饭,为了让m从严肃的人性思索里解脱,巫帆问了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并给他发了个鬼脸。
m叹了口气回复她:所以当年上帝让地球人修通天塔,讲各种互不理解的话,就是为了制造隔离和纷争。
原来魔鬼不在天上,在人间。
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