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巫帆去做核酸检测那天早上下了场雨,雨水把大家弄得湿漉漉,大家好像也没啥不高兴的。既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高兴。实际上,大家都很沉默,似乎啥也不想表达。仿佛流水线上一个一个排列,等待下一道工序的透明玻璃瓶,毫无遮拦一望见头,不管火烤水激,燙字刻画,均保持距离,顺从而无害。唯一区别在于,他们排列的姿势一点也不齐,一眼可见的懒散。毕竟嘛,人类是这个星球仅有的自命会思考的动物,即使是傻帽儿,也会对同一件不停重复又充满约束的行为,感到厌倦。
但她的心情却突然很好。不仅仅是那个比喻,也不仅仅是那块被踢飞的橘子皮。她和m互相伤害又互相理解,彼此心照不宣。这几乎成了从线下到线上学习以来,生活里仅可以让他们感觉到自己还存在的证据。这些时刻,他们不是别人要求的自己,而就是自己。m的爸爸比他们更自我。他从来不会和身边的人,包括他的儿子他的妻子,一同赶去社区的定点张开嘴让别人捅。
m被巫帆在想象中踢飞的时候,m的爸爸正蹲在地上找他的高中语文课本。m问他一不一起去,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问同样戴着眼镜的卷发儿子:你记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还是是人?m对地上又矮又胖的老子摇摇头,这几天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斯人事件,居然让高中毕业的父亲大人前所未有地勤奋起来。他丝毫不掩饰对这种无效行为的不屑之情,不等他老子回复,丢下一句,你不去我去啦,就急急忙摔门而去。m爸爸又对着关上的门大声问,斯人还是是人?m在楼梯上极速下跃,回头吼了一句,是人!
是人?m爸爸扶了扶黑框眼镜,又把身子够到地上的书堆里摸摸索索去了。
我们背的就是是人,清清楚楚。我记得那天晚上王秃头瞪着近视眼睛,像母鸡看自己的小鸡仔一样生怕丢了或者跑了一个。我们每个人害怕而又专注,对原文里的每一个字都了如指掌、刻骨铭心。巫帆和m一样自信,语文老师在早读课上鲜明的形象如在眼前。即使自己不太确定,但面对m她毫不怀疑,一如m面对m爸爸毫不怀疑。
我家老头子说是斯人,网上也有很多人说是斯人。m把车停在检测点的东边,那里有一座毫无必要的水泥桥,桥下流过的不是河水,而是日渐枯黄的荒草和苇叶子。
不知道网上咋那么多争论,明明是人嘛。一阵风猛地刮来,红围巾卷到巫帆的脸上,巫帆按住围巾,声音提高了一点做了个判断:难道是像网上神秘论,这是曼德拉效应?
还外星人篡改记忆呢!鬼话连篇。m不屑,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唯物论者,不相信任何天话胡话,和别有用心的舆论导向。
那你爸怎么也说是斯人?
他学渣,大学都考不取。不过……m把车放稳,推了推,看着没问题,“书倒是收的挺全的,我来的时候,他正找他的高中语文书呢。他应该是记错了。
那就没有斯人了?
谁知道呢,争这个好像也没啥好玩的,和孔乙己教咸亨酒店外的孩子茴香豆的四种写法一样无聊。
教育部的编辑都出来申明了,他们说,人教版的语文课本,从来只有一个版本,就是是人,从来没有斯人。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是嘛。
对于m和巫帆,权威部门的声音最能让他们的争论平息下来。高中生对外部世界既好奇又单纯。既执拗又轻信。
m排了两个半小时队,终于完成了学校要求做的核酸检测任务。这几天疫情非常严峻,一个一百多万人口,方圆100多里的小城市,居然突然冒出了一个核酸检测阳性!一个人。太可怕了。于是全城戒备森严,饭店熄火,影院关灯,工厂停机,学校由教室转入网络。m爸爸教育他儿子,这是人民政府对老百姓生命健康的负责任的最大体现。
那你咋不积极点儿呢?m爸爸的回答是,他不急,让别人先享用国家配给的资源。m心里嘀咕,对的,反正你也没事做,高中毕业就躺平了。嘴里却“”表扬”他高尚的爸爸——都像你这样,检测点就没人了。
m一进门,m爸爸就冲到m跟前,把一本32k页面的语文书扔给他。书翻到了中间,其中一句被红色笔圈了起来,赫然正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们当初背的就是斯人。没错。学渣爸爸的手指在语文书上颤动,明显可见对自己能记住几十年前背的内容感到很激动。
m愣住了。他没法反驳自己面前碌碌无为的老子,教育部编辑不容置疑信誓旦旦的申明,在证据确凿的实物面前,显得愚蠢而可笑。m忽然觉得自己也十分可笑。人们愚蠢而固执己见,固执而轻蔑他人,轻蔑而自大狂妄。争论产生于分歧,但争论的进行并不是争论本身有多大价值,而是因为争论关乎争论者的荣誉和尊严。真相是什么,其实就是次要的。
孟子当年到底写的是什么?吃完午饭,为了让m从严肃的人性思索里解脱,巫帆问了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并给他发了个鬼脸。m叹了口气回复她:所以当年上帝让地球人修通天塔,讲各种互不理解的话,就是为了制造隔离和纷争。
原来魔鬼不在天上,在人间。
对的。
六
做完核酸,巫帆匆匆回了家。
关于斯人还是是人是人是不是斯人斯人是不是是人,她和m这两个“人”各执一端,争得头昏脑涨,用权威来终结来自课本上的学术争议,无疑双方都能接受,而m爸爸却以“曾经的学渣”身份,翻出他的老语文书,推翻了他们相信的权威。她不知道有多少人像他们一样感到信仰崩塌,这种崩塌混合了失语,失望,还有失落。就像小时候她们和别人闹了矛盾,亮出父母来吓唬对方,但最终还是被打败了。m告诉巫帆,他爸拦住他给他看那页语文书,一瞬间他觉得没人能信了。
太阳在地平线上显得无比巨大,小一半隐没,从巫帆家二楼望下去,像只燃烧的车轮,一路旋转,点着了天边原本灰白的云峰。下面在燃烧,上面在冒烟。巫帆怀疑远处是不是发生了一场救无可救的大火灾,火灾殃及即将跃入黑暗的太阳。
m和她一起看日落,m说,只有太阳还像以前一样。
巫帆说,地球都变了。
准确的说,是我们变了。
哎,每次去学校都要排几个小时队。
这几年把以前一生的队伍都排完了。
他们看着太阳一点点往下落,红色越来越深,黑色漫卷而来,从天边到近处,吞没了高处的楼宇树头,吞没了一片片安静的村落,吞没了鸡犬鸣叫和街道上车来车往的喧嚣,最后黑色从他们身体呼啸而过。他们成了夜的一部分。
回去吧。m提议。
巫帆对着微信说,行,正好回去听听你的那个啥。。。
耳放。m在屏幕上敲出一行字:我爸别的本事没有,鼓捣小玩意儿倒是没办法喷的。
我该听什么?巫帆问。
潇洒的走,我爸推荐的。
那个时代的音乐。。。。还是算了吧。
用网易云音乐,搜高胜美的版本。巫帆想,这大概也是m爸爸推荐的咯。m嘴上瞧不上自己高中毕业的爸,做起事来,还是听他爸的。
两天前的周末约她去欧麦斯吃蛋糕,还没动勺儿,m给她掏出了一台黑不溜秋的塑料盒子,盒子用柔软的绒布袋小心包裹着,小巧玲珑,扒开一面盖子,里面可以放磁带。从耳机孔延伸出来的小耳塞负责出声,那声音简直让人沉醉不知归路。
这是什么啊?好听。巫帆挖了一勺草莓,一股熟悉的甜丝丝味道从舌尖弥漫开来,她扶了扶耳朵边的小耳塞。
m说这是他爸收藏的音乐播放器,叫Walkman随声听,放磁带的,他那个时代神一般的数码宝贝,穷苦孩子买不起,等到他买得起了,这东西又都差不多可以进垃圾堆了。
时代进步了嘛!巫帆扬了扬手中的塑料勺儿,说,你也吃啊,别顾着摸那玩意儿,我听着呢。巫帆把随身听的音量旋钮调小了一点儿。
这玩意儿现在不能放磁带了,我爸花了好几天时间,把它改成了耳放。m扒开随身听的塑料盖,磁带仓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个闪着红灯的接受装置。m接着说,这是蓝牙接收器,你听的是我手机里的音乐。
哇,巫帆惊叹道:神奇。你爸真厉害!
那是!m终于腾出手来开始挖他那一面的蛋糕,她和巫帆都不喜欢吃腻腻的奶油,所以点的是纯粹的鸡蛋糕,蛋糕上薄薄地嵌着一堆颜色鲜明的小果子。m挑了一个草莓准备吃。巫帆用勺子拦住了他,说草莓是她的。
你刚才已经吃了一个。
这一个也是我的。
行吧,m叹口气加了一句:连这个也是你的。他拍了拍那台黑不溜秋的Walkman。
巫帆带着它听英语听力,第一次觉得那两个从初中一直陪伴到高中的播音员,声音也是那么动听。听贾斯汀比伯听哥德巴赫猜想听TFBOYS ,真是欲罢不能。而现在m要她听他爸爸推荐的什么高胜美的潇洒的走,好吧,听听呗。巫帆点击网易云音乐,搜索,第一条就是,再点一下,一个长发美女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中央,歌单里前几首里就有那首潇洒的走,巫帆就点进去,音乐随之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