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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中国江苏南通
新冠肺炎清空了国人出门的行动,宅着无事,聊聊古龙。本来题目里的“女性”,取的“女主角”,但这样的话,我想罗列1-10,有些数字照顾不到,就改了。
数字入名,乃中国人取名之常态。大家非常熟悉的皇帝明太祖朱元璋,小名叫朱重八,听上去比较随意,颇无皇帝风范。一个因为古人家里穷,生的孩子又多,父母也不当回事。另外,小孩未成年有名无“字”。一般男的20加冠女的15及笄,才有比较像样的“字”。远一点说,唐朝大诗人李白的小名叫“李十二”,大诗人杜甫的小名叫“杜二”,这种排行不是以同父所生的兄弟为序的,而是以同曾祖兄弟的排行为序的。要是我问你“苏二”、“秦七”、“欧阳九”都是谁,你肯定两眼一片迷茫。这些小名对应的人物分别是文学家苏辙、词人秦少游、文学家欧阳修,如雷贯耳了吧,这些都是典型的数字名。古代女子嫁夫随夫,所以名字根本不被重视。唐宋时期的女子一般都不起大名,而是以其在兄弟姐妹中的排行顺序,叫做“某某娘”。杜甫写有《观以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韩愈写有《祭周氏二十娘子文》,这里的“孙大娘”和“周氏二十娘”都是当时女子的数字名。另外,唐朝小说中有黄四娘、荆十三娘的故事,“黄四娘”和“荆十三娘”也都是当时女子的数字名。我们中学时代一些诗歌也可见端倪,比如,《别董大》《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送元二使安西》,这些诗歌标题里的数字入名的人都是大人物。
罗嗦在这么多,就是为了给本篇的叙述增添一点儿文化底蕴,毕竟今天要说的内容关于武侠小说,而武侠小说好像一直不入流,尽管它一直想要登堂入室。目前可知的,人民教育出版社去年11月第一次出版,首次选入了王度庐的《卧虎藏龙》和金庸的《天龙八部》两篇武侠小说,分别排在第五课和第六课,并合为一个单元,取名为“神奇武侠”。不过,据西门吹水自度,现在真的去看并觉得好看的00后,估计屈指可数了。
我这样开头,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想法,就是希望彰显古龙是一个有着深厚国学文化根基的小说家,他通常被认为受欧美文学的影响更加深刻。
闲话少说,转入正题。
一或大
以此入名的女主肯定没有,毕竟显得老气横秋,武侠小说也是吃青春饭的。
古龙在他的小说天涯明月刀的序言里谈自己对武侠小说的看法,很多不忿和理想,就谈到了武侠小说的传统和传承,提到杜甫诗歌里有一个公孙大娘,说其人定是剑器高手,因诗歌写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古龙对此颇为神往,印象中好像他写陆小凤系列,写过一个女性角色就叫公孙大娘,是个剑术高手,算是对杜甫的致敬,也了了他内心的一个心愿。古龙称她为公孙大娘的后代传人。精于易容术,「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销魂婆婆」、「熊姥姥」,这些人全是她的化身。剑法不在南海飞仙岛「白云城主」叶孤城和「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两人之下。在《金鹏王朝》中,因姐妹上官飞燕被「青衣一百零八楼」楼主霍休所杀,所以暗助陆小凤,将霍休困入由他自己设计的机关。后在《决战前后》中,被「白云城主」叶孤城以缎带勒毙。2006版本中将薛冰与公孙大娘合并为一个人,公孙大娘是薛冰易容而成的。这个修改,西门吹水觉得比较搞,古龙的棺材板都压不住。
二或次
没有“次”入名的例子,古龙写了很多日本武士,但仅限于男性,没有女性。假如来了个日本女武士,仗剑犯我,估计也是脑残设定,古龙浪子风流,向来轻视女性,更不会这样去写。
提到“二”,首想还是《陆小凤》,《陆小凤》中最痴情的女人是二娘。她是神秘组织红鞋子的一员。事实上前面还有个大娘,这个大娘就是上一段写的公孙大娘,是红鞋子的头儿。红鞋子组织的成员都是女子,并着一双鲜红的绣花鞋子,就像新娘子穿的那种,但上面绣的却不是鸳鸯,而是只猫头鹰!二娘跟陆小凤的一段对话比较有意思:
陆小凤叹了口气,在石阶上坐下来,喃喃道:“一个男人若是能活六十年,至少有十年光阴是白白浪费了的。”
二娘忍不住问道:“怎么浪费了的?”
陆小凤道:“这十年中,起码有五年是在等女人换衣服。
二娘道:“还有五年呢?”
陆小凤道:“你一定要听?”
二娘道:“你不敢说?”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要听,我就说,还有五年,是在等女人脱衣服。”
红鞋子里的女人都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要不就不神秘,也不利保密,所以只有排行。 二娘之后是老三,三娘。老四,欧阳情。老五,江轻霞,江五妹。老六,青衣女尼。老七,红衣少女。老八,薛冰。除了薛冰,后面会提到,其他都不再叙及。
三
沈三娘是第一个跳入我脑海的名字。
早于这篇之前几年,重阅《边城浪子》时,就注意到下面这一段:
一个人正从大门外慢慢地走进来,一个本来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人。
一个女人,美丽得令人连呼吸都随时会停顿的那种女人。
这地方叫龙虎寨,就在枫林后,四面群山环抱,奇峰矗立,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野兽,正张大了嘴在等着择人而噬。
他们这些人,也正像是一群野兽。
谁也不愿意被野兽吞下去,所以这地方非但很少看得见陌生人,连飞鸟都已几乎绝迹。
但现在这地方竟来了个陌生的女人。
她身上穿的是件质料极高贵的墨绿百褶裙,漆黑的长发,挽着当时最时髦的杨妃堕马髻,满头珠翠,衬得她的头发更黑,皮肤更白。
她脸上带着甜蜜而成熟的微笑,莲步姗姗,慢慢地走了进来,就像是一个盛装赴宴的贵妇,正步入一个特地为她举行的宴会里。
每个人的眼睛都直了。他们并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男人,却实在没见过这种女人。
他们的老大虽然清醒得最早,但老大是一向不轻易开口的。
他沉着脸,向屠老虎打了个眼色,屠老虎立刻一拍桌子,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绿裙丽人嫣然一笑,柔声道:“各位难道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她的确从头到脚都是个女人,连瞎子都能看得出她是个女人。
屠老虎板着脸,道:“你来干什么?”
绿裙丽人笑得更甜:“我们想到这里来住三个月好吗?”
这女人莫非疯了,竟想到强盗窝里来住三个月?
“我希望你们能把这里最好的屋子让给我们住,床 上的被褥最好每天换两次。”
“……”
“我们一向是很喜欢干净的人,但吃得倒很随便,每天三餐只要有牛肉就够了,但却要最嫩的小牛腰肉,别的地方的肉都吃不得的。”
“……”
“我们白天不大喝酒,但晚上却希望你们准备几种好酒,其中最好能有波斯来的葡萄酒,和三十年陈的竹叶青。”
“……”
“我们睡觉的时候,希望你们能派三班人轮流在外面守夜,但却千万不可发出声音来,因为我们很容易被惊醒,一醒就很难再睡着。”
“……”
“至于别的地方,我们就可以马虎一点了,我知道你们本都是个粗人,所以并不想太苛求。”
“……”
大家面面相觑,听着她一个人在自说白话,就好像在听着疯子唱歌似的。但她却说得很自然,仿佛她要求的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能拒绝她。
等她说完了,屠老虎才忍不住大笑,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个客栈?是个饭馆?”
绿裙丽人嫣然笑道:“但是我们也并没有准备付钱。”
屠老虎忍住笑道:“要不要我们付钱给你?”
绿裙丽人笑道:“你若不提醒,我倒差点忘了,这桌上的银箱子,我们当然也要分一份。”
屠老虎道:“分多少?”
绿裙丽人道:“只要分一半就行了。”
屠老虎道:“一半不嫌太少么?”
绿裙丽人道:“我刚才说过,我们并不是十分苛求的人。”
周星驰的《大话西游》仙履奇缘,蜘蛛精出场完全套用了这一场景。不过人形的她,叫春十三娘。古龙的小说改变成影视,从剧本形式来讲,完全不费事,类似这样的文字,加点儿场景说明,就是一个完整的剧本了。
绿裙丽人就是沈三娘。没有看过吴岱融主演的《边城浪子》前,西门吹水脑海里的沈三娘形象,便是蓝洁瑛那样的美人兮。
寻找这部分文字废了很多功夫,起先翻出花山文艺出版社的老书,薄薄一本,不怎么敢触碰纸页,怕一用力书就碎了,小心地翻了半天,未果。又从河南文艺古龙全集,前后翻找半天也没有,到掌阅电子书里搜索,居然也没有。奇怪了,不可能记错啊。电脑百度,终于搜到在第二十七章“出鞘一刀”。那本老书,只有下册,首尾几页缺失,是从36章开始,里面没有这一章。两年前发文章应该是看的电子书上得来的印象。就是下面这本,比较惨。不过我又在孔夫子旧书网订了一套品相良好的,现在书因肺炎肆虐,滞留在路上。
沈三娘这一段描写,绝对够得上高逼格,冷艳、淡然、高傲,不动声色,又全局在握。她是万马堂堂主马空群的女人,这时候正在跟着被傅红雪逼得走投无路的马空群逃亡在外。但她一点也没有逃亡的慌乱,作为开路先锋,扮猪吃老虎,在虎狼之地龙虎寨让群雄俯首,绝对气势凌人。
《边城浪子》中塑造了众多女性形象。她们或大或小,或老或少。不管是精雕细刻,浓墨重彩的丁灵铃、翠浓、马芳龄,还是轻描淡写,仿佛信笔勾勒的丁白云、花白凤、桃花娘子,一个个风姿绰约,栩栩如生。其中悲剧色彩最浓的还数沈三娘。本身是花白凤身边的一个丫鬟,为帮花白凤复仇,牺牲人生中最保贵的十年青春进入万马堂做卧底,成为马空群的女人,也是傅红雪的第一个女人。后来放弃自己的复仇信念将自己托负给马空群,而马空群却只顾自己逃命而将她抛弃。最后她为鼓舞傅红雪意志带着伤去会见傅红雪,为了寻求解脱而自尽,留下遗言不忍心看他们去杀马空群,同时也祝福叶开和丁灵琳的爱情。
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场血战,谁也不曾料到将多少家庭带入了血雨腥风,有多少人从此活在仇恨,惊恐,不得安宁的炼狱之中。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面对那场杀戮,女人又岂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
女人如花。不管是含苞待放,还是香满枝头,都离不开爱的滋润和抚慰。只有沐浴在爱的光辉里,承受着爱情雨露的女人花才能开的鲜艳,开的持久。心中无爱只有恨的女人,花季瞬间即逝,就像风中的残菊,只能在黄沙中翻滚、挣扎,凋零、飘落。没有爱但还懂得自爱的女人,就像一束干花,虽然色泽依旧,美丽依旧,却少了那份鲜活,不再娇艳。
如果这花长在仇恨的土壤里,开在江湖恩怨的血雨中,就会像沈三娘那样,错过了花期,错放了人生,错托了终身。
第二个应是东三娘。
东三娘出自于楚留香系列的《蝙蝠传奇》——世家子弟原随云天纵奇才,可惜天生却是瞎子,他不甘命运捉弄,最终野心膨胀,化身为“蝙蝠公子”,在蝙蝠岛山洞进行黑市交易,交易标的包括武功绝学、江湖机密甚至活人。由于违背武林道德及秩序,邀请的“客人”又大多是名人,山洞中便不置灯火,永远看不见光亮。于是堂堂正正表面光鲜的江湖名宿们,却在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的小岛上,进行见不得人的利益交换。
东三娘是个妓女。东三娘等一干妓女被蝙蝠公子安排在各个房间,只为了满足这些“客人”的日常生理需求,为了确保客人的身份不外泄,她们被强行弄瞎了眼睛。也只有古龙的小说会肆无忌惮的把妓女当成主要人物来写,写她们不为人知的爱恨情仇。对这一类独特的人群,古龙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在道德上将之隔离,或装着正人君子状去鄙夷唾弃,而是抱着极大的同情和悲悯,不遗余力,通过小说人物来倾注他的恻隐之心。这是他的真性情。小说里关于东三娘的桥段颇为动人:
“我没有名字……我只不过是个工具,你若一定要问,不妨就叫我‘东三娘’吧,因为我住的是第三间屋子。”
无论多卑贱的人,都有个名字,有时甚至连猫狗都有名字。
为什么她没有?
楚留香决意带东三娘逃脱生天,却碰到了另一妓女与嫖客因为一只鼻烟壶在纠缠。
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你还拉住我干什么?是不是还想问我要这鼻烟壶?”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软语央求,道:“只要你把它给我,我什么都给你。”
男人淡淡道:“你本就已将什么都给我了。”
女人的声音更软,道:“可是,你下次来……”
男人冷笑道:“下次?你怎知我下次还会来找你?这地方的女人又只你一个人!”
女人不说话了,这件事似已结束。
男人忽又道:“你又不吸鼻烟,为什么一定要这鼻烟壶?”
女人轻轻道:“我喜欢它……我喜欢那上面刻的图画。”
男人笑了,道:“你看得到么?”
女人道:“可是我却能摸得出,我知道上面刻的是山水,就好像我家那边的山和水一样,我摸着它时,就好像又回到了家…”
她的声音轻得就像是梦呓,忽然拉住男人,哀求着道:“求求你,把它给我吧,我本来以为自己是个死人,但摸着它的时候,我就像是又活了……摸着它时,我就好像觉得什么痛苦都可以忍受,我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喜欢过一样东西,求求你给我吧,你下次来,我一定……”
这些话就正如东三娘说的同样令人心酸。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替她求他了。
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拍”的一声清脆的掌声。她的人已被打得跌倒。
那男人却冷笑道:“你的手还是留着摸男人吧,凭你这样的贱货,配问我要……”
东三娘突然甩脱楚留香的手,向这人扑了过去!
愤怒!只有愤怒才能令人自麻木中清醒,只有愤怒才能令人不顾一切。
紧接着楚留香出手相救了。
当时他在悄悄调查蝙蝠公子的秘密,却为了区区一个鼻烟壶仗义出手,不惜暴露了行踪。
自古而今,中国文学作品中的妓女最常见的归宿,就是洗心革面从良,寻找一个可靠的夫婿。
比如《霸王别姬》里的菊仙,《胭脂扣》里的如花(而西方文学里大部分妓女则是通过宗教信仰来自我疏导或实现自我救赎,如玛格丽特、羊脂球等)。
“情感”,几乎可以说是妓女们最永恒也是最基本的诉求。
《三少爷的剑》里的娃娃,为了复仇嫁给了瞎眼的敌人,最终却不忍心下手,决定与他相依为命,只因为“能知道有个男人真正需要她,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边城浪子》里的翠浓,被迫流落妓院为父亲刺探消息,但还是从江湖的语境中抽离了出来,回归妓女的经典命题,在傅红雪身上寻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全新意义。而东三娘的诉求并不在此。
她并不只是一个个体,她还代表蝙蝠岛上所有的妓女群体。
她们不仅是妓女,还是被禁锢的盲人,每天除了与人交合无所事事,却不知道那个嫖客什么时候会来,什么岁数,什么模样。
她们的人身活动是受限的,精神世界是被封锁的,所以她们甚至不敢奢求“情感”,只能在偶然渗透出的一丝杳渺希望中,眷念所谓的平等、尊严和自由
——这种眷念却又是那么的卑微、不抱希望。
她们并非“出卖肉体”,并非权/财色交易,并非逼良为娼,她们在大部分时光里,没有生活的目标和意义——或者说,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唯一的意义。
东三娘们,是男权主导的隐喻,是欲望的客体,甚至于,只是男主人公彰显人文关怀和大义的陪衬,
因为到下个关口,当楚留香走出山洞对决反派时,东三娘这个角色就已经在古龙敷衍的写作态度里,不知所踪了。
古龙笔下的妓女跟“浪子”彼此照应,同样在风尘中打滚流浪,同样的失落、缺乏安全感,他们相遇,相互哀怜。
尽管古龙先生常常挖苦这个职业,却又不止一次为从事这个职业的女子们吟咏,他带着复杂的情愫,偶然俯瞰奚落,又常常以同理心加身,他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期待。
总有那么几次,他投影自己的人生,悄悄让陆小凤跟沙曼,杨铮跟吕素文,傅红雪跟周婷成了眷属,他苦笑着赋予妓女这个边缘群体更多的合法性和伦理性,寄托着自己平静的家庭理想与离经叛道的追求,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潜意识中,他是在接纳那个曾经放逐的自己。
先到这里,明天继续。
我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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