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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经典] 刀逝 燕孟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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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开 发表于 2020-2-21 19:01: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保留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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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刀逝:情节的变化终有穷尽时,唯人物情感的冲突能永远激动人心
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7-11-16 02:33:11 点击:2525 回复:56
冲榜
守护
脱水打赏看楼主设置
  此书即为那篇噱头是史上最悲武侠的燕孟传奇。
  噱头而已,大家别当真嘛。
  修改的少年时期旧稿坑文,一些地方自然比较粗糙幼稚,不过我都做了尽量修缮。
  旧稿是完整版故事的三分之二,我还另外决定删掉一大部分无关痛痒的情节。之后我就要现续后三分之一,不过故事大纲已基本完备,情节方面无虑。只是风格能否前后统一,很考验现在的我。
  这部武侠有悲情,但当然不是史上最悲的,不过确实有点压抑。很多地方写得比较繁琐,希望大家见谅,因为我尽力了也不知道该咋增删。大家静心读下去,应该最终能适应的。
  先前那个贴我已申请删帖。本来在百度古龙吧发,结果因为自己太着急了,发太快,被系统认为用刷帖工具而删除。我这混账脑壳,激动之下还跑去找人家吧务理论。结果自己理亏。没脸再去发了。所以干脆回来老老实实在天涯写。
  原本我也大言不惭王婆卖瓜地续写古龙白玉老虎。续着续着,被一文友点醒。白玉雕龙续写,有一颗白玉狮子的珠玉就行了,没必要我再去做影子狗尾续貂。写点自己原创的,才是真理。
  于是我就搁浅了,重拾旧文进行修葺。有了古龙吧前车之鉴,我不敢再在天涯发着急了,今晚先发一点点吧。比先前那个贴要完善些,做了比较好的修改。因为天涯删楼费事,我以后更贴会慎重,尽量修改到最终满意再贴上来。
  以前续写的新白玉雕龙,就是因为很多章节,未曾最终修改完善,想撤掉重发,又太麻烦。这也是我终于搁浅不写的原因之一。
  至于这个小说,只要不被删,我就绝对认真,小心,力求把文文的最佳状态献给大家指点。
  希望大家不嫌弃,也别计较我先前那个夸海口的噱头。我就一普普通通的武侠爱好者而已。
  这个小说情节蛮老套简单的,毕竟是少年时期的拙作,那时候才接触古龙而痴迷不久,模仿痕迹很严重。你看下去的时候,应该会联想到古龙的至少三部武侠:流星蝴蝶剑,萧十一郎,天涯明月刀。
  其实最像天涯明月刀。我现在修改,当然不能只改改表面上的语病行文,我会在叙事技巧上,某些情节上加以改进。反正就是尽量不让文文显得过于俗套幼稚,为此我不得不使用一点叙诡。
  现在的读者比较厌烦叙诡,就像现在的观众厌烦电影总是反转一样。所以我才说明一下,希望大家见谅,毕竟我实力不够,只有使用叙诡来改进这个小说的方方面面。好了,废话自此,开始正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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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7-11-16 02:38:06
  楔子
  有一个人,因为一柄刀而成了神。
  神的,一般不是他的手他的心他的灵魂。
  神的,永远只是他用这柄刀杀人时爆发出的速度,可以令时光停滞甚至倒退的速度。
  没有亲身体验过那种速度,你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你会认为我不是在写武侠,我是在写玄幻科幻,或是比玄幻科幻更不真实的东西。
  但我必须义正辞严地申明:我写的,是百分百的武侠。
  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你唯一要做的,就是选择去留。
  你是选择错过那种惊心动魄的速度,还是选择逐字逐句地往下读,读到真相时,说不定你的现实时光也会突兀地停滞甚至倒退。
  XXX
  他何以爆发出那种近乎玄幻科幻的速度?
  原因只有一个:无情。
  至少当时的江湖上,人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他扛刀而来,拔刀出鞘,挥刀杀人。
  一气呵成。
  有情的人是难以做到这份一气呵成的。
  然而难以,并不是表示绝对没有。
  他还有爱的人,他还有挚友。
  他的那个挚友知道,情到浓时情转薄,无情反倒是人类最痴的情。
  目前我们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爱人,我们不要只看他扛刀而来。
  我们应该多关注他扛刀而去的背影。
  我们以为他终于去了,血雨腥风终于停息,我们因此侥幸。
  可他的扛刀而去,对他的朋友爱人却意味着放弃一切的归来。
  燕归来。
  归来的人,归来的刀,归来的心。
  归来的时光,归来的痴情。
  你终究还是会归来。
  “你终究还是来了。”
  扛刀而来。
  拔刀出鞘。
  挥刀杀人。
  “到底是多少刀才让你成了今天的神?”
  不多,不少,正好七七四十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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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7-11-16 02:44:00
  第一章 黑闪电
  一
  七七四十九刀!
  刀刀致命,刀刀冰冷,刀刀无情。
  从第一刀至最后一刀,速度快得令人感觉只用了一刀。
  匆促的一刀,干净的一刀。
  不管一刀有多深,也溅不起一滴血。
  “不够快。”
  每次结束,收刀入鞘后,燕归来总要冰冷如刀地说出这三个字。
  那你还想怎么个快法?
  天地之间,仿佛万物都在为他和刀的冰冷而发颤。
  问他话的,是半空漂浮着久久不落的一根发丝。
  他大字形地躺下,嘴角微笑。
  他睁开眼睛看见燕归来的那只手,依然是稳定而倔强,依然是紧握刀柄。
  他多么渴望燕归来会为他再拔刀一次,再让他感觉一次停滞或倒退的时光。
  再让他归来,变得前所未有的纯粹,甚至是圣洁。
  赐我一刀吧。
  他要膜拜在地,含泪哀求,用最虔诚的态度。
  可他做不到。
  因他已经死了。
  他的身体不再属于他,不再受他支配。
  就在他认为自己活得最真实的时候,他却已经死了。
  他非常鲜活地死了。
  他死了还能看见,还能听见,还能感觉。
  因燕归来的刀,一刀刀地缝死了时光。
  他死得鲜活,时光也跟着死了。
  他继续看着燕归来的手,燕归来的刀,就像是饥肠辘辘的人看着一大桌珍馐,就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看着心仪的情郎。
  手与刀早已合为一体。
  可手与刀的背后,却只剩下天塌地陷,海枯石烂。
  最终燕归来扛刀的身影也如死亡一般沉寂地飘荡在黑暗虚空中。
  他又忍不住说话了。
  他怒吼:我不信。
  我不信一点血也没有,我不信一点痛苦也没有,我不信一点悲伤也没有,我不信一点绝望也没有,我不信一点孤独也没有。
  我不信!
  我死也不信。
  你的刀实在太轻柔了,你一刀刀地杀我,却像是情人在对我安慰,对我蜜吻。
  而我本来是铁石心肠的,但在你的刀下,我却瞬间变成了多愁善感。
  我恐怕已刻骨铭心地爱上你了。
  然而,为什么爱上你就必须死?
  我知道了,是因为人间没有谁可以太爱你。
  谁若爱上你,必须是一直浅浅的,淡淡的,默默的,否则就会伤得惨烈。
  可那都不是真正的爱。
  真正的爱,唯独死才诠释得了。
  唯独死是永恒。
  XXX
  二月,初七,夜,有月。
  月光朦胧,月正圆。
  这一夜静悄悄地美着。
  在如此静夜里杀人,感觉肯定也美。
  燕归来转身,迈步。
  今夜他不扛刀,他怕伤到这份美。
  他提刀离去。
  他脸上全无血色,苍白如纸,眼神是凝重的,凄厉的,寒冷的。
  是眼神冻得他一脸苍白。
  他杀人以后就醉了。
  他不醉,必死。
  痛死。
  心痛而死。
  每次杀人,总像是用自己的七七四十九刀一刀刀地杀了自己。
  他至今杀了多少人,自己就也死了多少次。
  二月初春。
  春终于来了。
  来得平静而温柔,使他感到自己可以放弃一切了,可以归来了。
  回家了。
  家里的爱人在用眼眸的平静、手的温柔像那一刀刀般一下下地安抚他。
  一共是七七四十九刀,一共是七七四十九下。
  一刀不多,一下不少。
  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感觉自己根本没出去过,没杀过任何人。
  杀在任何人身上的七七四十九刀,已被情人七七四十九下的安抚清洗掉了。
  情人从始至终都是心甘情愿地帮着他自欺欺人。
  他要活,就得自欺欺人。
  只有朋友的来访,能再帮着他拾回一些真实。
  他的朋友,和情人一样,永远是那一个。
  今夜他不扛刀,他扛酒坛子。
  他不怕醉了这份美,他知道醉了会更美。
  他归来。
  他回家。
  情人准备好了一桌饭菜,就等他的酒坛子,就等那个朋友再来。
  你会来的。
  你终究会来的。
  他依靠对朋友的期盼对情人的执着才勉强活了二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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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7-11-16 02:50:53
  二
  春。
  有花在春夜里开。
  花苞初绽,芬芳袭人。
  远山还有谁突然惊醒的残梦一丝丝地舔着花瓣上的露水。
  一双手也在一丝丝地冷,冷如露水。
  夜风拍窗。
  窗扇开合的节奏如醉艳楼的花魁朝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挥舞手绢般慵懒。
  楚虚空独坐已久。
  久得快要窒息了。
  人再不来,他会真的闷死。
  他经常独坐,经常在这样的黑夜这样的偏僻小屋中独坐。
  可他永远不习惯这种等待的沉闷感。
  他又不能在办公时喝酒,他也不能点根蜡烛,借着烛光看书,或是备一些小酒小菜。
  那些都太容易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感觉自己是在玩忽职守。
  他出道办公虽已三年多了,经验仍远不如师傅乔寒。
  他稳得住,可惜受不了。
  他表面上稳得住,心里面受不了。
  他心里面早就在奇痒难耐,恨不得剖开肚皮,直接伸手进去抓挠。
  尽管越来越受不了,他表面上还是必须继续稳着,因为今夜他等的人与众不同。
  那个人名头响,行事怪。
  那个人喜欢救人,也喜欢杀人,不论是救人还是杀人,都一样的突兀,一样的莫名其妙。
  江湖人给他的绰号是:黑闪电。
  他走在江湖,手拿一柄黑漆漆的无鞘快刀。
  他挥刀出击的时候总是在夜里。
  没有星月的夜里,没有一点光的夜里,连烛光都不能有的夜里。
  所以许多人又坚信,他的刀其实是假的,是空的。
  他只有一个刀柄而已。
  白天他现身,刀柄直挺挺地从后背衣领处冒出,而刀锋是完全藏在衣服内。
  任凭你怎么侮辱他,逼迫他,也绝不能让他破例在白天拔刀。
  可也没有谁敢去偷偷揭开他的衣服,一看究竟。
  因为他的刀法,快如闪电,速度上只次于刀神燕归来。
  他也是极其敏感的。
  你若有一点不恭的思想,他就会以闪电的速度做出反应。
  他的反应通常都是伸手捏碎你的咽喉。
  他不用刀,也是快得惊人。
  快的,本来就不是刀,是他自己的神经。
  要等待这样的一个黑闪电,楚虚空当然不敢放松警惕。
  夜深。
  离奇的静。
  连花香也嗅不到了。
  屋外,隐约飘过一缕刀尖破风的声音。
  短促,利落,干净,纯粹,又温柔,纤弱,祥和,像极了美人酣睡时的呼吸。
  这样的声音让滞闷的空气一下子就疏散了。
  让楚虚空一下子就爽快了。
  这样的声音,美妙得,远如梦境。
  远如另一个无人问津的世界。
  黑闪电来了。
  他尚未进屋,尚未见到楚虚空,就已拔刀挥动。
  楚虚空并不吃惊,更不慌乱。
  他知道黑闪电不会把黑漆漆的刀锋逼在他的喉间。
  他们今夜相约,是为了另一个人,另一柄刀。
  为了另一个人身上累积的罪名,另一柄刀下支离破碎的亡魂。
  那个人,那柄刀,才是真正充满危险的。
  XXX
  黑暗。
  猜不透的黑暗。
  黑暗另一面究竟隐藏着什么?
  反正不会是娇小可爱的梅花鹿,不会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不会是芳香鲜艳的春花,不会是醇厚醉人的美酒。
  而是挥之不去的梦魇,而是无法逃避的灾祸,而是嗜血吃肉的猛兽。
  而是强壮的牦牛精悍的花豹凶残的狮子。
  不管是什么,都已因为日积月累的杀戮变得极易亢奋。
  楚虚空立刻意识到,屋外来的不止一个黑闪电。
  “很好,两个黑闪电都未失约。”
  一个黑闪电始终沉寂如空气。
  一个黑闪电却很急躁愤怒。
  但他们只要发出攻击,就必是一样的迅速狠暴精准,不可阻挡!
  他们都无愧于手中紧握住永不松开的刀。
  一柄刀横扫过阴山十三寨,一夜间的事迹就足以震悚得每个江湖人一辈子闻名丧胆。
  另一柄刀的事迹却非常模糊,然而江湖人并不会因此就轻视它的主人。
  后面这柄刀比前面那柄刀更具备威慑人心的力量。
  两柄刀都是魔刀。
  绝世魔刀。
  刀锋划破黑夜,割断人的咽喉,留下一缕奇妙而深远的诗意。
  只有真正的黑闪电挥出刀锋取走别人性命时,才会留下这缕诗意。
  只有真正的黑闪电才会令死在刀下的人产生爱情。
  莫名其妙的爱情,就像死在燕归来刀下的人一样,不管是男女老少贫贱富贵,都死得痴醉入迷。
  但黑闪电并不是因为他仅次于燕归来的速度而成名。
  他成名是靠着他出刀时的力量,势如山崩,劲如地裂。
  这种力量,没有人可以假冒。
  正因为这种力量,黑闪电现身之前总是特别静特别轻的,仿佛他时刻在准备着蓄积着,绝不耗费太多力量做其他事情。
  这也是没有人可以假冒的。
  没有人可以像他一样沉得住气,包括燕归来在内。
  所以一旦感知到两个黑闪电,楚虚空就轻易地分辨出了孰真孰假。
  他今夜相约的,不仅是真正的黑闪电,也有那个假冒的黑闪电。
  那个假冒的黑闪电做尽了坏事,让真正的黑闪电日渐不堪承受恶名的重负。
  可惜黑闪电刀法虽绝,却不擅长侦查追踪。
  而楚虚空正好是公门新一代名捕,早已帮他查到了那个人的藏身处。
  楚虚空利用某种诱饵,引得那个人今夜前来,同时也对他发出了秘密邀请。
  于是现在两个黑闪电都到了。
  那个人苦心孤诣地假冒黑闪电已久,当真正的黑闪电就在附近甚至近在耳畔时,他却根本无法察觉。
  他够狠,够猛,够暴,够劲,够快。
  什么都够了,唯独这一份直觉不够。
  因为没有人可复制黑闪电的性格与灵魂。
  XXX
  静,依旧。
  楚虚空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了。
  夜,深得是否已将尽?
  风,更冷。
  风吹过之处是否已凝结了一朵朵霜花?
  这个本在渐暖入心的春,怎么突然凄寒无比?
  楚虚空脸上的表情也凝结了。
  他直直地盯着那张厚厚的麻布门帘。
  既然都已到来,为何还要叫他苦等?
  还要叫他苦等多久?
  等到他身心崩溃的时候?等到天亮有光黑闪电的刀再次藏入衣服内的时候?
  因为黑闪电不愿意以杀戮的姿态与他相见?
  难道夜里的黑闪电必须杀戮?
  见一个就杀一个?
  楚虚空深知真正的黑闪电绝不是嗜杀如疯的人。
  所有关于杀戮的恶名,都是源自那冒牌货。
  可他们干嘛还不进来?
  楚虚空的心痒难耐已变成了熊熊怒火。
  就在他终于要坐不住准备拔身而起掀开门帘冲出去时,有人冲了进来。
  确切的说,是飞进来的。
  像一只自高空收翅直扎向大地的老鹰。
  像一口被急流冲下瀑布的棺材。
  像一支离弦箭。
  像一句勃然怒吼。
  极为突兀地飞进来。
  楚虚空震悚,却不动作。
  这个人飞进来就平平稳稳地落在地上。
  是落在地上,不是砸。
  仿佛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谨慎缓慢地放下。
  这个人在这双看不见的手里比纸还轻。
  这个人没有声息。
  他不是自己飞进来的,他是被另一个人从外面的黑夜深处扔过来的。
  另一个人力大无穷,用力却又恰到好处,能让他并不瘦弱轻盈的身体始终在半空中平平稳稳。
  他已经死了。
  对付冒牌货,那个人当然不会心慈手软。
  但他不可思议的力量还是令楚虚空紧张得额冒冷汗。
  他尽量不去想那个人,尽量把注意力转移向屋中地上蜷缩成团的冒牌货。
  本是一头雄狮,现在却成了一只死虾。
  没有光的屋中,这只死虾竟在发光。
  红艳艳地发光。
  楚虚空看出那是血光。
  黑夜里,黑闪电就不会直接用手去捏碎别人的咽喉。
  黑夜里,黑闪电只会痛快淋漓地挥刀。
  他的刀绝不像燕归来的刀那样干净。
  他的刀造成的伤口如最干旱的年月龟裂的大地。
  不过大地的裂缝无法突然冒出令人欣喜若狂的清水,他刀下的伤口却要立刻鲜血喷溅。
  当他把冒牌货的尸体扔进石屋时,冒牌货的尸体已整个被鲜血染红。
  楚虚空不再紧张,而是深深地恐惧。
  恐惧太深,所以外露。
  他的双手也和尸体一样僵冷,他的眼角甚至在微微抽搐。
  然而无论他多么恐惧,也必须继续等下去。
  是他主动发出的邀请,不能半途退缩。
  何况只要是黑夜里,黑闪电就无处不在,他即使在屋外,也已没有任何退路。
  但他毕竟不是黑闪电的敌人,他也坚信真正的黑闪电是很讲道义的。
  他只希望黑闪电不要再让他等太久。
  黑闪电没有让他等太久。
  很快就又有变化。
  更惊人的变化。
  又是一道影子如飞地冲进屋来。
  比黑夜更黑的影子。
  那不是一个人。
  那是一柄刀。
  一柄黑漆漆的刀。
  魔刀。
  黑闪电居然出刀了。
  楚虚空对黑闪电的那些了解莫非都是错的?
  其实黑闪电就是冷血无情,嗜杀如疯,从不讲道义?
  黑闪电果然是要杀光每一个他在黑夜里觉察到的人?
  楚虚空反而突然镇静了。
  他突然昂首挺胸,气度威凛,将脖子无所顾忌地伸直。
  这柄刀快如闪电。
  已不容他再做任何的动作。
  但最终这柄刀还是停住了。
  与他的咽喉只距咫尺。
  冒牌货不是自己飞进来的,这柄刀也不是自己凭空停住的。
  楚虚空看着刀锋,目光慢慢地在刀锋上行走。
  突然目光也停住了。
  真正的黑闪电,身躯挺拔,手臂伸直,握紧刀柄,整个人看来也比夜更黑,与刀一样黑。
  燕归来握紧刀柄时,总是人刀合一。
  黑闪电握紧刀柄时,也是人刀合一。
  黑闪电的刀可以快如闪电,黑闪电的人却可以比闪电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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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7-11-16 03:07:33
  XXX
  “你应该点一根蜡烛。”
  “为什么?”
  “因为夜里有光的时候,我不会太敏感,我不会察觉到别人存在就忍不住挥刀。”
  “你其实很怕黑暗?”
  “我只怕别人轻易地将我看透。”
  “所以我若真点了蜡烛,你根本不可能现身。”
  “但你也不用再担心我的这柄刀突然袭击你。”
  “那我今夜来此的目的就彻底失败了,为达目的,献出生命又何妨?”
  “你死了,什么目的也达不到。”
  “可你为了燕归来,也会不惜献出生命,对么?”
  “江湖上总拿我和燕归来扯在一起,我和燕归来没有任何狗屁关系!”
  “燕归来活得自欺欺人,你也活得自欺欺人,这样活着最累人。”
  “那也和你没有任何狗屁关系!”
  “你嘴里说得又臭又硬,但你目前并不想走。”
  “这间石屋本就是我住的,你选择在这里相约,当然不怕我不来。”
  “我猜透了你,你也猜透了我。”
  “你这种人,不用点蜡烛,不用光照着,也可以让人轻易看透。”
  “所以你不是猜透了我,是看透了我?”
  “我已习惯在黑暗里看人。”
  “你不仅习惯,而且精。”
  “你我都是人精。”
  “没办法,在黑夜也好在白天也罢,在公门也好在江湖也罢,生存总是很艰难。”
  “我们都是人精,可我不像你一样喜欢说废话,我已经陪你说够了废话。”
  “你要赶我走么?”
  “我只要你尽快给我一个公道,给江湖一个说法。”
  “今夜我约你前来,正是此意。”
  “很好,我相信这世上已只有你可以做到这件事。”
  “我毕竟是乔寒的唯一徒弟,他也总是为我骄傲。”
  “乔寒以前被人称为世上最公道的人,所以我肯相信你。”
  “那我们就开始吧。”
  “怎么开始?”
  “我们先学一下仵作验尸。”
  “验那具尸?”
  “目前屋子里好像只有那具尸可验。”
  “你要验这冒牌货?”
  “不错。”
  “这冒牌货是被我刚才用刀杀死的,你还想验出什么?”
  “你别忘了,他是谁的冒牌货。”
  “他一直假冒的人当然是我。”
  “你是谁?”
  “黑闪电。”
  “你还知道就行了,我们先验了再说。”
  XXX
  刀痕。
  五十条刀痕。
  比七七四十九条多一条。
  这意味着什么?
  或许我们一时间实在想不通,但黑闪电的眼里已有锐光闪过。
  “是燕归来的七七四十九刀!”
  “你知道他的刀法留下的刀痕是何种样子。”
  纤细如发,干干净净,一滴血也没有。
  “难道这冒牌货之前就已受了燕归来的七七四十九刀?”
  “不错。”
  “他没死。”
  “因为给他这七七四十九刀的人也是燕归来的冒牌货。”
  “燕归来的冒牌货?”
  “人一旦名头响了,难免就有人假冒,这不足为奇。”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燕归来的冒牌货为何要给你的冒牌货这七七四十九刀?那人虽也是冒牌货,但和你的冒牌货一样,绝不会杀不死人的,除非他根本不想杀死人。”
  “他给我的冒牌货这七七四十九刀,却不是为了杀死?”
  “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今夜,为了让你的冒牌货终于挨你一刀。”
  “我更不懂了。”
  “你的一刀造成了怎样的结果?”
  “当然是这家伙的死亡。”
  “不,还有另一种结果。”
  “另一种?”
  “如果不是你的这一刀,先前他留下的七七四十九条刀痕就会永远细如发丝。”
  “你的意思难道是……”
  “你终于懂了。”
  “但我又不懂,他干嘛要这样大费周章?”
  “嫁祸。”
  “他若直接杀死这家伙,岂非已算是很完美的嫁祸?”
  “不,不够完美。”
  “你说说看。”
  “他要这家伙身上不仅留着燕归来的刀痕,更有你的刀痕,而且必须绝对可信。”
  “他若先杀死这家伙,我当然不会再去往尸体上添一刀。”
  “你当然不会,你还没有那么恨。”
  “但他也可以等我杀死这家伙后再来补七七四十九刀。”
  “我刚才说的话,你应该听完。”
  “你的话,我都听完了。”
  “不,还有八个字你尽管耳朵是听见了,可没有听进心里去。”
  “哪八个字?”
  “而且必须绝对可信。”
  “难道他在我杀死这家伙后再来补七七四十九刀就不绝对可信?”
  “因为你终究是比燕归来出刀慢一点点,而他要的,是你们同时出刀,或者是燕归来先出刀。”
  “你又把我搞糊涂了。”
  “他要江湖人以为,是燕归来主动找上你,再一起找上这家伙,主谋岂非总会急迫些?”
  “我们再一起找上这家伙?”
  “何况还有一点。”
  “到底还有哪一点?”
  “这家伙死了再补刀,细如发丝的刀痕就不会突兀地裂开喷血,因为没了你那一刀的力量震动。”
  “我已经明白了这一点,我只是不明白我们干嘛要一起再去找这家伙?我找这家伙还理所应当,可燕归来……”
  “所以我才说他是在嫁祸,他要你们从此都在江湖上恶名昭彰,无可辩白。”
  “我们杀死了一个冒牌货,就从此恶名昭彰了?这未免太可笑。”
  楚虚空突然闭嘴,甚至重又端端正正地坐下,把眼睛也闭上了。
  黑闪电愣住:“你干嘛?犯困了?”
  楚虚空道:“你也坐下,好好地休息,身在自己的石屋里,千万别客气。”
  黑闪电急了:“你这什么狗屁名捕,说话不能一次说清,还喜欢装神弄鬼?”
  楚虚空仍是平心静气,波澜不惊:“我是在等,你也跟我一样,要耐心地等。”
  黑闪电怒极反笑:“还等什么?”
  楚虚空道:“等天亮。”
  黑闪电克制着自己握刀的手,冷冷道:“天亮又怎么样?”
  楚虚空道:“天亮后,你就会恍然大悟了。”
  XXX
  夜尽,拂晓。
  晴空万里,万里无云。
  第一道曙光射入屋内,楚虚空敏感地睁开眼,打了个哈欠慢慢站起来。
  他直接走到尸体面前,竟突然拉住尸体的一只脚使劲往门外拖。
  黑闪电又怒了:“你想把尸体弄到哪儿去?”
  楚虚空笑道:“屋外,让尸体晒晒太阳。”
  黑闪电瞪着他:“尸体不用晒太阳,况且我也没因天亮而恍然大悟。”
  楚虚空摇头叹气,自顾自地继续往屋外拖着尸体。
  黑闪电猛地冲过去,一把夺过尸体的那只脚,只轻描淡写地一扬手,尸体就被扔出了屋子,像是在随随便便地扔一个纸团。
  楚虚空拍掌赞道:“你的刀法虽仅次于燕归来,你的这身神力却绝对是天下第一。”
  黑闪电冷冷道:“你若不赶紧让我恍然大悟,我就破例在白天拔刀。”
  楚虚空仍是漫不经心:“走,我们也去晒太阳,今天的太阳一定好极了,在屋内我已嗅到了阳光久违的香味。”
  他们走出石屋。
  尸体仰面躺着。
  黑闪电再次看到尸体,整个人明显地抖了一下。
  他居然受到了惊吓。
  仿佛他从未在艳阳下这么清楚地见过尸体,尽管这尸体是他的刀造成。
  “你恍然大悟了。”
  “钱三爷!”
  “不错,你想不到你的冒牌货来头会这么大吧。”
  “他不好好地在江南做生意,干嘛冒充我?而且我杀他时,虽然是在夜里,但我的眼睛能看清他那时的模样,绝不是钱三爷。”
  “人一旦出名,就难免会有冒牌货,何足为奇呢?至于江湖流传的一些易容术,又何足为奇呢?”
  “夜里的他是易容过?”
  “江湖流传的一些易容术中有种药水,只能在夜里使用,不能见阳光,一见阳光就要露出破绽。”
  “你说的这种药水是不见天?”
  楚虚空点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你和燕归来会一起找上这家伙了吧?”
  黑闪电道:“江湖上只将我们看做是两个邪恶贪婪的刀魔,随处杀戮劫掠,钱三爷是江南首富,按照江湖人的看法,我们当然早就该把钱三爷作为劫掠的目标了。”
  楚虚空道:“这样的嫁祸才叫完美。”
  黑闪电道:“你约我相见,就是为了点破我这些事?”
  楚虚空道:“我想查清此事,抓住那个凶手,还你们公道。”
  黑闪电冷笑:“你真是好心。”
  楚虚空道:“钱三爷一死,震动的可不只有江湖,朝廷也会受影响,我作为乔寒的唯一徒弟,已在公门替代了他的职务,面临此事,当然是必须要首当其冲。所以这不是好心,这是迫不得已的责任。”
  黑闪电道:“但你大可自己去查,随便你怎么查,犯不着约我来点破。”
  楚虚空突地肃然道:“孟无情,难道你真的无情?”
  黑闪电面色一沉:“不错,夜里我是黑闪电,白天我是孟无情,这又如何?”
  楚虚空道:“我点破你,只是想你帮我,帮燕归来,帮你自己,我们一起合力查清真相。”
  孟无情道:“我不擅长查案,那是你们公门的职责,我帮不了什么,除非你哪天需要杀人。”
  楚虚空道:“好,孟无情,果然无情,白天黑夜都无情。但我绝不相信,被我点破这一切后,你真的还是那么无情?”
  孟无情道:“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和我有什么狗屁关系?”
  楚虚空道:“那我就此告辞了。”
  孟无情道:“该告辞的人是我,这间石屋已有了别人的气味,我住不舒服了。”
  他转身,扛着无鞘快刀,一步步走得很急。
  他的背影像极了燕归来。
  楚虚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突地笑了,很满意很愉快地笑了。
  从他远去的背影上,楚虚空也悟到了什么。
  他的主动告辞当然不是因为石屋里有别人的气味。
  他不只有背影像极了燕归来,他各方面都像极了燕归来。
  楚虚空已知道他们为何这么像。
  楚虚空坚信,他此去是不会再无情了。
  但楚虚空又突地怅然,目光竟有些恍惚,轻声感慨道:“一个如此多情的人,干嘛偏要把名字取为无情?”
  江湖险恶。
  险得让人不敢轻易举步,恶得让人不敢妄自多情。
  所以他才叫孟无情。
  他不是真的无情,他只是在自欺欺人。
  可他毕竟是一个健康的年轻人。
  他有健康的身体,也有健康的思想,更有健康的灵魂。
  他若真的无情,就不会用名字来标榜这一切了。
  (先贴在这里,以后一次就一楼,既要保证存稿来得及,也要保证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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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7-11-17 13:44:01
  夜晚是黑闪电,白天是孟无情。
  在黑暗里杀人,在阳光下喝酒。
  孟无情今天喝酒也和走路一样很急。
  他已喝了五坛酒,但真正喝进他肚子里的酒恐怕还不及两坛。
  他的衣服比他喝得多,所以他看着衣服的时候总要忍不住笑:“衣服兄,你醉了,你醉了。”
  他又叹气,满眼的羡慕:“醉了好,醉了就真的无情了。”
  他果然不是真的无情,一个人真的无情是不会天天这样喝酒来麻痹自己的。
  可他若醉了,也不会真的无情。
  醉了之后他反倒会更痛苦,痛苦得心碎流泪,痛苦得恍如隔世。
  所以对他而言,醉了绝不比醒着好。
  他迷惘地喃喃着:“醉了绝不比醒着好,无情绝不比多情好。”
  话虽如此,他却依然迫不及待地要喝酒,依然反反复复地假装无情。
  他再拿起一坛,拍碎泥封,刚举起来要往嘴里倒灌,一支箭冷不防地锐啸而来,竟射穿了酒坛,射出了一个和坛口差不多大的窟窿。
  他的嘴一滴酒没沾到,坛里的酒已像瀑布般从那个窟窿倾泻而出。
  酒很快就泻得干干净净了,他举着既空又破的坛子毫不动弹,表情呆愣。
  突地他目光一炽,将坛子反手甩到身后,自己也凌空跃起,跃上身旁的那棵大树。
  等他稳住身形后,再看手里的酒坛,已只剩下半个坛嘴了。
  冷不防射来的另一支箭插在树干上,箭尾的羽毛微微颤动,泪眼般泛着散碎的银光。
  他高声怒道:“到底是什么人乱发暗箭?打扰我喝酒的雅兴?你的箭没本事在我身上射出血窟窿,却偏要射破我的酒坛子,此种罪过,不可饶恕!”
  话才说半截,又有一支箭射来,他很随意地伸手一抓,竟然就准确地抓住了箭杆,再很随意地朝着某个方位一掷,其势劲急,也如用拉满弦的强弓发射,箭簇破风锐啸。
  只听不远处传出两声哎哟,那声音听来稚气未脱。
  孟无情在树与树之间施展轻功飞跃,身法巧捷,很快就到了那声音传出的地方。
  他看见了一个孩子。
  一个瘦弱矮小皮肤发黄蓬头垢面的孩子,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那衣服简直脏如锅底,破得简直连肚脐眼都遮不住。
  而他的一双手一双脚也是干枯如竹,这样弱不禁风的孩子,却拿着一张极大的强弓。
  那张强弓就算是身负神力的孟无情拿着,也不会比这孩子拿着的样子更显轻巧。
  难道这孩子竟比他力量还大?
  他本不怀疑世上有比他力量还大的人,却实在难以相信这个比他力量还大的人是孩子。
  而且这孩子一眼看上去就是严重的营养不良,体质奇弱,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仿佛随时可能突兀地倒毙当场,怎么会有那般惊人的力量?
  不过很多东西只是眼看着极大,拿到手中却轻如泡沫,他决定要亲自试试那张强弓,冷冷地看着孩子道:“把你的弓给我。”
  刚才他反手掷回的那支箭射穿了孩子的左肩,已有大片的鲜血流出,可孩子一点也没有感觉痛的表现,一开始的哎哟出声,应该也不是因为痛,而只是因为他没料到。
  他也冷冷地看着孟无情:“给你可以,但你要拿住了,不然掉下来砸烂你的脚,别怪我。”
  孟无情哭笑不得:“好,我保证拿住了。”
  孩子伸手将强弓递给他。
  他的手一抓住弓背,孩子就放手了。
  强弓立刻像千斤巨石般沉甸甸地压得他整只手臂往地面掉去。
  孩子狂笑:“我确实不该麻烦地朝你射箭,应该直接拿这把弓压死你。”
  孟无情咬牙,使劲地抬起手臂,将强弓扔向孩子。
  孩子又十分轻巧地伸手接住。
  孟无情道:“可惜你不但射箭的技术太差,你这把弓想压死我也还差点分量。”
  孩子睁着一双野性又稚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突然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转身飞奔。
  他身有箭伤,而且伤得很重,想不到动起来竟比松鼠还要敏捷迅速。
  孟无情笑道:“和我比力量,你这小娃赢了几分,但要比速度,你绝对输定了。”
  孩子果然输了。
  孩子很快就一头撞进了孟无情的怀里。
  孟无情很得意,比这孩子更有孩子气的得意:“你可以再跑,我可以再在前面等你来撞,你不妨试着用头撞死我,说不定你的头比你的弓箭有效多了。”
  孩子怒冲冲地瞪住他:“这次我失败了,你等我下次吧,这次我没心情了。”
  孟无情忍俊不禁:“可我的心情好极了。”
  孩子突然哭丧着脸,央求道:“你就当成什么也没发生过,放我走吧,我只是个孩子,一时顽皮胡闹,你应该大人有大量,不要再多计较了。”
  孟无情故意板着脸,语气严厉:“你还知道你只是个孩子,可你不仅随随便便地玩这种弓箭,而且偏来射我?不仅偏来射我,而且连续射了好几箭,难道你错把我当成野猪野鹿了?你见过在树上喝酒的野猪野鹿?”
  孩子委屈地嘟囔道:“谁叫你喝酒不好生在地上呆着,非跑到树上,你虽不是野猪野鹿,可你也不是麻雀猴子。”
  孟无情的脸板得更凶:“你还敢贫嘴,不怕我一怒之下把你的嘴撕烂吗?我耳朵里永远装不下什么童言无忌,所以你再不学乖,我也不客气了。”
  孩子索性扔了弓箭,一屁股坐在地上,捶手踢脚哇哇大哭地撒起赖来:“你不是英雄好汉,你欺负一个孩子,而且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他动得太剧烈,致使箭伤的血又大量涌出,孟无情终于有些不忍:“你别乱动了,我帮你把箭拔出来,给你上点金疮药。”
  孩子猛地收住哭声,拿住弓箭,从地上跳起来,像一只发现有毒蛇靠近而警惕的蜥蜴:“不许碰我,你这个坏蛋。”
  孟无情叹道:“我不追究你为何非要射死我压死我撞死我,就已经很好了,你居然还不识抬举。”
  孩子的声音突然冷冷冰冰,脸上已露出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这种表情出现在他泥垢斑驳的小脸上很是滑稽:“我没取到你的命,失手了也对不起老大,你让我死吧。”
  孟无情道:“你这么小一个孩子,干嘛总是张口闭口就死来死去的?你老大又是谁?是他要你来杀我?你老大真没种,自己想杀我,不敢亲自来,偏让你这小不点来。”
  孩子再次狂怒,张牙舞爪地蹦了起来:“不许你说我老大,我……我老大没让我来,是我自己要来杀你的,你这大坏蛋,我要为老大杀了你这大坏蛋!”
  孟无情也怒了:“岂有此理,我真该见见你的老大,帮他好生地教育一下你,我什么时候害过你老大?我连你老大是谁都不知道。”
  孩子怒得简直像是恨不能立刻扑过来一口咬死孟无情:“你现在还没害过,可你以后就会去害了!”
  孟无情苦笑:“越听越糊涂,你带我去见你的老大,当面对质,万一是你这孩子想多了,误会呢?孩子总是容易误会大人之间的事。”
  孩子态度坚决:“不行,绝不带你去见我的老大,我来就是为了不让你再有机会接近我老大,怎可能还主动把你带去?”
  孟无情笑得更苦:“有道理,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比我有道理,那好,我放你走,你赶紧回去让你老大给你治伤,你的血已经流太多了。”
  话未说完,他转身拔足,直蹿上后面的一棵大树,又在树与树之间纵掠遁去。
  XXX
  孟无情没有走远。
  他想看看那孩子究竟从何处来,他想跟着去看看那孩子的老大。
  又是夜。
  星光很淡,夜色却很浓。
  但很淡的星光在很浓的夜色里还是将前面一里之内的一座小山丘照亮了。
  小山丘上田垄纵横,一个灰影在一条条细瘦弯曲的田埂上灵巧地奔行。
  很快那个灰影奔到了小山丘的顶部,然后朦胧地闪了一下就彻底消失了。
  那个灰影不像是消失在了小山丘的另一面,而是变成了星辰,飞去了夜空。
  那个灰影当然就是孟无情要跟踪的那孩子。
  可孟无情望着他消失在小山丘的顶部后,又有些意兴索然,放弃了跟踪他的决定。
  孟无情最近总是感觉身心俱疲,总是容易对一件事突发好奇,又忽地垂头丧气。
  他在树上的茂密枝叶间半躺着,目光透过枝隙叶缝去望高远深邃的星汉。
  他感觉自己似乎在逐渐迷失,逐渐与夜的黑暗融为一体。
  今晚有光,所以他不做黑闪电,可他还是无法逃避地与夜的黑暗融为一体。
  为什么不是与星光月色融为一体?
  他翻身起来,纵身跳下,跳在一圈白白的月色里。
  他仍是黑暗的。
  仿佛他本身就是自己的影子,仿佛他从来只是一片影子,没有血肉之躯。
  他不敢当面答应楚虚空,也是因为他最近的茫然。
  他深怕自己还没开始,就已经找不到北。
  他摇头,苦笑。
  现在他若笑,也总是苦涩的。
  他奔出树林,来到一片草地上。
  这里的星光月色很浓。
  他发现自己越是往草地的中心走去,身影就会变得越瘦,瘦得可以完全忽略。
  他站定在草地的中心,缓缓抬起手臂,缓缓张开手掌。
  他看见了。
  他惊喜地看见了,看见了自己的血肉之躯。
  皮肤,毛孔,骨节,血管,指甲,掌心的纹理。
  都是前所未有的真实。
  太真实,反而就梦幻了,捉摸不透了。
  突然他又看见了。
  他恐慌地看见黑暗正在贪婪地吞噬着这片草地的星光月色。
  他从未这样恐慌过。
  他仰头,发现了真相。
  发现了一片比草地更大的乌云将要覆盖住整个月亮。
  月光开始逃命。
  开始转移。
  他急迫地追着月光,和月光一起逃命,就像不可救药的疯子。
  他和月光逃进了林深处。
  最后一点月光也不见了。
  但是还有别的光。
  幽幽的水光,清凉地在树木间闪烁。
  原来没有星光月光,水本身也能在黑暗里发光。
  他走过去。
  这是一条缎带般漂亮的小溪。
  一片树叶,在水面漂动,像是冥界的孤舟载着去投胎转世的亡灵。
  他的眼睛跟随这片树叶,一直到一根架在小溪两岸的断木下,一堆水草将树叶悄无声息地裹住了。
  他再走过去。
  这是一根苍老安详的断木,朝天的一面明显常有人走。
  莫非附近住着人家?
  他知道再有人家,自己这样的陌生人深夜打扰也是很难为情的。
  但他突然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难为情。
  他走上断木,走向对岸。
  到了对岸,走不多久,就走在了一条幽深的翠竹夹道里。
  竹是斑竹,还有淡淡的星光碎碎地照着,看得见竹身上如泪痕的斑点。
  想起关于这些斑点的传说,想起娥皇女英的相思悲啼,他也不禁心里一柔一湿。
  继续走着,终于走到了夹道尽头。
  那里有一间矮小的草房,矮小得就像白天遇见的孩子。
  草房的门窗虚掩,内有烛光晕晕乎乎。
  他也晕晕乎乎了,晕晕乎乎地不请自入。
  门前一块宽厚青绿的岩石,看来也是古老之物,自然地方正,未有任何人工打凿的痕迹,脚在上面十分踏实。
  或许草房修筑之前,这块岩石就已沉寂地待在这里亿万斯年。
  草房附近有几块菜畦一片花圃一个茶树林,一种田园隐士的淡泊名利像浓茶般感染着初来乍到的孟无情。
  再看房檐低低,竟挂着一盏工艺精巧的小灯笼,上写一个字:月。
  这个月字是此间主人名字里的某个字,还是一种别有涵义的字号?
  不论是名字也好,字号也好,这个字都与这间草房以及附近的所有事物非常相宜。
  等孟无情进了屋却反而有些落寞。
  因为外面的景色虽丰富,但屋内除了一张桌一张凳一盏烛台一张床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那简陋的陈设让孟无情不敢多做停留,立刻退出门去。
  他自己的心已够简陋,深怕再遇见别的冷冷清清。
  就在他重又站在门外,站在那块青石上时,他嗅到了一种香味。
  一种他这辈子再熟悉不过的香味。
  酒香。
  他不仅嗅到了酒香,还听见了凭空传来的一番诚挚的道歉及邀请:“客人深夜来访,怎奈我那陋室空寂,无以相待,实在惭愧。但每有薄酒,我是很不愿意憋在那陋室中独饮,故此总要捧酒外出,来与月色共醉。还望客人先恕老儿怠慢,未曾在家亲迎,请君至东边崖前,老儿当以酒赔礼。”
  这声音虽也如那断木那青石般苍老,却自有一份撼人心魄的气势,令人闻声立敬,更是畏于他隔空远距传音的深厚内力。
  纵然没有酒香的吸引,单凭这内力,孟无情也不敢擅拒的。
  孟无情向东边的那段高崖走去。
  将近高崖,月光下一个人弓腰驼背地在崖边坐着,却半点也没有颓丧慵懒之象,反而似极一柄沉寂了千千万万年仍光辉不减的弯刀。
  乌云已把圆月遮成了月牙。
  月牙弯刀。
  孟无情恍然大悟,他立刻就知道了那个老人是谁,他的内心不禁为此而良久震撼,仿佛风平浪静的大海终于又卷起了惊涛骇浪。
  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这辈子有荣幸能一瞻那个老人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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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7-11-17 14:13:34
  因为删楼重改麻烦,所以我极度慎重,更贴较慢,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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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7-11-24 14:49:54
  崖。
  插入深渊,刺入九霄。
  古柏苍松,寒风残月。
  老人独坐,背临深渊。
  怒号的寒风时而从渊内卷起,飞扬了老人的须髯,鼓荡了老人的衣袍,却让老人更显得丰神俊逸,超凡脱俗。
  九霄的残月溅落点点光华在崖上,在老人身上,在松柏的每片叶子上。
  老人独坐的样子因月光的修饰而变成了一种岁月。
  一种厚重苍凉又无所羁绊的岁月。
  当孟无情再看见老人时,这种岁月柔柔地洗净了他记忆里的所有尘垢,令他感到特别地空灵悠然。
  他仿佛一下子也老了,不是人类普通的衰老,是趋近永恒的古老。
  他仿佛成了一块石头,一棵树,一缕风,一点月光,一朵花,一片草。
  他仿佛成了别人娓娓道来的一个故事。
  岁月本就是缥缈的,无定的。
  岁月可以侵蚀一个人的梦想,也可以治愈一个人的心伤。
  当一个人老成了一种岁月时,便也趋近永恒。
  残月如牙,月牙如钩,钩住人世的炎凉,钩住人心的痴情。
  老人痴不痴情?
  老人盘膝坐在月下崖前,坐在松柏之间,左手边摆着一坛酒,右手边插着一柄弯刀。
  坛口已开,酒香四溢,熏着另一边的弯刀似乎先醉了。
  弯刀恍兮惚兮地闪着青光。
  难道这就是造成了无数辉煌战绩足可震古烁今的江湖第一宝刀——月牙弯刀?
  但它发出的光却比月光更纯净更温柔更淡薄,甚至有一点朴实。
  当老人再拿起它来挥舞的时候,它还能发出一如往昔的神威么?
  月牙弯刀,月牙先生,早已没有敌人了。
  尽管他的刀依然是江湖第一宝刀,但他只要活着,就无人敢来争夺。
  事实上,根本无人会产生争夺的念头。
  对于他,对于他的刀,整个江湖都只剩下敬畏崇拜。
  他已是整个江湖的神,不容亵渎。
  他现在老了,雄心勃勃的日子早就结束,恩怨情仇的腥风血雨、明争暗斗的刀光剑影早就被坛中的烈酒代替。
  但他仍是与刀时刻地形影不离。
  因为他终究是孤独的,除了刀,已无别的还可长久陪伴他。
  他是近百年来,江湖上最成功的刀客,最伟大的豪侠,可他也是最孤独的酒鬼。
  这或许就是高处不胜寒。
  直到一个人老了,他才会领悟到,退隐林泉,种种蔬菜,采采茶叶,养养花,泡泡茶,酿酿酒,偶尔也可以写写字,做做诗,远离尘俗,淡泊名利,比那称霸江湖,美女入怀,珍馐满桌,人尽臣服,呼风唤雨来得要舒服多了,惬意多了也踏实多了。
  他的这种领悟,已经从孟无情看见他第一眼起,就深刻地感染了孟无情。
  然而孟无情毕竟还很年轻,毕竟还不能像他这么洒脱。
  年轻不仅是孟无情的优势,也是孟无情的责任。
  无穷无尽的责任不容许孟无情坦坦荡荡地放弃一切。
  虽然孟无情明知目前为止,自己生命里那所谓的一切是多么虚妄。
  所以孟无情更孤独。
  所以孟无情假装无情。
  可是今夜,见了这个老人,孟无情终于恢复了久违的斗志。
  他不会再荒废青春,不会再虚度年华,否则一个始终空洞洞的人即使老了也无法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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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7-11-24 15:00:49
  XXX
  老人还有昔年的威风,只是他的威风早已沉淀,就像是树脂成了琥珀,石头成了美玉。
  他也成了最有底蕴的人。
  他胸怀宽广,他平易近人,都是因为他终于从一个神变回了一个人。
  一个返璞归真的人。
  孟无情突然不敢再往前走了,不敢再靠近半步。
  他觉得自己的涉足会瞬间破坏和污染前方这一隅的纯净质朴。
  可他又无法拒绝老人的美意。
  对老人而言,拒绝也是一种亵渎。
  老人看着他,微笑道:“素闻江湖上说,桃花衣,风流人,最痴情,最无情,指的便是你吧。”
  孟无情毕恭毕敬:“晚辈正是。”
  老人道:“你应该也认出了我是谁。”
  孟无情突地有些窘迫,甚至手足无措,就像一个最腼腆的孩子面对最严厉的老师。
  老人慈祥地继续笑着:“其实人是谁从来都不重要,其实活到我这种年纪,就什么也不重要了。”
  他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弯刀,突然收住笑容,表情肃穆。
  非凡的弯刀,在月光下,稳稳地插进大地,就像一块永立不倒的丰碑。
  这柄月牙弯刀并不是无坚不摧的,身经百战后,时过境迁后,刀锋已有缺口,已有锈痕,但这反而令这柄月牙弯刀更具慑服人心的气势。
  因为那缺口那锈痕不是得自懦弱,不是象征衰败,而是得自奋勇,而是象征永恒。
  现在老人心已倦,刀也不得不沉静下来,悄然地将它激昂的战魂一点点禁锢在那缺口那锈痕里。
  老人又何尝不怀念过往的辉煌?
  然而他终究不是真的神,即使他能通过别的方式使自己永恒,但永恒不代表就不会老。
  他苦笑,和孟无情一样,他也经常苦笑。
  他缓缓地把目光转回孟无情的脸上,态度已更温和:“我那孙子把白天的事都告诉我了,你很不错,尤其是爱酒,别人的箭射穿你的脑袋也没关系,但若射破你的酒坛就是罪不可恕。我曾经也是一个爱酒爱得这么痴的人,直到后来我找到一个可以同样让我爱得这么痴的女人。”
  话犹未尽,他的神思却突然渺远如在云际月畔。
  孟无情也隐隐地惆怅了。
  他何尝没有一两段魂牵梦绕的往事?
  但同时他的背脊却已有一股冷汗悄悄地往下流。
  他这辈子第一次真正地怕了。
  难道月牙先生就是孩子口口声声所叫的老大?
  难道月牙先生以为我要杀他?
  月牙先生原本炯炯的目光更黯淡了,背后渊底的寒风席卷而上,他的须髯又在飞扬,衣袍鼓荡,猎猎招展就像是一面激励千军万马奋勇杀敌的战旗。
  月牙先生老了,他已经没了敌人。
  然而——
  孟无情竟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种杀气。
  难道他真的以为我要杀他?我无意间闯到他这隐居之所,他却以为我是早有计划?
  他突地感到了百口莫辩的痛苦与焦虑。
  月牙先生凝视着他,过了良久,脸上的那种杀气才如清晨初醒时影影绰绰的梦痕般消失了。
  他又露出慈祥的微笑:“你放心,我不是什么老大。”
  孟无情本该为此解脱,松懈,欣慰,却反而如遭雷击,脚下也差点站不稳。
  仿佛这一句对他的震慑比刚才的那番话更刻骨铭心。
  月牙先生幽幽一叹:“过来吧,咱们先喝酒,俗世的烦恼太多,不喝酒,你想怎么办?喝了酒再面对,总是会勇敢些。”
  孟无情依然迟疑,他本该是一个潇洒爽快的人,现在却变得比一个老太婆还忸怩。
  月牙先生展颜朗笑道:“你没来之前,我替我那孙子处理好了箭伤,他白天黑夜都不陪着我在家,喜欢像野兽般到处钻,困了就在那边的草地上睡觉,这会儿看见你来,说不定潜伏在附近某处,准备又给你一箭呢,所以你赶紧过来,别傻站着不动当活靶子。”
  孟无情终于迈动脚步。
  月牙先生的和蔼可亲,和颜悦色,可以瞬间化解他内心的紧张。
  他突然也产生了一种渴望,渴望也像那孩子一样陪着月牙先生隐居于此,再不过问江湖事了。
  他走过去,也盘腿坐下,月牙先生立即将酒坛子热情地递给他:“尝尝我亲手酿的酒。”
  他不再拘谨,恢复了豪爽的状态,接了酒坛子,高举起来,倾斜坛口,大张着嘴迎那瀑布般泻落的酒水。
  等他再放下酒坛子时,衣服又湿透了,而酒坛子里的酒已所剩无几。
  他窘红了脸,强笑道:“对不起,我把酒都浪费了。”
  不料月牙先生哈哈大笑,状态比他刚才更豪爽:“好,果真是痴情酒鬼,喝酒的模样像我,也像……我那孙子……总是不顾一切的,忘我的……”
  说到后面,他的豪爽突兀地变成了凄然。
  但很快他的凄然又突兀地变回了豪爽,伸手指着孟无情的衣服,非常郑重地道:“衣服兄,你醉了。”
  孟无情面含歉疚之色:“对不起,一大坛酒,就只剩一点点了。”
  月牙先生道:“这有什么关系,酒是给人喝的,况且看着客人如此不拘小节,如此痛快,岂非是主人最开心的事?”
  孟无情点点头,很恭敬地将酒坛子还到月牙先生手里。
  月牙先生立刻也高举起来,倾斜坛口,大张着嘴迎那泻落的酒水。
  酒剩得不多,可也湿透了他胸前的衣服,他的胡须上也是一片晶莹。
  他喝酒的模样确实与孟无情一模一样。
  但那孙子——
  月牙先生放下酒坛,眼色已迷蒙,脸颊已醉红。
  他叹息:“其实我酒量很差,其实你酒量也很差吧。”
  孟无情笑道:“其实这辈子我不擅长喝酒,只擅长洒酒,我这衣服兄的酒量比我强多了。”
  月牙先生道:“可我们比任何人都离不开酒,因为我们太痴情。”
  孟无情暗中咬咬牙,鼓起勇气问道:“白天你那孙子说要替他老大杀我,说我现在虽不会害他老大,以后也会害,这是为什么?”
  月牙先生眉目间又隐约地闪过一丝哀伤:“那孩子不是我的亲孙子,他口里所说的老大,才是我的亲孙子,我刚才说,你喝酒像我,也像我的孙子,指的正是他老大。”
  孟无情不能不再次惊愕,哑口无言。
  月牙先生缓缓接着道:“你是黑闪电,江湖上总把你和我那亲孙子牵扯在一起,前段时间,那孩子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听了些风言风语,回来后就每天带着弓箭潜伏在树林里。”
  孟无情耸然动容:“是他。”
  月牙先生道:“他是我的亲孙子,可我这辈子无法当面向他说明这层关系,十年前,他还是个斗志昂扬的少年,雄心勃发地到处拜师学艺,我主动找上他,做了他师傅。不久前,我又去看望他,他说觉得那孩子颇有武学资质,而且天生神力,跟着他简直是荒废了,于是让那孩子拜在我门下。若换成别人,我这么老了,早已没有收徒的心力,是肯定要拒绝的。可他毕竟是我的亲孙子,我这么老了仍和他一样有情感软肋,难以拒绝亲人的任何请求,所以我把那孩子带了回来。”
  孟无情听着,胸中闷闷,终于忍不住叹口气,叹得深沉如老人。
  月牙先生忽地义愤填膺,横眉立目,激烈地道:“我不知江湖上干嘛非要和你们过不去,有时候我甚至想重新拿起弯刀冲出去,不顾一切地给你们讨个公道。”
  孟无情胸中虽仍是闷闷的,但一股热血沸腾令他变得坚决:“这个公道,该由我们自己去讨。”
  月牙先生欣慰地笑了:“好,就是等你这句话,其实你今夜不来,我不久也是要主动找上你的。”
  孟无情道:“已经有人找过我了。”
  月牙先生并不吃惊,反而坦白道:“是我求乔寒的,求他让他唯一的徒弟出手帮帮你们。”
  孟无情竟也不吃惊了,今夜他已吃惊了太多次:“可你还是要单独见我。”
  月牙先生道:“因为有些事情,我不能确定,不能直接告诉公门的人,我只能先让你知道,让你去想办法确定,然后再告诉公门。”
  孟无情恭声道:“晚辈愿听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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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7-11-24 15:48:34
  XXX
  “你和归来的刀法都极具个人特点,别人没有你们的那种性格思维,是无法偷学成功的,但现在你们在江湖上都有了各自的冒牌货,从受害者尸体的刀痕来看,他们可谓是已将你们的刀法学了个惟妙惟肖,只是火候不足而已。就像一些诗词,照样是个性鲜明,却也有许多较为形神兼备的仿学者。你们不过也和那些诗人词人一样,开创了某种先河,别人依然能跟着葫芦画瓢地走下去。”
  孟无情懂月牙先生的意思:“我们性格思维上过于微妙之处,别人虽参透不了,但肢体上固定的一招一式是可以久练得像模像样。”
  月牙先生点头赞许:“别人学不会你们的骨骼灵魂,要学学皮肉还是不难的。”
  他突地皱眉,语气又非常沉重:“然而即便是你们的皮肉,别人不难学会,可要达到惟妙惟肖的程度,依然是绝无可能,除非……”
  孟无情凝神听着。
  月牙先生脸上露出一种不安之色,本已沉重的语气变得更压抑:“除非那个人没死。”
  孟无情忍不住问:“哪个人?”
  月牙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尽力使自己的心冷静:“一个已死去近三十年的魔头。”
  孟无情悚然。
  月牙先生猛地目光灼灼,字字如刀地从牙缝里钻出来,因为在他原有的想法里,单凭这些字已经具备了造成可怕灾祸的魔力,但事到如今他必须说出来,这本身也像是被一种魔力操纵着:“泣血天子。”
  孟无情不仅脸上色变,心中也莫名恐慌,然而他从未听说过这四个字。
  他当然不可能听说,他今年才二十四岁,出道江湖才不过七八年。
  这四个字代表的魔头在世上造成各种可怕灾祸时,他还根本没出娘胎。
  这些年来,江湖人即使知情也应该对这四个字讳莫如深,不敢轻提。
  月牙先生冷笑:“这是一个人的绰号,古往今来最可怕的绰号。”
  孟无情木讷地问:“究竟有多可怕?”
  月牙先生娓娓道来:“他的可怕,只在于他强到不可思议的悟性,他是个旷古烁今的奇才。七八岁时成为孤儿,浪迹江湖,许多武林盛会他都去过了,即使是一些非常秘密的、必须具有一定声望的大人物才够格参与的聚会,他也不曾错过。他从小就擅长隐匿自己,即便是有一次潜伏在少林慧静大师的附近三丈之内,凭着慧静大师的深厚修为,竟也始终没能察觉他的存在。他看过了无数武林高手的比武对决,听过了几乎所有当时武林名家的武学论道,极强的悟性让他可以将本该隔阂相冲的武功和谐地融会贯通成全新的招法。等到二十几岁后,他已经无敌于天下了,而他的悟性也已更强,他可以通过你任何的一招一式瞬间在脑海里精准地推演出你的整套功法,将你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破绽也推出来。他甚至可以不用看你出招,只看你的手便轻而易举地洞悉一切。因为任何功法,不论是内功外功,不论是需不需要武器,练成后,肢体上都会残留一些非常微妙的动作。那些动作来自潜意识,说白了就是习惯,对于学武之人而言,习惯是最致命的破绽。”
  孟无情的心已开始发抖:“但他还是死了。”
  月牙先生终于把刚才深深吸进去的那口气重重地吐了出来:“再给你讲一个武林掌故,你或许就什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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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7-11-24 15:53:40
  XXX
  崛起不久的月牙先生某天被天绝崖的十二长老密邀,前往苏州商讨如何除掉泣血天子。
  那时候泣血天子已霸业初成,甚至在明目张胆地筹划要举兵攻陷皇都,做真正万人之上九五之尊的天子。
  朝廷得悉消息,当然也震悚不已,派出使者去天绝崖求见十二长老,传下皇帝谕旨。
  皇帝的意思很急迫,只要十二长老有能力除掉泣血天子,那朝廷的军队就可随便调遣。
  十二长老始终高居天绝崖,泣血天子横行的十几年,他们并未下崖涉足江湖,所以不怕泣血天子会偷学到他们的武功,他们的内力修为更是泣血天子一辈子望尘莫及的。
  但他们为保万一,还是秘密联络了当时江湖上包括月牙先生在内武功品格上都信得过的后起之秀多达十七人。
  他们的计划是,先让朝廷的军队去扰乱冲散泣血天子的几千门徒,将泣血天子本人引到他老巢附近的一片高崖上,让他无可后退。然后由月牙先生为首的十七个江湖后起之秀围攻他,等到他出现疲于应付的征兆时,十二长老再猝不及防地出击,任他多么可怕,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也必定一败涂地,粉身碎骨。
  这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最终是月牙先生出刀斩断了他左脚的脚筋,令他立身不稳,摔下高崖。
  月牙先生也因这一刀达到了这辈子真正的辉煌巅峰,成为江湖上人皆敬畏称颂的神,地位已仅次于十二长老。
  事后整整一年,十二长老组织大批人手前赴崖底大面积地搜寻,不放过任何一道沟壑,任何一个洞穴,任何一条地缝,他们甚至顺着崖底的河流沿岸寻到了下一个市镇。
  然而除了几滩鲜血和一些衣服碎布外,泣血天子已完全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崖叫金风崖,高数百丈,从崖底望上去,半腰云霭缭绕,如入天际,崖壁陡直如刀削,何况那崖底乱石密布,草木稀疏,崖壁上更没有树或突出的大块岩石可承接他突然掉落的身体。
  十二长老还专门派了许多擅长攀援的人,顺着崖壁攀上去,每分每寸都进行过仔细查探,没有漏掉一个孔洞一条裂缝。
  可是依然没有什么收获,到现在已近三十年,江湖太太平平,不再听闻泣血天子相关的信息,人们便都认为他确实是死了。
  “像他那种人,如果还活着,怎可能甘愿沉寂近三十年?”
  月牙先生沉声道:“但江湖上突然出现了你们的冒牌货兴风作浪,却不禁又让我想起他,沉寂近三十年,也许是因为从高崖跌落,他的身体已残损严重,难以再自由行动,所以他只能深深地隐蔽起来,借助别人之手在江湖上重新掀起惊涛骇浪。他不仅自己悟性极强,也擅长发掘别人的悟性。即使是一个彻底的傻子,也可以在他三言两语的点拨下陡然领悟。钱三爷这种人,虽然富可敌国,没有丝毫的武学资质,但一个人有了太多钱,穷奢极欲之下就喜欢找刺激,就喜欢冒险,只有刺激冒险还可能满足他们已在铜臭味里熏黑腐烂的心。这种人是很容易被泣血天子蛊惑的。”
  孟无情不语,他内心久久震颤,听着那些掌故,竟比现在亲自闯荡江湖更让他热血沸腾。
  月牙先生却突地摇头苦笑:“这一切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我的单方面推测,所以我不能就这么直接告诉公门中人。”
  孟无情终于再开口时已变得很激动:“您放心,为了我和他,为了江湖,我一定竭尽所能地去探索真相,而且我相信您的判断绝不会错。”
  月牙先生恢复了平易近人的慈祥态度,微笑道:“很好,我也相信你绝不会让我这个老人家失望。”
  天又已亮了。
  最近的时间似乎过得越来越急,孟无情不再停留。
  他怕自己多停留一须臾也会辜负月牙先生的重托厚望。
  月牙先生在他告别后不久,居然就在崖边垂头熟睡,鼾声如雷,很远都能让孟无情听见。
  孟无情脚步坚定,内心深处却隐隐地泛起一阵苦涩。
  他已肩负了更多的责任,他不知道自己今后是否还能一如往常地假装无情。
  问题是,他还有没有必要再假装无情。
  他突然笑了,很傻地笑了。
  他早就得出答案:没有必要。
  不仅是现在和以后没有必要,以前也没有必要。
  所以他很傻地笑了。
  一个本来多情人,却非要时时刻刻地假装无情,世上有比这更傻的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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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7-11-24 15:59:27
  @彻夜等候2012 2017-11-24 15:00:49
  XXX
  老人还有昔年的威风,只是他的威风早已沉淀,就像是树脂成了琥珀,石头成了美玉。
  他也成了最有底蕴的人。
  他胸怀宽广,他平易近人,都是因为他终于从一个神变回了一个人。
  一个返璞归真的人。
  孟无情突然不敢再往前走了,不敢再靠近半步。
  他觉得自己的涉足会瞬间破坏和污染前方这一隅的纯净质朴。
  可他又无法拒绝老人的美意。
  对老人而言,拒绝也是一种亵渎。
  老人看着他,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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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喝酒的模样果然和孟无情一模一样,此句改为:他喝起酒来果然和孟无情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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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3:10:57
  3.婷
  刀出,鞘空,眼未空,依然凛凛有神,闪动着明朗又沉静的光。
  或许那根本不是眼光,那只是映入眼里的一瞬刀光。
  猝不及防,人世间最为靡丽放纵的刀光乱纷纷静悄悄慢吞吞地漾过眼角。
  乱纷纷如心思,静悄悄如残梦,慢吞吞如回忆。
  人,凝立在夜晚的草地上,长久未动。
  刀锋,遗落的最后一丝寒光,纤细如发,从眼角飘至耳畔。
  人于是听见了自己的痴情。
  人转向远方,捉摸不透的心已被花苞初绽的灵气柔柔弱弱地裹着。
  远方不仅有爱侣,也有冷灭的夕阳。
  现实早已漏夜人寂,只听得见风吹竹枝而产生的怨语悲泣,只看得见姿容憔悴的爱侣守在窗口,朝着夜色深处痴痴盼望。
  她的视野陡然明朗,她的心陡然剧颤。
  她发现两个人的生死对决早已在天地间展开。
  原本空荡荡的天地间陡然热闹非凡,一片两片三片……无数片的枯叶飞舞着,有的枯叶近在眼前,有的枯叶远如那年初开的情窦。
  任何事物都显得虚无缥缈,最迷离的目光接触到了最苍白的风景。
  花瓣,草叶,树枝,山峦,河流,峡谷,月牙,残星。
  以及万籁俱寂。
  在这般既单调又丰富,既质朴又华丽,既真实又虚幻的风景里,突然飞出了一柄刀。
  飞过花瓣草叶引起了凋谢枯黄,飞过树枝山峦引起了腐朽崩塌,飞过河流峡谷引起了洪水泛滥,飞过月牙残星引起了天昏地暗。
  直到飞入了一片绝对的空洞,刀锋才开始慢慢倾斜,然后那片空洞就变成了眼眸。
  黑如点漆的眼眸再也留不住刀光。
  无处可留的光芒是很容易死去的。
  一瞬后的刀光就已彻底死去了。
  这让苦守窗前的爱侣惊叫着泪如泉涌。
  刀静了,刀颤抖,刀高扬而起,握刀的人却已目空一切。
  情深一往终于沦为了目空一切。
  他超脱升华,独留下爱侣在人间痛得锥心刺骨。
  爱侣不忍继续看了,尽力闭上眼睛。
  但很快,一种恐惧逼得她再次睁眼。
  这次她看见天地间飞舞的枯叶已经全部消失。
  白茫茫,真干净。
  而对决的两个人也已经身影重叠,合二为一。
  合成了她此生最爱的男人:燕归来。
  在她的迷梦里,燕归来不知多少次被别人杀死,又不知多少次杀死别人。
  但不管胜败,燕归来最终必会归来。
  归来的有时候是一口冷冰冰的棺材,有时候是一条扛刀独行的黑影。
  梦醒。
  她总算醒了。
  幸运的是,每次醒来,燕归来都在床边守着,不离不弃。
  可她还是忍不住要胡思乱想:你真的可以永远做到不离不弃?
  她相信他的爱至死不渝,然而刀上沾染了太多鲜血,事情终究会身不由己。
  何况她现在的病情日益加重,她即使还肯相信他的爱,也不肯再相信什么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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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3:15:18
  XXX
  竹屋从外部看起来小巧玲珑,内部又被婷布置得精致幽雅。
  千竿翠竹疏密有致地掩映着,四季都是如此的宁和清净。
  又是全新的一天,一束束清晨新鲜的阳光射进竹林,一粒粒露珠点缀在竹身上发出温柔芳香的呼吸,薄雾在阳光与露水间游走,乍一看来,真是满世界缭乱的一片朦胧晶莹。
  林深处泉水叮咚,轻缓地击响了昨夜迷失在远方的情人蜜语。
  熹微晨光也射入了半开半掩的窗,把她从支离破碎的迷梦中唤醒。
  然而当她每天清晨靠近窗口,推开窗扇朝外望去时,那仿佛没有边际的竹林也和一场残梦无异,特别不真实。
  这种不真实更让她惧怕醒来,更让她绝望悲伤。
  甚至连每天清晨醒来必看见的燕归来,也越来越不真实。
  她头下枕着的绣花枕里满是燕归来亲手装填的花瓣草药,那些馨香的花瓣是为了尽量掩盖住刺鼻浓重的药味。
  可她不仅要睡在药枕上,还要一天好几次地喝药汤,不管燕归来再弄多少花瓣,多少蜜糖,也无法将她身上的药味全都压死。
  只要她抬头坐起,就必看见枕上又掉了一把头发。
  她原本丝缎般顺滑的秀发,现在已经枯萎了,像秋天的树叶,每天都会掉很多。
  她真怕有朝一日醒来,自己变成了丑陋不堪的秃头。
  所以长达三个月,她不敢再照镜子,甚至不敢梳头,不敢自己拿起木梳也绝不让别人帮她。
  她甚至不想以后每天清晨醒来,燕归来仍是第一个映入眼帘。
  值得燕归来牵挂疼惜的,应该永远是那个乖巧纯真的少女,而不是现在病容憔悴的她。
  一种无法战胜的恶魔时刻占据着蹂躏着她的身体。
  她每天都感觉生不如死,她彻底成了爱人的包袱。
  她萎靡不振地混着日子,不仅自己活得吃力难受,也害燕归来活得压抑艰辛。
  她多次试图悄悄地自尽,以为只有那样才会让自己脱离苦海,才会让爱人不必继续担惊受怕。
  但她每次濒临崩溃的时候,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若真的死了,燕归来也绝不肯独活。
  现在她的生命已经是一种责任,一种唯一可支撑燕归来坚强面对整个世界的责任。
  为了燕归来,她必须一天天地咬牙挺下去。
  当有月光的晚上,燕归来也总是要陪着她出去散步,然后歇在竹林深处的那眼清泉边。
  他总是要将他们过去的甜蜜时光不厌其烦地娓娓道来,他们是怎么相识的,又是怎么相知的,再是怎么相爱的,每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毫不遗漏,他已经爱她太痴。
  他用过去的甜蜜时光来激励现在的她千万别轻易放弃,他们过去生活很美好,未来也会很美好,他们一起乐观地迎向未来。
  他的语声多么亲切柔和,多么坚定自信,听着听着她眼睛就不禁湿润了。
  她眼睛湿润,内心酸楚,她不愿他看见,不愿他察觉,所以眼泪流出之前,她急迫地把头深埋进他的怀里。
  她狠狠地咬住嘴唇,憋着哭声,紧紧地闭上眼睛,堵着眼泪,而他继续眉飞色舞兴致盎然地讲他们的过去。
  活下去,我们一起幸福坚强地活下去。
  但乐观的信念真的可以最终击败一切病魔?
  每次他杀人扛刀归来,她都要违心地帮他自欺欺人。
  每次她病得痛不欲生,他也要帮她自欺欺人。
  不过他帮她时是绝不违心的。
  他心里面就是那么强烈盼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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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3:20:14
  XXX
  今天早晨,比以往的任何早晨都要静。
  平淡美好祥和的静。
  这样静,似乎身上的所有病痛已荡然无存。
  似乎她的病不过是一场梦,现在终于回到了现实。
  婷慢慢地睁开眼睛,上天注定般,第一个看见的仍是燕归来。
  燕归来的微笑,燕归来的温和,燕归来的亲切,燕归来的自信,都与以往的任何早晨无异。
  原来不是梦,原来不是终于回到了现实。
  她是一而再地回到了现实,可这种现实多么残忍,比挥之不去的梦魇更可怕。
  突然她发现,燕归来今天的笑容在动摇。
  他毕竟也要支持不住了吧。
  他本就没必要天天这么勉强自己的。
  他的假装又如何瞒得过深爱着他的女人?
  她早已看透了他的假装,却从不打算揭穿他,她不想从一个包袱彻底沦为怨妇。
  她只浅浅淡淡地嫣然一笑。
  她只尽力地也去假装。
  她内心深处更酸楚了。
  为了活下去,我们都在逼迫自己学会坚强,可我们终于学会的坚强却是这么自欺欺人。
  何苦呢?
  他们久久对视,多少苦难都逐渐在这对视的宁静里远去了,就像春阳融化了冰雪,温情充盈了整间竹屋。
  总是她先说话:“昨晚我又做了那个梦。”
  最近她总被那个梦困扰纠缠。
  那个梦让她尝到了从未尝过的滋味,她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只是很不好受。
  她常常泪眼晶莹满脸惊怖地从那个梦里吃力地挣扎出来,当她重新回到现实,也总会头痛欲裂。
  她不懂自己怎么一时间反反复复地做起那个梦的,就像是中了毒,让她强烈地意识到总有一天那个梦会成为毋庸置疑的现实。
  梦也分很多种。
  有的梦甘美如果汁,青涩如少年,人一旦飘入其中,往往就会陶醉得不愿再醒。
  有的梦枯萎如秋叶,了无生机,阴冷沉寂,人一旦坠入其中,往往急欲逃脱,又总是无处可逃。
  那个梦却非常善变。
  时而前面令人陶醉后面恐怖至极,时而前面令人压抑后面美不胜收。
  可不管怎样,她在那个梦结束时都不好受。
  她每次刚要准备对燕归来进一步说说那个梦,却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对那个梦苦苦计较。
  反正她也说不清楚。
  其实只要一醒来就再看见燕归来,梦中的一切已变得无所谓了。
  不管活着多么辛苦,燕归来都会第一时间让她明白,他们仍是坚强的幸福的。
  他们为了对方而坚强而幸福。
  她的心又是一阵刺痛,这可怕的病折磨最深的根本不是她,是燕归来。
  她尽力将脸上的笑容保持得更久些,更显得愉快些,但她的手指已在微微发颤,每个早晨初醒她的手都难以自如地活动。
  她多想立刻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去感知他脸上的笑容一定比自己的笑容真实。
  然而她终于能自如地伸出手,摸到他脸上时却只有满布的皱纹,深陷的眼窝,瘦削的双颊,突出的颧骨,缺乏水分已色泽暗黄的皮肤。
  他的目光也浑浊涣散如垂暮老人。
  为了守护她,等她又一次平安地苏醒,他几乎每晚都睡不安稳。
  可他再疲惫,在她面前也要表现得振作,表现得勇敢而自信。
  真是个可爱的傻瓜。
  她好怕自己先他一步离开人世的那天突然来临。
  到了那天,他该怎么办?
  他会彻底没了精神支柱,他会彻底崩溃堕落,甚至直接殉情,甚至疯掉?
  想着这些,她自己已快疯掉,她咬牙,决心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说出一起,问清一切。
  万一不抓紧机会,就没了明天呢?
  “做梦的时候,我失去了太多,但我醒来,又会无比欣慰地发现你还在,还没有抛弃我。”
  燕归来面对她时,说出的每句话都是一种深情安抚:“我怎会抛弃你?”
  婷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个好男人。”
  燕归来笑道:“只要你有自信,活下去就不难。”
  婷点头:“因为我们活着,已经不是为了自己。”
  燕归来扶她撑起身子倚在床头,用一张雪白纱巾轻轻地擦拭她脸上的汗:“待会儿我们出去散步,今天阳光很好。”
  婷却突然把他的手拽紧,恳求似地急声道:“等一下。”
  燕归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大懒虫,今天就算扛,我也要把你扛出去。”
  她咬着嘴唇,木木讷讷:“我只想你陪我在这里多说几句话。”
  燕归来道:“在外面晒着太阳散步,就不能说话了?”
  婷又急了:“不,必须在这里。”
  燕归来脸色微变,沉默半晌,恢复笑脸道:“我去给你准备药汤。”
  婷凝注着他,态度更坚决:“我不想喝药汤,我只想你陪我,就现在就这里,多说几句话。”
  燕归来再拿起白纱巾去她脸上擦拭,这次却不是擦汗,而是擦她眼角刚流出的泪:“那好,反正我也早已有个困惑,需你解答。”
  婷怔住。
  燕归来道:“每天早晨醒来,你第一句话都是在说你做了那个梦,可你总不肯多说什么。”
  婷的表情呆滞了,恍惚了。
  她被他擦干的眼睛又泪如泉涌。
  燕归来慌道:“你若还是不肯说,没关系,我……我真该死,我干嘛非要勉强你,我们虽是夫妻,但相互间依然有不可侵犯的隐私。”
  她使劲咬着牙,明显是在忍受巨大的身心痛苦:“那不是隐私,不是!”
  燕归来忍不住紧紧拥她入怀,柔声安慰:“我知道那个梦令你太痛苦,你需要给自己一点勇气……所以我能等,你也当做我没说过那些话。”
  她身体突然勃发了前所未有的力气,挣出他的怀抱,情绪激烈,又摇头道:“不,我本来就决定今天非告诉你不可,几乎每次从那个梦中醒来我都有告诉你的冲动,但我一直不敢,我怕我说出来那个梦就要变成现实。然而我更怕我若再不说出来,就没有机会了,或许早些说出来,还可以挽救你。”
  燕归来用手扶着她剧颤的双肩,一时心乱如麻,无话可说。
  她却似很感激他的沉默,情绪略有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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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3:27:45
  XXX
  那个梦里,有你,有他。
  你们的表情看上去都冷极了,冷得让我也不禁全身僵硬。
  一阵风吹过,你们的刀同时滑出了鞘,目光同时亮如星辰。
  你们的动作慢而静,全世界都因你们而窒息了。
  刀锋映着你们的表情已严重扭曲。
  我根本分不出到底哪一个才是你。
  接着你们就冲向了对方,刀锋立刻砍在对方最致命的部位。
  然后我只看见血,漫天飞洒的血。
  等到血终于全都散开消逝,那个梦里,你们的身影合二为一。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已分胜负。
  如果已分了,到底活下来的是谁。
  因为合二为一的你们一步步远去,背着我远去,逐渐模糊。
  其实我何必去想活下来的是谁,既然合二为一了,就是没有谁死。
  你们都胜了吧。
  可那么多血,又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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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3:29:11
  XXX
  婷尽量克制着心中的恐惧,尽量不疏漏每一个细节,但每一个细节的记忆对她都是极大的刺激,讲完之后,她就迫不及待地虚脱似地又倒进燕归来的怀抱,一颗颗泪珠又疯狂地夺眶而出,湿透了脸颊。
  燕归来当然觉察到了她的恐惧,他何尝不恐惧呢?只是听她讲那个梦已经令他恐惧得如梦里的世界般窒息,他实在不敢想象身在梦境里的她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可他仍要假装无所谓,仍要竭尽所能地安慰她:“病痛折磨着你,久而久之你就难免神经衰弱,难免乱想太多,故此才会总做那个梦,梦终归是梦,即便再可怕,也和现实完全是两回事。”
  她在他怀里抽泣着,身体的瑟瑟发抖从未停止:“我也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确实是因为我白天乱想太多,可……可有的梦总是预兆着一些潜在的现实。”
  燕归来的脸色突然变得冷峻,口气中竟有了责备之意:“你怎会产生这样的一种极端想法?”
  婷虚弱地叹道:“听说江湖上有个人在到处寻找你,打探关于你的事,这个人好像认为你是最近一系列血案的凶手。”
  燕归来沉声问:“小竹告诉你的?”
  婷道:“小竹鬼灵精,他带回来的消息绝不会假。”
  燕归来的口气中不仅有责备之意,甚至还有了极为明显的怒意:“他再如何鬼灵精,毕竟是小孩子,小孩子看问题只会注重表面,听风就是雨,从不懂得换个角度去深想。但你呢?你怎地也这么容易就听信小孩子的胡言乱语?”
  婷睁开了一双眼睛,抬头望着他,眼中泪影迷蒙,像是轻风细雨里发晕的烛光,痴痴道:“不错,小竹的话就是胡言乱语,我不该听信,但狂刀的话却还深刻地印在我心里。”
  燕归来急道:“你……你怎么把他也搬出来了,他已杳无音信多年,天生就活得孤僻乖张,免不了有一些不着调的奇谈怪论,你何必念念不忘,我却从未将他的话当回事。”
  婷竟突然哽咽出声了:“你真的不当回事?你还要继续瞒着我?”
  燕归来底气不足地叹道:“我能瞒着你什么?原来你一直不相信我。”
  婷大声道:“我是一直相信你,可你呢,小竹打听回来的消息你非要判定是胡言乱语,狂刀的话又被你视为奇谈怪论,难道一直相信你的代价就是必须质疑其他所有人?”
  燕归来心中一震,脸色惨变:“你愿意相信小竹狂刀,好!你去信吧。”
  婷冷冷地逼视着他:“小竹是孩子,所以孩子就一定会撒谎?狂刀失踪了,所以他留下的话也都成了狗屁?我不是愿意相信他们,我只是想……想确定那些事……”
  燕归来离床而起,背过身去,痛苦地闭上眼睛,声音却特别平静,就像是不惊微澜的一潭死水:“你现在也学会和我强词夺理了。”
  婷黯然,苦笑,也闭上眼睛,声音平静,就像是荒废已久的墓地无人祭拜的老坟:“你不是觉得我强词夺理,而是嫌我烦了,嫌我拖累你了。但你知道吗?我这是在怕,我怕我还没死,你就做出毁掉自己的事。我不清楚,狂刀说的关于四十九颗人心的偏方你是否真的从未记着,至少直到目前你给我熬的药汤里我嗅不到丝毫的血腥气。又或许是你熬得技术太高明,已彻底除掉了血腥气。我实在很怕,每天都怕,我的痛不欲生不是病症引起,而正是因为这种怕。我怕你瞒着我,依照狂刀的偏方真的去杀四十九个人取四十九颗心,最终沦为一个人尽胆寒千夫所指的杀人魔头。那一来你就算救活了我又怎么样?我不会感激你,我只会恨你,恨透你,我不要做你杀人的理由,我不要那么脏地活着。”
  燕归来仍紧闭双眼,但已感觉到自己的瞳孔仿佛在一点点结冰。
  他手指颤抖,他的脑海中应接不暇地冒出了各种幻象。
  杀人,刀锋,血。
  鲜红的血,惨白的刀锋,狂暴的杀人。
  还有火焰在朦朦胧胧地跃动不止。
  他甚至听见了一种比静更静的声音。
  那是泪珠砸碎在地上的声音,令他整个人陡然空洞。
  原本干燥的地上,点尘不染的地上,陡然就湿了一小片,那一小片多像是流血渗红的胸膛。
  婷第一次忍着病痛向他一下子说出了这么一堆话。
  这堆话沉重地压得他喘不过气,也同样压得她自己喘不过气。
  这堆话的每个字都是一柄刀,一柄已在那梦里反反复复杀过人见过血的刀,终于来到现实,用力地在他们心上戳,越戳越深,越深越痛,比病痛更难以适应的痛。
  但她终于说出了这堆话,终于有了睁开眼睛的勇气。
  她笔直地冰冷地望着燕归来,她说得那么艰苦,所以迫切地要看看燕归来的反应。
  她突然变成了天底下最怨毒苛刻的女人。
  若看不到燕归来的反应,她就不再仅仅是失望,而是心如死灰的绝望。
  燕归来回应得并不慢,但非常木讷。
  他也睁开了眼,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倦使他的眼白布满了血丝。
  他已不愿意转过身子,不敢回过头。
  他只深吸一口气,冷笑:“你想确定的,竟然是这些事。”
  她咬咬嘴唇,一股苦水涌上了咽喉,逼得她猛烈地咳嗽,往常她若这样,燕归来必会着急地抚慰她,可今天——
  燕归来仍是一动不动。
  她咳嗽终于勉强停止了,声音却已弱如蚊鸣:“最近江湖上发生的一系列血案,要真是你所为,我求你尽早放下屠刀……”
  燕归来仰头狂笑,笑声震得整间竹屋也微微颤抖了:“屠刀?你是要我成佛吗?我始终对你不离不弃都难以成佛,难道现在放下屠刀就可以改变一切?”
  他的狂笑突然又变成了哭泣,哭声也弱如蚊鸣:“我百口莫辩,我也懒得分辩!”
  他冲出门去,丢下她孤零零在屋中。
  她胸口开始剧痛。
  她跌回床上,跌得很重,似乎把骨骼全跌散了。
  她吃力地抬手,却不是按住胸口,而是捂紧脸。
  可任凭她捂再紧,也阻止不了再一次的泪如泉涌。
  胸口继续痛着。
  但她已只能感受到刻骨铭心的悲哀。
  对于痛,她彻底麻木,然而悲哀,却比痛更不堪忍受。
  教我笑,教我好好活下去……
  她突然听见了。
  模模糊糊地听见了。
  听见了刀出鞘的声音,刀锋破空的声音,刀砍碎一切的声音。
  刀刀致命,刀刀冰冷,刀刀无情。
  痴情的人挥出了漫天漫地的无情。
  这些声音与那个梦何异?
  她甚至已应声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在梦里,她的嗅觉也总是比听觉视觉更敏感。
  但她忘了震惊,只在床上呆呆地哭泣。
  燕归来。
  他好不容易才归来,我为什么又偏要把他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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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3:38:23
  XXX
  再归来的,已不是他,是夜。
  冷寂的长夜,黑暗的长夜,占领了这个本该欣欣向荣的美好世界。
  竹屋里有烛,燃烛的人却不知去向,而她自己根本无力起身抬手做任何事。
  他一去,她就彻底废了。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熬受着病痛的反复折磨,静默无言地躺在床上。
  他去了哪里?
  难道是离开了这片竹林这个家,永远不再返回?
  这次她真的一狠心就将他伤得太深。
  现在她的情绪早已不那么激烈了,但她的心境更加压抑。
  她干嘛非要说出来呢?她竟也如此自私,口口声声说不想成为他杀人的理由,口口声声说那样活着很肮脏,她现在只觉得说出那些话之后的自己才是真的肮脏。
  爱一个人,最基本的,岂非就是信任?
  可她在他受尽屈辱难以辩白的时候却非但不信他还要跟着外界的人一起把他逼到绝地。
  今夜她因寂寞与悔恨而无眠。
  她努力地睁着疲倦酸痛的双眼,目光发痴地久久凝视向房梁。
  那里织了一张蛛网,已被岁月的寒风刮得残破,沾满了灰尘与水滴,犹自在一片淡薄的月光下颤抖。
  蛛网的主人也不见了,是死了?还是到别处去再织新家?
  蜘蛛的一生,会给自己织多少个家?
  我呢?我只有这一个家,而这一个家是他建造的。
  没有他,我永远也感受不了家的温馨和甜蜜。
  现在,他仅仅是消失了一天而已,就什么都变味了。
  物是人非,人换物易,他代表着我的永远,可我却在担心他毁掉自己之前,毁掉了这份永远。
  我是一个多么恶毒的妻子?多么不知好歹?
  窗外传来竹叶的沙沙声,下雨了?
  可笼着那张蛛网的月光还在,虚掩的窗口也还有月光照进,映得她悲伤憔悴的脸更显惨白。
  艳阳当空的白天也可能突然斜风细雨,但谁见过明月繁星的晴夜突然雨丝缠绵?
  谁见过一个笑容灿烂的人同时泪如泉涌?
  她真想有人帮助自己走出竹屋去,燕归来在的时候,不用她提出要求,就会心有灵犀地尽快帮助她做到。
  可惜现在,这种想法也成了难以达成的奢望。
  她的内心又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楚,她知道自己又不争气地流泪了。
  她的泪总是流不干的,因为她和燕归来一样,从不无情。
  然而泪已比砒霜更毒。
  泪已将她整个人淋湿得一塌糊涂,每一滴泪流出来都似在流血。
  每一滴泪都似一根尖针凶狠地扎进她伤痕累累的心。
  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又塞满各种想法,乌烟瘴气,难理头绪。
  她想到次数最多的,是燕归来那一抹只为她一人而勉强挤出的笑。
  笑。
  不再笑。
  世间事为何总是失去了才知道珍贵。
  除了燕归来,又有谁能拯救她若将灭的烛焰般虚弱的生命?
  她实在已片刻也离不开燕归来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坚定温柔的守护。
  没有几个男人会像燕归来这样心甘情愿地对一个半身瘫痪日益衰丑的女人付出那么多。
  没有几个男人做得到燕归来这样始终的不离不弃。
  她的下半身僵硬如冰,根本无法动弹,平常燕归来总说要带她出去散步,其实那散步全程都是燕归来背着她。
  突然僵硬如冰的下半身变得灼热如火,极度难受。
  这是一个尖锐的信号:吃药的时间到了。
  若再不吃药,一大群无形的蚂蚁就会从脚心迅速地爬满她全身,持久地凶恶地贪婪地咬她的每一寸皮肤肌肉,甚至钻入骨髓,钻到她的思想里。
  燕归来在的时候,都是叫小竹到山下的集市去照方抓药,有药之后他就亲自熬炼。
  他怕药味太苦,次次放的蜜糖总让药汤黏稠得就像贴窗纸的浆糊。
  药汤熬好以后,热气蒸腾,他小心翼翼地盛上一碗,端到床前,扶她倚在床头,再用竹制的勺子舀起一点,表情认真地慢慢吹凉,喂进她嘴里时,认真的表情又舒展开,变得像是在哄孩子。
  他熬的药汤那么甜,看起来稠糊糊的,其实喝下去是特别的润肺清喉,使她整个人瞬间有了焕发新生的感觉。
  回想起他的一切,她竟恍如隔世。
  靠床的柜子上,盛药汤的碗勺还在,却已带不了丝毫温暖与亲切给她。
  她一时更加地怅然,眼睛也更加地空洞。
  她为自己在白天冲他说出的每句话每个字而深深懊悔,她憎恶自己的不知好歹。
  她只希望他这次终能原谅她,他们之间不该有太久的忌愤扎根。
  他们之间不该有隔膜。
  长夜黑暗,长夜冷寂,蛛网上的灰尘与水滴说明这间竹屋的陈旧与潮湿。
  她孤零零地在这黑暗冷寂里,在这陈旧与潮湿里。
  很快那些蚂蚁就开始咬她了,她实在好痛苦,她实在急需燕归来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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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3:44:33
  4,鬼脸
  刀还在他的手里紧紧握着。
  他放下这柄刀时,只为了将妻子照顾好。
  除了妻子,没有谁能让他轻易放下这柄刀,连他自己也不能。
  他的手无法从刀柄上松开,正如他无法遗弃自己一生里最后残存的丁点尊严。
  但现在他才豁然明白,命运之所以这样悲惨矛盾,全因他始终放不下这柄刀。
  七七四十九刀,曾经是怎么震惊江湖的?
  曾经他挥出的每一刀都在别人心里卷起了惊涛骇浪,每一刀都辉煌如星空。
  而此时此刻呢?
  每一刀只渗透着咄咄逼人的杀机。
  每一刀只沾满了冷酷血腥的罪恶。
  他有太多难以告人的苦衷,连最疼爱最亲近的妻子也等不及听他解释就坚决地认为他是个已经彻底发了疯的杀人凶手。
  他在灵魂深处悲愤地咆哮着。
  他再也控制不住满心的怨气,汗水湿透了全身,也湿透了理智。
  他扬刀直立,挥刀狂舞,淋漓尽致地展示着自己那种已象征了无穷灾祸的刀法。
  如今他的刀法在世人眼里不再神奇,而只是可怕。
  他太冤屈,太抑郁,急需一次恣肆的发泄。
  野蛮暴戾淹没了往日爱的温情,刀光闪耀得却反而更从容不迫,无羁无绊。
  他真的拔出这柄刀使出那种刀法在江湖的某些阴暗处杀过人。
  他已忘了自己至今究竟杀过多少人。
  也许远不及四十九个,也许早就超越了。
  他虽忘了数目,却没有忘挥刀杀人时自己内心激荡出的亢奋之意。
  血色,在天地间晕染弥漫,浸透在谁的泪雨里,点点滴滴。
  他的头发已披散,刀光已似墨汁,浓烈地泼向寂寒的长夜。
  于是泪雨也逐渐滂沱,再难止歇。
  他的心智也已泼墨般毫无自制,张狂潦草,一发而不可收拾。
  千千万万片竹叶尖啸着飞舞席卷,如密集突袭的暗器,却始终只能与他飘忽变幻的身形相距甚远,若是稍微沾上刀光所及的范围,必被一种奇异的巨大力量排斥到更远。
  他的招式停顿,浑然天成地停顿,既让人感觉突兀,又让人避免了过久的震撼,不一会儿,世界就悄无声息地恢复了和平。
  但他已经不能继续在这和平里支持下去。
  他膝盖一软,扑通跪地,手腕一翻,刀就深深地刺进身旁的地面。
  彻底静止。
  长夜空虚。
  头上传来竹叶摇动的沙沙声,艰涩地试图打破这片静止,重新丰富这片空虚。
  但还是失败了,惨败,反而令这片静止更沉重,令这片空虚更寂寞。
  他紧闭双眼,背脊弯得像是随时会清清脆脆地折断。
  他还可能一如往常地挺身站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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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3:48:39
  XXX
  蚂蚁已经不咬她了。
  长夜却还是黑得可怕,似乎永无尽头。
  燕归来也还是音信杳无。
  难道他真的忍心就此扔下她,再不归来?
  突然,竹屋外响起了脚步声。
  听上去,那脚步是细碎而沉重的,走路的人明显急躁不安。
  武林中人在黑夜走路是最讲究迈步无声的。
  尽管那人走路发出的声音很大,但婷依旧敢肯定他是绝对的武林中人,而且修为深厚。
  本来刚听见这脚步声时,她心里闪过的第一种想法是:“燕归来终于归来了!”
  可她还来不及为此惊喜,就立刻又生怀疑。
  她实在太爱燕归来,实在太了解燕归来,尤其是燕归来的脚步,因为自从重病卧床后,她总是要一次次急切地盼望着燕归来的归来。
  她分辨燕归来脚步声的能力简直强如熊分辨蜂蜜。
  她立刻就感知到,外面正逐步逼近竹屋的人不仅不是燕归来,甚至不是燕归来收养的任何一个孩子。
  那个人非常陌生。
  现在的情况下,陌生就等同于危险。
  她虚软乏力的身子又微微颤抖,伸出一只纤瘦惨白的手,紧抓住被子,惶恐得大片冷汗已又浸湿了衣背。
  春日渐暖,加上她每次发病总会倍觉闷热,所以被子里早就换成了薄一点的棉絮,此刻她惶恐起来,只觉千丝万缕的寒风直接钻透了被子,深扎进她的皮肤血肉肺腑甚至思想灵魂。
  她竭尽身体里残余的所有力量也难使自己再心神镇定。
  她急迫地拉起被子将头死死蒙住,被子里的压抑沉闷终于帮她可以勉强地屏息凝神,整个人静如一具已装殓妥善的尸体。
  可她身体的每寸皮肤还是僵冷起栗了,鼻孔也快要闷得透不过气来。
  她只错觉自己正被强行抬出竹屋,活埋到坚厚潮湿且比夜更黑的泥土深处。
  她此刻的大脑急欲保持清晰的思维、灵敏的判断,却反倒是一片乌烟瘴气的混乱,似乎有千千万万种尖锐想法在争先恐后地骚动,又似乎只有一种奇怪想法在贪婪地无限膨胀。
  她忍不住要拉开被子朝外面看一眼,却怕外面已经有个恶魔正伸出利爪逐渐逼近她的咽喉。
  那个恶魔随便一捏,就必会让她瞬间粉身碎骨,身魂俱灭。
  静。
  隔着被子,她听不见那脚步声是不是已经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她总算鼓起勇气,慢慢拉开被子。
  床前没有恶魔,没有利爪。
  竹屋仍是那么空洞冷清。
  或许那脚步声也不过是自己的一种幻觉。
  一天一夜不吃药,酷烈的病情复发,幻觉是很可能产生的。
  但是她的眼睛又笔直地盯住门板。
  不是幻觉。
  她听不见脚步声,可突然听见了呼吸声。
  那个人就在门外。
  与孤苦无助、茫然羸弱的她,仅仅是一门之隔,一扇并不结实的木门。
  那个人的眼睛一定也紧贴着门缝笔直地盯住她。
  贪婪淫猥地窥伺她的肉体。
  在恶魔的眼里,一床薄棉被也无异是透明的。
  但她还是要用力拽紧被子,现在除了依赖被子,还能指望谁来神兵天降地保护她?
  还能指望燕归来。
  她已在心底不停地祈求:“归来,快救救我。”
  她忽然闭上眼不敢继续盯着门板看,又忽然忍不住睁开。
  忽然,门被推开,和她睁开眼一样毫无预兆。
  门被一种比燕归来的刀法还要奇特的力道与速度无声无息地推开。
  她几乎崩溃了。
  可她咬着牙,终于没惊叫出声。
  夜凉如水,月色如雪。
  一个人就沐浴着如雪的月色挺立在门口。
  一种灼亮锐利的目光,直勾勾地投射到她布满恐惧的脸上。
  她自己的眼睛却彻底黑了。
  她抽掉了灵魂般只剩一具冰冷空洞的躯壳,虚无缥缈地晕了过去。
  虚无缥缈,就像是即将冉冉飞上夜空的云彩。
  有谁说过,晕也是人类自我保护的机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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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3:54:03
  XXX
  大地是极静的。
  竹叶仍在夜风中凄凉地飘落。
  有些飘到他的额角,又从他的眉梢飘向大地。
  有些直接落在他紧握刀柄的手上,甚至在刀锋边缘,被切割成两半,缓缓地滑坠至他的脚前。
  他虽然仍紧握刀柄,却感觉握得再紧也难以稳定。
  熟悉的刀柄,坚硬冰冷的熟悉。
  他越来越吃力了,越来越急迫地想要松开那只握住刀柄的手。
  他其实是无辜的,他相信自己是无辜的,否则杀了那么多人后,为何还会感到冤屈?
  如果自己不无辜,那就早该彻头彻尾地无情,今夜他也不必在这里为妻子的那些话而痛不欲生。
  又或许是先感到冤屈,先受不了冤屈,才去疯狂杀戮的?
  杀戮的黑水已将他淹没,有朝一日即使他可以挣出水面,重回岸上,也不可能清白了。
  杀戮的黑水不仅是淹没他,还要从内到外地染透他。
  但试问江湖上成名的角色,有几个没受到那种黑水的淹没及染透?
  只是有些人能最终获取冠冕堂皇的理由进行恰到好处的掩盖。
  有些人甚至可以美化自己的杀戮历史,然后借其在声誉上更登高峰。
  他却不行,他杀戮就是因为受不了世界的谎言,而非内心深处的冤屈。
  冤屈反倒使他内敛温厚,谎言却使他逐渐迷失了生命的基本价值。
  他用杀戮来证明自己比他们活得都要真实纯粹。
  他用杀戮来清洗谎言。
  他用杀戮来缝补残破的正义。
  他早已习惯了杀戮,习惯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的程度。
  但习惯并不代表他就喜欢。
  他杀戮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憎恶杀戮。
  看见别人杀戮,他会立刻呕吐。
  每次呕吐后,他又会强烈地嗅到自己吐出来的那些东西是多么臭。
  那种臭令他也开始憎恶自己,认为自己也与别人无异,也是肮脏腐烂的。
  所以当他以杀止杀的时候,他是完全疯狂堕落的。
  他仅有的一点尊严也在那时候完全毁灭。
  他猛地再次拔刀,再次挥刀,再次深深地砍向大地。
  他砍向的何止是大地。
  他砍向的根本就是一颗心,自己的一颗心。
  他不知道大地被砍了那么深会不会痛。
  但自己的一颗心已经在痛了。
  痛得他也像妻子般正受着病魔的残酷折磨。
  自己的一颗心支离破碎了,脸上的表情支离破碎了。
  然而他和妻子的感情,绝不能支离破碎。
  绝不能使她失去最后一次得之不易的安心活下去的机会。
  他现在该做的,不是自卑自责,不是堕落悲愤,不是逃避。
  而是回头,而是归来,而是去她身边展现一如既往的笑容。
  太多事一旦选择,就没了退路,但今夜这件事应该有,必须有。
  爱情才是真正纯粹的,圣洁的,无辜的。
  谁也不可破坏它的完美。
  趁妻子还活着,好好关心她,爱护她,顺遂她。
  杀戮毕竟已是过去,只要他保证今后放下屠刀,说不定是会成佛的。
  至少那样在她心目中是会成佛的。
  普天之下,别的所有人都视他为魔又如何。
  他就一辈子只做她心目中的佛,已足矣。
  醒悟了,回头吧。
  一次回头。
  一辈子。
  拔刀,刀锋滑出地面,带起少许的碎泥草屑在低低的空中飞溅。
  大地仿佛呀地一声,是在欢呼还是在叹息?是在惭愧还是在赞许?
  拔刀的动作已恢复稳定,从容自然。
  有些东西你一决定抓住,就永远不要轻言放弃。
  因为她的心需要见证,他此刻手中的刀,已是最好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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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4:00:07
  XXX
  竹林深处,竹叶间留出的缝隙将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令寒夜似一张涂满各色油彩而花里胡哨的鬼脸。
  风声飒飒,渗透着夜的凄寒与月光的清白,反倒越听越是温柔。
  这本该是个平静如春水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本该是美好永恒的,可惜秋意未浓,春水已经寒比隆冬。
  在这个世界里,季节是不分明的,总会错乱重叠,就像迷茫的人心。
  在这个世界里,有多少人的命运是始终太平无厄?
  命运的一半顺其自然,另一半只能靠自己去把握抗争。
  有着鬼脸的人融进了黑夜,藏身于竹林深处。
  他正用一双悲郁又感激的眼睛,痴久地凝望着寂寞无声的小竹屋。
  他确信,刚才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她。
  就是昔日那个温柔娴静善解人意娇俏可爱的她。
  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了某种强烈质疑。
  他反复告诫着自己,这一次看见的女人,绝不可能真的是她。
  时隔几十年,历经沧桑,苍狗白云,满目风霜。
  她绝不可能还是那年那月那天那时那刻自己第一眼看见的样子。
  出尘绝俗,年轻美丽,虽有憔悴黯淡的病态,却也使他瞬间心生柔情与叹惋。
  他已风烛残年,她也应该鸡皮鹤发情韵不再。
  她只不过太像他记忆中的那个女人了。
  无论是相貌,眼神,还是静雅的气质,都太像了。
  他差点就要恍恍惚惚地以为自己走入了倒流的时光。
  但很快,另一个自己又反复告诫着:绝不可能真的是她。
  那个自己其实是他的直觉,野兽般敏锐的直觉,从不出错。
  他直觉到她很怕他。
  她虽长着一张他最熟悉的脸,神情却是绝对陌生的。
  那种陌生也使他很怕。
  他不敢轻举妄动,站在门口的一瞬间就彻底石化。
  直到他听见有脚步声从背后逼近。
  他警觉地回过神来,闪身出门,飞奔逃遁。
  在又一瞬间,他非常清楚地看见了一个男人。
  一个与他昔日同样体格健壮、表情冷峻、眼神坚定的年轻男人。
  只是这个男人手执一柄快刀,坚定的眼神及冷峻的表情里又隐含着深沉的内疚关切。
  这个男人正走向竹屋。
  他走得急,却不像鬼脸人一样飞奔,就因为他一面在关切,一面受着内疚的羁绊。
  他当然是在关切竹屋中的她,但他到底为什么会内疚?
  是为他刚才抛下她独守空屋?他干嘛要抛下一个饱受病痛折磨的女人?
  他风华正茂,春秋正富,年纪应该不超过三十,竹屋中的她年纪也应该在二十五至三十之间,他们年纪相仿,才是一对合情合理的伴侣。
  他们实在很配,即便是鬼脸人真的回到昔日,回到那个女人的身边,看起来也远不及他们这么配。
  现在他彻底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另一个无人问津的世界,荒凉孤独。
  再不会有女人突然来接近他,喜欢他,理解他。
  他真羡慕他们。
  但这羡慕立刻就变成了强烈的嫉妒仇恨,他心里只盘绕着一个念头:“冲过去,杀了这男人。”
  然而他动不了,仿佛身体已经被别人抢走了。
  他还是呆呆地藏在寒夜的黑暗里竹林的最深处。
  他不能破坏别人的美好,尤其别人长得太像她。
  他也不能再轻易走出去,他怕暴露自己的鬼脸。
  狰狞恶心的鬼脸。
  是当初那群自命清高的武林正道人士一起将他害成了现在这副鬼脸。
  这才是他真正仇恨的。
  想起这些,他的手就猛然用劲,青筋鼓凸,手里抓住的一根粗壮的青竹立刻被捏得破裂折断。
  破裂折断的竹片划伤了他的手掌,出血了,他一见血色就亢奋。
  报仇的时机快要成熟了。
  正道人士的假惺惺已持续不了多久。
  他总有一天会让他们在众目之下露出比他的脸更丑恶的真面目。
  他含笑,出血的那只手又抓住了一根青竹。
  那根青竹比先前那根要细得多,手掌接触竹身时感觉特别舒服,就像是轻轻握着那一年她光滑白皙纤弱的手腕。
  他还会再来看小竹屋里的女人,他不信世界上如此像的两个女人之间什么联系也没有。
  血继续流淌,染红了竹节。
  他这才记起,自己昔日握着她手腕时,几乎都是浴血奋战归来,身上的血等不及洗净,她就万分关切地奔向他,要先看看他是否受伤。
  可他总也等不及她看见自己身上的新伤,就握着她手腕,将她急迫地拥进怀抱,低头热吻她那披散过肩的秀发。
  她秀发总是充满了芳香,那香气正是治疗他新伤最好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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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4:06:16
  XXX
  婷缓缓睁开眼睛,眼中还残余着惊恐与倦意,泪痕也没有干透。
  但她终于再一次完好无事地苏醒了。
  因为她坚信爱情,坚信燕归来绝不会真的抛弃她,坚信是燕归来的突然归来,才吓得那个恶鬼来不及向她下手就拔腿逃离。
  燕归来是她永远的福星。
  爱情在他们之间已经缔造了许多奇迹。
  这次的苏醒更是奇迹中的奇迹。
  世上最伟大最势不可挡的力量,多半总是从人性里激发出来的。
  燕归来也庆幸她一如往常地顽强,没有深陷死亡的泥潭,没有向恐惧屈服,没有让他一个人孤零冷落地面对残酷善变的现实。
  他坐在床边,凝注着她,全心全意,小心翼翼,真怕一闪神,她又会突兀地晕过去,不复再醒。
  他激愤地奔出竹屋时,怎么不先想到她的病情?不先想到现在的她已多脆弱?
  没有他的守护,她不仅吃不了饭喝不了药汤,甚至连内急都无法解决。
  每次内急还是燕归来算好了时间提醒她,将她扶到隔壁的茅厕,让他收养的一个叫小月的女孩进去协助她,毕竟她下半身是瘫痪的。
  她真的无法离开他了。
  她晕厥了不知有多久,当苏醒之后也感觉不到自己的下身已一片濡湿冰凉。
  她不仅在这次晕厥中再度泪如泉涌、冷汗涔涔,而且还第一次尿失禁。
  燕归来并不唤来小月,他知道这样会使她更羞耻。
  所以他用脉脉含情的眼神获得她的同意后,亲手帮她换了床单,而她刚苏醒不久,精神仍很衰弱,体力更乏,只好也让他帮着换衣裙。
  反正早就是夫妻一场,也没必要难为情。
  换好了床单衣裙,他又出去熬药汤煮米粥。
  床单衣裙有时候是小月负责洗涤,有时候也是他亲力亲为。
  他虽是壮汉子,一双手却绝不粗苯,经他洗过的床单衣裙,晒干了不会起任何的褶皱,更不会褪色,简直就像从集市上新买回的,而且散发着一股翠竹特具的清香味。
  每每睡在他洗过的床单上,穿着他洗过的衣裳裙子,婷都会觉得特别舒服,特别安心。
  这样的丈夫,何止是世所罕有,简直是千年难遇。
  可他为何偏偏又是江湖人呢?偏偏要和外界有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
  喝了药汤,吃了些米粥,她总算是惊魂稍定。
  她与燕归来相依相偎在床头,只觉药汤米粥一起在自己的胃里甜蜜蜜而暖洋洋地消化着。
  那双灼亮如熔岩的眼睛,那张一半森寒白骨一半浓重阴影的鬼脸,或许又是一场迷离破碎的噩梦。
  现在噩梦已醒,丈夫已归,天也快亮了。
  燕归来轻声道歉:“今后我会乖乖的,再不丢下你,再不惹你生气,再不让你受怕。”
  婷笑道:“有你这句话,今后我一定不会再做什么噩梦了。”
  燕归来道:“噩梦醒了,就别去多想。”
  婷突然也情真意切地道歉:“其实昨天是怪我,是我非要怀疑你。”
  燕归来道:“那也只是一场噩梦,我们就当成现实中根本没发生过。”
  她犹疑着:“好,可我还是想求你……”
  燕归来明白她的意思,眼神柔和地与她对视:“求我别再杀人?”
  婷羞愧地低头:“我怎么这样讨厌,又要说些伤你的话。”
  燕归来眼神依旧柔和,语气却突然坚定:“没关系,况且我也早就想向你澄清一件事实,不管你相不相信。”
  婷痴问:“什么事实?”
  燕归来道:“我的确杀过人,很多人,但我保证我所杀的每个人,都绝对该死。”
  婷黯淡已久的眼睛猛地亮如晨星:“你是说你从未妄杀过一个好人?”
  燕归来道:“你相不相信?”
  婷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接着问,声音又已急促:“那么最近发生的一系列血案,真是你做的?”
  燕归来苦笑:“不是,我虽然杀过很多人,却没有一人是足以震动江湖的,而最近发生的一系列血案,每个死者的身份都非同小可。”
  婷沉默半晌,终于点点头道:“我相信你。”
  燕归来叹息:“无论如何,我的刀已经沾满了鲜血。”
  婷道:“只要你也保证,今后不再杀人,刀上的鲜血终会洗净的,毕竟这世上有太多不公需要用杀戮才可解决。”
  燕归来微笑,握紧她的手:“谢谢你,你终于能理解我。”
  婷也嫣然一笑:“现在理解你,不算迟吧?谁叫你不早些说出来?”
  燕归来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似乎直到此刻,他终于将胸中郁积已久的冤屈之气彻底释放掉了:“我不求别的,不求外界的所谓武林正道怎么看待我,不求有人还我清白,只求你相信我,陪着我一起永不消沉,陪着我一起快乐坚强。”
  婷道:“爱的最根本,不就是相互信任么?先信任了,才会再有包容与和谐。”
  燕归来道:“对。”
  婷又黯然:“但我恨我自己的身体不中用,你在外界忍受了那么多的冤屈痛苦,我却不能用身体安抚你,让你发泄,让你快乐。”
  燕归来笑:“傻娘子,你说什么呢,脸都羞红了。咱们夫妻一场,莫非到头来你竟把我也和那些臭男人混为一谈?我绝不会贪恋床上风光,借妻子的身体来解脱胸中块垒。”
  婷欣慰:“是的,你绝不会,如果你会,看我病得人鬼难分,你肯定早就把我抛弃了。”
  燕归来故作严肃:“所以你的当务之急是好好养病,能每天守着你安然无恙地苏醒,就是我最大的解脱。”
  婷含泪道:“谢谢。”
  燕归来深情地看着她:“我们应该还有个约定。”
  婷立刻认真起来,样子很是招人怜爱:“什么约定?”
  燕归来忍不住怜爱地吻了她脸颊一下,柔声道:“今后谁也不许瞒着对方什么事,谁也不许不信任对方,谁也不许在对方面前说谢谢和对不起。”
  婷噗嗤笑道:“这是约法三章?”
  燕归来道:“难道你嫌少?”
  婷又将泪湿的脸紧贴在他胸口,幽幽叹道:“我不嫌,我再也不嫌了。”
  烛已残,天已亮。
  他们终于一起平安地从梦魇里苏醒。
  他们终于挺过了这次情感的考验。
  他们用自身的顽强与信心来充实对方的幸福。
  心中有爱的人,受尽冤屈的人,无力辩白的人,终于等到了明媚新鲜的朝阳。
  世上唯剩阳光还算是正义伟大的?
  阳光铺洒人间时,已不该哭泣不该赌气不该堕落不该逃避。
  而是该开心,该毫无杂念地笑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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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4:15:56
  5.少年
  万竿修竹,竹色青翠,清凉人的心灵。
  旭日东升。
  山间却有一阵雾气悄无声息地弥漫着,经久不散,给竹林增添了一些惆怅与茫然,世界又像醉入了一个永不苏醒的梦。
  雾轻雾柔雾薄雾淡,就像一江春水上浮动的烟雨,就像美人身上闪光的丝缎。
  遥远的一缕晨风从雾里吹出来。
  这缕晨风吹过的地方更显宁静,就像泥土在清芬地呼吸,再往高处拂去,摇曳着一片片竹叶,产生海水回潮般愈渐澎湃的声音,热烈地激荡人心。
  然而这种雄壮的声音深处,又穿透着另一种怨妇低泣般纤细哀愁的声音,就像那怨妇正在用洞箫的吹奏来化解心里沉积的委屈。
  当你举步,走入更广阔的天地,再回头去看竹林时,你耳朵就会受到潮音的震撼。
  但你处身竹林内,尤其是面对其中一小丛翠竹时,你耳朵会听到的就只剩下那种如萧的悲音了,听到那种悲音,最坚韧刚毅的人也要瞬间感觉无比地凄凉孤独。
  然而今天不同。
  今天被风吹荡的竹林,既不会发出撼人心魄的潮音,也不会发出催人心碎的悲音。
  今天竹林只是非常柔和地响着,就像一把木梳握在一只纤巧冷静的玉手里,一下下小心翼翼地给宠爱的猫顺毛。
  你听过那种声音么,那种梳齿和动物毛皮接触的感觉是真的可以让人暂时洒脱,不再受任何凡俗忧虑的缠扰。
  只因今天虽与很多早晨一样有雾有风,雾却遮不住泥土中盎然的生机,风却温柔如花季少女的秋波,何况还有灿烂的朝阳将一切照得金光闪闪如皇宫珍宝。
  今天无疑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晨风,朝阳,竹屋,竹林。
  泥土,花草,溪水,甚至连竹叶上爬动的小毛虫以及叶尖上悬坠的晶莹露珠,每一样都很特别。
  人呢?
  人的心情也很特别。
  燕归来将婷抱到屋檐下的一张竹圈椅上,旁边还放着一张竹几,几上有茶盘,盘中不仅有香茗也有些点心水果。
  燕归来还特意在她腿上盖了一个锦毯,金丝绣花的锦毯算是燕归来给她买过的最贵重之物。
  但今天燕归来虽不出远门,却无暇多照顾她。
  今天燕归来有自己的客人。
  燕归来重视那个客人,就像他重视他们的爱情一样。
  婷明白,男人之间的友谊和男女之间的爱情都是燕归来此生难割难舍的。
  婷也欣慰,因为她病重如此,终归是要先他一步离世,而有了友情的牵挂,到了她离世的那天,他至少不会太绝望,世间至少还有别的值得他去继续奋斗继续坚守。
  所以她坐在屋檐下的竹圈椅上,再看向他也依然是温柔含笑的。
  雾气中有了千丝万缕的阳光,就像一块光滑纯色的绸缎有了亮丽的千针万线在静静纺绣。
  屋前的空地上,燕归来另外摆置了一张小木桌,桌上有几样菜,有一坛酒。
  酒不老,香味却醇厚,扑上鼻端,吸入肺腑,令人真是不饮已有三分醉了。
  而几样菜小炒小烩,家常品色,做得简单,虽非什么大鱼大肉,却很适合在这种清爽悠闲的早晨就着酒香慢用,不必贪嘴,吃的本就是一番情致。
  酒为谁陈,菜为谁备?
  燕归来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对面放着的凳子只有一张。
  他等。
  世上能让他毫无怨言去等的人,除了婷,就只有那一个了。
  幸好那一个总不会让他等得太久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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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4:21:32
  XXX
  未被阳光染金的白色雾气在低低地贴着泥土流淌,流到人的脚下时就像悄然融化的白雪。
  早晨毕竟是短暂的,雾气已要散尽了。
  当阳光渐老,还有什么可永葆青春?
  燕归来却终于等来了脚步声。
  只有绝对冷静又潇洒、意气风发、心境空灵又信念坚定的少年人才走得出那种脚步声。
  燕归来欣慰。
  他等来的,确实是个少年人,风华绝代的少年人,倔强叛逆的少年人。
  但这少年人却偏要在脸上紧扣着一副面具。
  面具上的眼孔里射出一种漠然而哀伤的目光。
  他为什么漠然?为什么哀伤?
  他缓步走过去,走近木桌,走近燕归来。
  看他脚步的随意,反倒让燕归来显得像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他那漠然而哀伤的目光也忽地变成清澈而坚定。
  他坚定地盯着燕归来,似在警惕自己一生中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清澈地望着燕归来,似在感激自己一生中肝胆相照的挚友。
  他的目光极其矛盾,又因这份矛盾而令自己的心思极其明确。
  燕归来看得懂他的矛盾,也看得懂他的明确。
  燕归来和他一样,总是在矛盾的同时也明确。
  他从黯淡的晨光里走来,整个人却被衬映得辉煌夺目。
  有风吹动他的衣裳,微微掀起了衣角。
  在远方必定也有个盼他归来的情人,正朝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嘴角含笑。
  那个情人与婷一样,心中坚信,所以才始终乐观。
  他身材修长,有些清瘦,露出袖口的一双手竟细腻白皙如新冻的豆腐,每寸肌肤都显然经过极好的保养,乍一看来,别人很容易把他误会成女人。
  他是个秀气安静的少年。
  就连手握的一柄宝剑,剑鞘的装饰也显得秀气。
  剑刃仿佛已在鞘中安静了千千万万年,今天莫非终于到了该出鞘的时候?
  面具狰狞,在漆黑的夜里,他带着面具是否就要变成四处择人而噬的恶鬼?
  婷也看见了他的面具,立刻想起那天晚上,猛然推开门,直立在门口的恶鬼。
  难道那个恶鬼就是他?
  不是,绝不是。
  那个恶鬼呼吸沉浊,扶着门框的一只手,其肌肤也已干瘪暗黄如鸡皮。
  那个恶鬼比他要老太多。
  而且,那个恶鬼的脸不是面具,那个恶鬼的脸本就奇丑可怖。
  所以婷很快能肯定,他绝不是那个恶鬼。
  所以婷看见他的面具,并没有受到多少惊吓。
  少年带着面具,也不是为了伤害别人,而是为了不让别人轻易接近。
  他要用面具藏起什么?一段往事?一些秘密?一种身份?
  他是只在赴燕归来之约时才带着面具,还是无论何时何地都带着面具?
  带着面具而活,多么悲哀,多么心累?
  可他带着面具,浑身上下却显得比谁都更潇洒自信,甚至惬意。
  燕归来看见他时,激起的想法没有婷那样复杂。
  少年是谁,来自何处,燕归来不愿知道。
  燕归来只是很纯粹地等他到来。
  他也很纯粹地准时赴约。
  男人之间的情谊,有时比男女之间的爱情更纯粹。
  但世上越是纯粹的情感,越是能让人甘愿奉献一切,包括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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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4:26:01
  XXX
  微风拂面,拂起长发冉冉舞在阳光里,阳光如调散的蛋黄。
  这时看来,少年身上又多出一种奇异的浪漫劲儿。
  他绝对也很擅长给自己的情人制造惊喜与奇迹。
  他绝对也是个世所罕有的好男人。
  两个好男人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对方的脸。
  虽然一个的脸是真脸,一个的脸是面具,但燕归来似乎已能轻而易举地看穿面具,观察到少年真脸上最细微之处。
  他衣着干净,看不出卑微的怯懦也看不出高贵的傲慢,只是一种亲切平静的温文尔雅。
  他手中紧握剑柄,却像是握着折扇书卷,满身的书生秀气。
  可他另一只手拿起酒杯时,又像是一个出京游玩的花花公子。
  他的手指触碰在白瓷酒杯上竟显得有些浮躁轻佻。
  他拿着酒杯的时候一定不比拿着剑的时候少,或许他拿着剑之前就已每天拿着酒杯寻欢作乐了,他是一个擅长享受的年轻人,养尊处优的年轻人,尽管已在他身上看不见丝毫高贵的傲慢,但他双手保养得细嫩白洁却分明表示着他最真实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
  他不适合动刀剑,然而他手握剑柄的力道却似比燕归来手握刀柄更要稳定。
  他心意坚决,战意充沛,这些方面燕归来都自愧不如。
  是什么令这样清秀宁静的少年坚决拿起了剑?是什么令他在和燕归来四目相对时充沛了战意?
  燕归来突然觉得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自己已苍老颓废,远远落伍于这个时代了。
  可今年燕归来不过才三十一岁,正当壮年。
  燕归来不禁摇头苦笑。
  他立刻想起月牙先生上次临走时,就曾这样对着他摇头苦笑。
  这种摇头苦笑充满了苍老的无奈之情和颓废的孤寂之意。
  摇头。
  苦笑。
  立刻又点头,微笑。
  立刻苍老的无奈之情变回了气定神闲,颓废的孤寂之意变回了安详诚恳:“你不负我望,终于来了。”
  少年道:“你已等了我很久?”
  燕归来道:“一天一夜。”
  少年道:“昨夜你没睡?”
  燕归来道:“想着次日有贵客来临,我总会像小孩子般亢奋得怎么也难入眠。”
  少年道:“你甘愿为一个素不相识、身份不明的人,苦等这么长的时间?”
  燕归来道:“等一个值得等的人,和爱一个值得爱的人一样,需要最起码的相互信任,却无需太多复杂的理由。”
  少年默然半晌,淡淡地问:“爱一个人应该是无私的,等一个人呢?”
  燕归来道:“等的目的并不重要,既已等到了,又何必计较等的过程?”
  少年道:“你不计较等的目的与过程,你只是认为我值得等。”
  燕归来笑道:“人生一世,可贵的岂非正是值得二字?”
  少年突地仰面大笑。
  热烈的笑声竟又渗透着一丝丝凄凉,让人听了忍不住热血沸腾也忍不住悲从中来。
  究竟悲从何来?何故有这一丝丝凄凉?
  他低下头,凝视着手里的剑,笑声逐渐低沉逐渐微弱,连目光也开始像秋风落叶般乏力而迷惘。
  一阵远山吹来的秋风,一片秋风中飘摇无定的枯叶。
  他也摇头了,叹气了。
  苍老的无奈之情和颓废的孤寂之意浅浅淡淡地包裹着他。
  原来他和燕归来一样是个容易显老的人。
  但他再抬起头时,状态依然是镇静稳定的,目光依然是锐利倔强的。
  燕归来早已看出他的自尊,燕归来自己也曾经那么疯狂地自尊过。
  燕归来的目中流露出坦率的惺惺相惜之情。
  惺惺相惜之情是否就能彻底融化他们身上突然附着的无奈之情和孤寂之意?
  但燕归来还是要问:“你为什么笑?”
  他不想他们中间产生丝毫的莫名其妙。
  少年昂首挺立,就像一棵在凛冽寒风中倔强依然的树木。
  他突地特别静,过了良久才又重重叹口气道:“不好笑,真的不好笑。”
  燕归来困惑:“你也应该是个不爱笑的人,却在觉得最不好笑的时刻笑了。”
  少年不否认:“我不爱笑,你可知道,从小到大,身边跟着多少人天天竭尽所能地要逗我笑,我却没有一次能发自肺腑地笑出声,今天我终于笑出声了,因为我感动。”
  燕归来皱眉:“感动?”
  感动的人大多只会热泪盈眶,他却笑得古里古怪。
  他感动时,心绪是萧索的,是哀伤的,是沮丧的,是矛盾凌乱的,是带有深沉讽刺的。
  可是没有谁规定,人感动了就必须哭,不能笑。
  无论如何,笑总比哭好。
  人生在世,尤其是还要在江湖上,有多少机会可以放浪形骸,忘记一切烦恼,纵情狂笑?
  现在连燕归来也想痛快淋漓地笑一场了。
  他真笑了。
  仰天长笑,笑声也是古里古怪,内容复杂,听得檐下的婷也不禁纤眉轻蹙。
  男人总说看不懂女人,女人又何尝看得懂男人?
  两个男人已经热泪盈眶。
  泪湿的笑,交杂着欢欣与苦涩。
  这样的笑比哭更令人心酸。
  一阵如他们笑声般热烈的酒香也紧随着在竹林里缓缓弥漫。
  少年道:“好酒。”
  燕归来道:“一坛够不够?”
  少年道:“其实我已戒酒。”
  燕归来道:“因为你需要握住剑柄的手一直保持绝对的稳定。”
  少年道:“对。”
  燕归来道:“以前我也如此,可现在我无所谓了,世上很多事,你不能偏执。”
  少年道:“这不叫偏执,这只是一种信念。”
  燕归来道:“我和你不同,你不舍得放松剑柄,我已急于放开刀柄。”
  少年道:“你迟早会彻底放开的。”
  燕归来苦笑:“所以你想趁我还没彻底放开之前,找我一分高下?”
  少年道:“对。”
  燕归来道:“可我更想邀你痛饮。”
  少年道:“如果你要痛饮了才肯拔刀,我又何妨破戒?”
  燕归来点头:“你我不是和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热血沸腾的江湖人,怎能少了酒?”
  少年道:“好。”
  痛饮,痛快,痛快地饮,饮出痛快。
  杯已多余,传坛对饮才算真正的痛快。
  酒替他们解释了一切,沟通了一切。
  一坛酒,一个姿态,一种眼神,一抹微笑。
  只有当痛饮时,隔着面具,燕归来也能感知到少年的微笑。
  亲切诚实的微笑,酒果然是少年这辈子最熟悉的东西。
  燕归来拿起刀,也要拿起酒坛才心安。
  他却相反,拿起剑,就再不敢碰酒了。
  直到今天,在燕归来的鼓舞下,他总算敞开了心怀,重拾了那一份久违的亲切诚实。
  但突然,婷又恐慌地产生了那种幻象。
  总有一天,不是燕归来一刀割断少年的脖颈,就是少年一剑刺穿燕归来的胸膛。
  和梦里的情节无异。
  难道梦真的要成为现实?
  婷很想大声喊,却咽喉梗塞,出不了任何声音。
  婷很想狂奔过去,却奈何双脚已瘫,无法动弹。
  她只有尽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恐慌之色。
  他们喝得越来越快越急,就像他们是为了不被对方扰乱心神,不被对方看低自己。
  他们都在逃避,到底是逃避什么,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他们喝进肚的似已不是酒水,而是对方新鲜滚烫的血液。
  他们要随心所欲地细细咀嚼对方千疮百孔的灵魂。
  坛中酒不多了。
  他们不再直接抱着酒坛痛饮。
  他们很珍惜仅剩的最后一点。
  最后一点,刚好能满上两杯。
  一杯端在少年手里,一杯稳放在燕归来面前。
  燕归来久久不动酒杯,只又问:“为什么感动?”
  少年也恢复了平静镇定忧郁。
  他没有因戒酒而丧失了酒量,他仍是不容易喝醉。
  痛饮不一定就要醉如烂泥。
  醉后再醒,只有痛苦,没有痛快。
  他轻啜一小口杯中酒,并不立刻作答。
  燕归来继续问:“你有隐衷?”
  少年端住酒杯和握住剑柄的手一起紧了紧,原本刻板的恶鬼面具上的眉眼五官也似乎起了种微妙的表情变化。
  他冷声道:“我只是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愿意为我而等一天一夜。”
  燕归来终于懂。
  孤独。
  谁不曾孤独?
  当初也正是孤独驱使燕归来拿起刀的。
  所以也是孤独驱使少年拿起剑的?
  燕归来内心酸楚。
  他低头望着。
  望着自己的刀,望着面前的那杯酒。
  对于婷,更愿意他拿起那杯酒,从此不再碰刀。
  对于少年,却已渴望他立即拿起刀,放弃那杯酒。
  酒太容易让人痛快,也太容易让人痛苦。
  少年鄙视痛苦。
  所以他先放弃自己的手中杯。
  可燕归来就在他的杯挨上桌面时,拿起了那杯酒。
  现在,除了举杯,燕归来还能举什么?
  举杯消愁,举刀杀戮。
  已承诺过爱人,不杀戮了。
  已决定在爱人心目中成佛。
  可江湖不容许他放开刀柄,少年更不容许。
  那至少该容许他喝完最后一杯酒吧。
  酒面漾出一圈纤弱的波纹,碧光泛闪,细细碎碎得就像多情泪。
  他从未战栗过的手,他始终坚强稳定的手,这时竟开始发抖。
  他笑容苍白,举杯向着少年身旁的一片草地:“请。”
  酒彻底尽了。
  坛空,杯空,人心空不空?
  少年猛地坐下,以筷敲杯,引吭高歌。
  歌声悲壮,如大漠远去的马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早晨还是一头青丝,夕阳西垂时,青丝已成雪。
  好一个暮成雪。
  有多少精致华丽的诗句抵得过李太白的绝世一叹?
  唱到最后,歌声陡然拔起如山峰,似要再也翻不过去,咽喉沙哑,一阵钻心裂肺的凄凉。
  燕归来觉得自己的一头青丝真的在他歌声里变成了雪一般银白。
  燕归来又懂了,他何以突地高歌,何以突地唱起李太白的这首诗。
  他只不过在提醒燕归来,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而有些事情,有些东西,有些信念,却是永远不该放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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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4:40:16
  XXX
  酒是不是已喝够?
  是。
  时间不早了,我不想再等到夕阳下山。
  我也不想。
  所以我们可以立即开始。
  是。
  你的刀呢?
  等我放弃酒杯后,必会紧握刀柄。
  很好,我的剑也绝不让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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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4:40:59
  XXX
  风,有风,声,无声。
  翠竹青山,白云流水。
  飞花落叶,暗香幽幽。
  静。
  也许安静,也许宁静,也许沉静,也许平静。
  也许死静。
  天地间只有一个人静静静静静地对峙着另一个人。
  背景如梦,逐渐模糊,逐渐空虚,逐渐迷失。
  万事万物皆已绝情。
  刀呢?
  刀在。
  剑呢?
  刀的精魂一刻不死,剑就永恒存在。
  剑出匣。
  精钢百炼,闪烁着死亡的冰寒眼神。
  刀出鞘。
  雪亮锋芒,凄艳艳的血如雨纷扬。
  生死两相忘。
  刀在手,剑在手。
  人在持久对视。
  他们的表情都是极度冷静而镇定。
  冷静如冰,镇定如石。
  仇恨早已在他们之间深深割开了一条血未干的伤口。
  纵然凝聚了原本凌乱的思维,人也再难欢笑。
  风吹过,花飞叶落。
  落下流水,有情无意,随波远去,像一种腐烂的规则。
  阳光耀目,闪在瞳孔的边缘,足底尘埃散,人忽起。
  人动,有风无声中,轻灵,飘然,渐入迷,入朦朦胧胧的一场梦,身影支离破碎。
  人非梦,梦太危险,人格却更卑微。
  梦痕千丝万缕地飞逝于记忆的角落,藏匿在生命的终结。
  人突以一种鹄立泰山之巅、傲视群雄、独领风骚的气质撕裂了现实。
  现实萧索,荒凉。
  故此,剑也破空,剑光电掣,如麦芒如匹练。
  刀光闪,剑光闪,刀光灼,剑光灼,刀光怖,剑光怖,刀光敛,剑光敛。
  视线在晃动在颠倒,刀光扎痛了视线,剑光抚慰了视线。
  说时迟那时快。
  说时迟,那时快。
  迟,快。
  剑毕竟是迟了一分,刀始终快了一寸。
  刀陡转,转回,斩断剑的所有退路,封住剑的所有招式。
  剑如临危崖,犹自毫不怯惧。
  剑机巧地闪开了一着凶险。
  少年拔足轻盈如燕,飞退数丈,剑锋垂直刺落,刺入大地坚硬的皮肤,以此稳稳支撑身体。
  刀绝不放松,继续追击。
  比闪电,更夺目更迅速更惊心更致命。
  剑又抽离大地,剑锋滑出大地时整个世界仿佛都慢吞吞了。
  碎花残叶泥渣,随着剑锋激荡开来,怒溅而起,满空皆是,蹁跹作舞。
  刀在半空审时度势,突然看不懂剑锋引发的这段舞蹈。
  于是剑锋兵不厌诈,出其不意,击了刀一个措手不及。
  刀后退,剑跟进。
  慢吞吞地后退,静悄悄地跟进。
  温柔地后退,凌厉地跟进。
  以静化静。
  连草丛里的小虫子也怕得噤声。
  只见刀光剑影,瞬息万变,动魄惊心,叹为观止,一阵缭乱,狂草泼墨,别具况味。
  刀成了丝竹洞箫,剑成了曲谱词赋,遥听万古波涛,一曲逝一曲灭。
  静。
  寂。
  风,无风,声,有声。
  宁。
  忽地风起,风啸。
  风过处,竹泣声草浪声叶落花开声,跌跌宕宕,经久不息。
  如翻江巨鲤,如搅海狂蛟,铺天盖地,昏天暗地,雄浑地撞击人心,一切从痴情升华为无情。
  风却已切割不了灵动空远的刀光剑影,难以渲染出画龙点睛的生命之彩。
  隐约地,有几只小雀在枝头啾啾细语,如琴弦拨动在纤瘦的美人指尖。
  又看见,几粒尘埃飞扬在茫茫虚空,如古老的战车之轮,碾碎在三月烟雨的江南。
  现实,薄,如蝉翼,一戳即破。
  刀光,闪,剑光,闪,闪电,奔雷,交织纵错,融合。
  一眨眼,一须臾,一瞬间,一切成空。
  平平仄仄,仄仄平平,有了诗意,有了寒意。
  有了韵律,有了寂寞。
  刀光剑光,除了光,只有光,还是光,光耀亮了迷离太久的眼。
  已见不着半条人影,已听不着半声刀剑交集的铿锵。
  以为末日,以为罪,以为一捧夕阳,泪雨中粉碎。
  刀无情,剑无情,人无情,生死抉择,怎容你多情?
  一刀,一剑,一丝,一竹,一风吹过,一发,断。
  一来一去,一交一错。
  归于静止。
  风,竹,屋,草地,花瓣,落叶,人,蓝天白云。
  又见晴空万里。
  交战,一向匆匆,就像某些感情,来不及开始,已经结束。
  碎草败叶枯花,零星地在视线里飘飞。
  少年仍是紧握剑柄,燕归来仍是紧握刀柄。
  他们对立,对视,天地安宁祥和,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刚才只是婷的又一场残梦般的幻觉。
  可突然,少年单膝跪地,剑锋深刺地面。
  而燕归来的刀锋滑落,落在他的胸口。
  少年摇头,苦笑。
  连天地都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身心俱疲。
  “我输了,再次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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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4:48:10
  XXX
  这是一场反反复复了很多次的决斗。
  在少年心目中,这是决斗。
  在燕归来心目中呢?
  决斗的意思,通常就是必分生死。
  可每次结束,都没有谁死。
  每次都是燕归来胜。
  每次都是燕归来的刀锋冷冰冰地逼在少年的眉睫咽喉胸口。
  每次只要燕归来再用一点力,再往前送一寸,刀锋就会直入要害,少年就会立即丧命。
  然而每次当燕归来冷冰冰的刀锋在少年的眉睫咽喉胸口处停下时,燕归来的脸上总浮现着一种真诚温暖的笑意。
  刀剑已收回鞘中,人却未回座。
  他们仍对立着,对视着。
  燕归来每次结束都是先开口,问出相同的问题:“为什么不取下面具?”
  少年态度淡漠:“我们没有太多必要认识。”
  燕归来那种真诚温暖的笑意突然变得苦涩沮丧:“你已来过十几次,与我痛快地喝过几次酒,今天还陪我引吭高歌,这些难道不算是认识?”
  少年道:“不算。”
  燕归来道:“你次次都看见了我的真面目,你我之间,何不公平一点?”
  少年冷笑:“我这辈子最讨厌的词就是公平。”
  燕归来道:“告诉我原因。”
  少年目光锐利如刀,似乎正享受地一刀刀割着燕归来的尊严:“无需原因。”
  燕归来叹道:“好,我继续穷追不舍地问下去,也没意思了……”
  少年突兀地打断他道:“你应该问下去,问我们莫非是仇人?”
  燕归来果然问:“我们莫非是仇人?”
  他问得竟很郑重。
  少年的回答也很郑重:“我们就是仇人,命中注定要永远刀剑相向,尽管现在还没血雨腥风,可总有一天我要击败你,等到那时,我的剑绝不像你的刀那么婆婆妈妈。”
  燕归来惘然道:“仇人,所以我在世界上又多了个仇人。”
  少年道:“你也可以说,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们彼此陌生,永不相识,或许会相惜,却不会相知。”
  燕归来道:“永不相识,却又是仇人?”
  少年道:“这逻辑你想不通?”
  燕归来道:“这根本毫无逻辑。”
  少年转身,似不愿再面对一种铁的事实,双手微微发抖,明显在竭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语调又开始沉重起来:“我不信世界上有公平,我也不信世界上有逻辑,出生不久我就受了太多苦难,长大后又走了太多霉运,如今满身是挥之不去的晦气,任凭我日复一日地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丝毫的逻辑,为何偏偏是我?为何不是你?”
  燕归来黯然道:“其实我也一样,老是想着太多事情为何偏偏发生在我身上?为何偏偏是我的妻子受那病魔的不休折磨?为何偏偏是我背负了无穷无尽的冤屈?”
  少年闭紧眼睛,声音却变得坚定:“最后我能想出的唯一一点稍微像样的逻辑,就是杀死你,我发誓,这辈子非杀你不可。”
  燕归来苦笑:“好,这个目标好,不会到处乱跑。”
  少年声音又透出瘆人的寒意:“但我有时候也想,万一过早地杀了你,我的人生是不是就彻底无趣,所以我平常练剑的时候尽量慢些。”
  燕归来点头:“我也不想你太急,你当我是仇人,一心要杀我,我却不讨厌你,已很久没人像你今天这样,肯陪我痛快地喝酒了。”
  少年笑了笑:“你的酒是好酒,不过你喝酒的样子太差劲了,洒出来打湿衣服的酒比喝进肚子里的更多。”
  燕归来叹气:“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我有遗传吧。”
  少年的双手已恢复平静,声音也平静如春水:“刚才与你一起喝酒,突然莫名其妙地觉得你是好人,可我还是遏制不了内心要杀你的欲望,那我算是坏蛋吧?”
  他不再等燕归来回应,大步而去。
  婷望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也突然莫名其妙地一痛。
  少年的背影显得很孤独迷茫。
  仿佛他只有走向燕归来,面对燕归来,自己的人生才会散发光彩,条理清晰。
  他正在远离自己的人生目标。
  他表面上倔强,但内心不一定坚如铁石,性格淡定的人,往往更无法捉摸。
  少年太倔强了,甚至有些桀骜不驯,别人难以接近,而他的思维,又实在令人困惑。
  燕归来走到婷的身旁。
  婷含情一笑,竟发现燕归来罕有地魂不守舍,无精打采。
  仿佛少年的离开也使他丧失了人生目标。
  他的整个躯壳都空了,连婷的爱也再填不满。
  但婷又很欣慰,他这辈子终于有了其他牵挂的人。
  婷柔声问:“怎么了?”
  燕归来心灰意冷,强颜欢笑:“没事。”
  婷道:“来了十几次,你们也斗了十几次,每次他都只差一点就可以赢你,你却每次都轻易放过他。”
  燕归来直白道:“终有一天,他要用剑杀死我。”
  婷浑身震颤,她想不到少年给予燕归来的牵挂竟是这样残酷:“我刚才听不清你们在说什么,可我的心始终怦怦乱跳。”
  燕归来笑道:“你不欣慰么?你就怕我这辈子只有爱人,没有朋友。”
  婷目中已流露出恐惧之色:“他不是朋友。”
  燕归来道:“我当他是朋友,他当我是仇人,我却很喜欢他,发自肺腑地喜欢他,看他隔着面具也能喝酒喝得那般痛快,他绝对是值得一交的朋友,他要杀我自然有苦衷。”
  婷道:“他不告诉你苦衷?”
  燕归来道:“或许他是等击败了我,杀死我之前再告诉我。”
  婷表情呆滞:“所以你不会先一步杀了他,明知他这辈子非杀你不可,你也照样当他是朋友。”
  燕归来毅然:“我向你承诺了,此生不再杀任何人。”
  婷凄然:“你好傻。”
  燕归来微笑:“何况我们都不急。”
  婷却急了。
  她急得要去抓燕归来的衣袖,可双臂毫无知觉,这一刻,她的上半身似也瘫痪了。
  她每次太急就会发生这种状况。
  她急道:“我不想你杀人,尤其是为了我而杀人,杀孽深重,终有报应,但你也知道,有些时候杀人是迫不得已的。”
  燕归来冷静地问:“迫不得已,就可以原谅了?”
  婷更激动:“你真是个大笨蛋,我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你是承诺过从今往后不再杀人,你也说过你现在的命不属于你自己,是属于我们两个人,你有责任为我好好活着。”
  燕归来依然过分地冷静:“他一定有苦衷的,他不可能平白无故地非要我死。”
  婷气恼得简直要心神崩溃了,燕归来总是在该顽固的时候善变,不该顽固的时候脑子却绷着一根筋:“或许他不过是一个杀手,一个天生爱找别人麻烦,天生爱杀人的疯子,或许他好手好脚,正事不做,偏要一门心思地想杀你,他那种人没有情感的,没有情感怎么有苦衷?”
  燕归来怔住。
  婷为了他,竟能如此自以为是地诋毁少年。
  婷继续说着:“他那种始终把杀人二字如儿戏般挂在嘴边的人,你非但不憎恶,还要当是朋友?这和农户当狼是朋友有什么区别?”
  燕归来缓缓叹息:“好,就算他是杀手吧,可你真的了解杀手?他们在现实里根本找不到任何的容身立足之处,人人都排斥他们,唾骂他们,冤枉他们。生来孤独,被人漠视,他们对命运的承受力时刻都濒临崩溃,除了做杀手在阴暗角落里苟活,早已别无选择。”
  婷不解地看着他。
  她不解他干嘛要为那些冷血残酷的人进行近乎矫情的长篇大论的辩护。
  他似在为那些人寻求一种公道。
  杀手要公道,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过了良久,她也缓缓叹息:“你想死,我成全你,我只希望我比你早死,我不愿意看着你死。”
  燕归来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傻丫头,别再说死了……”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冷声道:“我累了,帮我进屋去。”
  燕归来柔声道:“不要生气了,我会好好活着。”
  婷眼中已含泪:“你承诺今后不杀人,可你就此变成了大傻瓜?别人一心要杀你,你还当他是朋友,你还替杀手长篇大论?我看你不仅傻了,还疯了。”
  燕归来道:“我们假设他是杀手,所以我才说那番话,何况这不是最重要的。”
  婷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目光怒瞪着他:“攸关性命,你居然说不是最重要?”
  燕归来道:“你想,杀手都是靠什么活的?”
  婷闭了眼睛,扭头不想再理他。
  他表情认真,自顾自地继续道:“杀手都是收取雇主的酬金而活,如果他真是杀手,那就好办了,幕后的雇主才是关键。”
  婷心动了,睁开眼看着他,痴痴问:“有人会雇杀手来杀你?”
  燕归来自嘲一笑:“现在外界要除掉我的人不止一个,杀了我不仅可以轰动武林,扬名立万,更可以起到威慑作用,使别人不敢轻看他。因为目前的武林,大部分人心目中的我,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嗜杀如狂嗜血如命的魔鬼,我刀下已有太多冤魂孽债。”
  婷叹道:“对不起,我又逼得你说起这些。”
  燕归来笑道:“没关系,你已理解了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答应你,我会查明一切的,我会查出少年为何非要我死,只要我知道了原因,事情就肯定有转机。”
  婷也笑了,点头:“我真的累了,阳光好刺眼,而且快要晒到屋檐下了,抱我进去吧。”
  燕归来弯腰正要伸手抱她,她却突然上身恢复了知觉,一头扎到燕归来的怀里,泪流满面:“我想安心地活下去,可与世隔绝就那么难吗?”
  燕归来明白她的意思,默然将她抱紧。
  他竟有点惧怕天黑。
  天黑之后再天亮,全新的一天开始时,或许就是另一场变成现实的噩梦了。
  他紧紧地抱着她,就像守财奴在兵荒马乱中紧紧地抱着自己最后的一点财产,显得顽固而急切。
  他从心底祈求第二天永远不要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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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4:59:42
  6.张公子
  日跌西山,血色残阳。
  一片片云霞透着一丝丝柔和的金光。
  残阳的光芒穿过云霞照射在大地上时薄滑如缎,有风吹拂,细碎的折痕轻盈无声地漾动。
  丫头的手举高,想要拉平折痕,可她的指尖一触及那残阳的光芒织成的薄缎,也突然虚化了。
  放眼望去,望到眼里的,只是些被残阳修饰过的凋花衰草、老柏苍松,天地的悲苦抑郁也和她的心境一般无二了。
  她再低头看张公子,不禁又黯然失色,泫然落泪。
  残阳迷离中,一颗颗颊边的泪珠也让人心生一团团晶莹的苦涩。
  屋外,花圃,幸好还有大堆的各类花朵旺盛地开放着,凋谢枯萎的总是路边杂草中无人问津的几朵野花。
  此时艳花簇拥,张公子手执丫头那只突然虚化的手,小心地呵护,丫头那只手终于逐渐恢复了真实的温度与血肉。
  让她那只手恢复的,不是张公子的呵护,而是张公子脸上微微浮现的一抹笑。
  丫头也笑了,甜美地笑了。
  风吹花语,花香人醉,正如某段岁月一样,最满足却也麻木了。
  所以丫头深知,从始至终,张公子对她的爱,都是留有余地。
  而丫头自己却从始至终都是完全地敞开心扉,袒露灵魂。
  所以丫头又很容易满足,也就时常麻木了。
  张公子悲哀的,是人必一死,在生死面前,什么也留不住。
  人留不住,时间留不住,青春留不住,壮志留不住,风与花香与阳光留不住。
  今后虽还会有阳光有花香有风有壮志有青春有时间有人,却已只剩下茫然的似曾相识。
  张公子暗暗地轻声叹息。
  歃血为友友已去,共枕为妻妻已老。
  张公子,现在的你除了可偕丫头品赏旧景外,还有什么更好的事做?
  他的叹息即使发生在内心深处也休想瞒过丫头。
  这个娴静淑雅的妻子,嫣然一笑,柔声问道:“公子,今天是老庄主的六十寿诞,你也不打算回去么?”
  迷惘中一字字听着。
  六十寿诞?
  陌生冰冷的四个字,就像那年老庄主责备他时的眼神。
  张公子自己的眼神却冻住了,直到此刻父亲那年那时的眼神还真切地刺激着他。
  他此刻的心情也受了影响,变得萧条索然。
  他苦笑,比哭更苦的笑。
  他脑海中又开始浮现出一连串让他痛苦忧郁的记忆。
  杂乱无章的记忆碎片,争先恐后地在他脑海中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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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5:02:54
  XXX
  十三年前。
  栖凤山庄。
  发生了一件事。
  一件改变张公子原本美好生活的事。
  也是日薄西山,夕阳如醉,惑人眼睛。
  夕阳下,山道上,缓缓走来一个老人,一个少年。
  老人满身尘埃,汗流浃背,显得疲惫不堪。
  长途跋涉对他这种弯腰驼背的老人而言当然是折磨。
  可他左手牵着少年,右手紧握一柄月牙形的弯刀,却又显得比任何人都更坚定。
  看见这柄弯刀,张庄主就肃然起敬了,立在庄门前垂手迎接,像是地方官吏面对省府大员。
  老人此来是为求张庄主收容少年,张庄主诺诺应承,不敢有半点的推托。
  张庄主威名在外,竟这么畏惧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
  庄里稍有见识的奴仆,很快就识出了老人的真实身份,也猛地肃然起敬,还用严厉的眼神示意那些往庄门外探头探脑的下人赶紧走开。
  老人辞别时告诉张庄主,他已经替少年取好了名字:燕归来。
  正是那个使得张公子一生幸福瞬间破灭的燕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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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5:05:00
  XXX
  不久后的又一夜,一场神鬼俱泣的暴雨突如其来地淋湿了栖凤山庄,庄内每个人都眼睁睁地醒着,思绪混乱,心也湿透了,外面的暴雨轰轰烈烈,他们的心滴滴答答,也不知是在滴血,还是在滴泪。
  原本的风平浪静,终于彻头彻尾地颠覆了。
  发疯的风卷着成堆的乌云,浑噩地满是乌云的夜空就像是污泥浊水的沼泽,低沉地压向大地,刹那间整个世界漆黑如墨滞闷如死。
  谁也看不到谁,即便近在咫尺呼吸相闻也感觉不到对方真实的存在,山庄里外刹那间失去了所有光亮,空气沉浊地压迫着胸口,就像夜空压迫着大地,人们几欲窒息。
  整个世界掉进了一潭深不可测冰冷刺骨的黑水里,雷声隆隆,忽而锋利地割过头顶,忽而钝重地滚过心间,只有雷声,闪电在乌云里横冲直撞,随时会破开混沌,给这个冰冷黑暗的世界一种惨烈的光。
  一个女人跟着这场暴雨而来。
  一个不祥的女人,一个枯萎的女人,一个肮脏的女人,一个神智错乱的女人,一个口口声声自称是燕归来亲生母亲的女人,一个比恶鬼更可怖的女人,一个比泪滴更悲哀的女人。
  从那一夜起,张公子才隐约明白,父亲之所以那么爽快地收下燕归来,只不过因为燕归来也是他的儿子,是他在外头播下的野种。
  亮如刀锋的闪电终于冲破乌云,狂暴地劈下,将一切瞬间照得惨白。
  一切瞬间在人的眼里黑白分明。
  女人的脸一半惨白,一半阴影,闪电再亮也无法驱散那一半阴影。
  女人黑白分明地弓腰站着,嘴唇也是一半上扬似笑一半下拉似哭。
  闪电一闪即逝,仿佛只为了照亮这个现实世界的污浊丑恶,仿佛只为了让父亲一眼就认出这个不请自来的女人。
  父亲那一夜的眼力好得出奇,在闪电劈下的短促时间里,他果然轻易地认出了已被大雨淋透的女人。
  他浑身僵直。
  他曾经醉酒后污辱了她,后又残忍地弃之深谷,她孤零零地裸身躺着,寒风不停地从她身上刮过,她下体出了大片血,风中很快就染了一种刺鼻的腥臭味。
  他来不及走出深谷,已嗅到了那种腥臭味,他立刻弯腰呕吐,酒全醒了,内心羞耻,又不敢转身回去,他突然憎恶地希望寒风能尽快冻死她。
  当一个男人强行霸占一个女人身体后,欲望满足就难免在羞耻的同时产生憎恶,尤其是他这样的男人,有名望有地位有权势的男人,更爱面子,经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惶急之下就要不择手段,尽力掩埋所有证据。
  可惜事不如愿,她未被寒风冻死,月牙先生救了自己唯一挚爱的女儿。
  但这样的经历他还有很多,酒醉独行,跟踪女人,背后打晕,满足兽欲,那些女人都死了,他坚信她也必死。
  她们丧失知觉地在他身下葬送了年轻而美好的生命。
  事后他绝不会记住任何一个,他有时候连对方长什么样都看不清,打晕对方,狂暴凌虐,坚信对方必死,也就不用担心对方会在自己的世界里冤魂不散。
  他实在想不到,她活下来了,他实在想不到,她是月牙先生的掌上明珠。
  他怕极了,他怕的,不是她会将他恨得刻骨铭心。
  他只怕月牙先生来替她报仇,月牙先生已是江湖的神,谁敢冒犯神?
  但月牙先生终于上山,却没有对他显露出丝毫的仇恨。
  月牙先生领着他的野种,一个长得健健康康的儿子,态度和善甚至有些谦恭地求他收下,他怎能不从?
  他以为自己现在够老了,可以完全克制那肮脏的欲望,完全平静地度过残生,用残生来认真赎罪,他以为一切已算是结束了,岂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又让他直面女人。
  她孤身一人,冒雨上山,誓要揭穿他荒淫无耻的真面目,叫他的每个家眷奴仆都看清楚他是多么残忍龌蹉的人。
  他吓呆了。
  他心里百感交集,不知是尴尬,是恐惧,还是矛盾。
  看见她湿淋淋的头发,刺激得他脑海卷起一连串那天他在荒凉深谷疯狂污辱她时的景象,他成了旁观者,他目睹自己的龌蹉贪婪残忍邪恶,他浑身的肌肉都突然痉挛。
  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羞愧,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干了太多可恨可悲可耻的事,他身为武林正道的中原领袖之一,早已是个从里到外都见不得阳光的蟑螂。
  他痛不欲生地幡然悔悟,可罪孽深重,一切无法补救,家里就算平时最怕他的人也走了出来,他们看清他究竟是怎样龌蹉贪婪残忍邪恶。
  他还有什么脸皮继续坐着庄主之位?他还有什么资格继续受着别人的敬畏崇拜?
  他害死了不知多少女人,如果她们都侥幸活着,生下他的野种,一起找上门来,那些孽债堆起来沉甸甸地压在他身心上,是足以压碎他灵魂的。
  他烦躁不安,几近崩溃,进退两难,手足无措,可又没有办法从女人黑白分明的脸上移开直视的目光。
  女人冒雨上山,闯入庄院,也不是来报仇的。
  女人只是为了看看他,也为了让他看看她,他看到她活着,发疯如暴雨地活着,就是最成功的报仇。
  暴雨停歇,雷声在云层里沉闷地滚远了,闪电也在云层里朦胧地睡去了。
  跟着暴雨突如其来的女人,也跟着暴雨远去。
  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他除了全身心地投入还债,还能做什么?
  他对燕归来无限好,几乎遗忘了庄内的其他任何人,包括他原本那个名正言顺的儿子。
  那个儿子是他正室所生,是今后最有资格继承家业的后代,可有了燕归来,他就再也不正眼瞧那个儿子,甚至有一次那个儿子重病快死了,他也不闻不问,若非管家关怀备至,各处带着那个儿子求访名医,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他以为欠下的孽债要尽心尽力地偿还,却不知在还债的过程中,又欠下了另一个人的债,人都是一辈子活在各式各样的债里,每个人本身就是一种永远偿还不了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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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5:19:04
  每个人生下来既欠着债又是债主。
  老天爷让人在世间活一遭,是为了还别人债,为了追讨别人欠自己的债。
  张公子也不例外。
  父亲欠着他的债,他欠着丫头的债。
  所以他再痛苦,再绝望,再压抑,也不想表露出来,使丫头担心。

  XXX

  那一夜的狂风暴雨终于过去,庄主原有的那个儿子却已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

  他渐渐在老庄主眼里丧失了所有价值,不再受到父亲任何形式的关注。

  山庄很大,人很多。
  每天都有几个人不厌其烦地围绕着他表示忠心,尽管老庄主已经不正眼瞧他,可在下人们看来,他永远是最有资格在老庄主百年之后继承家业,所以他依旧能时刻被一些下人叽叽喳喳地阿谀奉承。
  那些人轮流讲笑话给他听,连地上的青石板都听腻的笑话当然无法融化他冷如冰霜的表情。
  他们竭力想逗他开心,他却反而越加忧郁。

  他们不放弃,日复一日地喋喋不休,笑话没说完,他们先假装好笑,发出干巴的笑声。
  他就日复一日魂不守舍地听着。
  他并非完全置若罔闻,但他的心实在太空虚,一潭死水,怎么也激不起波澜。
  他觉得自己废了,这辈子别想再活跃。
  他在家里行走,一步步都像是濒临深渊,稍有不慎就要失足坠落,万劫不复。
  他本就已是个万劫不复的人了。
  那时候他还没遇到爱情,支撑他生命的,是父爱。
  是父亲往日的慈爱及地位荣誉,使他生出娘胎就做了人上人。
  他很小很小就全身心地为父亲自豪,很小很小就坚信,虎父无犬子,自己将来肯定也会大有作为,收获比父亲更高的地位荣誉,绝不给父亲丢脸,要为父亲一直争气。

  不幸的是,燕归来突然到了山庄,突然夺走了父亲所有的关怀。
  他不甘心,可他不敢向父亲问清楚,这一切的变故都是为什么。
  他痛苦,愤怒,却又胆怯。
  没有了父亲的关怀,他做不了人生的勇者,他已经堕落成天底下最无可救药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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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5:23:46
  XXX

  整整十二年另三个月,他熬受着,忍耐着,父亲即便是对面走来,也只有视若无睹的冷漠,漠然地与他擦肩而过。
  他还不如一个陌生的路人。
  看见路人,父亲都可能展现微笑,表示友善与热情。
  可他呢?
  父亲永远是爱答不理。
  这么多年来,回头一想挺惊讶,自己的忍受力竟如此强。

  但有一天他终于是再也受不了,连他一直视为铁哥们的男仆都没告诉就偷跑出山庄,跑下山,跑进外面多姿多彩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人们看着他,仍是年少壮志玉树临风的栖凤山庄少庄主,张海出张老庄主这辈子唯一的儿子,从未给他丢过脸的儿子。
  老庄主虽认可了燕归来,接纳了燕归来,对其无限好,却绝不带燕归来离开山庄半步,十几年来,燕归来基本是被软禁在山庄里,老庄主不允许家人漏掉丝毫风声,致令自己身败名裂,臭名远扬,再也休想翻身。
  所以在外面,名正言顺的儿子永远只有他。
  游侠浪客看见他就发出挑战,认为战胜他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即使战败也是荣耀。
  茶楼酒肆的老板看见他更是极尽谄媚之态,热情得快失控了。
  张海出平生最喜欢逛茶楼酒肆,品茶喝酒,大江南北的茶楼酒肆,大大小小没有一家不曾被他光顾过,没有一家的老板不熟识他。
  他气度非凡,洒脱大方,毫无架子,在外口碑很好。
  走到哪里都是德高望重。
  所以三十七岁就做了中原武林正道的领袖之一。
  他的儿子,当然不会有什么人敢轻视怠慢。

  在那个世界里,张公子陆续有了惹人羡慕的友情爱情,人生有了其他的支撑点,不再空虚烦恼,不再抑郁寡欢。
  他活得日益充实,不需要父爱,他照样可以充实。
  他不想回去了,懒得回去了,一辈子沉迷在友情里花天酒地,一辈子痴醉在爱情里你侬我侬。
  为什么要回去见一个根本对他视若无睹的人呢?
  他出来这么久,父亲没派过一次人找寻他。
  随便丢了一样东西,都该稍微在乎一下,可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是血浓于水的儿子。
  他冷笑,他早就当做和那个人彻底断绝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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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5:31:36
  XXX

  他做了决定,要使尽浑身解数去挣脱父与子的阴影。
  也许挣脱之后,他就可以焕然一新,活得轻松愉快。
  他逼迫自己忘了所有相关父亲的往事,一门心思地沉浸在相关丫头的爱情里,日益美满而甜蜜,无忧无虑,和任何人都顺理成章地不计前嫌。
  没有了父亲,他终于昂首挺胸地顶天立地了。
  唯有那一夜的狂风暴雨,又使他承受了深不见底的空虚。

  那一夜,不是在山庄,是在一家酒楼,先还细雨纷纷,万事万物都显得缠绵悱恻,突然细雨成了暴雨。
  狂风大作。
  那个自称是燕归来亲生母亲的疯女人随着狂风暴雨出现。
  那一夜,只有他孤零零地面对疯女人。
  闪电不断地劈下,映亮了疯女人半边脸,她的脸仍是黑白分明。
  她那一夜的出现,和上一次一样,是为了看看别人,为了让别人看看她。
  仅此而已。
  她除了神态和上一次一样疯癫以外,其他地方已经很正常。
  头发梳理得顺滑如缎,披肩散着,脸上的脂粉也浓淡相宜,衣着鲜艳整洁,走路时步子轻移,原本衰老的身躯竟能摇曳生姿,别具韵味。
  她定定地看着张公子,看着仇人的另一个儿子,名正言顺的儿子,眼里有寒冷的火焰闪动。
  张公子看不懂她的眼睛,却被吓得很惨,瘫软如泥地跌坐在地,大气都不敢喘。

  那一夜过后,张公子日日夜夜地感到胸口憋闷,压抑难受。
  他以为自己挣脱了父与子的阴影就可皆大欢喜。
  然而他忘了还有燕归来,那小子才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片阴影。
  他闷闷不乐了几个月,恍惚醒悟,那一夜疯女人来看他,来让他看,是为了更进一步地报复父亲。
  她不仅要父亲余生都活在痛苦自责的赎罪里,还要另一个名正言顺的儿子永远憎恨父亲,永远没好日子过。
  她不容许张公子逃避父亲的阴影,不容许张公子彻底遗忘自己有那么一个龌蹉丑恶残酷的父亲存在。
  张公子必须一辈子时时刻刻地牢记父亲,时时刻刻地在对父亲的无穷憎恨里痛不欲生。
  张公子再次空虚,再次因为父亲而每一天过得晨昏颠倒。
  他每一天的白天睡觉,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地睡觉,睡着了就必被各种怪梦缠扰,睡醒了和没睡一样无精打采,颓废沮丧,他每一天的黑夜,精神亢奋,一刻不停地心烦意乱,心浮气躁,直到丫头再次离家出走,赶来与他密会。
  丫头的真情陪伴,终于减轻了那段空虚给他造成的伤害。
  他已能偶尔地畅怀大笑,斟满美酒,共丫头交杯,倾吐着比酒更醉人的甜言蜜语。
  但他内心的空虚绝没有被任何东西填满,他成了个自欺欺人的懦夫。
  当他对着丫头甜言蜜语时,心中的失落迷茫反而深切了,深切地掩埋了他所有的真实情感。
  他支离破碎了。

  今天,日跌西山,残霞如血。
  他早有了一种久违的不祥之兆。
  安宁的日子不会永恒。
  现实的冷酷即将随着夜色席卷而来。
  身侧紧紧依偎的丫头仍旧是那么温柔娴静,却突以一句始料不及的话,焦雷般惊破了他刚觉圆满的美梦。
  这个白天,他终于好不容易遇见了一场美梦,谁知醒来不久,美梦中缔造美好的恋人回归真实,竟立刻使美梦粉碎无痕。
  为什么连丫头也不放过他?
  上次用几年功夫才勉强挣脱了父亲的阴影,结果被那个疯女人一下推回了深渊。
  现在用几个月功夫才勉强让那个女人给予的伤害稍有缓解,丫头又一下提醒他正视依然冷酷的现实。
  父亲就是他唯一的现实。
  在这现实面前,一切都虚如泡影,包括丫头,尤其是丫头,瞬间薄得不可触摸。
  丫头,别再逼我了。
  张公子急欲大声疾呼,急欲叫天底下所有人知道,父亲的现实会使他多痛苦。
  他渴望所有人的理解,不再只关注丫头一人的感受。
  因为此刻的丫头,已经越来越薄了。
  他痴呆地挨着一个薄如蝉翼的情人。

  六十寿辰?

  时光荏苒,太多悲喜交集,剪不断理还乱,转眼已过了漫长难熬的十四年。
  世间再漫长难熬的岁月总有尘封为记忆的时候。
  面对那种岁月,心怀不甘地在其中浮浮沉沉,若决然选择勇往直前地活下去,不再做执迷的抗争,是没有人会认为你错的。
  活下去本身就是坚强。
  你还活着,不管你是什么心态,什么状态,是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是男子汉顶天立地,是懦夫遇事缩头,都一样坚强。
  可现在,他又听到了关于父亲的一些质问:六十寿辰,你也不回去?
  他活着,他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绝望里无数次地崩溃,但他依然活着,好端端地活着,并且结交了许多朋友,拥抱了一个忠贞温顺的女人。
  他为自己的坚强而骄傲,不是为父亲的名声地位,可现在,父亲终于再次回到他的命运里,他的坚强瞬间毁灭,毫无意义。

  他以为,没有父亲的鼓励与关心,自己照样能活得万众瞩目,自己照样能开创飞黄腾达的事业。
  他不想父亲的任何一点痕迹再影响他的命运进程,他不屑再追求父爱,在父亲面前,他一辈子都是孤独陌生的,同时他也是最坚韧的。
  他承受着失去父亲的痛苦。
  失去人间的每种爱都很痛苦。
  他专心诚意地爱丫头,让丫头逐渐取代父亲在他心中的位置。
  当丫头问出那些关于父亲的问题时,他才知道,丫头永远不可能在他心中取代父亲。
  这个因他要彻底忘记父亲而一直热爱的女人,不仅没达到预期的效果,今天竟主动提醒他,在世上他还有父亲该孝敬。
  儿子孝敬父亲,天经地义。他到底回不回去?
  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讽刺,他这十多年,时时刻刻都在尽力逃避,虽没逃到天涯海角,但他早就在父亲的阴影里解脱了。
  他不怕自己以后注定只能变成父亲,他不怕江湖人看见他只把他当成张海出的儿子来尊重讨好。
  他除了还姓张,已经从头到脚地脱胎换骨,从里到外地焕然一新,是个全新的人,与张海出没什么关系。

  可丫头干嘛又突兀地提醒他,质问他?
  丫头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知道他父亲快要六十寿辰了?
  他的笑僵住了。
  他非常空虚,连爱情的甜蜜温馨也填不满的空虚使他久久地无所适从。
  那种空虚,没有缝隙。
  这次,他费尽心机,也无法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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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5:40:42
  XXX

  丫头的一双纤手仍被张公子紧紧握着。
  柔嫩暖和的质感透入他逐渐麻木的手心。
  他的手心如长梦苏醒,惊出了汗。
  他的心也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一股寒流悄无声息地送入丫头娇弱的全身。

  世间没有人比丫头更了解他随时随地的心境。
  张公子难以割舍丫头的那份爱情,如果有一天命运要逼迫他为保护丫头而杀死在世的唯一亲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他在世的唯一亲人,就是父亲张海出。
  爱情使他变得幼稚,他一天天地思绪凌乱,可每种想法都不切实际地可笑。

  丫头在他身边柔柔弱弱地呼吸,兰花般的香味围绕着他,浮躁的心瞬间清新了许多。
  一滴热泪不经意地滚落,碰到了衣角沾湿的几点夜露。
  冷露。
  热泪融化了冷露。
  露水洇开,像沉默的哭泣,热泪却因此更显浑圆,圆如珍珠般闪闪发亮。
  张公子惊异。
  他视之为神话。
  可惜热泪融化不了他此时闷闷不乐的心情。
  热泪是丫头滴下的。
  丫头悄无声息。
  为什么突然滴泪?
  丫头本是个爱哭的少女。
  可今夜,惆怅的是他,不该她哭。

  足下是一泓流泉,清可见底。
  水面倒映着几枝茂树繁花,与岸上弱不胜衣的丫头和谐地衬托为一体,久久地难解难分。
  丫头目光幽静如这夜景,丫头静成了景。
  丫头比酒更醉人。
  有她的作伴,张公子每天都要痴醉入迷无数次。
  美好,安宁。
  又沮丧,悲伤。
  张公子第一次在她身边大煞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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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5:47:03
  XX

  张公子今夜愈是闷闷不乐,丫头越显得遥不可及,终于变成不痛不痒的局外人。
  她突然滴下的那颗热泪,就像是关上门的一把铁锁。
  她将自己锁在了张公子的心房外,她纵容着两个人此刻悄无声息的寂寞。
  丫头看着张公子,她能看穿看透的,不如她想象中那么多。
  她爱得深,可惜越来越看不准。
  不准,何来穿透?
  世间没有人比丫头更了解张公子随时随地的心境了。
  然而心境也有表面,有里面。
  她了解张公子心境的表面,却始终看不进里面。
  里面太复杂。
  里面的复杂太伤人。
  张公子心境里面的忧郁痛苦空虚焦虑,掺杂不清。
  连张公子自己也无法穿透那些情绪。
  他黯然,漠然,不想表述自己内心激涌的各种感觉。
  他独守自己的空心。

  丫头忍不住贴耳柔声对他说:“真不打算回去么?他毕竟是你的父亲,父子俩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几世修来的缘分才让你们成了父子,你应该珍惜。回去见他一面吧,他已经老了,已经承受不起儿女的任性胡闹,我们真心相爱,也不能一辈子这样偷偷摸摸,这次回去,你给他挑明,我也给我爹挑明,我等着你快来迎娶我过门。现在回去还见得到,迟了恐怕就……”
  只有见到一堆白骨?一口棺材?一抔黄土?一座老坟?
  寒蝉凄切,荒草摇摇,燕归来会为父亲端灵位,挂灵幡,竖墓碑,起坟头?
  燕归来是野种,人尽唾弃,野种会感恩父爱?
  野种不会,绝不会,所以最后还得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儿子回去送父亲的终。
  送终?
  丫头为什么说着说着就要说到“恐怕”?
  自己为什么就顺理成章地想到“送终”?
  这次如果真打算回去,难道将遭受不可逆转的厄运?
  丫头失了言,脸窘红,赶紧噤声。

  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这是他人生中最不容置疑不容改变的事实。
  燕归来还未打乱他生活之前,他总为这个事实而亢奋,他特别自豪,充满了凌驾一切的优越感。
  他的父亲,威震江湖,有口皆碑,即使和天绝崖十二长老一起出现,地位也是举足轻重。
  可如今都变了,惨变了,燕归来突如其来,夺走了他的父亲,燕归来的疯子母亲又几次三番地撕碎了他的自豪。
  那对母子残酷地使他们父子沦为不共戴天的仇人。
  不共戴天,他不禁冷笑。
  多么残酷,才能使曾经情感深厚的父子之间终于不共戴天?
  如今,他毕竟是你的父亲,这个事实无异一场灾难。
  他早已在灾难中颓然摔倒。
  一堵又长又高又厚的墙,透明的墙,阻隔了他的所有出路与退路。
  他进退不得,原地打转。
  他努力,他尽力,他费力,他吃力,他想方设法,什么也改变不了。
  那堵墙依然严严实实地封在面前,纹丝不动。
  即使用三生三世的时间,用三万个自己的力气,齐心一推,也不会让那堵墙轰然倒塌。
  每次倒塌的,都只会是他自认坚定的意志。
  父亲,扭曲成了累赘。
  他疲倦沮丧懊悔,百感交集,每种感觉都强烈地深入骨髓,最终交集成茫茫然一片的绝望。

  他不打算反抗了。
  一切并未随着他的妥协而风平浪静。
  他承受的空虚更空,痛苦更痛。
  接下来,他已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发呆。
  突然。
  又是突然。
  一抹苦涩无助的笑如那天的燕归来那夜的疯女人一样突然袭来。
  他笑了。

  笑破红尘,恩怨与亲情,然后身在方外,独独一个世界,一个人,没有纠缠不清的现实,什么伤脑筋的事都可以不去管,什么人都可以不再理。
  包括丫头?
  全身心,只剩下空。
  空空空空空。
  轻盈自在的空,就像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和他挥手再见了,都在天上消散了,都化成了遥远而迷蒙的雾。
  包括丫头?
  这应该正是他反反复复在梦里渴求的境界吧。
  一种江南烟雨般的岁月,让他自身也开始捉摸不定。
  神思恍惚,他总算是勉强地挣扎出一句话:“我失踪十几年,他何曾过问?”

  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可他已经只关心燕归来一个儿子。
  留在他身边,张公子再也得不到亲切温暖的父爱,再也听不见他的训示鼓励。
  留在他身边,就像站在悬崖边,除了茫茫空虚,还是茫茫空虚。
  他受不了父亲的忽视,受不了父亲的陌生,因为他二十几年的人生,是靠父亲的名望而发出光彩。

  丫头当然不懂这些,她太单纯,涉世不深。
  她也太痴,只认定好的一面:“十几年你没回去过,怎么知道他对你的失踪从不在乎?”

  张公子堕入静默,他急欲向丫头澄清什么,却几次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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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04 06:00:21
  XXX

  张海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生命状态是由无数女人和儿子组成的。
  他的女人们就像他的内衣,虽然一件件地紧贴皮肉,舒舒服服地伴他入梦,有时候甚至可以轻轻松松地暖到心里。
  可每当一觉醒来,他又要迫不及待地剥下内衣,另换一件。
  他的内衣肮脏不堪,天天在换,别人看见的,却一直是整洁光鲜的外衣。
  他的儿子们就像他的影子,他越是身正,儿子们的形象越淡薄。
  他把儿子全都踩在脚底,看着儿子歪斜地从脚底伸展出去,拉长又缩短,推移变化着直至消失。
  他不仅扼杀过女人,也扼杀过儿子。
  在一条不为人知的深谷里,布满了荒坟,坟里就葬着无数女人儿子的骨殖。
  他坚信自己已做得万无一失,绝不遗漏。
  却不料还有个女人有个儿子侥幸活着,陆续来纠缠他渗透他,自欺欺人的现实终于崩裂。
  而他唯一明媒正娶的妻子,唯一名正言顺的儿子,早就在他的一次次遗忘中什么也不是。
  连影子也不是。

  儿子的突然离家失踪,并非完全自愿,是有外因的,是有外力在推波助澜。
  那外因就是父爱,近在咫尺,又陌生地远在天涯。
  那外力就是燕归来。
  是燕归来的出走最终导致了他的主动消失。
  那一年,暴雨夜太多太多,接连不断,像是痨病鬼的咳嗽,没完没了。
  尽管不是每个暴雨夜都会带来逼债的疯女人,张海出却还是熬得极为痛苦,胆战心惊。
  他已经有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他的内心深处已经在不分昼夜地刮风下雨,风雨里弯腰驼背地站着那个眼睛锐利的疯女人。
  更要命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某天,燕归来悄没声地跑下山。
  这可吓坏了老庄主。
  又怕,又急。
  燕归来就是一颗腐烂的蔬菜,可以轻易毁掉一整块良田的声誉。
  老庄主赶紧派人出去找,回头竟严厉地责备张公子。
  他不仅怕急,而且恨。
  他平白无故地一口咬定,是张公子突然向燕归来说了些见不得人的身世,致使燕归来满腹屈辱,不肯在山庄里多留。
  一天,燕归来没找回来,张公子得到的是恶语责备。
  半个月,燕归来没找回来,张公子得到的是深居软禁。
  一年,燕归来没找回来,张公子得到的是藤条暴打。
  张公子伤痕累累,像个时刻等待被斩首的死囚。
  不错,他蔑视过燕归来,仇视过燕归来,冷言相向过燕归来。
  燕归来的出走,可能真是他的原因。
  但父亲凭什么为了一个野种而折磨名正言顺的儿子?
  羞愤难当,张公子终于在某天也出走了。
  他走后不到半个月,燕归来就自动回了山庄。
  像是刻意避开他,要逼他走,要鸠占鹊巢。
  虽然他们同父异母,可在张公子眼里,他们绝不是同类,体内绝没有流淌一样的血脉。

  野种回来了,名正言顺的儿子却一去不返,十几年杳无音信,如春天的残雪般静静地消失在迷茫天地间。
  父亲还有一个儿子。
  野种归野种,毕竟是自己的骨肉。
  但他继续面对燕归来时,比以前更觉空洞虚幻。
  什么都离他远去了。
  亲情,爱情。
  唯独虚荣还在死撑着。
  他现在要虚荣干什么?
  他荒淫了一辈子,贪婪了一辈子,自欺欺人了一辈子。
  他终于明白自己原来活得狗屁不如。

  仆人们蔫头耷脑地做事,燕归来形同陌路地度日。
  眼里是一场空,空荡荡的庄院,满院的凄风吹起,数不清的枯叶围绕着他,围绕着一具同样空的躯壳。
  枯叶在旋转飘飞舞动,与他也形同陌路。
  连枯叶的寂寞,也无法与他和谐相融。
  他与整个世界彻底地格格不入。
  他时常在院里咆哮:“人呢?怎么没人打扫院子?”
  但看见别人拿着扫帚跑来,他又咆哮:“滚,都滚开,谁敢打扰我,就让他好看!”
  仆人纷纷议论:“老庄主思子心切,已经疯了。”
  岂料他现在的耳朵特别灵,仍歇斯底里地朝着他们咆哮:“谁敢说我疯了,就别待在我栖凤山庄。”
  他也时常踱步到燕归来的窗外,窥看燕归来的背影。
  他发现燕归来竟有了一柄刀,一柄寒光闪闪的无鞘快刀。
  燕归来每天练刀,刀法进步神速,短短一年已臻化境,出神入化如凤浴火,气势非凡如龙穿云。
  老庄主吓傻了。
  他只能在燕归来身上,刀锋上看见无穷无尽的仇恨。
  燕归来自动回了山庄,却带着一柄刀,他将父亲的家园变成了练刀的武场。
  或许他是认为,只有在这里,才会获得足够的动力以催发他尽快领悟刀法的神髓。
  仇恨本就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是谁教了他这刀法?
  他是月牙先生的孙子,离家出走的一年半,他难道其实是在月牙先生那里学刀?
  月牙先生也不肯善罢甘休,也藏着别的复仇计划?
  燕归来的刀光越来越寒,老庄主的心也越来越寒。
  突然有一天,燕归来提刀奔入后山的竹林,老庄主紧随而去。

  “放下刀,不许再练了!”
  张海出又开始咆哮。
  燕归来置若罔闻,专心练刀。
  张海出只好动手阻止。
  可一招两式间他就惨败了。
  他刚动手就被燕归来急转的刀锋逼住了咽喉。
  要复仇,那天已是绝好的机会。
  机不可失。
  燕归来却不将刀锋更进半寸。
  刀锋收回,燕归来自顾自地继续练刀。
  老庄主泄气了,崩溃了,瘫倒在地,久久爬不起来。
  他哭了,大哭一场,痛哭流涕,哭得嗓门都哑了。
  燕归来依旧是置若罔闻,野种的心终日被仇恨屈辱层层紧裹着,是不会有慈悲的。
  就算是惊天动地的变故,也无法触及他人性的柔软角落。
  他活成了一柄刀,活成了一块坚冰。
  他活得锋利而冰冷。
  老庄主突然渴望见到张公子。
  燕归来没来之前,张公子敬爱他这个父亲,为他自豪,对他无事不从,无话不听。
  可燕归来来了之后,他淡忘了张公子,燕归来离家出走,他又接连把心头怒火发泄到张公子身上。
  张公子被他的怒火烧得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张公子还会认他这个父亲么?
  黄昏,他总算站起来了,跌跌撞撞地走回庄院。
  奴仆们不做事,不知道做什么事才是对的,才不引起他的咆哮。
  他看着奴仆们,曾经忠心耿耿,曾经对他只有敬畏的这群人,现在都变成了贼头贼脑,变成了胆小鬼。
  他看着这群人在他身边躲躲闪闪,战战兢兢,悲哀中突觉好笑。
  他真的放声大笑。
  笑出了泪花,朦胧的泪眼中,这群人扭曲得更显滑稽。
  他想赶走所有人,包括燕归来。
  可他知道,他赶不走燕归来。
  即使赶走了庄内最后一只苍蝇,也赶不走燕归来。
  因为他已坚信燕归来是来复仇的。
  燕归来今天不把握机会,就表示他还有更复杂可怕的计划。
  老庄主不愿多想了,他头疼。
  痴痴呆呆地头疼。
  头疼欲裂,生不如死。
  人生空虚,活着无趣。
  老庄主准备懒洋洋地等死了。
  等着燕归来终于肯杀死他的那天降临。

  奴仆们已和他的故事毫不相干,木偶般一天重复着一天,活得千篇一律。
  这群人只求温饱,只求有处居身,不再管老庄主的心境有多么糟糕。
  不再管如此糟糕的心境是多么危险。
  老庄主给了张公子冷落,世事轮回,因果报应,现在他也尝到了受人冷落的痛苦滋味。
  一种矛盾,一种讽刺,杂乱无章地纠缠着他,锐利如刀地切割着他。
  他没有了尊严,连虚荣也支离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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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12 06:08:45
  XXX
  矛盾就像是纺车,吱吱呀呀地纺织着老庄主的思想。
  错综复杂的思想在苦涩悲凉的讽刺里沉默寡言地周旋,试图找出自己的过错来缝缝补补。
  老庄主的一生早已是破烂不堪。
  到头来,仔细小心地抽丝剥茧之后,深究根底,只归咎在一个人身上。
  一个用污泥浊水染透了灵魂的野种,一个见不得光的野种。
  是他,毁灭了张公子原本的平静幸福。
  是他,负仇而来,负仇而去。
  他终日背负着仇恨,活得沉甸甸又虚无缥缈。
  当他来到张公子视野里时,他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残缺的生命使他可以在别人面前轻轻松松地莫测高深。
  他一刀封喉,极少见血。
  鲜血与仇恨,无数次地诅咒了他。
  除了他,没有人再能讥笑张公子近乎断裂的决心。
  “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全都是那小子的错。”
  疯女人让张公子看出了父亲的丑恶嘴脸,张公子却终于还是不清楚当年在寒风肆虐的荒谷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是父亲习惯性地突生邪念,奸辱了月牙先生的孙女。
  张公子只认定,不管怎样,父亲就是父亲,就是那一座巍峨雄奇的山。
  没有父亲,就什么也没有。
  张公子看重父亲对自己的影响,难以摆脱父亲的影响而活得自由自在,活得充满希望与价值。
  他不允许别人轻易霸占这座山,事实上,燕归来未出现以前,他压根儿就不会担心到那方面去。
  他觉得自己大可安枕无忧地永远享受着父亲的荫庇。
  他咬牙切齿,声音低沉沙哑,对于失去的,谁甘愿装作从不曾拥有?
  丫头忽略了他的怨恨。
  尖锐强烈,几欲破壳而出的怨恨。
  她也在若有所思:“那小子是谁?燕归来?”
  张公子的目光飘飘摇摇到了天际,突然冻结。
  残阳就要毫不保留地熔化。
  熔入大地万物之间袅袅向上蒸腾的潮气里。
  他坐着,呆如木鸡,神思凌乱,心中浮动的往事七零八碎,很难集中。
  他仍沉沦在纷繁驳杂的情感里,无力自拔。
  他内心是一滩黑臭的淤泥。
  丫头的声音浅浅地印着一份乐观与温顺,静静地围绕着溪前花丛间木然枯坐的张公子。
  她笑脸盈盈,依偎在他身旁,千方百计地用自己辛苦伪装出的激情去感染他,要他彻底远离抑郁痛苦的回忆。
  然而她声音最终组成的话语,却冷冰冰地伤人:“近几年,江湖中就有这么一个燕归来,手执一柄黑色快刀,所到之处,势必卷起一阵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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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20 17:02:58
  张公子听着她说话,表情淡漠,像是裹了一层虚幻迷离的烟雾。
  他耳际不仅是回荡着丫头的话音,还徘徊着一个人拔刀割喉时笑声的快意,眼角对准了前方的一丛野花,却又浮现了一个人面无表情从死者身上抽刀而起时的病态。
  那种病态呈现的颜色是骨灰白,死气沉沉的白。
  眼睛和耳朵都进入了幻想,心中也不由自主地闪动着鲜红的血光。
  那是他的血,高空的月光狠狠地砸落,惊散了幻想,一时间眼睛发黑,耳朵嗡鸣。
  独留心中的血光被月光持久纠缠。
  他更漠然,目注随着夜色扩张而渐暗下来的溪面。
  远天正有一群倦燕归来。
  春正浓,燕归来。
  脚伸出去,碰触溪水。
  小溪似乎流进了他的心,淙淙的声音继续渲染着大地万物的寂寞。
  燕归来的归来,不是为了追寻春的绚烂与温暖,只是为了喷洒鲜血,吟唱死亡。
  他低声地痴言妄语,言语间也流淌着死亡不为人知的秘密,字句皆为隆冬寒夜的冰雕琢而成,不停地从他嘴里蹦出。
  丫头却似娇花被晶莹露珠滴醒了一夜相思。
  丫头噗嗤轻笑。
  她还要尽力为他自欺欺人,她的快乐轻松坚强机灵,都是弱不禁风的伪装。
  她本已不打算装下去,怎奈张公子的执迷实在太令人心疼。
  “回去再说,只当做个了断,今后你是你,他是他,两不相干。”
  张公子的瞳孔深处风快地掠过一道寒光:“这次,恐怕会拼命。”
  丫头柔声笑道:“没那么夸张,毕竟是父子一场,他不搭理你,导致你离家出走,其间说不清对错,或许你真该回去挑明态度,凡事的沟通不仅要适当,更要及时。”
  “他是个残忍的父亲,我恨他,离家出走,不是因为他的冷落,是因为他曾经的所作所为,使家族蒙羞,使我耻辱。我出来十几年,却怎么也无法摆脱他的阴影,走到哪里,别人只当我是他的儿子,是栖凤山庄的少庄主。若没了这些身份,我不如路边的一坨狗屎。我迷茫,我到底该做什么才会让别人认可我就是我,我的顶天立地是全靠自己努力,不是靠任何先天的身份优势。”
  张公子脸色苍白,表情木讷,这些话题在以前是可以立即全身心地深深刺激他,可他现在波澜不惊,毫不兴奋。
  他已接近彻底的麻木。
  对他这种人而言,麻木才是最可怕的。
  “反正,总得见他最后一面。”
  丫头执意要他回去。
  丫头知道一个人没了父亲是多么悲哀。
  她想自己心爱的男人有个完整的家庭。
  可惜张公子还是厌倦了:“最后一面,不见又何妨?”
  他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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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23 14:42:22
  天畔浮着几片云,晚风就像怨妇般吹过去,怎么也吹不散。
  那些云上面,镶刻了夕阳的记忆,久久褪不尽日暮的哀愁。
  再看对面的槐树已经有叶子飘零。
  落叶总要归根,浪子呢?
  流浪漂泊如叶子飘零的人,心中至关重要的究竟是脚下走不完的漫漫长路,还是远方模糊渐无概念的故乡?

  丫头收住了月光下花瓣一般妩媚动人的笑意,绷着一张冷脸,极少有地发出娇嗔:“没想到公子对自己的父亲都这样无情,以后更不消说怎么对我这个外人了,我果然是眼瞎分不清好歹。”
  相依相偎近十年,这是丫头说过最冷绝的话。
  丫头恨铁不成钢。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怄气地背过身去,似坚定地也要冷落一下张公子了,让自己心爱的男人可以明晰事理,在回家这件事上做点妥协。
  但她当真不懂,此时的张公子什么也不怕,单怕一样,那就是别人尤其他现在身边最珍惜的女人刻意对她的冷落。
  张公子明明白白地听着,在她背过身去的同一瞬,他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苍白,僵白,冷白,惨白,白无血色,似被涂了一层厚厚的严霜,似脱了皮肉,成为骷髅。
  他心中没有刀绞剑刺般刻骨难忍的痛,只有翻滚不息的炽热怒火。
  冲喉的怒火烧得他口干舌燥,烧出了他的病态。
  却又很快被他伪装良好,毫无破绽。
  他是个人精了,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精。
  包括对丫头的挚爱,他也是布满了心计。
  他的手摆布在虚空,是迟钝的,犹疑的,似乎正在涂着色彩,借以趋避那逐渐固定的光线。
  他缓慢地收拢五指,捏作拳头。
  手背一根根的骨骼是显而易见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消瘦。
  骨节就那样凸出,像是努力要挣破云层的月光。
  他额头上,一种挥之即去召之即来、时而飘忽、时而难缠的懊悔已变成了沟壑般的皱纹。
  终于他伸手将丫头拉回了怀里。
  他说:好吧,这次就依你。
  丫头仍气呼呼地嘟着嘴:“依我什么?你的家事,干嘛依我?”
  张公子笑了,丰富多彩地笑了。
  他要丫头知道,爱情里的男人,各方面都是丰富多彩的,都是有回环余地的。
  他要丫头知道,心有爱意的男人,各方面都不会做懦夫,包括对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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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24 11:00:35
  ——张庄主——
  冷夜。
  冷月冷星冷风。
  冷刀。
  冷刀的刃锋上,远古地,不容置疑地,难以置信地,惊艳地,凄绝地,寂寞地,安静地,凝结着几串珍珠般晶莹剔透、圆润沉光的血泪。
  如珍珠的血泪,也如珠峰之巅冻得僵裂的岩石。
  血泪将滴未滴。
  生命悬而不决。
  谁的刀?
  谁的血泪?
  谁的一场梦久久在眼角诗情画意?
  刀无名,血泪无声,大地无情。
  一个人双膝沉重,山崩地陷般跪了下去,撞击出闷闷的一声。
  终于有了声音。
  那个人跪在坚硬不平的石子小径上,一蓬灰尘,奄奄一息地从膝盖下微微腾起。
  那个人是父亲。
  燕归来的父亲,张公子的父亲。
  张海出,张庄主,栖凤山庄。
  刀夺走的,不仅仅是他的生命。
  还有他用几十年的艰苦奋斗换取的辉煌。
  他的辉煌绝对已比生命更不容侵犯与抢夺。
  为了辉煌,他曾经无数次堕入死亡的深渊,尝着死亡的滋味又痛苦地绝地重生。
  但为了生命,他不会心甘情愿地毁灭自己的辉煌。
  他不想死后的自己没有丰碑,他不想自己死后变成人皆唾弃的野狗。
  他不想臭名昭著。
  死亡降临身前,他更注重脸面。
  在咽下生命的最后一口气时,他已什么都没有了。
  包括他一直毅然以为永远无坚不摧与天地同寿的——辉煌。
  他实在想不到,其实辉煌就是生命,若无生命,再无辉煌。
  任何人都只能成为滚滚历史大河底沉积的泥沙,永远不为人知,即使河枯露底,一体泥沙,千万灵魂,谁也分不清谁。
  他的血流出咽喉,一如年轻时的热烈。
  可他剩下的,不是热烈的勇气,而是一声叹息。
  长如一生的叹息。
  没有味道,没有色彩。
  苍白空洞,假得可怜可笑。
  叹的,已不是生命的消散,已不是辉煌的坠落。
  叹的,只是一叹。
  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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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彻夜等候2012Lv 6 时间:2018-01-27 11:45:31
  偌大的院子,热闹而开怀的人,数不清有多少盏的各种样式的灯笼正将夜晚营造得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一切是为他的声名德望而来,为他的地位荣誉而明。
  酒席间,呼卢喝雉,猜拳行令,院子里满是欢声笑语。
  正厅一个够大的烫金寿字,闪耀着他毕生引以自豪的辉煌事迹。
  如今虽已年迈体衰,英雄迟暮,可精力却和壮志凌云的年轻时一样充沛,惹人钦羡。
  他正笑吟吟地目不暇接地关注着今夜为他而筹备的这一切。
  万春楼的姑娘在厅尾的波斯红毯上奏出一曲悱恻缠绵的红豆。
  红毯上的红豆使他的生命焕发新机。
  使他的生命在迟暮时既柔情似水又风风火火。
  对面的戏台上是湖园会万众瞩目的名伶,舞过一遍催人泪下的杜丽娘,引起人们的热烈喝彩。
  这些都是为了纪念他过早辞世的正室贤妻。
  向前来贺寿的客人们表明,他得此今日的光荣,终不忘贤妻当初的全心支持。
  表明他不管活到什么时候也会保住对贤妻的一腔柔情。
  看到入神处,他也不觉伤怀感慨,忍不住忆起往昔的种种对错,欠下的一系列孽债。
  他的眼角似有了一点泪光在静静地浑浊。
  忽然红豆残落,杜丽娘哑舌。
  宾客无不石雕泥塑般寂然。
  庄门缓开,灯红酒绿、推杯问盏间,才发觉,今夜的月好冷,风吹在脸上,冷飕飕地直起鸡皮疙瘩。
  但一柄划破夜色的刀,比风更冷,冷得瘆人。
  刀光惨白,恍如孤魂的眼神,恍如天山池心冰冻千年的一枚玉石。
  这柄刀的本身却是完全漆黑。
  当刀光映白了院子,无数盏灯笼在刀光的威逼下缩小了气焰时,人们的内心既有惊叹,又有恐惧,更有无奈。
  庭院乃至大厅里,没有谁敢发出声音。
  刀光起,刀光落,刀光如岁月般起起落落。
  人们的瞳孔中只迷离着刀的诗情画意。
  人们渐已遗忘了真实的自己,遗忘了张庄主的辉煌。
  刀光一共只有七条。
  纤细的七条,就像美人的发丝,却又能像大海般广阔无垠地辐射开去,漫无声息地占满全世界。
  但它毫不晃眼刺眼,反倒特别地迷人醉人。
  比杜丽娘的舞姿更迷人,比张庄主祝寿的玉液琼浆更醉人。
  杀人被演绎成了一种精致妩媚的艺术。
  刀光一不再,人就立刻断喉。
  死,竟也能如此纯净而从容,绝无半点过分的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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