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新宇说:
我们遇见优美的事物,发觉这一切越发妙趣横生,照见的自己就越发粗朴和匮乏。我们都没有获得与这个世界对谈的资格,更遑论改变、创造、重建。我们需要的远不是一个时机这样简单。我想要做的和我可以做的之间,隔着所有碌碌无为的理想主义者都曾在被窝里眺望过星辰大海。
不记得中学曾在哪里读到的话,说,人的快感只来自两个方面,创造或摧毁。于是我深以为然,并向无数人复述过好些个记忆自行修订的版本。但是,无论是创造还是摧毁,现在的你连着力点都没找到啊。拔剑四顾,盲人摸象。
你们是跟我一样的青少年,只是你们现在还小,但都是一样的双手空空,满怀热望。总想起事起得漂亮,像个足够成熟、足够专业的大人一样大气磅礴、剑气如霜,但回到土地上,也只是以“文艺”的名义虚度时光、欲盖弥彰。犹豫不决而致半途而废的痛苦,尝得够多了。不要想成为多么厉害的大人,去吧,真诚地发声。
还有要善良,要读书,要独立思考,钥匙只可能在你们手中,必须相信。
坐L爸爸的车回家
爸爸刚失去工作那年,我喜欢上了第一个男孩儿。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天他才告诉我他的名字,那已经是三年后了。现在想想大概是他觉得不好听——谐音像极了“干尸”,他又极瘦极白,想必不会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个外号贴切。那天我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家,117路,车窗是一种硬派的黄,顺路的同学在雍和宫下车,还有三站就到和平里北街。雨水在车窗上拉出许多交叉的线,你很难分辨自己一开始看着的是哪一滴。一个穿着我们小学校服的男孩儿突然坐到了我身边,我吓了一跳,同时立刻确定自己的脸已经红了,于是把头别了过去,死盯着河。河上是迷迷蒙蒙的水雾,像是被煮沸了。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他了,等车的时候。一个初中生骑车经过公交站,泥点溅到了他的白鞋上,他骂人的样子非常狠。上车之后他一直坐在车头,最后几站,车上只剩四五个人,我偶尔从后排瞟一眼他翘起来的头发,故意和同学讲话讲得很大声。他回过两次头。 他往里坐了一点,我下意识的往车窗靠了靠。他又往里挪。妈的。我左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挂在脖子上的IC卡继续往里缩。他是故意的。等他第三次贴过来,两个人已经坐在一个座位上了,我整张脸都贴在了车窗上,雨声好轻,我几乎可以听到水珠滑动的声音。我扭过头,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涨成了气球,字是挤出来的:“你干嘛?”他双手撑在两边,身子向前倾,很尖的下巴扬着,笔直看着前方,仿佛车头的方向有一场不容错过的电影。 
“你干嘛有自己的位置不好好坐啊?”我从小就很容易生气。 他总算搭腔了:“你几年级的?” “四年级啊。”我脱口而出,同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回答他。 “哦……你几班的?” “关你屁事啊?”这次我稳住了阵脚。
然后他真的那样回头了吗?还是说,就像我早就不记得他的脸于是回想里常有其他男孩儿的面貌在这个名字上幻化,仿佛河面彼此侵吞的波纹,他回头的动作已经和后来许多个年头里的动作混在一起了。他决然地回头看我,极其迅速,下巴像刀子。“你就说你几班的嘛?” “二班。”说完我赶紧把头转回窗户那边。 后来他又问了我很多问题,包括名字、住哪儿、生日以及最喜欢什么课,是不是每天都坐这班车。黄新宇,北新桥的新;和平里;八月二十二,农历是七月二十七;语文啊,讨厌数学;是,你呢。我也每天坐117路啊,没见过你,不过我们班老是拖堂,所以我会晚一点。这是他唯一回答我的问题。我和他是同一站下车,不过是两个方向,我把伞借他了,然后他的白衬衫迅速穿过马路,消失在另一边。那几年我们小学的夏季校服是白色的,所以那应该是五六月的事吧。
到家楼下我才想起来自己淋了一路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紧张冒出来了。一般来说,我到家比爸妈都早,所以我本该有时间把湿衣服换掉,再找个理由说把伞借给了哪个同学,这个事情就过去了,但是爸爸最近没有去上班了,整天坐在家里。早上可以睡到很晚,反正司机小樊也不会来了;每天我放学回家他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除了吃饭和上厕所,这个姿势会维持到深夜。偶然半夜醒来,雨声沙沙的,客厅的方向传来低微的电视声,不知道在演什么,但这两种声音非常令人犯困,交织在一起,我很快就睡着了。通常爸爸是不管我的,但是这段时间他好像有了许多教育孩子的灵感,总之从作业到起居都比以前说得多一些。我用最慢的速度上六楼,原来鞋子也已经湿透,每一步都能踩出泡泡。水滴了一路。 开门,爸爸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躺着,呼噜声几乎盖过反腐电视剧,眼镜也没摘,体面地保持原位。我松了一口气,关上门溜进厕所。茶几上有一只酒盅,一些花生米,还有两瓶开了的燕京。这两瓶酒被陌生人提上门、只有我一个人生病在家不肯应的傍晚,又是哪一年呢?换好衣服我回到客厅,爸爸还是没醒,鼾声似乎更响了。我难以相信素来话少的爸爸能发出这样巨大的声音,这种声音理应来自某种身上长了尖刺的巨兽才对啊。客厅好暗,雨还没停,妈妈今天应该也是坐公交回来吧,不知道几点下班。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季节呢,我真的凑近听过爸爸醉酒的鼾声吗? 雨下得最多那段时间,妈妈的工作也变多了,除了商场的工作,她开始在家接活儿。因为我学校离妈妈上班的商场很近,每天早上我都和妈妈一起出门赶公交。但回家通常都是我一个人,妈妈下班还早着。虽然在上学路上我经常碰见干尸,但是我们几乎没说过话,我不想妈妈看见我和一个男孩儿说话。虽然我有很多男生朋友,我妈也从没对我和哪个男生讲太久电话表示过什么,但我能感觉到和干尸说话时自己是不一样的,你懂我的意思。妈妈一定会察觉,我不想让她察觉。原因我说不好。
认识干尸的第二天,我放学后在站台磨蹭了很久,他只是说了他每天坐117路并且比我晚下课,仅此而已。他没有要我等他,我觉得——我也没理由这么想。但那天空气特别好闻,积在路边的污水也特别好看,扒在小卖部的烟柜看电视也惬意,半个小时是很快的。在犹豫要不要用最后的零用钱买一支冰棒的时候我看见他穿着校服过来了,他在笑。于是我就从小卖部走回来,试图在站牌上找到一些可以研究的。 也有例外的时候。放学的公交上也许我同样不和他讲话,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因为偶尔我不得不跟妈妈一起坐车。要么她下班早,要么是我有什么事得去燕丰商城等她一起回家。还有一种情况是我们在公交站碰上了,这意味着无论干尸出没出现,我都必须登上下一班开来的117路,甚至是下车还要走很长一段的13路。这种事不常见。
周一周二我都没等到干尸,算上周末,已经是第五天。最近在下暴雨,他也许是着凉了,但我无法确认。我没有他的任何信息,包括名字、年级、班级,没有电话号码,就算有,打过去也很奇怪,鬼知道接电话的是谁。无论上学还是放学,我们从没约过时间,也从没在站台和公交车之外的地方见过面。如果他早到了书包里总有最新的漫画可以看到入神,我也总有办法刚好没看见几班正确的公车。直到对方出现。这天我留到很晚才出校门,大门已经关了,我觉得应该不会有班级还在留堂,何况雨这样大。我穿一件灰色的雨衣,可以包住书包的那种,这是我有过的雨衣里最喜欢的一件。但我还是悄悄在书包里放了一把不用的伞。 天这么早就黑透了,到底是几月?也可能只是因为暴雨。公交站有很多人,但基本都是大人或中学生。附近的几所中学已经放学了。我没有停下来张望,这太傻了。我缓慢但笔直地走到站台,停在雨棚下面。雨衣上全是水,身边的人不满地嘀咕了几句就让开了。干尸不在。现在回去看,春秀路的房子好矮,小而紧密地挤在街边,但在那时我只觉得马路宽阔,那些叫作“大厦”的老楼房名副其实。因为暴雨,高峰期的春秀路更堵了,斜前方的十字路口阻塞不堪,河的水涨得老高,一辆载着女儿的自行车滑倒,大人、小孩和书包都砸在地上。干尸确实不在。听身边的对话,117路已经四十分钟没来了,就算是打车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所有人都很焦急,我反倒放松了一些。 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回头看原来是躲在屋檐下的L和她妈妈。L是我的幼儿园同学,和我住一个小区,也和我在一个小学,不知道因为什么比我晚一年上学,所以现在是三年级。L家很有钱,我是听一起长大的朋友这么说的。据说她家开饭店,她爸是市里好几个大饭店的老板。我知道“有钱”不是“有”钱的意思,但不知道怎样才叫有钱。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和L玩得很好,因为我们都讨厌这里。后来我们都上学了,她比我们晚一年,渐渐就不再一起玩。L长得好高了,而我还是在班里坐前三排。我知道那是因为她一年级开始就在东城体育馆学游泳。她还长胖了,小时候可是最瘦的那个啊。我暗暗观察着L,太久没说话了,她对我笑了一下就没看我。L的妈妈一直在和我说些什么,我记不清了,当时也没听进去。雨声够大了,还有暴烈的雷声。 “你也被老师留下来了?”L突然问我。我反应了一下没答上来,她就拉着她妈妈说,你看你还天天说黄新宇学习好,学习好还不是被留下来了。 “真的呀?”L妈妈显然没想到这一层,惊讶地看了看我,也没等我说话就拍了一下L的头,“人家是人家你是你,而且小宇这么乖,肯定是帮老师做事才留到这么晚的,对不对?” 我迎着他妈妈期待的眼神,含混地点了个头。 于是他妈妈继续教育起了L,一会儿说我成绩好,一会儿说我肯定能念重点中学。我忽然就希望117路赶紧来,13路也可以,干尸可能早就走了吧。 L的妈妈还在数落L,她声音很尖,但不刺耳,嗓子是滑滑的。我想起之前听我妈说,L的妈妈以前是空姐,嫁了个大款之后身材就像气球一样被吹得老大。我克制住自己不去听她在说什么,还是忍不住抬头看她,想象她刚开始当大人的时候,穿着制服给人发飞机餐的样子。她忽然又转向我,指着我胸口的IC卡说,你看人家小宇,一直都是自己坐车回家,哪像你还天天要我接!L烦躁切了一声,不看我。车怎么还不到啊。我看了她俩一眼,紧张地握住了卡。 “小宇啊,等下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L爸爸一会儿开车来接我们,一起坐车回去吧?”她妈妈低头笑着看我。我礼貌地谢谢并且拒绝了,这是我从小就擅长的。L妈妈还想说什么,忽然视线一转,喊道:“小陈!”我妈妈刚在站台收起伞,惊讶地回头看见了我们。这就是我说的那种极少出现的情况。 描述 
妈妈刚用折起的伞遮住头小跑过来就被L妈妈拉住了。“小陈,我刚刚跟小宇说了,这个车太难等了,一会儿L爸爸开车来接我们,你们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妈没回答,低下头看我,我向来怕她那双眼睛,赶紧点了点头。“不好吧,对不对小宇?这多不好意思。”妈妈笑着问我,我一时不知道自己刚刚点头是对是错,于是又摇了摇头。 一直没吭气的L忽然大声说,阿姨你们就坐我们家的车吧!我爸刚买了新车,我们都没怎么坐过。L妈妈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带着笑表示了认同。妈妈还在推脱,忽然摇了摇我的肩,用她惯常的口气问我,你决定吧,你想坐吗?等等吧?别给别人添麻烦。 车流汇成一条肮脏的河,我几乎能在车顶看出翻白肚的死鱼。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干尸会来吗?或者之后呢,比如明天?是在前几天的周一吗,早上,罕见的没下雨,看不出哪里是云的阴天,我们在操场开晨会。L在鼓号队打军鼓,我能看见她站在主席台边,身上是没那么合身的红色军礼服,卖力又愚蠢地敲着。那天早上校长问大家有没有看新闻,小学生们兴奋地与校长互动,等各班老师重新整顿好纪律,校长又问大家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这次他直接自问自答了。神舟六号将载着费俊龙和聂海胜飞出地球,就在今天上午,他们就要去太空啦。所有人都很兴奋,虽然大家早就知道了。没有人知道太空是什么样,也没有人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高兴。再唱一遍过歌吧!校长倡议。鼓号队开始演奏,L的扣子都快绷开了,所有人,所有人都用尽全力地唱着。我们都是鱼吧,宇宙是一种放生的暗示,放生是必然的。真的有过一个这样停了雨的早晨吗? 我胡乱地再一次点头,并且说,妈妈你不是今晚还要在家工作吗,坐L爸爸的车回家会快一点。妈妈的笑容僵住了,我意识到自己又一次选了错误答案,但不知道错在哪。妈妈是不会跟我讲解这个的。哎呀,L妈妈热切又浮夸地拍了一下手,小陈你在家做呀?我有个亲戚最近刚好在找裁缝做衣服,回头我把他介绍给你啊?今晚还有活儿对吧?那一定要坐我家的车啦,肯定比公交快!L她爸爸已经在路上了。我从妈妈脸上看出败局已定,我后来在许多大人脸上都见过这种神色,包括自己的。虽然我始终不确定所有人一一输掉的到底是什么战局。 “小陈,”L妈妈一副深思熟虑后才开口的样子,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想哪怕一秒钟,“小宇爸爸最近怎么样啊?” “就那个样子吧,他们公司最近,你知道的。” “唉!多可惜啊!现在这个世道真的是……” “也没什么,这跟他那个性格也有关系,怪不了谁,”妈妈顿了顿,“不过那个新来的领导是真的……” “对啊!我都听说了,以后你家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千万不要不好意思啊!L和南南关系这么好,我们就应该像一家人那样。”
我没有继续听了。L悄悄从她妈妈包里抽出一台Game Boy,L妈妈似乎毫无察觉。她对我使了个眼色,那一瞬间我忽然又觉得我们还是好朋友了。雨还没有停的意思,雨还在下大。那时我应该没有在想干尸了,大概只是在想些容易忘掉的事。
身后的小卖部里传来新闻联播结束的声音。站台上一阵喧哗,我们都看过去,是一辆13路正缓慢地磨过来。急不可耐的人伞都没撑就冲进雨里,排在还没停下的车门边,后面的人唯恐自己错过更多,赶紧打了伞跟上。车滑了一段距离终于停了,车门大开,所有人都在往上挤,泥点四起,像一朵朵难看的花。司机用北京话大喝,后边儿还有一辆,不要挤不要挤!赶着投胎去吗!我看了妈妈一眼,妈妈看着车,没有注意到我。 车开走了,后面果然又跟来了一辆13路,接着是另一辆。妈妈想跟L的妈妈说些什么,但是她正在打电话。我又看了看L,她正靠在墙边全神贯注地打游戏。站台上的人少了一大半,剩下的人还在苦等。车走远了,L妈妈放下手机,依然欢快但带有一丝歉意的说,L爸爸刚刚有点堵,但是快到了,我们再等一会儿就到了。不急吧?妈妈想了想,说不急,咬住了嘴唇。她只在一些时候会这样。 她们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马路。八点多了吧,又来了几班车,车站上基本不再有先前等车的那些人了,交通状况也好了许多,叠山路没那么吵了。我很饿,不知道妈妈是不是也饿了。L一定不太饿吧,她没在打游戏了,Game Boy插在裤子口袋里,走到旁边的小卖部的门口兴致勃勃的向里看。 117路终于到了,车很空,但已经没有几个人需要它了。我小心地拉了拉妈妈的袖子,我们坐公交车吧?妈妈还是没有理我,依然咬着嘴唇。我妈那时三十多岁,很漂亮,是那种最招喜欢的、能干的年轻裁缝。她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个发型,每次我都哭,说她不是我妈妈。她就拉着我去给她的同事朋友们看笑话,说我真是个死板的孩子。大人们都快活极了。 我不太记得L爸爸开的新车是什么,也不记得他来的时候是几点。L妈妈先坐上副驾,然后L上车。妈妈让我先进去,她最后上来带上车门。L的妈妈轻声怪了句,怎么这么慢啊?他爸爸说了什么呢。那居然是我第一次见L爸爸,应该也是最后一次。现在只记得他背影很瘦,穿黑西装。那一定是辆好车,因为从后面看,副驾上的L妈妈显得离他很远。他坐在驾驶位上,坐在妻子一旁越发显得瘦。妈妈很久没说话了,或者她一直在与L一家寒暄,我只是忘了。车开得很慢,前方路段依然拥堵,街上疲倦的喇叭和雷声被隔得好虚幻。明天我不等干尸了,以后我再也不等他了。我看着雨水在黑色车窗上滑动,忽然怒火中烧。接着我气愤地侧头看L,好奇新车的皮革味如此难闻,她是怎么睡着的。 2017/4/18 和平里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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