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清平乐》——喻恩泰饰晏殊
晏殊是北宋仁宗朝的重要官员,官至宰相,但在历史上,他的"官名"恐怕远不及他的"词名"。
我们都知道他写了很多漂亮的词,随口就能背出"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但说到他为官的政绩,好像真的就很平庸了。
可能"务进贤才"算是他最大的政绩吧,他为朝廷选拔了范仲淹、欧阳修、富弼这些当世知名之士。
范仲淹与晏殊
然而,他虽然擅长识别人才、热心奖掖后进,但每当这些后辈在政坛上进行大胆革新、阐发正直言论的时候,晏殊却从不敢支持,甚至设法压制。
欧阳修曾一度把晏殊当作老师,很是尊重,因为他科举被录取那年,主考官正是晏殊。但后来因为一件事,两人的关系改变了。
晏殊与欧阳修
那是庆历年间,西夏侵扰宋朝边境,战事吃紧。晏殊时任枢密使,掌管朝廷军务,欧阳修担心老师日理万机,太辛苦,就在一个大雪天去探望。
可当他来到晏殊府,却发现老师这里毫无军情紧迫之感,反而是欢声笑语、热闹非凡。见欧阳修来了,晏殊还在花园摆酒置茶,开怀畅饮起来。
《清平乐》截图
欧阳修深感痛心,写下一首《晏太尉西园贺雪歌》,饱含忧国忧民之情,也表达了劝谏之意,特别是最后四句:
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
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
意思是:老师您的喜怒哀乐应该与国家命运休戚相关,不要因为下了场雪就如此高兴,以为明年必将五谷丰登。要知道,那守卫边疆的四十多万士兵,正在冰天雪地中铁甲裹身,寒气透骨啊!
《清平乐》截图
可晏殊就是晏殊,他喜欢赏雪饮酒,欧阳修把这些烦心事拿出来说,显然是扫了他的兴致。
晏殊不快,事后与人说道:"昔日韩愈也喜欢写文章,但他每次去宰相裴度家参加宴会,也只写园林、钟鼓之乐,从不曾如此作闹。"(《东轩笔录》)
从此,两人之间开始了"文人相轻"。
欧阳修
晏殊公开称:"吾重修文章,不重他为人。"(《东轩笔录》)认为欧阳修的文章虽好,但人不厚道。
欧阳修也对这位老师颇有微词:"晏公小词最佳,诗次之,文又次于诗,其为人又次于文也。"(《东轩笔录》)说晏殊的诗不如词,文不如诗,人不如文。
《清平乐》剧照
晏殊去世时,欧阳修还在《挽辞》里,给晏殊的官场生涯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
欧阳修固然是个言语有些刻薄的人,但他对于晏殊的评价,倒也不算偏颇。宋真宗在评价晏殊时,也用了"沉谨,造次不逾矩"(《续资治通鉴长编》)这几个字,说白了就是谨小慎微、循规蹈矩。
放在普通人身上这当然是优点,可放在一朝宰相的身上,好像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晏殊有个称号,叫做"太平宰相",我觉得这"太平"二字,不仅是说他在太平盛世里步入政坛,也是在说他主观上就追求"太平"——不思改革、不站立场、不得罪人。他又是个很有情趣的人,闲来喝喝酒、谈谈琴、写写词,正如欧阳修说的:富贵优游、明哲保身。
他是怎样明哲保身的?《续资治通鉴》里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清平乐》截图——富弼
富弼是晏殊的女婿,为人正直,也很有才能,被宋仁宗派遣出使辽国,商定双方保持和平的条件。宋仁宗提出:要么和亲、不给钱;要么增加岁币、不和亲。
宰相吕夷简把宋仁宗的意思,传达给了富弼。富弼表示,辽国那边也有三个条件:一、两国交界之处湖塘不得扩展;二、两国均不得无故向边境增兵;三、不得收容对方逃犯。
辽国的三个条件是有道理的,富弼告诉吕夷简,务必把这三点也加在协议上。
《清平乐》剧照——吕夷简
可吕夷简却没有加,幸好此事被富弼发现,否则,若真带着没有这三个条件的协议去了辽国,非但不能完成和谈任务,恐怕性命也搭上了。
愤怒的富弼,当着宋仁宗的面,跟吕夷简对峙,吕夷简却轻描淡写地吐出六个字:"此误耳,当改正"。
关乎国家安危的大事,吕夷简却因私怨从中作梗,还一脸无所谓。富弼正要怒斥,这时,他的老丈人晏殊发话了:"夷简决不为此,直恐误耳。"就是说吕夷简政治觉悟很高,不会故意这么做,只是失误而已。
吕夷简与晏殊
富弼听完这句话,肯定是气疯了,竟当着仁宗的面痛骂老丈人:"(晏)殊奸邪,党夷简以欺陛下!"直指晏殊和吕夷简结党,欺瞒皇帝。
这就是晏殊的明哲保身之道,即便关乎国家命运,即便遭受不公的人是自己女婿,他也不会为此直言而得罪权臣。
《清平乐》截图
晏殊这种圆滑的处事风格,表现在官场上就是平庸,没有大的作为;
表现在文学上就是含蓄,表达情感时遮掩冷却,既不豪放、也不深情,而是总有些丝丝缠绕的、淡淡的哀愁在里面,比如——
春去秋来,往事知何处?燕子归飞兰泣露,光景千留不住。(《清平乐》)
绿树归莺,雕梁别燕,春光一去如流电。(《踏莎行》)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浣溪沙》)
你会发现,他总是因为风雨、落花、燕飞这些自然现象,而产生岁月匆匆、人生短暂的感叹,因此借饮酒摆脱愁绪,有点及时行乐的意思。
其实,这既是他对生活哲理的反思,也是为官平庸无聊的体现。官场消磨了他的棱角,他没有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进取精神,亦没有欧阳修"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的满胸豪情,他只是在悠悠岁月里一边享受富贵,一边叹息富贵总有一天会消失。
《清平乐》截图
在宋朝,像晏殊这样政治上平庸、却位居宰相的人并不少——
李昉,宋太宗朝宰相,《隆平集》称他"在位循谨自守,临事多恕。"意思是他小心谨慎,遇事多宽恕于人。
吕夷简,宋仁宗朝宰相,大臣孙沔称他"以姑息为安,以避谤为知。"意思是无原则地宽恕、求安,以避他人毁谤。
吴充,宋神宗朝宰相,"为相务安静,不遣使,不滋长法令。"(《续资治通鉴长编》)意思是他做宰相很安静,不进行政治活动。
《清平乐》截图
这些人虽非奸恶之徒,但却"拱默自安,不肯为朝廷当事"。那为何宋朝总出现这样平庸圆滑的宰相,又或者说,为何这样的人能在宋朝居宰相之位?
这跟宋朝实行的宰辅集体领导制,应该有很大的关系。
宋朝吸取前代教训,严防宗室、后宫、外戚、宦官这些政治势力,独独"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为了避免宰相权力过大,防止个人势力膨胀,又采取了宰辅集体领导的制度。
在这个集体领导的班子里,通常包括:
1、宰相(一般设两位宰相,偶尔也有三相并立的时候)
2、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跟宰相共同议政,一般设二到四人)
3、枢密院正、副长官(即枢密使、枢密副使)
他们共同为政,遵循着两条原则:第一,国家重大事务要集体议定,然后奏报皇帝;第二,宰相轮流当笔,在政务处理上有等同的权力。
宋孝宗曾设想过宰辅之间理想的合作关系:"执政于宰相,固当和而不同。"(《宋史》)
所谓"和而不同",就是所有人都一心为公,能各抒己见,不苟同附和;但也不会因政见不同,而产生私人矛盾,以至相互攻击。
这种"和而不同"的理想关系,在宋朝确实出现过。最典型的就是宋仁宗庆历年间,杜衍为宰相,范仲淹为参知政事,韩琦和富弼为枢密副使。欧阳修曾评价这一时期的朝廷氛围:
"杜衍为人清审而谨守规矩,仲淹则恢廓自信而不疑,韩琦则纯正而质直,富弼则明敏而果锐。四人为性,既各不同,虽皆归于尽忠,而其所见各异,故于议事,多不相从。"(《续资治通鉴长编》)
宰辅们各个君子,宋仁宗也算英明,因此,这个领导班子才能共同主持了"庆历革新"。
但这种状况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时候,是集体领导班子因政见相背,争吵不休,以至于勾心斗角,互相谗害。
这是皇帝最不愿看到的局面,一旦这样的情况出现,多半只能罢免双方。《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
宋真宗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枢密使王钦若、枢密副使马知节,都被罢免。起因是马知节鄙薄王钦若的为人,在皇帝面前"尽斥其奸状",宋真宗认为二人"异常不和,事无大小,动辄争竞",无法正常工作,将他们一起罢免。
宋仁宗景祐四年(1037年),宰相吕夷简、王曾,参知政事宋绶、蔡齐,一起被罢免。起因是吕夷简和王曾"议论多不和",在仁宗面前相互言语攻击,宋绶帮着吕夷简,蔡齐则帮着王曾,整个中书省分裂成两派,领导班子无法运行,一起罢免。
《清平乐》截图
在宰辅集体领导的制度下,平庸之辈的出现就很正常了。因为直言进谏、锐意革新者,往往受到保守派的排斥和诋毁,最终丢了官位。
就比如范仲淹和王安石,他们都主张革新,范仲淹改革吏治、裁撤冗员,王安石发展生产、富国强兵,可但凡革新,总会触动既得利益者。因此,改革就会到处碰壁,改革之人就会遭到反对和排挤。
与其如此,倒不如"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反正这是集体领导,不用个人来负责。晏殊就是如此,所以能长期位居要职,悠游度日。
《涑水记闻》记载,吕夷简做宰相时,让参知政事宋绶编定《中书总例》,他对人说:"有了这些定例,即便一个庸夫来贯彻执行,也可以做宰相。"
吕夷简的话,戳中了宋代宰辅集体领导制的平庸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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