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章:就这么糊涂醉了一辈子,然后一不小心活过了整个盛唐原创 梁知夏君 2019-10-25 06:28:00
唐天宝二年(743年),在四海的文士豪杰都千辛万苦,想要挤进帝都长安的时候,一个在长安呆了50多年的老人家却嚷嚷着要离开,回到越州山阴的老家。
执掌天下的皇帝陛下收到老者的请辞文书后,望着老者佝偻的身姿,满头的银发,和大病初愈还略显憔悴的面容,终于点头答应了他的辞呈,并在皇宫命太子为首,百官设宴,送别这位已经86岁的老人家——贺知章。
那一日的长安皇城,文武百官觥筹交错,嗜酒的贺知章在喧闹的人群中来回敬酒,已经86岁的他纵目望去,宴上之人都已经是他的晚辈,属于贺知章的时代也只剩下了贺知章一人而已。
状元及第,官至三品,太子恩师,皇帝赐宴,这一天是贺知章人生最完满的一天,这一天也是贺知章选择和身外名利告别的一天。
喧闹过后,洗尽铅华,他带着深宫美酒的醉意,晃晃悠悠走出人群熙攘的长安……我想他在走出的那一个瞬间,一定会回想起唐武后证圣元年(695年)的那一天,36岁的贺知章状元及第,从此踏进长安。
一切都像是一场大梦,梦里极尽繁华,而贺知章仿佛就这么糊涂醉了一辈子,然后一不小心活过了整个盛唐。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唐天宝六年,贺知章已经神隐人间两载,一生浪迹天涯的诗人李白行到会稽时,睹物思人,想起自己和这位老大哥的旧事,一时百感交集,写下了著名的诗《对酒忆贺监两首》。
对于李白而言,他一生见过的风景和人物太多,但当他回忆起跟贺知章的相逢时仍然恍如昨日,久久难以释怀。贺知章称李白是天上下凡的“谪仙人”,而李白也用自己的天纵诗才为贺知章的一生做了最好的注脚。
李白说: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我想贺知章听到这句诗的时候,一定会畅然大笑,若身旁有酒也势必会跟李白大醉一场,有此知己,足慰平生。
《旧唐书》中记载贺知章到了晚年更加放肆荒诞起来,不拘一格,并自号四明狂客,还常常酒后遨游街巷,好不快哉。
知章晚年尤加纵诞,无复规检,自号四明狂客,又称“秘书外监”,遨游里巷。——《旧唐书》
可很多人翻开贺知章的人生履历后就会发现,他的大部分人生根本称不上一个狂字,不仅不狂,而且还是个低调到见人就笑的老好人。而当你产生这样的错觉时,就说明你还没有读懂贺知章。
武皇证圣元年(695年),36岁的贺知章成为浙江历史上有史可查的第一位状元,彼时的大唐方兴未艾,帝国经过太宗、高宗两朝的君臣努力后,又在武则天这位女强人的手中进一步壮大。
很多人都感慨贺知章仕途顺达,但事实上直到他63岁的时候,他还只是个负责祭祀的正七品小官。和状元及第,万众瞩目的前半生相比,贺知章的仕途实在是磕碜得紧。
这样的人生落差,但凡有点“血性”的诗人都会写点诗发牢骚,后来被誉为唐朝田园诗第一人的孟浩然也有过“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牢骚之词。但贺知章没有,他不仅不狂,反而“怂”得要命,他宁愿时光蹉跎,在这七品小官的任上悠闲自得。
如果回到贺知章蹉跎的那二十七年时光里去,你会发现他其实是在用另一种态度表现自己的“狂悖”与清高。
从武则天登基开始,到唐玄宗李隆基继位后的漫长时间里,唐帝国内部的政治斗争始终激烈地碰撞着,拥护武则天及武氏子侄的朝臣,以及忠心李唐江山和李隆基的臣子,他们彼此的政治清洗随时都在发生着,不少只着眼于眼前富贵,钻营于攀龙附凤的朝臣们,多半都在改立皇帝的过程中都黯然落马。
而贺知章就像个孤独的不倒翁一样,只专注于自己的分内之事,从不搅和在波澜诡谲的政治斗争中。也正是因为他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清狂”,让他从开元十三年起得到了唐玄宗的青眼相加,一路升迁,最后当上了官居三品的太子帝师,工部侍郎。
唐玄宗懂贺知章的狂,看似与世无争的背后,是贺知章坚硬如铁的孤高气节;而贺知章也懂唐玄宗的喜怒,所以终其一生他都小心翼翼维持着自己的尺度,在伴君如伴虎的封建社会里,自始至终都未曾受过君上斥责。
这在有唐一代所有的文臣里,是非常罕见的。
高楼贺监昔曾登,壁上笔踪龙虎腾。
贺知章好酒,无酒的贺知章不足以称为狂。而一旦有酒,贺知章就像是英雄配名剑般,活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四明狂客”。
开元年间的长安城永远人满为患,天下胸怀抱负之人都渴望在这座繁华帝都中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所以从踏入长安城的那一刻开始,他们都小心翼翼收敛自己的锋芒,习惯于湮没在人海里韬光养晦,伺机而动。
但长安城里也总有不合时宜的人,那些刚来长安不久的人往往都会诧异于眼前所看到的景象,而早就司空见惯的长安百姓则会耐心解释道:“这是我们贺监。”
拥挤的人群里,酩酊大醉的贺知章摇摇晃晃穿过人海,在长安的大街小巷纵笔狂书,但凡是可题字作诗之处,他都会洋洋洒洒大书特书。
唐朝的诗人们都喜欢组团,比如“李杜”、“元白”等等,贺知章也是很多组合的成员,比如“吴中四士”、“仙宗十友”,但我想他最喜欢的应该还是“饮中八仙”。
酒对于贺知章来说,是英雄手中的名剑,是美人面上的轻纱,更是他一身诗情酝酿而出的秘诀,但凡有酒,贺监就不再是那个慈眉善目的贺监,而是那个以笔为剑,胸藏万兵的四明狂客贺知章。
唐天宝元年,贺知章与李白萍水相逢,一见倾心。两人切磋诗文,觥筹交错,酒酣之时,贺知章取下腰间所系的金龟丢给酒家:“这个给你,拿酒来!”
一生视贺知章为偶像的杜甫,也在自己的诗中将他心中嗜酒如命的贺监,写成了一个贪杯醉酒,落入井中仍然酣睡的狂客。杜甫说: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好一个长安第一潇洒客!好一个四明狂客贺知章!
而在贺知章离去后的近百年,大诗人刘禹锡在洛阳一处寺庙墙壁上还偶然发现了他留下的题壁。彼时早已物是人非,但贺监趁着酒兴写下的诗文仍然鲜活飘逸。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文采风流,让刘禹锡对这位故去许久的老前辈平生出几多神往,并因此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洛中寺北楼见贺监草书题诗》。
高楼贺监昔曾登,壁上笔踪龙虎腾。故人已去,但风流犹存。
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如今我们再提起贺知章的时候,绝大多数人对于他的了解,也只有“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两首小诗了。
事实上贺知章流传到今天,还为人所知的诗也只有20首左右,而按照他逢酒必作诗,和86岁高寿的人生来看,贺知章写过的诗一定不少。
但于他而言,酒是主业,写诗也只是一时技痒,写过就罢了;就如同为官做人一样,无论经历了什么,贫富荣辱都是过眼烟云,过了便过了,不必恋栈。所以,读不到贺知章更多的诗是我们的遗憾,却并非是贺知章的遗憾,他品尝过美酒,相逢过知音,便已满足。
唐天宝三年,已然羸弱之躯的贺知章终于回到了老家,在阔别了五十多年后一切都已物是人非,熟悉的故人都已离去,故乡的风景却与离开时一般无二。
在远赴长安的五十多年里,贺知章经历了状元及第,经历了武皇篡权,经历了唐隆政变,又经历了先天政变,最后在开元盛世终结前夕告别庙堂,回到故乡,回到他一生的起点,也是他一生的终点。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年少读这首诗时,只知道是诗人久别故土归来后的怅然若失;但如今再读这首诗时,我们除了感慨时间的无力感之外,还有贺知章浮沉一生,最终参透人生,返璞归真的古井无波。
贺知章说: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也唯有贺知章的清高与孤狂,在那物欲横流的开元盛世里,自始至终未曾被腐坏分毫。
唐天宝三年,回到故乡没多久的贺知章溘然长逝,从初唐的励精图治,到盛唐的万邦来朝,贺知章用自己的一生见证了唐帝国的崛起与鼎盛;而到贺知章辞世的时候,看似繁花簇锦,烈火烹油的盛世已经危机四伏,土地兼并和府兵制的崩坏,让地方势力迅速成长到足可以威胁中央的地步,紧接着让唐帝国荣光戛然而止的安史之乱爆发了。
但这一切贺知章都没有看到,他沐浴着帝国的光辉,活过了整个盛唐,然后静静地离开人世。
唯有盛唐气象,才配得上这样一个贺知章。
当贺知章走后,开元盛世的句号也缓缓开始成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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