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岁英年早逝,遗作被称为中国版《百年孤独》,他的人生唯有苦难原创 金刚读心 2020-08-19 16:02:46
那时我看见你的山
残冬的草根吐露微嫩的车前
一匹马奔跑在迷茫散漫的雪岸
两行鹰影落于孑然的山峦
……
这是孙世祥诗中的故乡,云南巧家县发拉村。数年后,他以自己的故乡为背景,写出了一部百万字的小说《神史》。
《神史》出版后,于2006年获得北京汉语文学研究所授予的第六届"汉语贡献奖",以"祝贺他以刚强勇猛的意志重构了汉语的疆界"。之后,于2008年入选第四届"云南文化精品工程" 优秀作品入选奖,并和其他三部作品代表云南省参评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神史初版
《神史》通过主人公"孙富贵"(后改名"孙天俦"、"孙天主")的奋斗历程,以近乎白描的写作手法展现了"法喇村"的农民深重的苦难和沉闷复杂的生活现实,揭示了生存的困境和重重矛盾,以及贫困对人性的束缚与毁灭。
客观的说,无论学界还是普通读者,对《神史》的评价都是矛盾的。褒奖者因作品对生活真实的描摹与原生态的叙写而感动,甚至称其为"中国版的《百年孤独》"。
而批评者却认为作者文笔平平、才气有限,叙述过于繁琐,结构庞杂,节奏缓慢。甚至尖刻地说,《神史》并不能算是一部真正的小说。
对于作品的争议,正说明《神史》是一部具有强烈个人风格的特殊文本。这或许正符合了孙世祥特立独行的个性。然而,早在2001年10月6日,他的生命就已永远定格在了32岁,没能看到世人对自己作品的评价。
出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的孙世祥,从小就体弱多病、胆小怯懦,像饱经沧桑的成人一般"脸上布满皱纹"。然而,这样的"天生异像"并没有让他拥有天赋异禀的才能。读小学时,他每次的考试成绩在班里都是倒数,逃学也成了家常便饭。
如果就此下去,或许他会和家乡的很多同龄人一样,早早的就辍学务农,在那个沉闷封闭的"发拉村"面朝黄土背朝天。就像地里的庄稼,春种秋割,了此一生。
所幸的是,他在三年级留级时遇到了李成裔老师。或许是出于对学生强烈的责任心,又或许是敏锐地发现了孙世祥的性格中灵动的一面,总之在李老师耐心的教育和引导下,孙世祥的燃起了强烈的上进心和读书欲。不但很快就将成绩从倒数提升到了第一名,而且还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书籍。
孙世祥
后来,读书的僻好伴随了孙世祥短短的一生。宁愿不吃饭,不能不读书。他在散文遗作《谈读书》中说:
十二岁上,我考取中学,在三十里外就读。校长姓罗,家里也卖书,多是小人书。我每一分一分积下钱来,就去买一本。读完了,在书厢里锁好。天长日久,箱里爆满,背回家中收藏。父母直怜惜,说:"给你的生活费,你要用了吃饭。左省右省,人都饿垮瘦形了。
随着大量的阅读,他对写作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对于学生来说,练习写作的阵地不外乎平时的作文。然而孙世祥却对按部就班、了无新意的命题作文深恶痛绝。在《神史》中,主人公孙天俦一向瞧不上老师们认可的"火车上抓小偷"之类的杜撰出来的"好作文",从而写了"父亲深夜送儿子上学"等反映生活苦难的文章,即便被老师批为"坏作文"也毫不让步。
这无疑正是孙世祥自身写作价值观的写照。
像教写作的老师布置了一道作文,题为"小雨中的回忆",孙世祥很不屑,认为,小雨中我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呢?自己只喜欢到大雨中去淋,任大风暴洗刷,拒绝完成这次作文。
这样的孙世祥,把文学当作自己的良心并不奇怪。
1988年,高中毕业的孙世祥被昭通师专录取,算是跳出了农门。可他还是有点懊丧,如果高考成绩再好一点,就可以报考云南大学新闻系,从而实现自己的文学梦。
孙世祥
或许他应该庆幸,其实昭通师专更是一块难得的文学沃土。
那时的昭通市,算得上是云南的文学重镇。昭通师专更是文学"高烧不退"。诗人于坚曾断言,昭通师专一定会出几个"很吓人"的作家或诗人。师生中,胡性能、傅泽刚、雷平阳、夏天敏等作家群星璀璨,何况后来又有了孙世祥这匹黑马。
入学后,孙世祥加入了学校的"野草文学社",并和诗友们成立了一个叫做"第四宇宙"的诗人集团,开始了疯狂的诗歌创作。不久后,即在报刊发表诗作。
"野草文学社"曾把孙世祥的诗贴满了学校的告示牌。有人想张贴告示,必须要把诗覆盖掉,但文学社的小伙伴们却死活不让,甚至还差点动起了拳头。这说明了大家对他的作品的认可和维护。
对于孙世祥的诗,他的班主任胡性能如此评价:"让人读过之后蹲也不是站也不好,总觉得心底有些什么东西被搅翻了",甚至"比一些名气大得吓人的所谓名家强得太多"。
文学梦是绚丽多彩的,现实却是残酷的。贫穷像一个魔咒,紧紧地箍在孙世祥的身体和精神上。在学校里,因为生活费有限,他常常只能吃开水泡饭,并控制自己一天只去一次食堂。没钱吃饭的时候,为了节省体力,他甚至整天躺在床上睡觉。
那时正值改革开放之初,虽然物质生活并不丰富,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还是可以吃饱肚皮的。然而来自滇东北发拉村的孙世祥却依然饿着肚子在读书。据他的一位老师回忆"孙世祥的家境贫穷到了令我难以想象的地步","他穷得真像个生活在旧社会的苦孩子"。
为我的学费,父亲有一次从村头的子社借到村尾的山脚社,将近一百户人家,就是没借到一分钱……1990年春天,又到上学时候。家中实在没钱,我只说学校里还有稿费,就走了。父亲在梁梁上拼命的喊我,我泪汪汪的流,干脆就不回答。
贫困的发拉村
或许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吧,这样的生活反而更激起了孙世祥的斗志。那时的他,常常在大冬天只裹着一件棉衣,拎着一瓶既能取暖又能临时撑起肚皮的开水,独自一人在教室读书写作到凌晨。
靠着在贫困中已煎熬成习惯的"皮实"劲,又加之他的老师也给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与接济,才使得孙世祥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大学时光。
1990年,孙世祥从昭通师专毕业,被分配到巧家县某中学教授语文课。然而,过于理想化的鲜明个性,使他在世俗的生活中显得格格不入。在日常的教学中,他常常因为工作的安排和学校领导闹别扭,甚至吵架,事后还要求别人给他道歉。
在他的世界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泾渭分明。
同事之间,孙世祥也相处得也不是很融洽。据说在一次"小升初"的作文阅卷中,别的老师评价高分作文的标准是"有没有口号,有没有壮语豪情",而孙世祥的标准却是题材是否贴近生活,语言是否灵动鲜活,感情是否真挚不做作。
因为这份独立于"套路"之外的固执,孙世祥在巧家二中受到孤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在这样的状态下,他注定无法在学校呆得长久。后来,他在和校长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从工作了3年的学校辞职(一说是因为维护学生利益,同恶势力斗争被殴打致左耳受伤),经人介绍进入《昆明日报》社当记者。
在报社工作的便利,使孙世祥有了稳定的写作环境和精神的富足感。
我也不顾惜四围之墙纸,铁钉钉上,萦以铁丝。几十个夹子,夹着几十类稿子在上面。有关国计的感觉来了,取写国计的夹子书之。有关民生,亦然;有关童年、师长、朋友、怀念,无不然之。
孙世祥手迹
然而,贫困却依然如影随形地追着他。
不久后我到昆明来了,分文无有。有一天因路径不熟,由弟弟带我去采访。我用完了(钱),一早上就饿着肚子逛。脚走疼了,就想混公共车坐,仅有的二角钱投进去,却被司机赶了下来……
为了拥有更加稳定的生活,1996年,孙世祥参加了公务员考试,被录取到了云南省政府某部门工作。
在单位,他依然是一个格格不入的人,大多都是独来独往。除了性格契合的,一般较少和同事们交流。
每天下班吃过晚饭后,他就再次回到办公大楼读书写作,直至忘却时间,"卫兵来敲门,催我走了"。后来,他只好以单位对面驻军的军号为令,熄灯号响起即回宿舍休息;早上起床号响起,就开始一天的忙碌。
这段时间,孙世祥是充实的,读了大量的书,仅《二十五史》就读过两遍。同时,这也是他写作的黄金时期。思考之余,他写下了《中国的全球战略》、《横跨世界屋脊》、《中国之路》等一些研究性的著作。
第二年,孙世祥开始写作长篇小说《天未甘就陶铸出》,即后来的《神史》。因感觉作品的思想内容没达到心中的理想高度,他曾一次次的弃稿重写。现实的贫困和精神的劳累让他心力交瘁,在最终完成初稿时,他的身体已受到了极大的损害。
冥冥中,他似乎对自己的命运早有预感,是以写下了一首《墓志铭》:"人生奋搏今已矣,功名数卷留史页。从此转战阴间去,重披榛莽创帝业。"
左二为孙世祥
虽然矢志创作,但对于工作,他却也是尽职尽力的。被安排到墨江一中支教时,他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寒窗苦读的岁月,和学生们教学相长,一起潜心读书学习,不辨昼夜。
后来,他又被派到昭通永善马楠乡挂职扶贫。对于有些人来说,下基层的经历或许是一个镀金的机会,走走过场即可。可孙世祥却把这儿当作了实实在在实践的战场,他拖着疲惫的脚步走遍了马楠的每一个村落,尽心尽力地调查、走访,执着地为了贫困乡村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消耗着自己的精力和热情。
对于孙世祥来说,马楠乡的每一个村子,都是他的家乡发拉村的缩影,都是令他痛心疾首的农民的苦难,都是他日思夜想要改变的现实。
在挂职马楠乡的日子里,每一次回到昆明,他都是蓬头垢面,不修边幅,以至于进入政府大院时每每被卫兵拦住盘问。
后来,他写下了厚重的调查报告《百年马楠》,和一部以马楠扶贫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乡长》。
据说就在这段时间里,孙世祥品尝到了爱情的滋味,他和单位的一位女同事相互有了好感。另一说是他早年读书时曾暗恋一女同学,数年后竟在昆明相遇,于是再次萌生情愫。
哪一个才是我真正热爱的人?
她应该怎样具备我的心,
怎样理解我从前的日子,从前的心?
她又具备怎样的面貌,
怎样的心肠?
挂在她脸上的美丽又简单又深奥,
终止我这忠贞的衷情!
她能否有回天之力,
重新燃起我的信心?
浇醒
我这颗沉睡的灵魂。
如此细腻的情感,很难想象是出自孤僻而另类的孙世祥之手。现实的平庸和磨难,并没有熄灭他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爱情的渴望。在《神史》中,他也塑造了数位美好纯洁的少女形象,这或许从另一面反映了他对于美好爱情的向往和坚守。
设若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定会有个心仪的女孩伴他共渡一生。
然而其后不久,他就因胃部不适而不断的就医,后来更被诊断出了肝硬化晚期。2001年6月6日,孙世祥因病情恶化离开了人世,留下了几百万字的遗稿。
虽然孙世祥也算是著作等身,但除了在报纸上发表过一些诗歌和散文,他生前还没有想过将自己的作品出版。更或许是,他没料到自己会离去得如此匆忙。
孙世祥的文章中,曾多次提起家人的苦难和生存的艰难。同时,家人也深深理解着他的报负和未竟的心愿。处理完后事,他的弟弟妹妹们经过商量,决定出版他的遗稿。为此,他们先后投入了11万元,不但卖掉了一处住房,而且还欠下了近5万元的债务。
这样的花费,对于本就赤贫的孙家来说,无疑是千斤重担。然而他们却执拗地坚持着,一定要将《神史》出版。
他的弟弟孙世美和孙世先抱着书稿跑遍了昆明大大小小的出版社,但却一次又一次地吃了闭门羹。
孙世祥
作为一部小说,《神史》对于滇东北农村生活不加掩饰的描述是原生态的、触目惊心的,但"尺度过大"的真实,也很容易让一些人对号入座,从而产生不必要的误解。另一方面,《神史》的写作手法也有异于一般小说的叙述方式,显得不拘一格的随性和庞杂。
这样的作品太过另类。用资深编辑、学者尹杰先生的话来说,"主要批评是文学性不够强,不能让人赏心悦目,因此也没有阅读市场"。
一位评论家甚至认为这部书没有出版价值,建议将其送到巧家档案馆收藏,并提出帮助联系巧家县有关单位,但被孙世美拒绝了。
所幸,后来孙世美找到了当时的云南美术出版社编辑、社长助理尹杰先生。
尹杰收到这厚厚的10册书稿时,起先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以致拖了几个月后才开始翻阅,没承想刚好读到了一个段落,"是小说主人公孙富贵的父亲夜送儿子上学的情景,这和我少年时代的经历极其相似,它唤起了我阅读全稿的兴趣。"
之后尹杰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将其读完,认识到这是"一部具有独特的艺术震撼力和深刻的社会认识价值的书",从而也具有一定的"社会学、人类学、伦理学的价值"。
作者对滇东北农村苦难生活的描述,对父亲形象的刻画,使我无数次流下热泪。这种情景对我来说10年前曾有过一次,那就是面对中国知识分子人文精神的缺失,我在深夜阅读赫尔岑《往事与随想》时产生过的情景。于是我鼓起勇气,决意把它整理出版。
遗憾的是,《神史》出版时,出于一些不便言说的原因,书稿被删去了约10万字。对此尹杰很是心痛。
至于原稿被删去的十万言,并非我的初衷,但出于对活着的人考虑,哪怕有刀斧般的硬伤,也只能如此而已。
此时已是2004年9月。孙世祥的弟弟们为了书的出版,整整奔波了三年。
《神史》再版
所幸天不负孙世祥。这部并不好读、甚至"缺乏阅读快感"的作品,其背后的"自然主义描写"不但打动了评论家和学者,更是撼动了普通读者的心。甚至有人称《神史》是一部"伟大的中国小说",是"中国的百年孤独"。
作家、时评人十年砍柴称"《神史》是中国最后一代乡村精英的精神自传……是挽歌,是史诗。"
著名主持人白岩松感叹:"谁知道,这些文字,是正在发生的新闻,还是将要结束的历史?谁知道,这些文字,是荒诞残酷的文学虚构,还是纤毫毕现的乡土现实?"
著名学者钱理群教授更是在《读书》杂志发表文章《这本书竟是如此沉重——我读<神史>》,对于质疑神史"缺乏文学性"的说法,钱理群认为:"……文学也可以有多种功能,多种类型,能够"赏心悦目"的文学也自有其价值;但反过来我们至少也得承认鲁迅说的"毫无伪饰",如实写出现实人生的"血和肉",因而要搅得读者灵魂不安的如《神史》这样的作品也是文学,而且具有其独特的文学价值吧?"
因为这样一本与我们这块土地和土地上的"沉默的国民"有着血肉联系的书,是有着坚韧的生命力的,这样一本用自己的生命写下的和抚育他的大地一样真实、厚重的书,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
《神史》在首版售罄后,于2011年8月由语文出版社再版。较之初版,书的背面多了几行字:
一个荒凉村,四千可怜人。
廿年悲辛事,万古不了情!
慈天地众生,悲宇宙万物。
这正是对《神史》思想内容的整体概括,同时也是苦难人生的真实写照。
2008年10月2日,孙世祥生前的亲友、老师、同事和《神史》的读者们自发捐款,为孙世祥修坟立碑,期望让人们永远铭记这位"发拉之子"。
在孙世祥的墓碑上,刻着诗人雷平阳撰写的墓志铭:
这一个不死的灵魂
他一直在命令我们
听他歌唱!
孙世祥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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