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看得出李功厚这几天有点心神不宁。比如现在,他一手拄着扫帚靠在栏杆上,双眼发木,口罩拉到下巴颏,嘴唇微张,似乎眼前打在商铺台阶上的浮动的光斑让他惊异,揉成团的传单滚到眼前他也视而不见。
杨经理经过时并没有立刻停下拍照,一来李功厚并不总在上班时间走神,起码,被他撞见还是第一回;二来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值得操心。一些消息传来,他南方的同行最近碰到了点麻烦,虽然两地坐高铁也要五个钟头,上面还是担忧这场一千多公里之外的骚乱会乘着春风在这里撒下不安的种子,进而引发一些同样的不体面。“居安思危”,头儿冲小杨神秘莫测地一笑,掐掉了手里的硬中华,意思是他可以出去了。杨经理坐在巡视的小车上聚精会神地领会着头儿的指示,车兜过了两个路口依然没有头绪,横握在胸前的手机屏幕早已熄灭,一张照都没拍。南方他是清楚的,他想不通在这么好的待遇下那帮人还有什么可闹的。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拿到手里的钱是缩水了,但大环境如此,人不能太自私;何况瘦死的骆驼到底还是比他们的北方同行荷包鼓。
怎么就不知道体谅体谅做管理的难处呢?把垃圾堆到街上,简直骇人听闻。不求上进是蠢,破坏无辜市民的生活就是彻底的坏了吧?想到这里,杨经理真的有些愤愤不平了。努力工作争取幸福生活,别的都是歪门邪道。相比之下他手底下这帮环卫,个顶个的勤恳,一时半会儿的懈怠完全可以理解,谁都不容易嘛。小车缓缓开过雍和宫大街,杨经理望着李功厚僵立的橙色背影,心里涌起一丝温情。这个矮小的老头五年来不迟到不早退,去年把春节回家的机会让给了更有需要的同志,这次清明假期也主动选择加班,令人感动。这是周一的早晨,大街呈现出耀眼的金色,雍和宫门口香客排起长队,他们中不少人特意从外地赶来,只为在塑像前叩首祈愿,在茫茫然的烟火间、在难以辨认的时刻里为幸运下注。人还是不能太自私了啊!杨经理把手机放进口袋里。
其实李功厚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老,六零年代生,虚岁还不到六十,他父亲在这个岁数依然处于干活儿的盛年,邻近几个村的喜事,没他打的家具,婚算白结。出来打工之前,他和两个哥哥一样也都是乡里木工活儿的好手,但随着小儿子李扬的出生长大,外出打工成了不是选择的选择,他于是在一个下午和几个同乡一起跳上了进京的火车。那是一个已经模糊的年份。除了上一份工作给他右脚带来不可逆的损坏,这十来年还算安稳健康,李扬也成功考起上海的名校,一切都还令人满意,说没人羡慕他,这不可能。夏天的晚上,你也许会在簋街附近的脏馆儿遇见喝高了的李功厚,那是轮到他上中班不用早起的两周。他一定脱掉了上衣,但还穿着橘色的工作裤,通体红得像虾;他一定弓着身,背靠墙坐着,搭在头边的手里夹一颗软白沙,笑眯眯地看工友们传阅自己的手机;屏幕上一定是他从李扬朋友圈存下来的照片,往往是些合影,比如与校门、与女性同学、与东方明珠;他一定会有一刻让你以为他睡着了,但这是转瞬即逝的一刻。他会挺一挺肩膀,烟灰摔在凉拌腐竹上;抻一抻有些皱巴的皮肤,看起来还是很结实。你一定会有这样的印象,就像我说的,关于他的安稳,健康。
但最近李功厚遇到了麻烦。事情发生在上周五,这天晚上八点,他最后一次目送清运车离开,然后交班。工作六天之后,明天是例行的休假,李功厚心情不错,骑自行车穿过一条胡同去买酒,顺便看看卖凉菜的湖北佬有没有出摊。天气暖和起来了,虽然还没到脱秋裤的时候,但风已没有月初那么烈,温带,土壤开始解冻,树的味道隐约腾起,像笼屉上滋出的第一缕热气。
供职的这家公司还有一点令他满意的就是宿舍近,在城里,离他负责的街道就六里地,一小排平房贴着胡同里一个大杂院,紧挨东二环,暂时拆不着。一般来说是四到六人共享十平米,但他这间阴差阳错只住了三个人,另外两个还总是跟他错开班,所以大多数情况下李功厚相当于在首都的二环内独占了十个平方,奢侈如新媒体编辑。离家还有不到两公里时,李功厚下来推着车慢慢走,使不上劲的右脚船桨一般拖着,有些悠闲的动势。两瓶一斤装的牛二,路上已经喝掉六两,李功厚身体开始发热,路过崔胜奎家门口时,第一瓶牛二基本见底了。
李功厚是来问崔胜奎要债的。崔胜奎一个月前还是他的同事,主要负责扫更南的一条街,长约五百米,现已被开除,目前在朋友家搭伙蹭住。在更早之前,崔胜奎也是李功厚的同事,并且在同一次事故中伤了右腿,伤势更重,至今位移必须架拐。虽然没他半毛钱责任,李功厚一直都对这位更不幸的老同事感到抱歉,于是常拉此前并不算熟的崔胜奎出来喝酒,两人各有争买单争到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但一来二去,李功厚发现还是自己结账的情况多些。上个月被开除之后,崔胜奎最后一次约李功厚吃饭,推杯换盏间,崔胜奎问李功厚借三百块钱应急,答应两周还,李功厚豪气干云地掏出了身上全部的四百七十三元,崔胜奎当场落泪抱拳,喊小他一岁的李功厚为大哥,声如洪钟,令人动容。之后的两周,崔胜奎彻底消失,电话也不接。第三周李功厚不安地找上门来,只见崔胜奎倚在朋友家的下铺吃水煮花生,李功厚低头抽了两根烟,喝了一瓶燕京大绿棒子,提着崔执意要他带走的半塑料袋花生米回家了。之后李功厚又去找了几次,要么崔胜奎的朋友说他不在,要么进门之后崔全程没用正眼看他。就在上周,李功厚下班之后在他家门口堵住崔胜奎要他还钱,崔冲着李功厚的脑袋上来就是一拐,侧身对着抱头蹲下扶自行车的木匠之子说,滚。崔胜奎天生斜视。
崔胜奎不在家,他的朋友说。当李功厚倒退到门外,又听见那人嚷了一句“别他妈来了,老逼东西还没完了”,李功厚把酒瓶子砸向了他家的铁门,一声闷响,没碎,李功厚跛着脚跳上自行车玩命狂蹬,到了宿舍门口才停下,气喘吁吁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感到气管发干,奋力咳出一口白痰,此时酒劲在颅内拔地而起,他晃晃悠悠地把车锁在电线杆上,正要从筐里取出两兜子凉菜,猛然发现车筐里多了一只黑布袋。李功厚刚要伸手,布袋就动了起来,他的瘸腿立刻吓得又短了一尺,整个人倒在地上。一颗毛绒绒的脑袋探出来,然后是前肢、身子和尾巴。农历十四,它在比月亮浑浊得多的路灯下发抖。
最近李扬罕见地增加了问候父亲的频次,此前两人的联系颇为单调,通常一月一度,内容是李功厚发去一个转账截图,李扬回一句谢谢爸或者一个表情,比较规律,仿佛一种不好直说的交易。李扬有出息,这一点有目共睹,全家都以他为傲,李功厚妻子过世之后,他的两个伯伯和高中辍学的亲哥哥都会定期给李扬汇款,不愿让背井离乡的家族之光在上海滩有半点蒙尘。与此同时李扬在上海的生活极其神秘,家里人往往也不敢问,生怕扰乱这颗小恒星在宇宙中心的运行,只能通过他不多的朋友圈进行揣摩,进而勾勒出一匹迅疾又英武的青年豹子。儿子突然密切的联络自然让李功厚欣慰,但是他抛出的话题往往让李功厚有点摸不着头脑,语气和口吻也似乎有点溢出亲情的负荷。譬如李扬最近问了他好几次他在北京的工作情况以及相关待遇,尤其关心李功厚及其同事们的工作条件、与领导有无矛盾、津贴是否按时下发等等,当李功厚偶然提及被开除的崔胜奎,李扬连发了好几个问句,包括开除原因、手续、工资结算情况等,这些问题令李功厚有些恼火,毕竟此人现在是自己的仇人,尽管儿子不知情,这种人也不配不上自己优秀儿子的关心。
李扬还数度将话题引向李功厚的合同问题,这对于勤恳了一辈子的父亲而言又是一笔糊涂账,个中情况很难靠三言两语说完。李扬很早之前责备过父亲爱发语音又口齿不清,从那以后李功厚给儿子发消息只打字,文字是没有口音的。可他打字慢,要妥当地回答这个问题只怕要花半小时以上,于是只好以“没啥问题”带过。“扬扬,最近学习怎么样?和老爸分享分享咯[呲牙]”,这往往是整段对话的结束。
这段时间相对频繁的对话,虽足以让他在工友面前自豪,李功厚对儿子生活情况的掌握并没有比先前更多,同样他也从没逮到过机会向李扬求援,解决眼前的麻烦。他的麻烦此刻正在墙角风卷残云地吞掉最后一些食物,包括李功厚从凉菜中捻出的肉、皮冻以及他从室友床头拿的一根火腿肠。李功厚一会儿看它,一会儿看手里那只黑口袋,酒将醒未醒的感觉加深了他的困惑,他实在搞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自己骑了两年的二手自行车筐里突然就多了一只口袋和一条长不足一臂的灰狗。既然是装在袋子里,那它肯定不可能是走丢了,也绝不可能是一只忽然就攀上车架掉进筐的流浪狗——此刻他的麻烦正摇着尾巴扒他的腿,看样子它爬个四十公分高的铁架床都费劲。那么究竟是谁,在什么时候,关键的关键,在哪儿把狗扔到他的车筐里,而他——竟然——浑然不觉的呢?
随着酒精的分解,他渐渐有了一些主意。狗归原主是不可能了,将狗套住扔掉就说明此人根本就没指望它能回来,这不是某种训练或游戏,这种手段和他家乡那边丢弃女娃的方式极类似。目前来看,他也不可能找到合适的收养人,他在北京认识的人就不多,基本都是和他一样打工的,住板房,没有任何宿舍允许养狗,这是肯定的。来北京这么多年他只见过一班南方来的打工仔养狗喂狗,这些人操着难解的方言,长得也差不多,李功厚下班往往在他们宿舍前驻足,逗狗,但没多久那只草狗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一盆狗肉火锅。那是一个知了声铺天盖地的夏日夜晚。
李功厚当晚试了三四次,趁夜把它塞回袋子扔到不同的位置,同时给它留了三四根掰好的火腿肠。他躲到角落里观察,但要么立刻被发现(它从黑口袋里钻出来,欢快地跳了几步,然后摇尾巴,准确地扑向他所在的黑暗),要么就是等了半天都没动静(李功厚走过去,首先听到了低低的呜咽,这呜咽瞬间将十余年前的一个关于李扬的凌晨召回,他拉开袋口,灰头灰脑的小麻烦和没有眼白的双眼,舔他的手),三月末的午夜,酒已醒透的李功厚打了一个哆嗦,春捂秋冻,春捂秋冻,他念叨着,把它从地上重新抱起来。白天再说吧。
清明前后,公司给员工轮流放探亲假,选择放弃的可以拿加班费。李功厚的两个室友都回老家了,下周才回,他则像春节一样,又一次放弃了假期。他知道李扬这次肯定是不会回老家的,过年李扬就没回,说是要留在上海实习,妻子早逝,大儿子又早已成家,他自然也没什么回去的必要,倒不如在北京多赚几百块。尽管是休息日,李功厚还是六点就醒了,醒来第一反应是向墙角他用几件衣服垫的狗窝看去,半惊半喜地发现它不在那儿,刚要松口气,却发现它不知如何上了床,正缩在他的臂弯里,背靠他,除了蜷起的腹部,每一寸都紧贴着李功厚的上身。
接下来的一天是李功厚有过的最煎熬的休息日。一般而言,认识的都觉得李功厚是个挺坚强的人,发生点啥事都能挺过去,能忍,老实,不消极。以前在厂子里的时候,有个同事年纪不大,平时闷不作响,好几次夜班李功厚都看见他在纸上涂涂画画,看见有人巡到这边,李功厚都会咳嗽一声提醒他。后来这人跳楼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要是活到现在,按岁数李扬得喊他一声叔。他死之后,李功厚偶然捡到了他写写画画的纸片,都是些歪七扭八的句子。李功厚只看一遍就收起来了,小心地收着,虽然压根没准备读第二遍。他从根本上对一些痛苦不以为然,天然地不相信大部分巨大的事物,认为人不该成天胡思乱想,天天思考“如何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候说明你基本完了。他觉得自己幸运,他虽然快六十了,但他的儿子的命运显然已经改写,这足够了,自己没有什么值得改变的,他也不知道生活是否有另一些可能。不知道就是没有。他不怕累,更不怕孤单、轻视和折磨,他不怕所有无形又冷酷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他常常受到领导和同事一致的、微不足道的称赞。但他怕具体的麻烦,尤其当麻烦具体到拥有形象、温度和气味,他难以承受的是比他柔软和卑微的物体,比如,比如一些时候在他遥远想象中的李扬,比如妻子装在盒子里的形态,比如一只缺了口的馒头、雍和宫门口散开无法归扫的香灰,还有它。
他不可能收养它,他算老几?一个月拿三千多,两千打给李扬,五百打给大儿子,剩下的自己吃用。跟其他同事共用十平米,跟更多同事共用厕所和厨房。北京最不缺的就是人,任何不想干的都可以滚,这是他偶然听到杨经理训斥一个工友时的话。他清楚如果自己养了它,首先就是给室友带来了麻烦,麻烦是一种传染病,向外人——尤其是领导或者其他的谁——表现出的症状就是“我不想干了”。那有什么办法吗?他一整天,一圈一圈地拖着自己的跛脚在宿舍里转悠,无数次打开手机想问问李扬有没有什么建议,或者不说建议,随便聊点什么,也好(他们的确聊了一次,李扬又一次问起李功厚合同的事,顺便问了问李功厚是否知道自己所在的公司的名字,李功厚说当然知道,老爸今天逛了景山公园,你呢?没有回复)。天好像黑得比往常快很多,这一天里李功厚给它喂了两次饭,把它的屎尿小心擦干净,又把纸扔到厕所冲掉。它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九点,李功厚把昨天剩下的凉菜就着馒头吃掉,喝下六两白酒,把它往枕边挪了挪,沉沉睡去。
杨经理的小车开走之后有一阵子,李功厚才回过神继续工作。周一的香客往往较多,垃圾也多,他发呆的这一会儿地上已经多了不少烟头和纸片。今天他扫得慢,尤其是弯腰的时候,很徐缓。此刻它就在怀里,要是动作过大它可能会掉出来。昨天因为室友都不在,他就把它锁在屋里,四点赶去上早班,中午下班回来听见一阵急促的狗叫,调子很高,极尖锐,他赶紧开门,小狗屁股都要甩掉,兴奋地扒他的腿,跳着转圈。李功厚关上门出了一身冷汗,靠着门蹲下。肯定有其他人听见了,更要命的是他不知道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这个小东西叫了多少次、叫了多久。李功厚想到这,虚弱地把手一挥,推开它,不料它实在太轻,一推就撞到了墙上,呜呜地呻吟了半天,战栗着不敢动弹,李功厚只好又走过去托起它,从柜子里取出一小截掰好的火腿肠。第二天上班,他再不敢把它独自留在宿舍,于是想出一个歪招,出门前往它的水里混了一点白酒。果然,它喝了水没几分钟就倒地睡着,李功厚把它藏进了内兜,又往上班带的水壶里灌了些白酒以备不时之需。
上午的休息时间,李功厚依然非常紧张,抽烟时没怎么和同事说话。当他下意识拧开水壶想喝一口,身边的同事立刻闻见了酒味,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李功厚尴尬地笑了一下,同时感到它又在怀里动了起来,于是赶忙跑去厕所把它放出来。它昏沉沉地在地上走了几步,伸了几下懒腰,满地嗅了嗅,猛一转身,好像才发现李功厚的存在。按大小比例来说,它是在扑向一种体积百倍于它的惊喜。
昨天回宿舍之后,李功厚一直在等李扬的微信。在这个短暂的惯例中,他通常在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发来消息,李功厚猜测这应该是自己出色的儿子辛苦学习一天之后上床休息的时间。尽管新的两周他上的是早班,他还是一直死撑着困意,抱着狗等到了十二点。李扬没有发来消息。再过两天他的两位室友就要从老家回来了,到那时一切玩完,他不可能在两个人眼皮子底下藏住它,无论它多小。他想到一个可怕的方案,但只是一闪念,他也希望这个主意永远停留在闪念。他需要儿子来自大学的建议,这是他能想到的、仅有的援助,但当他一次次点开李扬的对话框,一切又不知从何说起,惭愧、猜测、谨小慎微和一些莫可名状的或许可以称为自尊的东西困扰着他,让他没法打下哪怕第一个字。他只能一遍一遍地翻看李扬之前的状态,那是儿子在那座最发达也最大的城市的碎片,与自己的经验格格不入又藕断丝连。他像个特工,试图在莫测的暗语中破译一个答案,一种真相,这关乎他自己和怀中的麻烦,似乎还与什么东西有关,但他说不清楚。
李扬发布的状态不多,大部分李功厚读都读不利索。最近的一条他能看懂,那是一则广告,“超棒的学姐的店,大家多多支持~”,李功厚怀着对大学生创业的好奇点开,读了半天惊异地发现竟然是算命。因为挨着喇嘛庙,他所负责清扫的大街也有很多算命的,业务门类包括看相算命起名测字,路边的喇叭里成天在说这些是骗人行为,但上面消费的客人完全不见少。这些店铺招牌有大有小,内里古色古香,他扫地的时候悄悄望进去,坐堂的人往往有国师风范,使他不敢逼视。
内心里,李功厚对这类东西持一种暧昧的怀疑态度。它们对他而言并不新鲜,小时候村里就有个老师傅,看相测字定风水无一不通,李功厚记得总有饿疯了的农民想去掘墓,来请他出山相土尝水。他还会占星,号称一绝。因为父亲给他打过家具,李功厚跟这位师傅学过两手看相的功夫,但他会看的都是些没用的领域,比如让人挑眉露出皱纹,一道长棱表示此人有一位兄弟,一道短棱表示家中有一位姐妹,已故早夭强制引产的都包含在内。李功厚少年时以这个技能在同龄人间颇受欢迎,但久了也觉得没意思。那位擅长观星的师傅在运动中被包括他在内的小伙子们整得很惨,随后忽然消失,从此再无音讯。对于李功厚而言,这些东西当然是宁可信其有的,他还记得童年一些从师傅那里听来的与星空有关的老话,但这些话早也和星空一般渺远。相比之下,事物破碎的时刻往往比搭建令人印象深刻得多,李功厚常常为雍和宫附近的大师感到提心吊胆,此刻也为儿子提心吊胆。倘若他这位师姐的事业之后也被定性为恶,难得发一条状态只为给她打广告的儿子岂不是极端可疑的从犯?这份不安当然和其他许多事一样,是不值得也不可能跟儿子说的了,他只能暗暗期待,大学生经营的算命具备无可辩驳的科学性;另外看图片,她的工具是一套西洋传来的纸牌,西洋的四旧,在中国当然得看作新。
周一晚上,李扬依然没有消息。李功厚开始觉得问题在于自己了,自己本身就不该对此抱有期待。年近花甲,虽然没什么本事,这点小事也该处理好才对,拿这个去打扰早已成人的孩子,简直笑话。从昨天开始,李功厚发现它没有头两天有精神,食欲也大不如前,有时还会吐。这天灌过酒之后更显虚弱,酒醒之后也走不稳,吃不上几口饭就倒头睡觉。李功厚把昏睡过去的它从地上抱起来,轻轻靠在枕头上。他想它多半是病了,狗看病只怕是比人还贵。他和它都是看不起什么病的。它好瘦,鼻头和眼睛内侧各有一些长毛,相比于瘦而尖的身子,头大得不成比例,耳朵短而小,向下折。轻轻捏它脚上的肉垫,小狗仍闭着眼,但腿又松了些劲,顺应这个六十岁人类的力量,绝对相信他的摆布。他猜它不到半岁。后天室友就要回来,李功厚已经做好了打算。
凌晨两点半,李功厚被一阵细小的响动吵醒。除非醉酒,他一向睡不熟。他闻到一阵恶臭,开灯才发现原来它跳到了地上,正缩着身子望着他,眼里恐惧密布。它拉出很多稀水,就拉在室友的鞋上。距离李功厚正常起床上早班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下床把地擦干净,又拎起过分瘦弱的它,沾水仔细擦洗它的屁股和尾巴,然后把它放到床上。洗鞋另费了一些工夫,其间它再度昏睡过去。如果室友回来前鞋还没干,他就告诉他们自己一个人在宿舍喝吐了。再睡是不合适了,李功厚坐在床上,习惯性地点开李扬的状态,发现他在凌晨两点转载了一篇文章。
李扬转载的内容令他惧怒。那是一篇关于他远在上海的同行们聚众闹事的文章,事件持续将近一周了。他们拒绝工作,要求停止克扣工资——工资比李功厚的可高多了。图片上,垃圾堆得满大街都是,非常不雅观。令他畏惧的是,根据儿子转发时的文字,他似乎和一些同学参与了这件事(“我们要坚定地站在一起”之类的,他可以和这些环卫工站在一起,为什么不和他老子站在一起?),这是非常可怕的。李功厚联想到许多他已分不清究竟是记忆还是幻想中的胡闹,以及恶果,紧张得汗流浃背,这要是往严重了说,可不止是会断送大好前途这么简单的。还有愤怒。他可算想明白了这个白眼狼为何最近对他如此殷切,原来是拿他当材料了。他这个父亲发挥的作用,除了提款机,也就是个参考样本。他想立刻给儿子打电话,但觉得还是先发消息为好。犹豫着,它醒了,发出痛苦的低唤,眼睛睁得不大。到了必须出门上班的时间,他把已经输好的字一一删掉,只是在状态下评论了一句扬扬,要以学习为重。
每个月都有几天,整条雍和宫大街都有人烧纸,清明这阵子尤其多,天亮之后留下一圈一圈的痕迹,像太阳,又像一口口招魂的枯井。这几天上早班的环卫工人会辛苦一些。有时李功厚已经上班了,还有最后一批悼亡者会赶在天亮之前,尽可能多地向故人多诉说一些,寄送一些。喝酒到天亮的漂亮年轻人撑着栏杆看,仿佛这是一种篝火集会,怀着有或没有的敬畏。这当然是一种集会了。李功厚就越过他们先扫前面,等他们走光了再回来。今天是正式加班的第一天,他踏实勤恳,圆满地完成了份内的任务,还在交班后多干了半个小时,这些杨经理都看在眼里,并致以了毫无保留的夸赞。下班之后,李功厚在家等到天黑再次出门,出门之前想检查一下李扬是否回复了他,一看发现自己被屏蔽了。
它又被喂了一些白酒,睡得异常的熟。他从电线杆上解开链锁,骑上车,沿着二环向北,往护城河骑去。他出门之前喝了半斤,因而骑得很慢,轮走飘忽。十五已过了几天,但此刻月亮在他看来仍近乎圆,附近还能看见几颗异常明亮的星星,别的就没有了。他又想起在李扬状态里看过的那个师姐了。那篇广告里有不少关于星象的话,最后还有可以占卜的事项,这些事项李功厚闻所未闻。骑过一间24小时便利店,光打在李功厚的身上,我们可以看见他此时的表情。我猜他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花一大笔钱算这些东西,也想不通在这样昏沉的夜里,卜者要如何观望天空。也许凭借今天的技术,只要几颗不多的星星就足够预知所有人的生活,每个人最小的生活。
李功厚是见过更多星星的,他也知道还有更多,那是与这时不同的。星空早就是两片星空了。小时候他听师傅讲过,古人夜观天象是为了找到繁星运行的规律,进而把亿万计的发光体和这个同样复杂的人间联系起来,测算文明的路径,预测国运的吉凶。他从没想过原来星星还会与这之外的事有关。现在每个人都可以用外国的方法算自己的道路和好运气了,换句话说,星星可以与每个人有关,这也是它们在当下的主要功能,作为比他年轻得多的作者,我试图动用一次特权,告诉他这些。但每个人都可以的意思就是,总是有很多人是不可以的,他想。比如星星和他李功厚有关吗?有关的话会是哪一颗?崔胜奎这种狗逼是不是也有一颗?那些聚集起来不知饱足、令他惶惧甚至把李扬卷进去的同行呢?他们这些踏实或不踏实工作、曾经或现在扫大街的人,他们都公正地享有一颗星吗?他和他们的道路和好运气又在哪呢?李功厚认为自己是真的喝多了。
李功厚忽然非常想念自己的妻子了。妻子一辈子老实巴交,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省城;也许是根本没有见世面的命,到省人民医院的时候没人能看出这个骨瘦如柴,肚子胀得老高的女人是李功厚结实的配偶。现在她的星星又去哪儿了呢?她有过吗?上一次李功厚如此怀念妻子是李扬要高考那年的春节,李功厚在家做了一大桌菜,李扬没吃几口就回房间看书了。快到十二点,喝多了的李功厚在全村炮仗声的掩护下大吼大叫,把李扬拽出来领压岁钱,李扬一把推开他,表情里有厌恶和不可思议,眼睛瞪得老大。李功厚于是第一次清楚地数出来他的额头上有两根长棱两根短棱。
在河边他没耽搁多久。重新跨上自行车,他骑得轻快。在高架桥下等红绿灯,向南,眼前就是他白天工作的雍和宫大街。午夜刚刚开始,街道两面又升起无数团火,旧的每夜都被召唤,同时召唤出来的还有早晚会重新落下的黎明。无论如何,它们的最后都只是一串马路上的枯井,李功厚明早就要把他们扫掉。不知道儿子所在的城市有没有这样的风俗,李扬的眼前有没有这样一团团火焰;如果有的话,按现在的情况,他想,天亮之后街上就更乱套了。
绿灯。大街上的路灯比护城河边的高,明亮又密集,好像一条与李功厚的工服同色的隧道,他就要彻底隐没其中。在链条和齿轮运转起来的那一刻,夜空就被路灯的光晕锁在身后,他忽然想到了自己这个职业的人的星星是什么,自古以来就是有的。我们可以看见的是他站了起来,以和自己这个年龄很不相称的方式将破自行车蹬得哗啦啦响,好像妻子就在后面,他要带她去汽车站了。
左侧是一面长长的红墙,这是一条很长的、垂直的赛道。冷风将纸灰卷来,他晕得想吐,于是重新把自己放回车座上,脚上却没松劲。李功厚觉得自己就要骑上去了。
我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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