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明、清之后的词人填词,莫不以词谱为定准。但这个时候的“谱子”跟两宋的“谱子”是绝然不同的两种形式。明清后词人的词谱,是基于词选本而出现的产物。《词学筌蹄》自序中说:“《草堂》旧所编以事为主,诸调散入事下。此编以调为主,诸事并入调下,且逐调为之谱。圆者平声,方者侧声,使学者按谱填词,自道其意中事,则此其筌蹄也。”这意味着明清以后的词谱,是在编撰前人词作的基础上,通过总结诸家填同一词牌下的句法、平仄而得出来的“格式谱”。
两宋时期的谱子显然并非如此,“格式谱”不能用来唱词,但宋代词是可以唱的-----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是,宋代词是为什么没有唱谱流传下来呢?词为什么又要严守四声呢?要弄清楚这些问题,我们便不得不了解宋词的创作与唱词的发展,即“以乐传辞”与“依字行腔”。
“以乐传辞”与“宋词无定谱”的矛盾“以乐传辞”,顾名思义,便是先有“音乐旋律”,然后根据旋律的节奏变化来制作歌词。这种创作方式是自汉乐府便已有之。元稹《乐府古题·序》中曾记载有乐府的歌法形式:“在音声者,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读长短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但“以乐传辞”显然是会有固定且通用的旋律,并且是应该要有唱谱流传下来的------然则,宋词并没有唱谱流传下来,看起来好像是文献记载与乐谱记录的一大矛盾,在文献中是很明确的记载有“以乐传辞”的创作形式。宋代赵德麒在《候鲭录》中便称:
荆公云:古之歌者皆先有词而后有声,故曰“歌永言,声依永”。如今先撰腔子而后填曲,却是“永依声”也
又叶梦得《避暑诗话》也记载柳永“以乐传辞”的创作方式:
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词。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
文献多有类似的记载,但为什么唱谱没有流传下来呢?这其中很大的一部分原因便是声乐的度量衡并未统一。
古代唱谱虽然今日不能见,但我们并不能说一定不存在。因为唱谱的传序在古代是有一些难以消弭的困难,其中最关键的两点,就是乐器与记谱方式的不统一。早在宋神宗时期,杨杰也因为唱词是以“人声为准”而想“请节烦音”,南宋姜夔《大乐议》也曾有定度量衡一议,其云:
今大乐外有所谓下宫调,下宫调又有中管倍五者。有曰羌笛、孤笛,曰双韵、十四弦以意裁声,不合正律,繁数悲哀,弃其本根,失之太清;有曰夏笛、鹧鸪,曰胡卢琴、渤海琴,沉滞抑郁。腔调含糊,失之太浊。
古代是非常重视雅乐的,因为这关乎到教化礼仪。但宋词中的声乐却并非是雅乐,而是俗乐--------那么,在雅乐都因度量衡而出现问题,俗乐这种只为“遣兴娱宾”的产物又如何会有统一且先进的制谱方式呢?按沈义父《乐府指迷》中所言,
前辈好词甚多,往往不协律腔,所以无人唱。如秦楼楚馆所歌之词,多是教坊乐工及市井做赚人所作,只缘音律不差,故多唱之。
前辈不外乎就是文人前辈,这些人作的词是协律腔而不能唱的,而大多数能唱的曲子都是出自“乐工”、“伶人”之手--------这些走江湖讨生活的浪人,自然是方法各异而不能统一的。而在没有度量衡的情况下,即便是有唱谱在当时传过也都是不能唱的-------大家记录的方式不同会导致调音不同(甚至会产生移调的情况),那么对着谱子唱还不如口耳相传来的更准确。
“依字行腔”在宋代的雏形宋词的创作除去“以乐传辞”之外,或许还有“依字行腔”一说---------宋代或许没有产生“依字行腔”的创作方式,但应该是出现了雏形。所谓“依字行腔”,便是以“字音”定“腔”,即先有词而再因词的平仄四声、清浊阴阳而制作曲调。洛地在《词乐曲唱》中是认为柳永开了“依字行腔”的转折点:
每个人都可以凭自己的音色音域和唱歌才能....依字声化为乐音旋律,咏唱柳词-----每个人唱的都不一样:非但同一词调的每一词作唱起来都不一样;同一词作不同人唱起来都不一样。
洛地的这种说法是不严谨的,倘若词无定谱是因为“依字行腔”的关系,那么这与南宋姜夔、张炎对声律的讲究是非常矛盾的。张炎《词源》云:
又作惜花春起早云“锁窗深”,深字音不协,改为幽字,又不协,改为明字,歌之始协。此三字皆平声,胡为如是。
如果是“依字行腔”,那么张炎先人为了谐律,改动的便不应该是字的四声,而应该是曲子的旋律。同时,张炎改《满庭芳》音律时也曾说过:
满江红旧调用仄韵,多不协律。如末句云“无心扑”三字,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音律。
姜夔、张炎作为南宋雅词体系的大名家,他们的创作方式自然是当时的主流----------如果按洛地所称的“依字行腔”是因柳永而大面积取代“以乐传辞”,那么张炎、姜夔的论述则如何处理?
虽然说“依字行腔”并没有在宋代形成定势,但显然是出现了雏形----而这种雏形是与“以乐传辞”互相纠缠的。姜夔《长亭怨慢·序》有记:“余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又张炎《词源》称“古人按律制谱,以词定声,此正声依永律和声之遗意”。当然,虽然张、姜都表示出了“以字行腔”的方式,但我们仍需注意的是,“以字行腔”是以“字音”为主-------但从彼时的审美角度看,显然又是以听“曲调”为主。姜夔《暗香·小序》中云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
如此,虽然姜夔自度曲是“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但所欣赏的音乐仍是“音节谐婉”的曲调。同时,我们对照《白石道人歌曲》中的工尺谱,是绝少一字多音的情况(一字多音是“依字行腔”的重点标志)。两相参取,很显然宋代的创作方向是“依字行腔”与“以乐传辞”共同存在的。
此外,这两种创作方式又并非绝对--------我们不可能说谁的所有创作都是“依字行腔”或是“以乐传辞”。秦观、柳永、周邦彦等音律名家都有自度曲的时候,也有按旧谱为词的时候---------因为宋乐是处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间,既有前代旧乐,也有新声。彼时为古曲配乐,自然是需要“以乐传辞”;而如果要新作曲子,那么自然也会有“依字行腔”的创作方式。
结言按南北宋词学的发展状况来看,北宋是处于“众调皆备”的声乐盛世;而南宋经过战乱,则转入了音乐狭且深的发展中去。北宋在改动前乐之前,显然是“以乐传辞”为主;而南宋则因为旧曲的遗失与新曲的出现,则出现了“以字行腔”的苗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