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还不认识m。父母经常出去做生意,很久不回,他们也丝毫不在意我一个人在家,至多跟邻居吴春红的妈妈打个招呼,就骑着二八大杠一路铛铛郎朗向村子南方飞驰而去。我到十二岁时也能够像他们那样在自行车上感受同样的速度,但我原意是要他们给我一辆和同学一样的“小跑车”,那种车更加小巧也更加轻便省力,配合我这样单薄的身体,简直珠联璧合。“我要一辆小跑车。”有一次吃完晚饭,我几乎是不好意思地向他们提出这个显然有些过分的要求,他们虽然为难但还是同意了。我开始沉浸在御风飞行的幻想里,我想象的身影出现在乡间狭窄的泥路上,出现在遥远的表哥家前面的绿灰色田地中,出现在去学校的众多羡慕的目光里,但是父母还是根据他们的经验,让我艰难地爬上一辆坚固牢靠的二八大杠。父亲哄着满脸愁容的我说:“你看这车多气派,别人的哪有这车这么大。以后你还可以骑着他上初中上高中呢。”他根本不知道我对骑着这车上学,一点都不感兴趣,一天也不行,更不要说几年了。从那之后,我几乎是用仇恨的方式骑着那车上学,但令人恼火地是,直到高中毕业,它依然完好无缺。我希望它早点儿退休我好换一辆“小跑车”的阴谋,一直未能变为现实,而父母则为自己当初英明无比的选择时时自我夸赞。父亲有时候会骑着我的车去进货,他欣赏似的拍拍车座,感叹说:“真是辆好车啊,真牢靠。”车子发出蓬蓬的闷响,而我仍然像当初他劝我接受时那样保持沉默。
我在吴春红家吃饭,在新盖的五架头瓦屋里睡觉。吴春红的妈妈用刚刚收上来的新米煮了香喷喷的米饭,从门前摘了绿得发亮的青菜炒一大碗伴饭,她笑眯眯地往我碗里加菜,跟我说,你可要吃饱了,这里就跟你在家里一样。晚上我回到屋里,用稻草铺地,盖上被子躺着,愣愣地望着满屋的黑暗。吴春红的妈妈在窗子外面问,尔东陈你一个人怕不怕,要不要和我回去睡啊?我颤抖地说,舅母,没事的,我不怕。那是我最早独自面对孤独和恐惧。
对于鬼,我还没有更为具体的认知,但孤独本身就可以在心里造成同样的效果。
在m给我讲他爷爷当年酒醉夜宿烈士墓的事情之前,我从村里夜谈的人们那里听到过类似的故事。它们形成了一种可靠的呼应。我相信这样的事可能会发生在m的爷爷身上,但m嘴里说出来,就让我感到疑惑。
m说,你要是不信的话,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还有吗?
那当然,我爷爷给我讲的了好多,这个也是他亲身经历的。m嘴里刁起一根竹筷,就像他爷爷抽水烟似的用力嘬了一下,然后长吁一口气,像是在感叹烟土的味道,“这事过去好几十年了,我爷爷那是还年轻。他从人家干完活回来,又是夜黑风高,一个人走夜路。北边的小土窑你去过吧?”
我点点头说去过,有时候去那里割草喂羊子。
“就是在那里,小土窑往西有条小路通到村子里,那条路只有一人宽,两边长满了杂树野草。”
“那里白天都阴森森的。”我说。
“对啊,路南边有些老坟,路北边是条浅水沟,里面漂着坏瓦罐破衣服,甚至还有办丧事的器皿。沟北边就是16大队的丧葬岗。”
“那里白天都很少有人去,晚上更加没人了。”我说。
“但我爷爷干完活必须要从那边经过,那里只有那条路可以回来。”
m说:“那天我爷爷喝了点酒,天上下着小雨,雨声风声混在黑暗里,让人产生错觉,好像有谁在身边窃窃私语。”
“虽然夜路走得不少,可是走到那个地方,他心里也暗暗生凉,他小心翼翼地在泥泞的小路上往前赶,想快点走过去。可是越是想快还越是快不了。他边走边听到路边的草丛里,好像有人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我爷爷想,这个时候也没人会到这里割草啊,他赶紧往前走。可是没走几步,他就觉得自己裤腿被人揪住了。”
“爷爷吓得酒意全无,顿了顿足,想甩开,又走了两步,裤腿还是被揪着。”
啊,我惊呼了一声,“不会是………”
m皱着眉头,说“我爷爷也以为是啊,真遇到那东西就完蛋了。他边走边甩,又走了几步,终于那东西掉了出去,发出笃笃两声响,我爷爷回头一瞧,你猜他看到了啥?”
“啥?”我长大了嘴巴。
“那不过去是一根哭丧棒,哭丧棒上面的麻绳缠在我爷爷脚上了。”
我长吁一口气,m又说,“我爷爷刚想往前走,就听见草丛里的声音哗啦哗啦越来越响,远处河面上一团黑影铺卷而来。”
啊,我又紧张起来,说“这么多?什么啊?”
“黑影里有人有马,还有一长排两只轮子的车子,有的人扛着旗子,有的人骑在马背上。他们都穿着银光闪闪的铠甲,手里握着雪亮的刀剑斧钺。”
“是一只军队?”
“还是古代的!他们发出巨大的声响,从河面上整齐地经过。这就是传说中的阴兵借道。”
“啊,那你爷爷呢?”
“我爷爷说他当时吓得尿裤子了,瘫在地上动不了啦。我爷爷说好在吓坏了,要不然发出声音,被那些东西发现了,就不得了了。”
“怎么不得了?”
“被抓走呗。”
“那还能回来吗?”
“他们不要躯体,他们只要魂魄。”
我听说过村里有人走夜路掉了魂,回来请神仙道士作法,把家隔离开来,不肯生人靠近,道士舞着木剑念经唱跳,还要扎上纸库,烧给死去的魂灵。贿赂到位了,失去的灵魂又能重新回到身上来。一切如故,只是人像是大病一场,要很久才能恢复元气。
m说,那个方法只对单个的鬼魂有用,遇到这种阴兵借道,就不灵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讲起阴兵借道的故事。
m以后没有跟我讲过鬼故事,他后来也没有跟我说过话,自从他给我讲了这两个故事之后,他好像就丧失了和我对话的兴趣。他后来上了大学,谈了个漂亮的女朋友,有一次我在他的书里看到一封还没有寄出去的信,上面写着“陈进收”,陈进的前面还有一个让人羞涩的形容词,“亲爱的”,我想这个陈进应该就是他那时候的女朋友,不知道他在追求的过程里,有没有给她讲过这两个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