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说写得这么好，怎么给我的发言稿写得这么差？”

“你小说写得这么好，怎么给我的发言稿写得这么差？” 原创 理想国 2018-12-28 00:25:46
这几天北京太冷了，需要读小说、喝大酒、撂狠话取暖。前天，双雪涛去了趟南京，带着《翅鬼》这本书和读者聊了聊。可能很多人还不知道《翅鬼》是什么，不急，今晚我们听双雪涛慢慢道来。
《翅鬼》从入围到获奖，我喝了四顿酒
口述：双雪涛
本文根据双雪涛南京活动自述整理而成，标题为编辑自拟
1.
我2007年大学毕业，进入到银行工作，做的工作是信贷员。干吗的呢？比如说一个政府要修医院，或者修地铁，我们去评估，看能不能给他提供一些帮助，用一些贷款的形式，利息比较低，是一个批发式的银行。在这个银行上班的过程中，其实比较稳定，也比较无聊，就没事儿自己写点东西，但是写得都很零散。
到了2010年的4、5月份，我的一个朋友跟我说，他在《南方周末》报纸上，看到一个征文启事，说台湾办了一个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一等奖给大概60万台币。我回家赶紧拿计算器算了一下，合人民币大概14万多，我又上网查了一下，扣完税到手能达到11万到12万之间，我觉得这笔钱其实挺多的。那会儿房子也没有这么贵，我正想买房子，也许可以交一个首付。那时候其实心里抱着一个特别美好的愿望，就着手开始参加这个比赛。当时我看到这个比赛消息时，人家已经开始很长时间了，我时间变得很紧，剩21天还是23天，我需要把这个小说写完。当时没有仔细看，后来发现人家比赛要求的是6万字，20天，压力特别大。然后开始就构思这个小说，大概用了几天。
第一个字写起来之后，我感觉这个小说是可以写完的。一天大概写三四个小时，两三千字，一口气写了十天之后，发现自己写了三万字，然后从头开始看，发现还可以，就继续往下写。
我记得天气不算太热，我还穿得很少，每天在房间里汗流浃背。从《翅鬼》到现在过去八年时间了，在八年的时间里，其实再也没有回到那个状态，那种完全忘我的，完全进入到写作的状态，很难回去了。那时候还没有学会有规律地抽烟，所以很专注地去面对电脑屏幕，写了20多天，6万字基本上就到了。因为我是一个处女座，所以字数每次都控制得特别准确。后来写完记得是59997个字，如果算上标点的话，就6万多一点，正好符合他们要求。
小说家双雪涛的处女作《翅鬼》，理想国最新出版
2.
然后我找了一个德国的快递公司，把稿子寄过去了。开始就特别兴奋，满怀期待它的结果。他们还弄了一个官网，有点像现在的选秀节目，每进前多少名才会被公布。我就从大批的稿件里进到了前40名。
我跟朋友喝了顿酒，我说我已经够本了，虽然当时出发点是要挣这笔钱，但是发现自己短时间内写的这个小说，能够在400多个稿件里进到前40名，我感觉已经特别特别开心了，喝多了。
等到40进10，发现自己又进去了，又喝了一顿庆祝了一下，这次肯定是够本，基本上止步到前十差不多了。我把我进到前十那个网站拍给好多人看，我说你看，这是我写的，因为当时只有一个题目，后面没有作者的名字，防止大家去舞弊，所以光有一个题目还有一个编号，我就告诉我朋友，这是我写的，这个编号就是我。时间过去大概二三十天，就杳无音信，我就知道基本上拉倒了。
等到比赛结果要公布的前两天，睡不着了，就说前十，从第一到第十，总要有一个排名吧，因为我是一个挺爱好体育的人，老有一种争胜的心，所以我到底是排第九第八还是第七呢，我特别想知道。然后我就给主办方写了一个邮件，我说我是一个前十的选手，我现在想知道我到底排第几名，然后那个主办方很快给我回邮件说，我们一直在找你，找不到，因为当时你寄那个稿件的时候，只留了一个名字，没有留邮件，也没有留电话，也没有留地址，他说你以为你是一个大作家是吗，你以为你留一个名字大家就能找到你？因为我确实几乎没有投过稿，所以完全没有经验，而且写得很仓促，很着急。
我说那我得了第几？他说你得了第一名。当时我在办公室里收到这个邮件，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我们领导正在巡视，看大家工作状态，看我，这个人疯了吗，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突然之间特别特别兴奋？身边有同事正在填报表，我马上就把他抱住了，我说我得了第一。他说什么第一，什么东西？我说我在一个文学比赛得了第一名，我记得我那哥们儿当时一头雾水看着我，特别迷茫，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东西。我觉得那个喜悦也是这么多年没有能够重拾的一种喜悦，那个喜悦是开天辟地的一种感觉。
我昨天跟朋友聊到这个话题，我就说，当我得知结果后，好像突然间被一个钟声，或者是一个汽笛声把我从梦里叫醒，就觉得我还可以干这个事儿，我还能用虚构、用小说这种体裁去表达自己，而且别人还没有觉得我写得很差，那个感觉是很棒的。尤其在那种枯燥的，比较机械的银行生活里头，肯定是一缕阳光，或者是一个绿洲的感觉，找到了一种搭救自己的方式。
3.
我回家又喝了一顿酒，这三顿酒把我喝够呛，尤其最后一顿，在家躺了好几天，确实太开心了。等到结果完全出来，主办方就邀请我去台湾领奖。我当时去过最南的一个城市是北京，基本上没怎么走太远，其实是在一个很闭塞的环境里长大，听说自己要去台湾，当然非常兴奋，然后就跟领导请假。我说领导我要出趟门，领导问你去干吗，我说我要去台湾领一个奖，他说什么奖？我说是一个文学比赛的奖。他说你还会写小说吗？我说我的业余爱好就是写点东西，侥幸得了第一名。他说你这个小说写得这么好，怎么给我写的发言稿写得这么差？
我那次得奖对我整个办公室是一个特别好玩的事情，我的领导和前辈还有同龄人，他们好像突然间发现这个人还有一个侧面。他们还挺呵护我的，领导给我批了一个很长的假。我记得去了12天好像是，他说你这十几天可以放松去台湾，开开心心把奖领回来，把钱取回来，然后把工作暂时放一放，但是欠的报表回来要填上，我说这都没问题，然后我就出发去台湾了。
当时我到台湾的时候，《翅鬼》的台版已经做出来了，比这个开本略小一点。他们有一个小小的颁奖典礼，就像下午茶一样。还去他们的一个广播电台做了活动，当时第一次参与到这种环节里，打车的时候，那个师傅就问，这个年轻人干吗的，然后旁边远流的编辑说，这是一个作家。
我当时心头一紧，我想我怎么突然间成了作家呢？而且还好像被人很尊敬，每到一处大家都说这个是一个得奖的作家，当时特别飘飘然。自己的自我突然变大了，觉得我可以，我很厉害，我很了不起，我是通过一支笔，把自己写到台湾来的。
那是一个梦幻之旅，那时候我27岁，他们也27、28岁，大家在一起喝高粱酒，全都喝挂了。那时候我去台湾还要从香港转机，我记得第二天我在转机到香港的躺椅上大睡，睡得昏天暗地，已经忘了自己在沈阳还是在香港还是在台湾，这对我来说是永远不会忘的一段经历。
4.
回沈阳后，现实回来了，回到自己不大点的工位里，开始去还自己的欠账，这十几天欠了很多很多表没有填，很多文件没有写。但是心理已经产生某种根本性的变化，一个不可逆的变化，我觉得自己可以写作，而且可以通过写作赢得别人或多或少的一点尊重。但是作为一个在中国写字的人，很多人也了解中国作家的生存状况，其实并不是特别好。你想通过稿费把自己养活，比较体面地活下来，其实蛮难的。但是当时我的心里开始产生某种反抗的情绪，就是我不想兼职写作，2011年、2012年之间，我一边工作，因为受到《翅鬼》得奖的鼓舞，又写了一本书《聋哑时代》。
我觉得我写了《翅鬼》，又写了一个十几万字的东西，我是能写的，然后就跑到单位去跟领导辞职。当然我先跟我妈说的要辞职，我妈那个高血压马上就上来了，感觉她那个脸马上就红了，但是她也说，你要是实在觉得痛苦，觉得这个工作带给你愉悦特别少，你可以尊重自己的选择。
然后我就在一个夏天，7月份的一个早晨，去领导的办公室辞职。我们单位从1992年成立到2012年我辞职，这20年间没有人辞职，我是第一个。我到领导办公室，我说不干了，要辞掉这个工作。领导觉得我好像闹某种情绪一样，可能在用这种方式赢得某种注意。我说我确实干不下去了，他说那你不干这个工作，你要干什么去？我说我要回家写小说。
我觉得他当时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说那我们去跟行长讲一下。我们上到一个更高的楼层，去跟行长汇报，行长也倒吸了一口冷气，而且行长明显感觉到这个人精神好像有问题，为什么当时招的时候没有发现，现在病发了。我就是很坚决要辞职，领导当然会表面上挽留你，同事也说不要这么搞，我说我还是不想干了，后来终于把这个事儿去解决了，然后到了人事处帮我办这个离职手续，人事处从来没有办过，他们这些同仁们，第一次要把这个人的简历和档案送到人才市场，这个是他们从来没有做过的。他们有一些行内内部的调动，或者是一些职位的更迭，但是没有一个人变成一个无业游民去领低保了。人事处的好几个朋友都说，你再考虑考虑，一旦把这个档案拿走了以后，就不可能再回来了。我说我就是不想再回来了。所以这个事儿当时用了一个多月，把这个问题解决了，而且我当时那个单位对我还挺好，提前给我发点奖金，就说保障我一段时间的生活。
我就回到家里去了，一直低头写，写到2014年，写到现在。这个是关于《翅鬼》的故事，相当于一个单口相声吧。《翅鬼》这本书它的意义，我觉得不光使我开始写作，或者说给我一个信心写作。那个意义是我在写作里得到了很大的快乐，《翅鬼》是我写得比较high的一个小说。因为我当时在写《翅鬼》之前，其实也有阅读的习惯，会看很多很多的一些小说，一些作品，还有一些关于小说的分析。当时对我启发很大的一本书是，是王安忆老师的一本叫《小说家的十三堂课》。我忽然明白原来小说这个东西不用去做现实的奴隶，不用去特别精细，或者是亦步亦趋地描摹现实。这个道理很简单，很容易被人接受，但确实需要很长的时候积累，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你才会点破。
到了2018年，相当于年尾了，我还是跟当年一样的小说理念，但是可能《翅鬼》当时写的时候比较率真，现在看来线条还是比较单纯。随着《翅鬼》出版，然后慢慢写了很多不同的小说，当然会变得复杂，但从根本上来说，从出发点到现在，我觉得我的想法变化还不是特别大。
【读者互动Q&A】
Q1：我最近看许知远的《十三邀》，里面采访毕赣，毕赣说他很害怕别人是因为成功学喜欢上他。在某种意义上您现在作为一个成功者，当然创作者因为是永恒的时代者，但是某种意义上的成功者的话，如果回到当时做职员那段时光，如果没有《翅鬼》这部小说，你会因为内心对写作的冲动，或者为消减现实的无聊和荒诞而走出这一步吗？你对年轻人想说些什么呢？
双雪涛：成功学，成功，我觉得毕赣这个话说得挺对，另一点是我的词汇比较有限，不太包括成功这个词，就是在我的语汇里。我觉得这个毕竟是一个特别单线的标准，什么叫成功？我自己也不知道。作为一个作家来说，其实那个痛苦永远是一个内心化的东西，这个东西是用麦克风不能完全表达的。你说一个年轻人，如果不是因为《翅鬼》的话，我可能现在还没有写作。这个是人生的偶然，有一些宿命的安排。
另外，我觉得对年轻人说什么呢？不要轻易辞职，不要轻易把自己扔到一个不安全的地带，我觉得如果你喜欢写作，你在业余时间里去写，然后你首先要证明自己能写，因为现在这么发达的资讯，我觉得才华被埋没的几率要比以前小。你要是证明自己可以，然后一步一步地再去累积自己的道路，我觉得这个过程也是蛮幸福的。但是对于我这种一下扔到游泳池里去，没有学会游泳就去游泳的人，这一路过来是心惊胆战的。其实有一种过山车的感觉，而且有时候会觉得当初那个决定是有点草率的。
但是如果从结果论来说，现在至少坐在这儿能够讲话，而且还有一些作品在写，算是活下来了。但是这个过程里所提的那种不安全感，不确定性还有焦虑，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的。所以我觉得对于写作的喜欢和敬畏特别好。另一点就是要先保住自己，照顾好自己。
Q2：我是您的老乡，您之前写东北的这些，包括艳粉街，铁西，这些名字我也非常熟悉。您写这些地方的时候，写了一个非常完整的生活经验，包括各种各样的厂房，当你写到在北京的生活，包括《北方化为乌有》，就是展现出了一种原子化的生活，是室内困居者的感觉。请问这是否是您创作上的一个困境，或者说是展示这文学生活的困境。如果您认为一个困境，您会怎么突破这个困境？
双雪涛：困境好像还谈不上，但是我的生活有变化，我觉得变化可能比困境准确一些。东北的那部分写得比较生动活泼，我觉得是因为那些人物本身，包括东北的人物形象，我们身边的人物形象，它本身就具备某种活泼的、生动的、甚至漫画感的这种东西，你只要去把握它，试图去了解他们，就会表现出来。
但是当你到北京这个城市，发现北京这个城市又大又乱，但又充满活力，有很多各色各样的人，你怎么样去考察他们，怎么样去了解他们，怎么样去试图塑造他们？这是一个新的问题。但是我是挺宅的人，所以您说的这个在一个屋里，这个困境可能有，就是不太爱出去。但是作为写作来说，我现在感觉还可以，可能现在写的东西跟过去不一样，不一样是因为我喜欢我现在做的事儿，我比较喜欢。但是做到什么程度是另外一个方面，就像我当时从单位辞职也是，要换一种活法。
写法也是，或者一个作家的生涯也是，有时候我也想去试图做点新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我自己感兴趣的。其实工厂的记忆我还有一些的，我还藏了一些，但是我怎么把它能够用好，而不单纯地把它非常简单端出，或者是怎么样跟我现在的生活结合起来，让维度更丰富，这也是一个课题。我觉得我现在的状态，包括2018年整年的状态，还是比较平稳的。2019年除了这本书，可能还会再出一本集子，是2018年写的，大概就是这位同志所有她不喜欢的应该都有。但我回头看了这个集子的几个小说，我自己回头去捋，我觉得对自己今年的工作还算是打一个及格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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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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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 炎黄傲 2天前
  说到底，发言稿是一种办公应用文，这种文体要写好，是需要专门学习的，甚至有一些特定的措辞用语都很有讲究。很多年前我给领导拟稿，最后总结用语写了句“再上一个台阶”……结果领导看了说不行，得改……说这是更级别的领导才能用的总结语句。 小说就自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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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了樱桃 2天前
  一般来说很多小说家都是冲着奖金参加比赛从此拉开了文学生涯，可见文学大赛的奖金额度决定文学史走向[呲牙][思考]
  回复  ⋅ 1条回复   4
  
    
  
• 守望幸福快乐a 2天前
  讲演稿和小说的琐碎是有本质区别的
  回复    6
  
    
  
• 大尾巴狼85389185 2天前
  写小说是写自己的想法，给别人写发言稿不是自己的想法，当然写不好。再说了，小说与发言稿根本就不是同一个脑筋，写小说必须动用艺术脑筋，写发言稿必须动用官僚的脑筋，你用艺术脑筋去写官僚的东西，显然不对路。下次领导再让你写发言稿，你直接拒绝说：我们用的不是同一个脑筋，对不起，我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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